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勃恩太太拿起一个包裹,还有一个昨天那样的鼓鼓囊囊的购物袋,然后离开了病房。几乎是顷刻之间,空气变轻了。呼吸也不再那么艰难。迪迪开始觉得轻松和自在了。他的血液开始流动,神经开始搏动,视力变清晰了。(现在)真的能凝视那姑娘了。

她一层又一层地裹在睡袍、被单和毯子里;没有形状的身体直直地躺在床上,丝毫看不出迪迪所知道的那柔和的曲线。不变的只是海丝特那张为墨镜遮去四分之一的面孔。

海丝特似乎也在凝视他。

像昨天一样,她能朝他转过头来,显出一种明察秋毫般的神色。但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凝视,即通过视觉传达思想,用眼神交流,用目光会意。盲人的面孔不会与作为面孔的其他面孔对话。只会与作为血肉意义上的其他面孔对话。触摸是会意的唯一方式。

自从内勃恩太太离开之后,她的表情没有明显的变化。

海丝特的面孔昨天也是这样毫无表情吗?迪迪当时迫不及待地想跟那面孔下面的身体结合在一起,所以没怎么注意。但是,说到“身体”之上的“面孔”,不是只有看得见的人才会这样形容自己或别人吗?对于盲人而言,面孔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面孔的独立生命有赖于视觉。一旦没有了视觉,面孔在很大程度上就已死亡。或者说成为一种试验性、临时性的东西。成为面孔的画像——也许技艺很高;但不是真正的面孔。而是被物化的面孔。

盲人的面孔是置于他们身体之上的被调暗或熄灭了的灯。一张空有两只眼睛的面孔,因为失去视力而无从了解其他面孔的生动表情,所以永远无法独自创造那一整套相关的词汇。由于渴望遵从自己想象出来的一致的理想,盲人偶尔也会试着做出类似于常人的表情。然而,就算处理得当,没有视力的面孔仍然像手、脚或者胸脯一样,既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成为表情达意的工具。

没有表情的面孔会怎样变老呢?会缓慢一些,我们肯定会想。在正常的同龄人的面孔因为表情之累而平添皱纹的若干年之后,一张没有视力的面孔,没有通过观察别人而学会不断地表情达意的面孔,可能仍会光滑如旧。也许海丝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年轻。表情的使用频率不同,老化的速度也不一样。

迪迪是不是看得太细致了?使用了错误倍数的显微镜。退开一步,不借助任何仪器来观察。也许海丝特只是很安静,等他先开口。她脸上稍稍动了一下。在嘴角旁边,他就该看那儿。如果对常人来说主宰面孔的是眼睛,那么对盲人来说就一定是嘴巴了。那里有迪迪所寻求的会意。不是通过眼神和表情。而是通过嘴巴和触觉。

不过此时此刻,迪迪并不想吻海丝特。她似乎太被动,而他则太固执。病房里死气沉沉。跟昨天的火车包厢是多么不同啊,那里让人轻飘飘的,成了适于长途旅行的独立的运载工具。也不同于那封闭的、嗡嗡响的洗手间,他们当时紧紧相拥站在那里。

迪迪坐在床尾旁的椅子里,这时稍稍弯下腰,隐约又感觉到从下午四点在会议室里就已开始的背痛。“开始做检查了吗?”他不自然地问道。

“早上抽了血。做了心电图。取了尿样。就这些。”

“那只是手术前的例行检查。医生来看过你的眼睛了吗?”

“还没有。”

迪迪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了。两人似乎遥遥相隔。他往窗外望去,欣赏着海丝特无法欣赏的东西——景色。不同的色彩。移动的身形。各种东西来来去去,时“近”时“远”。

“想吃巧克力吗?杰茜婶婶给我买了一盒,但是我不喜欢。”

巧克力放在哪儿?在床头柜上。“不,谢谢。”

迪迪打量着海丝特的病房,仿佛它可能成为某种辅助记忆的装置。成为一个记忆库,也许将来的什么时候,迪迪可以在想象中再度寻访其中的许多地方;他可以在记忆库里踱来踱去,从各处提取他所储存的印象。但这个毫无特征的房间似乎不肯提供这种功能。

医院的所有设施都差不多是同一种颜色。墙壁是黄白色,棉布窗帘也一样。木衣柜和铁床被漆成亚白色,床上罩着一张白毯子,底下是常见的白床单。床边白色的铁床头柜上,有一层白色福米卡塑料贴面;台灯的白瓷底座闪闪发亮,与白色塑料桌面的淡光形成微弱的反差。两把椅子——是表明按规定最多只能有两位探视者吗?——上包着白色的木纹状人造革。如果不是早就了解的话,迪迪还会以为在眼科医生看来,白色比其他颜色对治疗眼疾更为有利。

