1918年11月 8

一阵持续不断的掌声响起,成千上万的士兵在巨大的嘈杂中走过,又走回来,停下来,挤到一块儿。复员转业中心被挤得炸开了花,必须大量疏通,得先弄出去上百个人,但是没有人知道怎么办,一队又一队的人来到这里,各个部队都来了。士兵们背着装备,因为得不到一点儿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高兴。不一会儿,人潮就激动起来,有人吼了一声,几乎是威胁上级立马解决他们的问题。下级军官应付不了这局面,大步穿过人群,焦急地说:“我不比你们知道得多,你们想要我说什么!”就在这时,大厅传来一阵哨声,所有人都回头看,愤怒的情绪被引到另一头,只见尽头一个小伙子大骂:“文件,妈的,什么文件?”接着,另一个声音传来:“哦,是这个军官证吗?”每个人都本能地摸了一下胸前或者屁股后面的口袋。大家互相交谈:“我们到这儿已经四个小时了,真他妈受够了!”“你就别再抱怨了,我来这儿都三天了!”一个人问:“你这半筒靴,在哪儿找到的?看上去很挤脚啊。”一个血液沸腾的小伙子说:“那我们怎么办呢?”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却用对下属说话的方式向上尉大吼,整个人十分愤怒,不停地问:“你说说看啊,到底怎么办?”长官看着自己的表单,勾着一些名字。那个士兵愤怒得不行,鞋跟来回摩擦,低声抱怨着,很难理解他在说什么,除了一个词“浑蛋……”。上尉表现出不理解的神情,满脸通红,抖着手。但是,现场人实在是太多了,他的话在人群中传动,又像破了的水泡一样消失不见。有两个人已经吵了起来,挥拳互推肩膀。第一个人大叫道:“喂,这是我的军衣!”另一个说:“妈的,你别太过分啊!”他一下放手,转身离开,过不一会儿,他又会返回来偷其他人的;每天这里都会有人偷东西,所以必须为此设立一个专门的办公室,一个可以申诉的地方。你或许会想,这不太可能吧!不过,这正是那些排队打汤的人所想的事,汤是温的,从战争一开始就是这样。没人理解为什么咖啡是热的,汤却是冷的。战争之初即是如此。其他时间,比如不排队的时候,士兵们便到处打听消息(一个小伙子说道:“我看到了一份文件上标明了去马孔的火车!已经确定了,除非火车不在那儿,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昨天,一列开往巴黎的火车终于出发,总共有47节车厢,载客量1500人,最后挤满超过2000名士兵。虽然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但每个人都很高兴。火车玻璃碎了很多,几个下级军官走到站台上去解释“损坏公物”的问题,一些人必须得下车。火车本应10点出发,但整整晚了一个小时,最终火车还是开动了,士兵们离开的,没有上得了车的,都大声地叫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上一缕烟云飘过,大家又回到队伍里,寻找熟悉的脸孔,到处打探消息,问同样的问题,想知道哪一支队伍要复员转业,按照怎样的顺序。天哪,这里没有负责的人吗?当然有,但是他能管什么用呢?没人知道,所有人都在等待。普通士兵就地而睡,只盖一件大衣,在战壕里,位置可能要更大一些。不是做比较,只是在这里,没有老鼠出没,即便有些虱子,也只在士兵身上爬来爬去。一个满脸皱纹、岁数偏大的士兵正发牢骚:“在这房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往家里写信。”有种听天由命的感觉。士兵认为应该还有另外一辆火车会来。确实来了一辆,本该将正在等待的320名士兵带走,最后只带走了200人,完全不知怎样安排剩下的人。

有个神父想要穿过身旁成群结队走过的士兵,却被挤得东倒西歪,咖啡洒到地上,只剩下半杯,一个小个子士兵给他使了个眼色,捧腹大笑说:“喂,上帝对你不太怜悯。”神父没搭理,手托着下巴,努力想找一个位子坐下。大家焦急地等着,每个人都疯狂抢着位子,像打仗一样。神父在找可以坐的地方,因为每个人都紧紧挤到一起,如果是军官,那就让他见鬼去吧,但是,如果是神父的话……


