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编辑后记 红楼春秋

项秋萍

那一段重做学生的日子,确实是从春天开始的,到来年秋天前结束。

二○一四年春,得知白先勇老师要在台大开通识课“红楼梦导读”,心底的向往立刻浮了上来,真的,等待很久了。有关白先勇与《红楼梦》,在读他小说的fans之间,一直有一些传闻或心得被悄悄分享着,关于人,关于小说,或是关于事。

比如:白先勇小学五年级就开始读《红楼梦》,读了一辈子,无论到哪里,《红楼梦》永远是他的案头书。

比如:他小时候得肺病,怕传染,有过类似幽闭隔离的经验,所以他很了解林黛玉那种“病态的绝美”,同情她孤女的“过度防卫心”。

比如:他小说中的一些笔法,是从《红楼梦》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强烈对比、极戏剧化的特色转化来的。他一向独排众议,认为后四十回毫不逊色,假如真是高鹗续书,续书者的才情也绝不输曹雪芹。

比如:接触了西方现代主义之后,他和《现代文学》的那一群文学先驱,虽是以“横的移植”模仿西方,但小说中象征、意象等属于西方的手法,甚至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的理论,白先勇都从《红楼梦》里得到对照与印证。也就是说,《红楼梦》其实更早、更前卫。

比如:他早期小说中的“畸人”,好多都有《红楼梦》人物的影子。宝玉的原型被拆解:与父亲贾政的关系,袭人口中的“小祖宗”,与秦钟特殊的同性之爱……投射到不同的小说人物身上。

比如:白先勇对复兴昆曲有天大的热忱,花了十年时间推动“青春版《牡丹亭》”,《牡丹亭》正是《红楼梦》里贾府的昆曲家班子最重要的一出戏。贾母、元妃都点这出戏的折子;宝玉想听,黛玉听了也心动神摇、闻之感悟。白先勇对昆曲的热爱,也深受《红楼梦》的影响。

比如:他提出《红楼梦》人物名字中有“玉”的,都具隐喻关键。除了宝玉、黛玉,妙玉和蒋玉菡都有不同涵义。他认为小说最后,安排与宝玉同有肉体之缘的袭人和蒋玉菡结婚,是贾宝玉俗缘的完成,与贾宝玉出家——由佛道解脱,同等重要。这是《红楼梦》作者最绝妙的小说结尾。

比如:白先勇跟曹雪芹、张爱玲都是没落的贵族,有着漂流后无以家为的沧桑,白与张都是二十多岁就写小说写出一片天的天才。他们对《红楼梦》下过苦功,却是对立的看法。

比如:白先勇在母亲过世依回教礼仪绕坟四十天后,远赴美国,初时完全不能写作。在异国第一次过圣诞节,他一个人到密歇根湖边,湖上烟云浩瀚,四周急景凋年,他心里突然起了一阵奇异的感动,似喜似悲。《红楼梦》最后宝玉出家,向旅次中的父亲贾政告别,雪影里面一个人,光头赤脚,倒身下拜,只不言语,似喜似悲。弘一大师圆寂前“悲欣交集”的境界,二十五岁的白先勇,由深烙心底的文字“似喜似悲”感悟到了,霎时心澄如镜,自知故国已远,此后开始了《纽约客》以及稍晚的《台北人》的写作,第一篇就是传诵至今的《芝加哥之死》。

以上多属written on water,之前并未得到白老师的证实。不过,我的确是怀着一些感触,怀着得到解答的期盼,去上白先勇的《红楼梦》导读课。

台大最初的规划是每周导读八回,全学期读完一百二十回。总共十五堂、三十小时的课。课前我慎重准备了录音机、笔记本,不想只是听听而已。因为无压力的旁听生,不必考试不交报告固然轻松,却最容易沦于听后即忘。

刚开始白老师为符合每周导读八回的进度,只讲微言大义,精节欣赏。不过课堂上像我这种曾经五次读《红楼梦》的学生似乎不多——我对《红楼梦》的阅读态度是:有空读闲书乃人生至乐,说翻阅五次真惭愧,其实都是不求甚解,轻舟过河,悠悠晃晃就“滑”过去了。后来知道行家读红楼,不止阅之读之,更是钻之研之,就像张爱玲说她自己“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那么,台下挤满一堂学子,阅读《红楼梦》的经验其实判若云泥。有人是远方本科、研究生,特意来瞻仰白先勇的《红楼梦》授课;有的停留在看过《红楼梦》影视电玩,现在有心跨出第一步。这样的大课堂,到底要怎么样让人人受用?白先勇倒不担心,他说《红楼梦》本身是一本“天书”,包罗万象,无论深浅雅俗、感性理性、饮食男女、趣味生活……谁都可以在里头找到自己所好,唯一的压力是时间限制。但讲着讲着,向来如“一团热火、一片春风”的白老师,就恨不得倾囊相授了。上了两三堂后发现,进度只是个“参考”,口角春风背后还有一大串文学、史学、哲学、美学的联结。