装巧克力的栗金两色的纸盒,搭在海丝特床尾的黄色浴袍,床边地上的棕色皮拖鞋,迪迪送的鲜花——房间里只有这些东西不是白色。

“我喜欢你送的花,”海丝特说。仿佛能读懂他的思想。“我刚才说谢谢你的时候,你不相信我,对吧?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因为我婶婶在这儿。不过你该相信的,你也知道。我不是客套。当我说什么的时候,我都是真心的。”她嫣然一笑。迪迪终于看到了他暗暗渴望看到的东西。一张崭新的面孔,秀美而有生气。

已经漫步走进一个冷冰冰、灯光刺眼、由石头砌成的大地方的迪迪被拉了回来。很高兴被拉了回来,回到包围着姑娘的温馨的小房间。心中充溢着似水的柔情。一种感官上的、倦怠的幸福感猛然袭来。他从自己的座位上一跃而起,换到她婶婶刚腾出来的离海丝特更近的椅子上;并把它拖到床边。把自己的脸贴在姑娘的胳膊上。但接触的不是裸露的肌肤或薄如蝉翼的衣服。她穿着一件长袖法兰绒睡衣,粗糙的布料使他感受不到记忆中昨天所感受过的肌肤。迪迪的左脸无法让他进一步了解海丝特光滑结实的胳膊的形状。海丝特肯定也不喜欢这种布料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如果这件睡衣不是医院所发,而是内勃恩太太从廉价商店里掏来硬塞给海丝特的,那该多让人难受啊!他叹了口气。“嗯……说真的,你怎么样?”

“很难过。”

迪迪吃了一惊似的抬起头。海丝特开始抚摸他理得很短的头发,他又垂下头来。“为什么?”

“我对手术不抱什么希望。而且一想到你昨天想对自己做的事,就很为你担心。害怕你今天会后悔自己打了退堂鼓。”

迪迪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从海丝特的臂弯里猛地挣脱出来坐直身子。“听着,海丝特!我再说一遍,那不是昨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情。而是我一个月前所干的傻事。”他竭力保持不动,蜷缩在那儿任她爱抚。继续接受她平静但不容抗拒的抚摸。“请相信我!你能原谅我起初对你说谎了吗?因为昨天真正发生的是另一件事情,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就是我后来……告诉过你的。跟那工人打架……”

迪迪不知道是否该进一步说清楚。他不想掏出那份剪报大声读给海丝特听。同时还把这层楼的护士叫一位过来,让她站在一旁看着他读,好向海丝特证明他所读的确实是印在报纸上的消息。

既然这样决定了,迪迪还该这么解释吗?别忘了,犯糊涂的是海丝特,而不是他;是她的大脑出了问题,起码是短暂地出了问题。向她证明她的错误(现在)虽然轻而易举,但将是一种危险的胜利。还是谨慎一点,让这姑娘继续以为是迪迪产生了幻觉吧。“见鬼,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相信这些话,对吧?”他接着说,“你不相信我出过包厢,更不用说下过火车了。”

迪迪希望自己(现在)掩住了破绽。倒不是说他刚才这番话能起多大作用。无论他费多少口舌,想让海丝特相信昨天的凶杀案,她还是不会信的——只要迪迪不出示他从早上就已掌握的白纸黑字无可辩驳的证据。她凭什么要相信呢?

但是,就算海丝特不相信他的坦白,不肯共享他的秘密,她可能仍然会有所反应,并因此而觉得痛心或烦恼。相信“清白的迪迪”,她可能就会害怕“自欺欺人的迪迪”。这是一种自然的自我保护反应:精神相对正常的人会害怕精神已经失常的人。但是迪迪不愿意这样。或者说,如果她不害怕的话,她也会担心。而当担心变得难以忍受时,她可能会把他的故事说给别的人听;也许是她的哪位医生。不是要出卖迪迪,因为海丝特相信他什么也没有干,而只是想得到专业人士的建议,了解一旦自己的某位神经病朋友又开始强调他的幻觉全是事实,那她该如何回答。而那第三位知情者也许会把迪迪的所谓错觉与今天《信使公报》上的报道联系起来。然后就会报警。

海丝特已经沉默好一会儿了。

“你在想什么?”迪迪问。(现在)可以移动脑袋了。不是因为生气,也不是想逃开。坐直身子,探过头去,用自己的嘴唇摩挲着海丝特温暖的面颊。对他的吻她没有明显的欢迎。“怎么了?海丝特?”