拥挤的人群让阿尔伯特一阵焦虑,一天24小时没一刻不紧张。一个又一个人推来推去,士兵们只能稍稍放松一下。四下的嘈杂喧闹让他心神不安,好一会儿才能缓过神,被惊吓的感觉一直持续,得花上大半精力去应付。就像是,舱门合上的那一刻,身边的人群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回声,犹如在土下面听到的炮弹爆炸声,浑浊沉闷。

更不用说他常常能在大厅最里面碰到已经是上尉的普拉代勒,他双脚分开站在那儿,双手背在身后,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观察眼前这可怜的场景,一副严肃的样子,其他人十分不快,但没人说什么。阿尔伯特一边想着他,一边盯着周围人群,极端不安。他不想和爱德华提起普拉代勒上尉,但是又能感觉到上尉无处不在,像一种坏情绪,在附近飘荡,随时准备向自己袭来。

对此,你说得很对,人还是自私的。我的信写得断断续续的……

“阿尔伯特!”

你看吧,这是因为我们脑子里总是想得过于错综复杂。当人们……

“阿尔伯特,噢,他妈的!”

下士长抓住阿尔伯特的肩膀,十分生气,手指着指示牌,嘴里狠狠地骂着脏话。阿尔伯特仓促地折好散乱的纸,匆忙地拿起整理得乱七八糟的衣物,把文件递给他,身旁的士兵一个接一个踮起脚给他让出一些位置。

“你看起来不太像照片上的人……”

宪兵有四十岁(啤酒肚,有些胖,谁知道他是怎样在这四年里吃成这样子的),他看了看手上的文件,点了点头,有些怀疑。这人很有责任感,但这种责任感是季节性的。比如,自从停战以来,这种罕见的行为比以前更常见。另外,他刁难阿尔伯特,是因为看出阿尔伯特头脑简单,吵不起来,一心只想回家,只想睡觉。

“阿尔伯特·马亚尔……”宪兵认真看了一遍军官证,重复道。

宪兵差一点就要把文件看穿了。明显,他有些怀疑,观察了好几遍阿尔伯特的脸后得出一个结论:“你不像照片里的人。”可是,照片得追溯到四年前,已经用旧了,有些模糊。阿尔伯特心想:正好,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士兵,黯淡无光,没有精神,是不会有太大问题的。然而,工作人员不这么看,现在这种情况下,骗子尤其多。他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文件和阿尔伯特的头。

“这是以前的照片。”阿尔伯特大胆说。

有多少士兵的脸看起来可疑,就有多少“老照片”的说法用来糊弄人,以便显得可靠。不管怎样,“老照片”都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

“是的。”他重复着,“阿尔伯特·马亚尔。好的,可是现在这里有两个马亚尔。”

“你的登记表里面有两个叫阿尔伯特的人吗?”

“不是的。我想,A·马亚尔,A这个字母代表的是阿尔伯特。”

宪兵非常自豪自己这种钻牛角尖的行为。

“是的,但也可以是阿尔弗雷德,或者安德烈,或者阿尔希德啊。”阿尔伯特说。

宪兵抬起头,像一只肥猫,眯着眼睛看他。

“那为什么不能是阿尔伯特呢?”

像这样一个可靠的假设,阿尔伯特还真不知道怎样反驳。

“那另一个马亚尔,他在哪儿呢?”他询问。

“哦,这个嘛,他昨天就离开了。”

“你都没问他的名字就让他走了吗?”

宪兵闭上眼睛,解释这个问题可不那么容易。

“这里记下了他的名字,但是现在没有那份材料了,因为昨天已经送到巴黎去了。那些已经离开的人,我这儿只有这个记录(他指了指姓氏那一栏),那里写着‘A·马亚尔’。”

“如果找不到文件,是不是说我得继续独自一人留在这儿打仗?”

