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清歌如梦水如空

深秋时节,富春江畔的桐君山上,满山遍野的梧桐树一夜间齐褪青衫。蝴蝶一般的黄叶,顺着秋风飘摇,纷纷扬扬撒向山脚的一座小镇。

这青石小镇,毗邻江南的医药名城桐庐,也是个远近闻名的药材集散地。乡人多好围棋,高手辈出。镇上不足半里的一条街上,倒有十来家棋社。但在本乡棋客们眼中,水平最高的还数街南那一家最老的。每逢集日,棋社里好手云集,大家切磋手谈,计较棋艺,很是热闹。

不过眼下,棋社里的气氛却有些异样。棋客们全都罢了自己的战局,围在了一张棋桌边,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沉思默想。只见那棋坪上的黑白子已然水泄不通,执白的那个青年书生,正凝神苦苦思索。对面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却怡然自得地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拨弄着钵中的黑子。他身后站了四五个大汉,一色的天青短袍,腰悬长剑,不时瞟着门外,显得心不在焉。书生显然是有点一筹莫展了,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着未动。他身旁站着一位娇俏少女,也微颦双眉,手指不断轻敲桌面。

围观的棋客都有些灰心丧气,低声议论着:“陈秀才怕是不行了。老哥你看呢?”“不知道。这棋局也当真古怪,不知究竟如何解得?”“陈公子乃本乡第一高手,连他都参不透的棋式,只怕世所罕有,你我虽不敢妄想破解,总也算是开了眼了。这个外乡人可不简单。”“却不知他们到底是甚么来头……”

那中年汉子不由得微微一笑,朗声道:“陈公子,这棋局乃是上古遗篇,千百年来,破者寥寥,非绝世高人不能为。你也不必太……”

书生陈睿笈笑道:“晚生资质愚鲁,才穷力竭。正要向前辈请教。”

“且慢!”

众人愕然,纷纷向门口望去。只见阳光里立着一个衣衫褴缕的老人,冷眼望着棋局,大步走了进来。手杖上挂的铜铃叮叮当当。棋客们不认得他,只道他是个游方算卦的。那几个异乡人一见,眼中顿时放出光彩来。

中年人镇定道:“老先生有何见教?”

老人拣起一粒白子,“啪”地一声打在棋坪一角。

陈睿笈愣了一愣,忽然笑道:“妙啊!”

棋客中有几人这时也悟了过来,不住称奇。原来这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一招闲棋,竟然顿时改变了全盘局势,白子解了围,黑子却一下山穷水恶起来。

一片叹赏声中,老人仍是毫无表情。中年人微笑着说:“洞庭弈仙,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人缓缓地说:“你们费尽心机,找到这棋谱,想用棋局诱我出来——也算是一路高招了。可是就凭你们几个毛贼,老夫还用得着躲吗?”

中年人笑道:“乐老前辈说笑了。晚辈们怎敢在前辈身上使花招。前辈既然现身了,咱们也不客套,还是那件小事儿……”

“休,想!”

乐子有话一出口,那几个青衣大汉“刷”地围住了他。

中年人丢了个眼色,又说:“乐前辈,我们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那物事赏给在下,一切……”

“你们,为难得了我吗?”

中年人微微变色道:“我们天台门下,就算本事至不济,也不是畏难怕死的。”

乐子有怒道:“别说我并无此物。就算有,也不会让天台山的无耻鼠辈拿去。你们有什么招数,全使上来吧。就算赤城老怪自己上来,我乐子有难道还怕了!”

话音未落,中年人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击乐子有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锐不可当。乐子有却早有所料,滑开一步让过了掌风,就势从手杖中拔出一柄长剑,“刷刷刷”几剑,把四周欺近的几个大汉都逼开好几步。中年人不得不退了退,摆出一个架势。

乐子有喝道:“拔剑吧!老夫今日再会会天台山的绝技,看比洞庭剑法高到哪里!”

那几个大汉一一抽出了佩剑。中年人一晃身形,又一掌斜斜劈到乐子有左肩。乐子有横剑一挑,削向中年人的手腕,中年人向左跃起,手掌一翻,竟直拍乐子有的天灵盖。乐子有微一蹲身,长剑在头顶如白虹般划过。中年人一惊,立刻收手,否则一只右掌算是不保了。乐子有左掌一挥,那几个围攻的大汉,纷纷捂着脸跳开,却是被乐子有从桌上卷过的一把棋子打中面门。

如此几十个回合,中年人和几个大汉,虽倚多却取不了胜。乐子有把一套洞庭剑法使得稳健精妙,招招都是致命杀手,只因敌人太众,一时却也奈何不了他们。混战之中,中年人大叫一声,向后跃开一丈跌倒在地,右臂已被乐子有砍了一剑,鲜血淋漓。乐子有追过去,长剑向他右面劈下。

突然,乐子有左膝上一麻,顿觉一股奇痒的脉流蹿上来,两腿竟动弹不得。低头一瞧,一只黑色长针正插入了足三里。中年人一跃而起,朝乐子有笑道:“得罪!”便伸手去夺乐子有的长剑。

“住手!”