“我在想,你知道,我们不该谈论这件事。至少不该现在谈。关于隧道里发生的事……在这件事情上我帮不了你任何忙,道尔顿。反而可能给你带来危害。”

“危害?”迪迪重复着,一脸诧然。

“没错。相信我,并不是说我想伤害你。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很难说得清楚,我觉得自己可能会给你带来某种不好的后果。别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有一种模糊的感觉。但是你一定得相信我的判断。对此我可能知道得很少,而你则是毫不了解。”

迪迪听糊涂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海丝特怎么能这么快就对关于他们两人的重要事情做出决定呢?他(现在)难道不该要求她解释吗?接着他又觉得沮丧,因为他不能这样要求。追问下去似乎有威逼的意味。同时也松了口气。不过,如果他们约定不再谈论那个说不完的话题,不再谈论隧道里的世界,那就没有多少可谈的了。跟海丝特交谈并不容易。但是他很想交谈。“张口结舌的迪迪”,尽管一贯讨厌说废话,却再一次不得不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问一堆空洞的问题,了解一些无用的信息。嗯,那就开始好了。

你舒服吗?

护士们对你好吗?

喜欢你的医生吗?

吃得怎么样?

什么时候做手术?

“别这样,”她摇着头毫不客气地说,“你自己明白,你并不想这样跟我讲话。我也不希望你这样。拜托!”

迪迪不禁讶然。这一点她也知道吗?但是对海丝特的打断,他不能仅仅是暗暗庆幸,不予置评就转向别的话题。他不得不做些解释:“天知道,我并不想问你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问题。但是我感到很难堪。不知道在这儿该说什么,或做什么。”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你该做的就是站起来,离开这儿。什么也不用说。”她把手拿开了。

迪迪久久地盯着海丝特,没有回答。当然,她说得对。比他更清醒,更勇敢。但是有个问题他不能不问,尽管可能会很愚蠢。“如果我离开……我是说,当我离开的时候,你会听得见,对吧?这一次你不会认为我还跟你一起在房间里吧?”

海丝特在床上坐起身,靠在枕头上;双手交叉放在腿上;转向迪迪。她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

迪迪不想起身。两人之间的沉默变得非常厚重——充满神奇而令人痛苦、兴奋、无助的感情。迪迪觉得无法动弹,接着是一阵眩晕。一种嗡嗡作响的眩晕。眩晕的外围是一层薄薄的恐慌。护士和探视者在走廊上的脚步声似乎特别响亮。也许迪迪会一直迷糊着坐在这里。尽管感到晕眩,他的一部分感觉却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我想,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失明的滋味,”他说。

“是吗?”

“我知道那一定很不方便,别误会。而且是对正常的自由的无情剥夺。不过我想,其中也不乏益处。它能使那种难得的、令人羡慕的经历变得容易——而且必要。也就是始终全神贯注的经历,注意力从不放松,这样,所有的事情就会既十分清楚,又十分复杂。”

“有几分道理,”海丝特似乎有了一丝笑意。

“我还想到了别的事情,很难形容。”迪迪闭上眼睛。“盲人的世界……我是说你所看到的世界,还有我有时候沉浸在自己想象中的世界……非常不稳定。在你的脚前总是有一个坑。你知道有个坑,但是你不得不继续往前走。但是你一直都感到眩晕……同时还很自由。即使你……即使你摔倒,也没有多大关系,我是说就传统意义而言没有多大关系。”

“对,说得没错。”

迪迪用力睁开眼睛。感到羞愧。缺少同情、自我中心的迪迪。“我真希望自己能住口,”他说,神情有些怅然。

海丝特没有接话。也许是要帮他住口。一阵微风吹来,窗帘在轻轻飘动。尽管早已是晚上,但夜色似乎更浓了。迪迪又坐了一会儿,时而打量着姑娘,时而比较着深浅不同的白色,时而呆呆地出神。然后,他站起身,把外套搭在胳膊上,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迪迪乘出租车直接回到拉什兰酒店,发现吉姆正闷闷不乐地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装着在等人的样子。快到八点半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迪迪(现在)可不想撞见吉姆。他更愿意独自一人打发晚上剩下的时光。担心平常的人际交往会使自己觉得在割断或淡化与海丝特的微妙联系。