“管事的可不是我,我上面还有长官,如果放你走了,我会挨骂的,你懂吧……如果登记了一个错的名字,谁来解决这个错误呢?只能是我!你想象不到这里有多少不劳而获的人!这会儿,你说你丢了材料,简直不可思议,如果为所有那些丢了退伍金材料的人考虑赔偿的事,似乎……”宪兵继续说。

“这事很严重吗?”阿尔伯特询问。

宪兵皱了皱眉头,就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面前站了一个苏维埃布尔什维克党的人一样。

“从贴上这张照片以后,我就在索姆河战役中受了伤。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照片上的人才不像我……”阿尔伯特解释道,试图缓解当前的尴尬。

宪兵极力要发挥他的精明远见,一遍又一遍对着照片和真人反复对照,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宣布:“这有可能。”可是他觉得数目对不上。身后,士兵开始不耐烦起来,能听到一些抱怨声,虽然大家还有些胆怯,但是他们马上就要哄闹起来了……

“嘿,有问题吗?”

话中传来一阵令人不安的波频,阿尔伯特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感到一股恶意袭来。可视范围内,最开始只能看到一根军用皮带,慢慢地,他察觉到自己开始颤抖,心想着,这个时候可不能尿裤子。

“啊,这个……”宪兵递过军官证。

阿尔伯特抬起头,看到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那犀利坚定的眼神,他脸上一下出现了一种痛苦和紧张的表情。上尉皮肤的颜色仍然很深,身上到处是浓密的毛发,有些可怕。普拉代勒拿过证件,一直看着阿尔伯特。

“这里有两个A·马亚尔,这个照片有点让我搞不明白到底他是不是……”宪兵继续说。

普拉代勒没有多看证件。阿尔伯特低头看向自己的鞋,太过激动,他忍受不了普拉代勒的眼神,也许再过五分钟就要哭鼻子了。

“这个人,我认识……我对他很熟悉。”普拉代勒脱口而出。

“是吗,真的啊?”宪兵疑惑地说。

“是的,他就是阿尔伯特·马亚尔……”

普拉代勒说话的方式实在慢得要死,就好像把重音都放在每一个音节上。

“在这点上,不需要怀疑。”

上尉的到来让所有人瞬间安静。士兵们一声不吭,像是为什么东西消失而感到惊讶。普拉代勒身上散发出来的某些东西,就和探长沙威一样,让你不寒而栗。就连到了地狱,也得安排守卫看着这个人。

在这之前,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发生在公共救济事业局的一些事情告诉你。这话我得说上万遍:你知道吗,普拉代勒居然被晋升为了上尉!战争中,一个士兵还不如一个该死的浑蛋。在这儿,他是复员转业中心的领导,我再一次撞上了枪口……你想象不到当和他再一次眼神交汇时,我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我们认识吧,士兵阿尔伯特·马亚尔?”

阿尔伯特抬起头,看着上尉。

“是的,亲爱的中……上尉。我们认识……”

宪兵没再多说什么,只专注地看他手上的印章和登记表。现场充满一种因为情感波动而引起的不安气氛。

“尤其是你的英勇行为,士兵阿尔伯特·马亚尔。”普拉代勒似笑非笑,不屑地讲道。

他不紧不慢,从脚到头仔细打量阿尔伯特,最后看着他的脸。阿尔伯特感到两膝发软,像站在流动的沙里,这是身体本能的反应,他有些害怕:

“这是战争……给我带来的好处。”他结结巴巴。

他俩周围鸦雀无声。普拉代勒歪着头思考。

“每个人……在这儿都展现出他自己的本性。”阿尔伯特支支吾吾地补充。

普拉代勒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某种情况下,那两片嘴唇仅仅是一条被拉伸的直线,就像机械运动。阿尔伯特感到不自在:普拉代勒上尉一声不吭,处之泰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盯着他。“这不是痛苦的事。”他想,吞了吞口水,低下头。