此刻因缘际会,时报出版公司高层也坐堂聆课,强烈说服白老师,在台大出版中心之外,再开一扇窗,得到台大和白老师首肯,并邀请我整理课程文稿。我原本就“不想只是听听而已”,欣然附议。

从聆课变成编书,角色转换的要件是效率、精准和充实。我开始的做法是:趁着当天上完课记忆犹新,不足处回家反复听录音,整理出消化后的笔记。同时也跟着白老师的讲述,去追阅更多的背景资料。这个阶段,快速读了课堂上的指定书: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俞平伯《红楼梦辨》、胡适《红楼梦考证》、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导论》、《夏志清文学评论经典:爱情·社会·小说》、赵冈《漫谈红楼梦》、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高阳《红楼一家言》。这只是书单的一部分,大概涵盖了研究《红楼梦》的正确方向。

白老师的上课考试方式是自己选一个题目,写一千五百字左右的小论述,助教也给了多种类型的提示。大学生最普遍的还是讨论贾宝玉的爱情与婚姻。课程网站上导引说,除了钗黛,宝玉的红粉知己还有史湘云,而在打破阶级的当代,也可能和袭人、晴雯修成正果,甚至妙玉与秦钟也无法被排除在名单以外。这一题是请同学写出具体互动的描述,推论贾宝玉的真爱是谁。我在课程网站看到一个自拟的题目:秦可卿与贾珍有爱情吗?这是探讨一段可能是不伦的爱情。曹雪芹并没有正面写翁媳不伦,同学却看出了蛛丝马迹。

我也自拟功课,想探究曹雪芹家世背景中的一位关键女性。最初,曹家祖上只是以军功归化清朝的汉人包衣,为什么清朝皇室会让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担任幼时康熙的乳母?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因此获得皇室极大信任。孙氏之子曹寅(曹雪芹的祖父),从小侍读康熙,君臣情同兄弟,曹家因而发达。有关孙氏的记载很少,因此又去读周汝昌《曹雪芹新传》、史景迁《曹寅与康熙》。野史的说法,康熙两三岁时宫中天花流行,乳母悉心照顾,保住性命。后来顺治皇帝因染天花早薨,诸子中唯有玄烨(康熙)出过痘,可免风险。康熙七岁即位,对孙氏倚若至亲,曹玺在康熙二年,就出任江宁织造,成为曹家地位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正史记载康熙第三次南巡,曹寅带领母亲孙氏上堂朝拜,康熙大悦,说:“此吾家老人也。”并为孙氏亲书“萱瑞堂”三字,这一方面也因为满人有尊敬乳母的习俗。《红楼梦》中的贾母,有学者就认为是以孙氏为原型。

这类小小的查考是愉快的,到了学期末,白老师大约讲到一百二十回的三分之一,台大新百家学堂执行长柯庆明老师从善如流,极力争取、协调,原本一学期的规划变成圆满讲完为止。对有心细听《红楼梦》的同学以及计划出版者,当然是大好消息,但也有一部分同学,因为必修学分与通识课选修时间的冲突,没有办法继续,而换了另外一批第一学期的向隅者或新选修者。

《红楼梦》是有连贯性的,白老师为了照顾新进来的同学,讲到重要人物或接续情节,都要回头复述前因后果,这使得许多单一回目都变成通盘全观。再加上曹雪芹的书写方式,早早就在第五回借宝玉游太虚幻境,对“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中的人物,预先披露了她们的命运,前后呼应变成必要之重复。笔记当然得做最适当的删与留,甚至不时来个乾坤大挪移。