不过他也不是太遗憾。遇见吉姆也许是一件好事,因为迪迪对自己独自一人信心不足。觉得自己还不具备享用那种崇高条件的资格。一旦上楼进入无人打扰的414房间,他会不会陷入新一轮的胡思乱想,陷入病态的犹豫不决之中呢?不向警方自首——至少不是(现在)——的决心还不是很坚定。那决心刚下不久,还不具有真正的约束力。虽然不是一时之念,却跟一时之念一样软绵绵,轻飘飘,随时可变。它缺乏真正的决心所应该有——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定会有——的分量。就像一名早产儿,必须放在育婴箱里,直到长成正常大小。迪迪对生命刚刚产生的渴望还需要滋养。用特殊的食品。只有适者才能生存,而适者都是胖子。

他要跟吉姆一起在酒店里用餐。他要给他的决心提供营养,要让自己填饱肚子。好好地填饱肚子显然需要另一个人的陪伴。迪迪对自己在过去四周以来的习惯有了某种发现。特别是对他几乎停止进食的原因和方式。

在此之前,对自己不吃饭的原因他有两种猜测。要么是他的身体为一个月前自杀未遂而施加的无意识的自我惩罚;要么是在医院时不光彩的养生法所留下的可悲的后遗症。也许两者都很有道理。但是他忽略了一个关键的细节。他是在出院以后才开始一个人用餐的。拒绝所有的吃饭邀请。为了逃避吃工作餐,他编造借口,说约好了每天中午到医生那里打针,以防疾病复发。

说是恶心也好,说是节食也行。也许两者兼而有之。迪迪拿定了主意,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必须到此为止。迪迪今天已经吃了两顿。还要吃第三顿。吉姆吃晚餐了吗?没有。太好了。吉姆受到邀请似乎松了口气。迪迪为自己的好意而微微脸红。他要顺着吉姆的兴趣跟他聊天;他还要呼吸。呼气,吸气。他不能一个人独处。

迪迪虔诚地点了龙虾,还有其他的食物,发现自己的胃口吊了起来。可灵魂也能胖起来吗?能让肌肉长进没有分量的纯粹的意志里吗?能让感情那松松垮垮的框架周围长出皮肤,以免轻轻一碰就伤痕累累吗?哦,这才是更为艰难的任务。吸气,呼气——并非那么容易。今天吃早饭的时候,吉姆的玩笑犹如一个空洞、古怪却不无善意的庇护所,而今天晚上,它们却让迪迪心烦意乱。几乎无法凝神听吉姆讲话,而他自己的话也既乏味又勉强。连吉姆也注意到了,几次问他是否不舒服。迪迪不停地说没事儿,他感觉很好。但是接着,吉姆就又来了。“你知道,道尔顿,你最近真的看起来精神很不好。”于是建议他今年冬天去滑雪,或者开始打网球,或者每周去几次健身房。

迪迪不明白是出了什么问题。仍然想尽量通过这顿饭来调整自己。所以才细嚼慢咽地吃着那一大堆食物;不是因为无法吃完那一整盘东西。所以才又要了两杯咖啡,以及自己并不想喝的白兰地。迪迪磨磨蹭蹭,想看看效果如何。

后来迪迪还是放弃了。吉姆是个好人,迪迪对他既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讨厌,这样利用他连迪迪自己都感到惭愧。时钟在沉闷的气氛中一秒秒地往前走,吉姆一直硬撑着在陪他,而他实在不是吉姆的好同伴。迪迪知道,吉姆(现在)又来了精神,感觉精力充沛,很想出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好好地乐它一乐;仅仅是为迪迪着想他才呆在这里,他知道面色苍白、无精打采的迪迪享受不了任何夜生活,可又不愿把迪迪一个人撇在这几乎空荡荡的酒店餐厅里。“松树厅”。迪迪显然该采取主动:解除礼节上的束缚,为吉姆敞开大门。他的确这么做了,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对精力旺盛的吉姆谎称自己很累,准备上床睡觉了。

“我想,你还没有完全战胜上个月感染的病毒,”吉姆说,因为不用再陪迪迪而难掩喜悦之情。

两人站在大堂里。吉姆不自然地拍了拍迪迪的肩膀。“晚安,道尔顿,”他说,“好好地睡上一觉,听我的。我是说,别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好吗?”走到旋转门前,他挥了挥手。迪迪在电梯口也朝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上楼。

迪迪懊恼地盯着卫生间镜子里自己那张阴沉的脸。试图用纯粹的意志力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愤愤不平的迪迪”真是一种负担,不管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冲过淋浴之后,迪迪立即上了床。虽然并不指望在经受一贯的长时间煎熬之前就能入睡,但是,在这间陈设简陋的小房间里,除了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地呆上一会儿。不过迪迪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了解自己。甚至没来得及将注意力集中到窗外闪烁的黄色广告牌上。“精疲力竭的迪迪”真是累坏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连一盏灯都没有关。