在我的梦里,我已经杀了他好多次,常常是用刺刀刺穿了他的心脏。有时候,你也在那儿,我们一起动手,而你要知道,他每每下场都很惨;有时候,我又梦到自己被送到了战争委员会,长官下了死亡命令,可是我很勇敢,坚决不戴上眼罩,而是亲眼看着自己最后被行刑大队处决。我会说“下手吧”,因为执行的那个人常常微笑,我对他有种好感……就算是醒来我也觉得杀死了普拉代勒。但是,那个浑蛋的名字一出现在脑海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你,我亲爱的战友。实在是不该跟你说这件事情,我知道……

宪兵清了清嗓子。

“好的,上尉,既然你确定你认识他……”

周围的士兵再一次吵闹起来,开始只是零星几个声音,后来整个大厅人声鼎沸。

最后,阿尔伯特闭上眼,普拉代勒走开了,宪兵也已经专注到自己的登记簿上去了。


一早,来到这里的人大声吼叫,吵闹从未间断。复员转业中心大厅回荡着叫骂声。快到傍晚时,由于失望和一天的疲惫,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吵闹声变得很小。办公窗口也关闭了,到了晚饭时间,高级军官一个接一个离开,普通士兵累得筋疲力尽,像往常一样坐在包上,对着他们手上温热的咖啡叹气。大厅里那些用来办公的桌子,一张张被撤走。第二天,这里又恢复原样。

火车也不会来接人了。

至少今天不可能。

明天也许有机会。

另外,从战争以来,我们能做的事就是等待。总之,和战壕里的情况有那么一些相似。在这儿,我们也有一个敌人,虽然看不见他,但是他却重重压在我们身上。因为他,我们没有自由。敌人、战争、政府、军队,所有这些都一样,没人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也没人能够阻止这一切。

一会儿,天黑下来。吃过饭的士兵开始坐下休息,点烟,胡思乱想。一天下来,为一件小事与魔鬼搏斗后,疲惫倍增。不过士兵们都有毅力,且非常能忍。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们互相分享被子,只要还剩有面包,都慷慨给予对方。所有人都脱下靴子,可能因为灯光暗了,每个人的脸看起来像凹陷下去一样,特别老,常年行军以及没完没了的战役让他们精神不振。大家都说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有人会玩上一局牌,赢了的人可以得到那些无法用来交换的小码军鞋。大家有说有笑,讲着各式各样的笑话,当然,有人仍愁眉不展。

……我可怜的欧仁,怎么才能结束一场战争。这个宽敞的宿舍里,挤满疲惫的士兵,大家都十分绝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没人能告诉你怎么办,不说哪怕一个字,只能握着对方的手相互鼓励。报纸报道胜利的消息,房间里挤满人,没有一点空余地方。一篇名为《来自祖国深深的感谢》的文章(我在《晨报》中看到的,跟你说,我可是一字不落读完了)成了麻烦事,报道中说士兵只能拿到少得可怜的退伍金,每个人只有五十二法郎,我们连衣物、热汤和咖啡都没有,政府还在为这点钱斤斤计较,把我们当成小偷对待。

“当我们回去时,我住的城市一定会有场该死的庆祝活动。”一个小伙子点起一根烟说。

没有人回应,每个人都对此有些怀疑。

“你来自哪儿?”有人问。

“圣维格埃苏拉热。”

“啊……”

没人知道这是哪里,但听起来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

今天,我就写到这儿了。我无比思念你,亲爱的战友,恨不得立马见到你,一回到巴黎我就会去看你,当然得在见了我的塞西尔后,我想你能理解我吧。你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可以的话,请给我写信,就算只是画几幅画也可以,这样就已经很好了,我会全部保存着的,谁知道呢,呵呵。当你成为大艺术家,我想说,那种特别出名的,说不定你的画还能让我成为有钱人呢!