窗外呼地跃进来一个姑娘,挥剑就向那中年人砍去。中年人转身截住,两人斗起来。姑娘的剑法也是洞庭一路,但比起乐子有显然嫩稚太多,几招下来便已不敌。乐子有疾呼道:“秀宁,快退开!”一面暗暗运劲,飞出一枚棋子击向中年人的后脑勺。不料中年人一转一带,棋子堪堪地打在姑娘身上。

中年人乘机一把扣住姑娘的脉门,微笑着说:“乐前辈,我劝你还是安安静静站着,不要运功用力。绣骨针你听说过吧?你只要使一分力气出来,寒毒就冲上心脉,那时什么解药也没用了。”

乐子有大喝一声冲了过来,一阵寒流真的冲进了五脏六腑,不禁全身抽搐起来。中年人趁机扑过去,一掌沉沉打在乐子有的背心,乐子有倒在了地上。那姑娘厉声叫道:“爹爹!”

中年人嘿嘿冷笑着说:“乐前辈,令爱倒是个孝女,又生得如花似玉,只可惜落在了我们手里。不过前辈放心,只要前辈拿出那物事来……我们不动她一根寒毛便是。”

乐秀宁颤声道:“根本不在我们这里,你一刀杀了我也没用。”

中年人笑道:“我何必非要杀你?”

“一帮禽兽,还不住手!”

中年人一惊,一把利剑正悬在他头顶直指下来,不觉倒退两步。一袭蓝衫身影轻轻落地,却是一个英武的青年。他略略一抖手腕子,长剑青光闪闪地仍逼着中年人。中年人赔笑道:“原来叶大侠也云游到了此地,这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哇……”

“少来这套!谁和你相逢。姓桑的,为什么每次碰见,我都看见你带着人行凶作恶?还不放开这父女俩,否则我立时取你性命!”

姓桑的中年人苦笑道:“我等一向敬重大侠威名,但这一回,恕难从命!我家主上志在必得的事情,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劝不回。”

叶大侠笑道:“什么事志在必得?说来听听呀!”

姓桑的道:“内中情由,不便相告。叶大侠,这父女俩可不是什么好人。”

“呸!”叶大侠大声道,“你们才不是好人!一大帮人,欺负洞庭君子山的前辈,下手如此狠辣。今日须容你们不得!”

姓桑的变色道:“叶大侠,你既知他们是洞庭派的,须晓得这其中的事情牵扯甚多。我劝你莫趟这浑水!”

叶大侠道:“你在江湖上打听打听,我叶清尘怕过谁?”

姓桑的和几个大汉换了一下眼色,“嗖”地一声,齐刷刷跃出窗外,拔腿就跑,叶清尘断喝道:“打不过就跑,哪有你这样的孬种!”展开轻功继续追。

此时,乐子有躺在地上,已然不省人事。

“爹爹,爹爹!”乐秀宁哭道,“相烦诸位叔叔伯伯,这镇上可有郎中,我爹爹他,他……”

棋社的人又围拢来,大家多有同情这父女的,立刻拉了个过路的大夫来。

那郎中把把脉,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苦思良久,仍是摇头,叹道:“这一针倒也罢了。这一掌,这一掌,打得极重,掌上却又不知喂了什么毒,竟不知如何解得。在下又不懂武功……恐怕只有那个小神医才有办法。”

乐秀宁问道:“小神医在何处?”

郎中说:“找他却也难。”

乐秀宁问:“他不肯见人么?”

郎中说:“倒也不是。那小神医有求必应,人是极好的。只是他住在葫芦湾,地方偏僻,离这儿有十几里水路。现在你急切去找他,只怕来不及了。”

这时,陈公子身旁的少女忽然说道:“小神医今日正好到镇上来了,我这就去把他叫来。”

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得少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神医来啦。”

众人向外望去。门口一个有人道:“妹妹,病人在哪里?”