晚上迪迪做了个梦。不是他可能想象的那种令人不快的场面。没有被杀死的工人的狰狞面孔,也没有与海丝特做爱的模糊情景。是一个漫长的梦,一个精疲力竭的人所做的梦。星期天那趟火车上的两个人——穿粗花呢西服的邮票贩子和牧师——正在探讨他们的共同爱好。但并不是集邮。两人面对面地坐在包厢里,几乎头碰着头,正十分专心地传看一只漂亮的贝壳。那是一只精美的玫瑰色贝壳,迪迪认出它是Conus gloriamaris,即“海洋之光”。那两人对贝壳赞不绝口,相互让对方注意贝壳上精致的螺纹和花纹。迪迪看不出谁是贝壳的主人。如果说它只属于其中的一人,另一个人却没有显出丝毫的嫉妒或贪念。如果说这珍贵的物品是他们两人所共有,似乎又没有引起两人的任何争议或摩擦。

迪迪一方面是梦中的旁观者,挨着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坐在包厢里,另一方面又是局外人,置身于某个地方,或者不在任何地方。他妒火中烧。很想将贝壳据为己有,尽管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丑陋的心情所左右。因为迪迪既不喜欢这只贝壳,也不觉得它很美。如果他独自在一片空旷的海滩上漫步,看到“海洋之光”躺在潮湿的、浮着泡沫的黄沙上,他肯定会不屑一顾。除非是贝壳硌痛了他的脚趾;果真那样的话,他会一脚把它踢开,或者用更好的办法,用脚跟把它碾碎。“坏人迪迪”(现在)之所以贪图这只贝壳,仅仅是因为他注意到了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和牧师给它所定的价值。

可他不具备拥有这只贝壳的资格。那两个人不可能考虑把自己的宝贝让给以集邮为爱好的迪迪。

两位收藏家你一言,我一语,显得兴奋不已,而迪迪却始终被排斥在外,这使他越来越沮丧。必须有所行动。他没有从他们手中一把抢过贝壳。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占有贝壳本身,至少(现在)不可能。但是他可以减少他们从中得到的乐趣。换句话说,就是在精神上占有它。

马上行动。不要等到良心开始哭哭啼啼地抗议;等到那些抗议形成生锈的、熟悉的镣铐。迪迪心一横,打断了他们。只是要发表一番演讲,一番由满腔的愤怒和失望凝聚而成的演讲,那愤怒和失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为了发表演讲,他从座位上优雅地纵身一跳,坐到了行李架上。上身前倾,因为空间太小,他直不起腰来;两脚悬在空中晃荡着。他俯视着那两个人,开始慷慨激昂地讲了起来。

第一点:贝壳学的伟大时代早已过去。试图返回过去的行为毫无意义,对吧?他望着下面,看自己的话对那两个人有什么影响。他们似乎已经不那么兴高采烈了。迪迪继续说道:这种爱好在十九世纪大为流行,那时还可以有真正意义上的新发现。而(现在)一切都已被探明和分类,对真正严谨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再也不足以引起他们的兴趣。正如人们可能预料的那样,收集贝壳的爱好已经落到那些多愁善感的业余人士之手了,他们满足于任意地取样和分类。而业余人士都出奇的轻信,很容易被假冒伪劣和张冠李戴的东西骗得团团转。由于没有人来维护贝壳学的传统标准,市场上充斥着经过磨砂、抛光和上彩的所谓贝壳。实际上只是经过美容的贝壳尸体。这样的贝壳满处都是,其后果之一就是,贝壳不再被当作一种纯天然之物而受到应有的尊重,人们对贝壳的鉴赏力也不可挽回地遭到败坏。迪迪提高嗓门,迫切地想阐明自己的观点:事实上,人们在所有领域的品位都变得低下了。告诉你们一个只有内行才了解的事实吧:改造自然的破坏性欲望正是始于第一个将贝壳变为艺术品的人。“任性的迪迪”唾沫横飞地对牧师说:这才是原罪的真正故事。