  此致

敬礼

阿尔伯特

漫长黑夜过后,早晨的阳光照进房间,士兵们伸着懒腰。新的一天开始了,下级军官已经将一张张公告用力贴到板子上,每个人都急急忙忙做事。周五的火车已经确定下来,两天后会到这里,一共有两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大家都急切地想在纸上找到自己或战友的名字,阿尔伯特却不慌不忙,身旁的士兵伸出手肘,想要挤到前面去,他只好左右挪动以稳住自己,人群并没有把他挤开。他的手指游走在纸上,最终,右边第三列第二排,他看到自己的名字,阿尔伯特·马亚尔,心里念叨着:是我,晚上的火车。

出发时间:星期五晚上10点。

到了去火车站办理托运的时候了,必须早些出发才行。他很想给塞西尔写封信,但在这么一点儿时间里,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现在假消息太多了。

阿尔伯特和其他士兵一样心情舒坦。即便有消息被公开,甚至这个消息是虚假的,它也是有用的。

阿尔伯特把行李交给了一个负责运送包裹的巴黎人,以便好好享受这短暂的放松时刻。晚上,雨已停了,看着天上云雾,大家都断定天气正在变好。早晨,尽管有很多担心,但大家都有说有笑,毕竟自己还活着。军队用护栏划了一大块场地,和外界隔离。每天都有十来个士兵站在护栏边上,排成一排,和人友好交谈,那些人有的是想来打听消息的乡下人,有的是想摸枪支的姑娘,还有些游客,可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是怎么来这里的,反正就是一些好奇的人罢了。这样的空间里,里面的士兵通过栅栏和外面的真实世界进行交流,着实滑稽可笑。阿尔伯特只剩下一些烟,这东西他可离不开。幸好不少士兵还十分疲倦,在最终决定起床前,都会在军大衣里磨蹭半天,这时候人少,是最容易拿到热饮的。他走向护栏,站在那里抽烟,小口抿着咖啡。头上方,朵朵白云快速飘过。他走到营地入口,和几个小伙子交谈起来。但是可以听出来,他不是要打听消息,而是泰然自若地等着叫到自己的名字,不再焦急,因为他会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塞西尔寄来的最后一封信写着一个电话号码,有了这个,只要一知道回程的日子就可以立马给她留信息。自从知道这个电话号码,阿尔伯特就想立马打给塞西尔,告诉她自己等得是如此焦急,不想和她分手,或者谈谈其他一些事。但这里只有一个商店,老板叫莫莱翁,这是一家卖五金制品的小店,位于阿芒迪耶大街的转角处。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快点找到一个电话可以和她通话,他要快回去,直接回家,不在任何地方停留。

护栏边上的人多了起来。阿尔伯特一边四处闲逛,一边抽出第二支烟。市里的人也来这里,和士兵说起话,脸上愁眉苦脸。有些女人也来这里,想找自己的儿子或者丈夫,拿着他们的照片挥来挥去,可谁都知道,这是大海捞针。陪家人来到这里的父亲们,都站在后面。一眼看过去,女人们东奔西跑,到处打听,做着无声的搏斗,每天醒来都带着最后一丁点要被磨掉的希望。男人们总是很快就放弃。一些激动的士兵含含糊糊回答,因为所有的照片都差不多一样,他们只能摇头。

有人用拳头捶了一下阿尔伯特的肩膀,他转过身,突然一种恶心感涌上心头,整个人特别警备。

“嘿!士兵阿尔伯特,我正到处找你呢,原来你在这儿!”

普拉代勒伸出手拉着阿尔伯特的手臂,强迫他跟他走。

“跟我来!”