人群略略闪开。乐秀宁张望过去,大吃一惊。快步走来的这一位,看起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乡下少年,穿了一身渔人的粗布衣裳,一丝儿不见医生的模样架子。她实在是难以相信这小神医能有多少真本事,却只见周围人等全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向人们询问着情况,俯身察看病人,态度既从容又和雅,竟很像是那么回事。乐子有背上,有一个诡异的掌印,淡黄色泛着银光。他想了想,从药箱中取出一只小瓶,把药涂在伤痕上,又从口中喂入一些。再拔出膝上那根黑针,挤出黑血,洒上药粉。然后,他把乐子有扶起来,在玉枕穴上推拿几下,乐子有渐渐开了眼睛,盯着眼前的医生。

“二师哥……”乐子有轻呼。少年不明其义:“老人家,您……”

乐子有看着少年,不言语,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又闭上了眼睛。

乐秀宁走过来轻声问:“大夫,我爹爹怎么样了?”

少年摇摇头,低声说:“这种毒本来无药可解。我只能让他再缓口气。”

一滴眼泪从乐秀宁的面上滑落。

这时,乐子有猛地睁开眼睛,冲着少年医生说:“你姓沈是么?”

少年奇怪地点点头。

“你是瑄儿?”

少年一凛,盯着乐子有:“您为何知道?”

“我们姓乐……孩子,你记得吗?”

少年呆了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惊叫道:“乐叔叔!妹妹过来,这是我们的乐叔叔!”

原先站在陈公子身畔的那个少女,闻声立刻奔了过来:“乐叔叔,我是璎璎啊!”

乐子有颤声说:“璎璎,瑄儿,我……我找了你们兄妹……这许多年,竟在这里。唉……都长这么大了!咳,咳……你们的娘还好么?”说着口中喷出一股鲜血。

璎璎将他扶起,黯然道:“十年前就不在了!”

乐子有又说:“瑄儿,你医道高明,像极了你父亲。武功……武功也练得不错吧?”

沈瑄道:“侄儿惭愧。自从离开家乡便再没练过。”

乐子有诧道:“怎么?”

沈瑄道:“家母的遗命。”

乐子有一脸复杂的神情。他努力缓了一口气,唤道:“秀宁!”

乐秀宁连忙扶住了他的肩膀。

乐子有说:“秀宁,你沈家师弟他们,也同我们一般……你爹爹这是不行了,你今后定要……定要……好好照顾他们兄妹俩。”

乐秀宁哽咽道:“爹,我……我知道。”

乐子有道:“还有,爹爹想要……”话没讲完,气一岔就倒在了女儿的怀里。

乐秀宁抱住了父亲未瞑目的头,纵声哭泣。沈家兄妹陪在一旁,一边垂泪,一边惶然,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相认的亲人,立刻就生离死别,也不知道这场从天而降的变故,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暮色苍茫,乐秀宁在父亲坟头拜了最后一拜。沈氏兄妹唤道:“阿秀姐姐,上船吧。”

小船缓缓地沿江而下,拐进一个汊港。不知划了多远,一片荷塘几乎把小船团团围住。沈瑄摇着桨,在荷叶中左穿右拐,竟似其中有路。又绕了半天,穿出荷塘,眼前出现了一个的巨大的瀑布,水声如雷。小船小心翼翼地从瀑布下水雾中滑过,钻入一个隐蔽的石洞之中。石洞拐了个弯,忽然到了一个异常宁静的湖湾,岸上整整齐齐几间小茅屋,便是沈氏兄妹隐居之处了。

乐秀宁轻叹道:“这个地方也真难找,比起秦人的世外桃源只怕不差什么。那片荷塘很像我们洞庭湖的风光啊。”

沈瑄道:“阿秀姐姐,我们兄妹十四年没回家乡去了,君山上的人,都还好吗?”

乐秀宁道:“爹爹和我出来流浪也有十四年了。”

沈瑄很有些意外:“为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问:“你不会武功是真的么?你是二师伯惟一的儿子,把武功荒疏了,岂不可惜?小时我们一起练功,你总是学得最好的。”

沈瑄道:“江湖险恶,不学武功只怕还好些。家父去世后,家母让我和璎璎避居此地,弃尽武功,也是用心良苦。”

乐秀宁又说:“二师伯临难,也是为了洞庭一门……”

璎璎截住她的话道:“阿秀姐姐,你从小便带我们玩,如今大家终于又在一处了。啊,这些年我真想念你,还有吴霆哥哥,还有小姑姑。吴霆哥哥比我哥大两岁,你只比我哥大一个月,可我们大家一起玩,你总是像大姐姐一样领着我们。”