牧师一声不响地擦掉衣服前襟上的唾沫,而迪迪则继续大发宏论。如果内勃恩太太也在场的话,不等牧师自己掏出手帕,她就会把自己的手帕塞给他。

第二点:与曾经栖身其中的软体动物一样,可怜的贝壳本身毫无招架之力,无法阻止这每况愈下的变化。大多数很快就认输,少数做些徒劳的挣扎。由于没有眼睛,它们能怎么抵抗?更谈不上有获胜的希望了。因此,不仅贝壳的数量,就连其质量也发生了变化。它们变得粗糙,没有灵气。迪迪说:仔细看看你们爱不释手的那只贝壳吧。的确,“海洋之光”一度是最稀有、最昂贵的贝壳,真的是一贝难求。在十九世纪初,全世界已知的“海洋之光”只有两只,都是在新几内亚以东的海域发现的。可是到十九世纪末,这种贝壳的数量就已经多如牛毛。价格也一落千丈。(现在)任何人都能邮购一只贬值的现代版“海洋之光”。更不要说日本的几家工厂所生产的精工制作的仿制品。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你们手中的这只……”迪迪重重地打了一个响指。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费力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把贝壳递给坐在行李架上的迪迪。不必使用听诊器和反射锤。他说:这只贝壳的问题很明显,不需要仪器都能看出来。他用右手的食指随意地一点,让他们注意,这只贝壳上的螺纹与真品“海洋之光”在倾斜方向上刚好相反,螺纹的网状线也与真品背道而驰。他向下面那两位神情难堪的鉴赏家指出,这只贝壳的唇缘还严重破损,还有一处原本很薄的边缘现在却很厚。对方听着迪迪对他们的宝物的贬抑,果然显得很沮丧。迪迪没有心软,继续说道:“你们受骗了。这东西分文不值!”同时把贝壳漫不经心地朝他们一扔,也不管他们能否接住。“总而言之,先生们,”迪迪得意洋洋地总结道,“你们手里捧着的是一只被谋杀的、有损伤的贝壳。”

迪迪鄙夷地瞪着下面那两个人,而他们则忙不迭地拿着贝壳左瞧右看,希望能反驳迪迪有条有理的攻击。迪迪对自己的两位对手已经心中有数。牧师和贩子都身高体胖,所以尤其喜欢小玩意儿。邮票、贝壳、小玩偶、钥匙扣、火柴盒、微型杂志、录音机、小汽车、小宠物狗、小油画以及小优点。迪迪喜欢大优点;还喜欢大而有力的东西。精巧易脆的东西不符合他的口味。他宁可每天来一份杜松子酒,而不愿喝一碗源自北京的茉莉花茶。不过,对于纤弱、易受伤害的人和物,他还是有保护心理。比如(现在),迪迪就担心胖牧师占据了太多的座位,超出了自己的三分之一;担心他挤着了内勃恩太太和海丝特。需要迪迪的打抱不平才能改变牧师的无礼行为。内勃恩太太和海丝特也许太顾及面子而觉得不便抗议。

但是,金发姑娘和她婶婶已经不在包厢里了。也许厌烦了这儿的争争吵吵。这只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既然已经勇敢地采取了不讨人喜欢的立场,在随后的辩论中,迪迪只能坚持下去。

迪迪已经承认自己不是一位贝壳学家,所以,说话柔声细气的牧师便问迪迪,他这番话依据何在。迪迪知道自己说的完全是一派胡言。而且说的时候,良心没有丝毫的不安。是“无畏的迪迪”还是“邪恶的迪迪”?但是且慢,也许他说的真有其事。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而已。算他运气,也许他曾经保留过报纸上的一篇关于“海洋之光”的文章,上面有人们可能想了解的所有信息。

“洋洋自得的迪迪”引用那篇权威的、无可辩驳的文章,回答了牧师的问题。很显然,他还补充说,他总是把那份剪报放在钱包里随身携带。就是为了对付这类突如其来的质疑。那两个人要求迪迪允许他们看一看剪报。这未免可疑吧?“聪明的迪迪”从他们合理的要求中嗅到了危险。也许他们想没收剪报——要么把它撕毁,要么装进自己的口袋。如果失去这份无可替代的剪报,迪迪就失去了他所掌握的关于这起贝壳诈骗案的唯一铁证。于是,迪迪对他们说,他会另外找个时间拿出剪报;而(现在)他们只能相信他的话。接着又把刚才那番高谈阔论重复了一遍。

迪迪坐在行李架上,一方面对下面那两个人连蒙带唬,另一方面又担心自己做过了头。一个距真相十万八千里的论点到头来既无法令人信服,也欺骗不了任何人。为了不让自己的毁灭性意图过于明显,聪明的迪迪觉得现在该关注一下这只贝壳的优点了。外壳上的细腻颗粒,螺纹一圈圈直到边缘的精妙变化。但是迪迪刚刚开始赞美之词,就发现这些优点已经不复存在。这只贝壳(现在)正如他恶毒诋毁的那样,变得丑陋不堪。两位收藏家对此也像迪迪一样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失望地扔掉了贝壳。把它扔到了窗外。“不要将杂物扔到窗外。”