虽然阿尔伯特不再需要遵守普拉代勒的命令,但是上级的命令仍然十分可怕,最后,他紧紧捏着上衣口袋,急忙跟上去。

两人沿着护栏向前走。

这里有个年纪不大的女人,大概二十七八岁,阿尔伯特认为她不算很漂亮,但还是有些迷人。事实上,他也不太确定。她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对此阿尔伯特不是很清楚。有一次,塞西尔在高档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指着这样的衣服给他看,那些衣服贵得离谱,想要进去买一件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年轻的女人戴着一副防寒的五颜六色的手套,头上顶着一顶无边的钟形女帽,帽子前端成喇叭状向下耷拉着,风格十分简单,但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穷人的打扮。她有一张开朗的脸孔,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闪着光芒,几乎看不见皱纹,她还有一张可爱的樱桃小嘴。不,她不算太美,但很懂得打扮,有种独特的女性气质。

她有些激动,戴着手套的手里拿着一页纸,缓缓向阿尔伯特展开。

为表男士风度,他接过来,装出一副想要看的神情,这不太难,他很清楚要怎样应付这样的事。这是一张表格,他一下就看到纸上的好几个大字:“为国捐躯”“最终名单: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就近埋葬”。

“这位小姐想了解你一位死在战争中的战友。”上尉冷漠地说。

年轻女子又展开第二张纸,他差一点没拿住,而她小声说:“啊!”

这就是之前写给爱德华家里的信件。

女士,先生:

我叫阿尔伯特·马亚尔,是你们儿子爱德华的一位战友,我特别抱歉地通知你们,爱德华牺牲了……

他把那张纸还给年轻女子,她的手冰冷,但很柔滑,而且有力。

“我叫玛德莱娜·佩里顾,爱德华的姐姐。”

阿尔伯特点了下头。爱德华和她长得很像,特别是眼睛。可是,两个人都不知道怎样进行接下来的对话。

“我很抱歉。”阿尔伯特说。

“这位小姐来这里,莫里厄将军专门叮嘱我……(他看向她),将军是您父亲的一个好朋友,是吧?”

玛德莱娜点头示意,但对阿尔伯特来说,莫里厄这个名字让他一下就感到胃痛,心想这件事到底怎样才能结束,他惶恐不安,本能地害怕,努力憋住不让自己尿裤子。普拉代勒、莫里厄等等,一切还不会那么快就结束。

“事实上,佩里顾小姐想在可怜弟弟的墓前默哀,然而她不知道他被埋在哪里。”上尉继续说。

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重重地拍了拍阿尔伯特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看起来两人之间有很深的情谊,玛德莱娜认为上尉非常有人情味。现在,这个卑鄙小人正盯着阿尔伯特,脸上带着一股恐吓的目光,偷偷地阴笑着。阿尔伯特心里默默地想着,莫里厄和佩里顾,“你父亲的一位好友”……上尉注意到了这层关系,现在他明显占着上风,他十分清楚真实发生的故事,想要告诉她也很容易。显然,阿尔伯特在爱德华·佩里顾死亡这件事情上说了谎话,看看上尉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在占上风的时候他的拳头握得多紧。

佩里顾小姐张大双眼,充满希望地看着阿尔伯特。她眉头紧锁,想说些什么,阿尔伯特晃了一下脑袋,什么也说不出来。

“离这儿很远吗?”她问。

那声音中带着美妙的旋律,阿尔伯特还是什么都没说。

“小姐在问你,埋葬他弟弟爱德华的墓地是不是很远!”普拉代勒上尉忍着怒火说。

玛德莱娜目光扫到上尉这边,心想,你的士兵是白痴吗?他知道我们在问什么吗?她急得把手上的信捏得皱起来,看了一眼上尉,又看看阿尔伯特,来来回回好几次。


“有些远……”阿尔伯特大胆地说。

玛德莱娜稍微平静一些了,有些远就是不太远。无论如何,我也要记住这个地方。她松了一口气,心想,还好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她心情仍然急切,所以没笑出来,显然还不到那个时候,现在她只是表现出一副平静的样子。

“您可以告诉我怎么去吗?”

“啊,这个……您知道,在乡下地方找路不太容易……”阿尔伯特有些慌张地说。

“您可以带我们去吧?”