第二学期开始,课堂上使用的《红楼梦》课本,让白老师备课多耗费了许多心力。原来《红楼梦》导读是白老师在美国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东亚系主要授课之一,分中英文两种课程,持续二十多年。他采用的中文教本一直是台湾桂冠图书公司印行的以程乙本为底本的《红楼梦》,英文教本是英国知名学者戴维·霍克思(David Hawkes)根据程乙本翻译的。台大开课选择课本时,桂冠出版的《红楼梦》竟然绝版了,市面上再也买不到,只好退求其次,选择了大陆目前知名的红学专家审定、注解的以庚辰本为底本的里仁书局《红楼梦》课本。讲授前四十回,白老师已经发现不对,有时突然多出一段,一看即知是当初抄本把旁边读书人的眉批也抄进去了。虽然如蛆附衣,破坏洁雅,他仍耐心以提醒删除或改正来处置。后来越对比越心惊,从错误点点,到整体大谬。这时看见了一位讲课讲得兴高采烈,却带着忧心忡忡,甚至有些愤怒的白老师。因为这个广为流传的庚辰本,把精彩人物尤三姐毁了,从一个刚烈殉情的女子,写成了一个淫妇;把宝玉对晴雯的百般怜惜之情,生死离别的动人场景,因多出了煞风景、不合理的几句话,全盘破坏;把漂亮可爱的小伶人芳官,在《牡丹亭》中唱杜丽娘的,剃了光头变成一个男的耶律雄奴……那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几页,完全毁了一个人物。其他大大小小的抓不完的虱子蚤子,白老师不厌其烦对出来,解释小说中一个字、一句话的千斤之重。

这时候不仅讲课的时间压力极大,“导读”已变成“细说”,任何放假白老师都要求补课,早到迟退是常态。我敬佩他使命感发出的撑持力量,自己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担忧。他讲得极细,字字比对,我有三双手也来不及完全记下。回去再听录音,因为手边并无桂冠版程乙本,之前的方法行不通了。我到各大旧书网站去“淘”,只买到了桂冠上册,中下册杳然。没有桂冠版就去买别家出版的程乙本,里仁书局一九八三年出的彩画版,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程乙本,又买脂砚斋评、周汝昌校订批点本《石头记》……一一对照参考,竟然所有的本子都各不相同。参考书摆满两个箱子,我突然觉得掉进一个耗尽气力的所在。终于,鼓起勇气跟白老师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这些笔记,我耳鸣眼花肩膀酸痛……应该是身体已经退休了。”白老师一贯的入情入理,他温煦地说:“我知道很麻烦,台大他们要做DVD字幕,我请他们提供一份给你,应该有帮助。”这还有什么话说呢?白老师他完全了解编辑。

课上到第七十四回贾府自己抄大观园,晴雯受屈被逐冤死,一直到进入八十一回以后许多人攻击的高鹗续书,白老师的创见越来越令人惊叹,比如,他认为《芙蓉女儿诔》不是祭晴雯,骨子里是祭黛玉(宝黛都已经敏感到未来的命运)。作者如何营造这一节,不经白老师解释,普通读者如我,是绝对看不出奥妙所在的。知道了,却要拍案叫绝。

接着是八十二回黛玉那有名的可怕噩梦,点出了宝黛终极的关系,指向病潇湘绛珠草泪尽人亡。进入到情节跌宕起伏的高潮,小说的速度加快许多,每每下课钟响,情绪上欲罢不能。如果天色未暗,我总是一个人去校园散步,一路上去拜访已经见面多次的百子莲、侧柏、阿勃勒黄花、大花木兰、月桃,甚至台湾藜。直到心中像涨满了风的帆,回到我读《红楼梦》习惯的轻舟过河,但河岸的风景已经大不相同。

课程快结束的时候,我想要知道的答案,真的一件一件自然知道了。

最后一次的课堂上,白老师摊开了一幅奚淞老师写的有股仙逸之气的书法:“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千古一梦人间几度续黄粱。”这是二十多年前,奚淞老师旅行到丝路上的张掖大佛寺——西夏王国留下的木制卧佛所在的寺庙抄录的。白老师说,贾宝玉的心是无比怜悯的,曹雪芹的笔下是无比包容的。其实白老师本人又何尝不是?很少见到如此坚韧又饱含深情大爱的生命。

最后,感谢“白先勇人文讲座”赞助人暨旁听群组最具号召力的班长怡蓁,以及认真足为我表率的同学们——忘不了小花(薰龄)脚踝打上石膏还一跛一跛来上课。感谢台大柯庆明老师和出版中心涵书,由于你们的鼓励和协助,让这件负荷超过原先预期的工作得以完成。还有我的编书伙伴,陶蕃震、张治伦工作室,以及让这套书出版落实的时报文化公司,一并致谢。

谨以此文为白先勇老师八十岁暖寿,虽然白老师总也不老。

二〇一六年六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