迪迪突然感到懊悔不迭。暗暗责备自己刚才太卑鄙,太不诚实。他诽谤了一件美丽的东西。并且由于不知道自己有这种力量,而把它变成了丑陋之物。在梦中的这个时刻,迪迪想起了被烧黑的安迪在火葬的柴堆上抽搐,而左邻右舍的伙伴们则站在一旁哄笑的情景。他想把贝壳找回来,希望自己能让它恢复原貌,让它再现原来的美,并重新唤醒那两位失望的、容易上当的前任主人的敬意。“等一等,”他朝那两个人喊道,“我马上回来。”话音刚落,迪迪就紧闭双眼,从高高的行李架上纵身一跃,跳出了飞驰的火车。不要将自己扔到窗外?

身体下坠并不难,只要你不去想它。落地的时候,迪迪的膝盖和手掌擦破了一点皮;像小孩子——像迪迪小时候——滑向第一垒时那样。开始有点痛,很快就好了。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灰尘,发现自己正在一条黑暗的隧道里。尽管火车还在飞速地驰骋,而且已经驶出了迪迪的视线,(现在)开到了铁路前方很远的地方,迪迪却相信自己到头来能赶上火车,并重新爬上去。在找到贝壳之后。

如果有光亮的话,迪迪就可以使用显微镜了。目的:观看看不见之物。方法:将微小的对象放大。但如果没有适当的外部光源,光学显微镜就毫无用处。迪迪不能低估自己所要干的事情的难度。在黑暗中,不借助任何仪器,要找到一个约五英寸长的锥形小贝壳那样的小东西,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迪迪的任务十分艰巨,其难度几乎无异于童话中诚实的小王子所承担的使命——这类使命在于考验王子的勇气和天真。不过,早在小王子心灰意冷之前,就总是会有一位好心的丑老太婆前来搭话,老太婆灰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一双小眼睛很锐利,她会交给王子一件法力无边的魔物,助他完成任务。有时候,前来搭话的是一只会说话的热心快肠的小动物,它会教给王子某种暗号,或者给王子必要的指点。但是没有人帮助迪迪。

迪迪在潮湿的隧道里往前走了一段,再折转回来。然后又走同样的一个来回。由于看不清楚,他时刻担心会不小心把贝壳踩碎。那轻飘飘、瘦精精、没有生命的小家伙会流血吗?里面会不会还藏着一只细小的、吓坏了的软体动物?似乎好几个小时都过去了,迪迪一无所获。“垂头丧气的迪迪”。但就在这时,他搜寻之处的地形有了变化,将他的挫败感一扫而光;原来玄机在这里。迪迪那踏踏实实、条理清晰的头脑取得了又一次胜利。不错的头脑。尽管还有些模糊,迪迪却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在黑暗的隧道里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寻找之后,却仍然没有找到红白相间的“海洋之光”。因为他(现在)已经身在其中了。那只被扔掉的贝壳不再细小,而是变得像隧道一样宽展空旷。隧道和贝壳可以相互替代,所以迪迪可以在两者之内随意漫步。

此时此刻,迪迪在贝壳内布有螺纹的光滑内壁上半走半爬,这多少减轻了他刚才在隧道里徒劳找寻时所感到的惶恐。之所以惶恐,是因为发现铁轨(现在)的弯度比此前见到的要急得多。迪迪对“此前”没有深究,觉得自己这样做情有可原,依据是一条众所周知的规律:在梦里没有时间,只有空间。然而,思想的规律是有待彻底思考,终而超越的。如果迪迪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那是因为他懒惰呢,还是想逃避?或者仅仅是因为他不够聪明?难道他不知道不但有时间,而且有不只一样的时间,有许多种时间?有的连续不断,有的时断时续,它们或者同时推进,或者互不相干?他依稀像是知道,真的。可迪迪根本就不想去思考他在隧道里的另一种时间。


星期二早晨六点五十分,前台职员按照预先吩咐给414房间打了电话。迪迪这时已经醒来,要求立刻给他的房间送一份《信使公报》。对这起玄奥的事件,他今天将能有更好的了解。首先,要看看昨天第16版上的报道是否有了下文。因为他估计会有,所以其次,要看看新报道的篇幅和所在版面:比昨天的四小段文章更长还是更短?在版面上是前移了还是后置了?这第二篇报道的重心是什么?有关尹卡多纳的更多情况吗?还是警方对铁路方面是否渎职的调查进展?