“现在吗?这个……”阿尔伯特焦急起来。

“哦,不!当然不是现在!”

玛德莱娜·佩里顾脱口而出,然后立马看了看阿尔伯特。她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希望普拉代勒上尉能帮忙说点什么。

现在,出现一件好笑的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到底想要怎样。

这是一句简单有力的话,完全改变了事情的本质。普拉代勒反应十分敏捷,用他那种特别的口气说:

“听不懂吗,佩里顾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祭拜他……”

他每个音节都说得十分清楚,好像每一个字都有特别的意思一样。

祭拜,啊,出发。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呢?

为什么还要等呢?

因为要做她想做的事情,得花上一点儿时间,特别是,必须慎重考虑到各个方面。


很多家庭都在请求军队送回埋在前线的士兵的遗体,希望政府能还回他们的孩子,但几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在前线,到处埋着士兵的尸体,国家北部和东部布满了临时修建的简易墓地,每天都要死很多人,根本来不及专门挖坑好好安葬他们,再加上尸体腐烂的速度非常快,不一会儿老鼠就会窜来窜去。从战争结束那一刻开始,所有家庭都在乞求,政府却只是不停拒绝。这对于阿尔伯特来说却十分合理。如果政府允许可以私自挖开那些死亡士兵的坟墓,那么不到几天的时间,成千上万的家庭就会拿起锄头和铁铲,穿过大半个国家去找寻他们的儿子,你可以好好想想看,这些人抬着木棺,进入各个火车站,每节车厢都装满运送士兵的棺材,而安排巴黎和奥尔良的火车运输又得花上一整周时间,这似乎不太可能。因此,从一开始政府就不同意,那些完全不接受的家庭也许有那么一点儿可能的机会。战争已经结束,人们对此不理解,大家仍然坚持找回自己的孩子。但是,政府连复员转业的问题都解决不了,更别说组织人员挖掘两万、三万或者四万具尸体,还不包括那些根本就没有被官方记录的士兵。想想便可以知道,这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因此,每个人都在悲伤中暗自哭泣,父母们穿越整个国家,去不知名的地方祭奠他们的儿子,久久不肯离开。

对此,他们只能听天由命。

一些不接受事实的家庭和一些态度强硬的人没那么容易被政府不称职的行为诓骗。爱德华的家庭就是这样。佩里顾小姐来这里不是为了祭奠他的弟弟,而是来寻找并带走弟弟的遗体。

人们听到过很多类似的事。在这里,总能看到许多见不得光的买卖,专门有人为这些人服务,他们只需要一辆搬运卡车、一把铁锹、一把锄头和一颗勇敢的心就可以了。一到晚上,找到尸体掩埋的地方就可以挖了。

“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士兵马亚尔,你知不知道佩里顾小姐想去祭奠他的弟弟?”普拉代勒上尉又一次说。

“如果可以的话,明天您看行吗?”阿尔伯特哽咽着说道。

“好的,明天很好。我有车,您看,到那儿需要多长时间?”年轻的女人问道。

“这个很难说,一两个小时吧……也有可能更久……您想几点出发?”阿尔伯特问道。

玛德莱娜沉思着,看到上尉和阿尔伯特什么也没说,她说:

“我下午6点来找你们,行吗?”

阿尔伯特能怎么说?

“您想晚上去吗?”他脱口而出。说出来真是一身轻松。

玛德莱娜闭上眼睛,阿尔伯特感到十分抱歉。事实上,她也没有因为这个问题感到不舒服,只是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做。她年纪不大,却是个十分现实的人。从身上的貂皮大衣、小圆帽和洁白漂亮的牙齿就不难发现她是个有钱人,因此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到,现在不过是在盘算这个士兵会收多少钱。

阿尔伯特感到有些不高兴,因为这样就收钱……在等她还没开口之前,他说:

“好的,那就明天见吧。”

他转过身,径直走向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