迪迪心里七上八下,最后却很失望。他像看昨天那两份报纸一样,认认真真地读了今天的报纸,但上面对工人之死只字未提。连讣告栏上都没有任何信息。也没有一句话涉及对铁路方面的调查。难道人们的兴趣会这么短暂,那份热度真的过去了吗?一桩突然发生的暴死事件居然可以轻飘飘地一带而过,用半个栏目的篇幅就打发掉了吗?

当然,迪迪没有忘记尹卡多纳的葬礼,据昨天报纸的“末版”称,葬礼将在今天下午两点钟举行。如果他去参加的话,不是为了去看尹卡多纳面目全非的尸体。还没想到要当“盗尸者迪迪”。那具尸体即使迪迪想看也不可能看到;通常情况下,如果尸体残缺不全,就会马上将棺材盖好密封。如果参加葬礼,他也不是为了去悼念尹卡多纳。坦率地说,对那工人之死他并不感到悲痛。仍然有点恐惧,但感觉遥远了一些。基本上仅此而已。

迪迪之所以考虑去殡仪馆参加葬礼——去墓地就太显眼了——主要是想去看看尹卡多纳留下的一对孤儿寡母。他们的真实存在必须牢牢地刻进他的经历。尽管《信使公报》的文章提供了无可争辩的证据,但是对于自己与那位皮肤黝黑的工人是否确实发生过那场冲突,他一直将信将疑,也许亲眼看到他们就能彻底消除这种疑虑。他尤其想见见十一岁的托马斯·弗朗西斯。如果那真是迪迪所杀的人的孩子,那么从他身上,迪迪至少可以看到他父亲的一点影子。这样,迪迪就能肯定,当“私掠船”号停在隧道里时,他确实下过车。袭击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已经死去的安杰罗·尹卡多纳。

还有一件事有待迪迪决定:今天要不要去看望海丝特。他早晨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不想去。昨天海丝特差不多是把他赶了出来。了解不够,举止别扭。他得等到对两人之间的隔膜有进一步了解之后再去。另外,他也不想以这样一连两次的拜访而让两位女士产生误会,以为他呆在这儿的一周里,每天晚上都会去看海丝特。

起码这件事情确定了。决定起来不是太难。只是往后推迟而已,因为他这一周随时都可以去看海丝特;如果愿意的话,明天晚上就行。而尹卡多纳的葬礼却只举行一次。

迪迪要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去,还是不去。他今天下午应该去吗?没有回答。迪迪将问题重复了一遍。该去吗?还是没有回答。一切都显得那么复杂。而且的确很复杂。这个计划里有些病态的色彩。“偷窥狂迪迪”。出于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机而窥探他人的悲伤。更不要说那低级的趣味:一名凶手虔诚地——而不是幸灾乐祸地——出席自己受害人的葬礼。还有点仅仅是为了自取灭亡的意味。也许迪迪只是想让自己置身于一种情形,以便能突然跪倒在孤儿寡母的脚边,痛哭流涕地坦白真相。由于想到警察和法官的复杂介入,迪迪一直犹豫不决,也许正是急于坦白真相的欲望才使他想在两点钟赶到花园殡仪馆。不过……

电话铃响了。杜瓦发来了电报,说他不来参加会议了。特快专递信件随后就到。

电话铃响之前迪迪在想什么?嗯,他(现在)也记不清了。而且他还忽略了那没有争议的会议安排。暂且先对付这个吧。到楼下去,与吉姆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餐,再去工厂,参加上午的会议。一步一步地来。可以在午饭前再做决定。迪迪穿上外套,检查了一下公文包,看看是否带上了需要的一切。然后开始下楼。


在电梯里,吉姆小声对凯茨说:“喂,这座城市真是开放。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这儿的变化太大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有许多夜间营业的店铺。还有帕克街上的那些地方。”

“在哪儿?”凯茨问。

“距离‘拉屎难’大约十五个街区,”吉姆对自己的玩笑总是忍俊不禁。

里格尔和迪迪同时走到会议室门口。里格尔淡淡地说了声“早上好,哈伦”,就先行进了会议室。这次出差我得抽个晚上见见那家人,迪迪心里想着;也许还要逛一逛夜店,在那儿吃顿饭。里格尔的冷淡对迪迪来说犹如一杯奎宁水,使他糊里糊涂的头脑顿时清晰起来。

昨天在圆桌旁一直都是如坐针毡。但今天不同。迪迪今天能集中思想开会了。在关于折扣政策的激烈讨论中,迪迪代表不受欢迎的一方慷慨陈词,最终居然让自己的观点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然后,由于一心放在会议上,也没有看一下手表,就来到二楼的餐厅吃午饭。直到快吃完第二份奶油鸡茸汤时,他才注意到时间。已经两点差十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