乐秀宁一怔,沉思道:“这些年,我也总忘不了小时候大家一起玩的时候……”说着脸上微微红了起来,秀丽的面容宛若莲花初绽,妩媚动人。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二十年前,江湖上提起八百里洞庭,无不心驰神往,交口盛赞。只因那时候君山上的三醉宫是南武林第一圣地。洞庭派自烟霞主人沈醉开宗立派,历五十多年,不仅武功卓绝,独步天南,更兼行侠仗义,屡屡为各门各派排难解纷,有“君子山”之美誉。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称“洞庭四仙”,均属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乐子有行三,不仅弈技非凡,暗器的功夫也是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也就是沈醉的独子,沈瑄的父亲,不只是武功高强,而且学识渊博多才多艺,是个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因他极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不少江湖豪杰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誉为“医仙”。

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执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场大难,四大弟子花果飘零,从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岁,和小伙伴们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傍晚回家,父亲已经在三醉宫的大厅里伏剑自戕。日后的许多年里,一家人绝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记忆。他伏在父亲身上拼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声也不回答,就像刚刚躺到大红棺材里去的爷爷一样,他们再也不肯说出一句慈祥或者严厉的话,再也不能伸出手来抚摩自己一下。周围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头一样的立着。他看见父亲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染红了白净无尘的长衫,淌满了空阔的厅堂,流到石阶下、草丛中,直到染得那浩浩荡荡的洞庭湖水,全是父亲红红的血色。

当晚,母亲吴氏就悄悄出走,带了他和刚满四岁的小妹璎璎远走他乡。母子三人几经周折,最后来到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芦湾上隐居起来,从此再未离开。后来,母亲也抑郁而终,便只他带着年幼的妹妹清贫度日,相依为命。他本来从小跟着父亲练习武功,来到此地,母亲却没有再教,并在临终前谆谆告诫,终生不可习武。其实在这偏僻荒村,他能向谁学武功去?

对于这件事,沈瑄表面上从来是淡淡的不提,却到底意难平——他小时学武学得很好,连祖父沈醉都赞许有加,寄以厚望。半途而废,岂不遗憾!母亲过世后,他便有了远游的念头,长长学问见识,或者更能拜师学艺。但璎璎尚小,无人照管,如何离得开他呢?这样不知不觉,蹉跎了许多年。

葫芦湾原是沈醉的妻子陈若耶的旧居,有个藏书洞。里头诸子百家,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尤其医书之中,更囊括了武林各门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再没第二处。可惜其中的武学书籍,却被沈夫人销毁得一干二净。沈瑄无奈之余,把这些剩下的书一一读过。他本来聪颖好学,长到十几岁时,学问见识已是不凡,医术也精湛无双,尤胜其父当年。早年间,他还跟着附近的渔民在富春江里打鱼,日子过得甚是辛苦,后来渐渐开始给人看病。桐庐本是医家圣地,医药之风极盛。沈瑄年纪轻轻便脱颖而出。好几回别的名医断言无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为人谦虚宽厚,有求必应,在周围百姓看来,简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于是在富春江两岸,渐渐传开了小神医之名。

这日,沈瑄带着璎璎去镇上拜访陈睿笈,陈秀才却不在。兄妹俩随意盘桓了一日,看看天色渐晚,寻入一个小饭馆坐下。

忽然璎璎一惊,低声说:“哥哥你快看,那四个人。”

沈瑄一回头,只见四个天青色短袍的人坐在左近的一张桌旁,神色郑重。其中一两个,看上去甚是面熟。

璎璎道:“这几个人和那天杀了乐叔叔的天台派坏人穿着一样的衣服,一定是来找同伙的。麻烦来啦!”

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诉阿秀姐姐。”

璎璎轻轻走开。沈瑄暗自盘算如何打探他们的行踪。可那四人却只是低头喝闷酒,并不交谈。好容易喝完了酒出门去,沈瑄也悄悄跟上。天已经黑了,他一生从未做过这种潜行跟踪的事,不免心惊胆战。这时仗着夜色,小心翼翼远远追着那四个大汉,居然也未被发现。路越走越荒僻,眼见出了城,快到湖边了,前面却横过一道土墙。四个大汉展开轻功,一跃而过,沈瑄却傻了眼。

他提起脚步,沿着土墙足足跑了七十丈,终于找到一扇小门。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滩望去,并没有刀剑相搏之迹,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几步,仍是一个人影也无。一阵夜风,从湖面上冷冷地吹来。沈瑄一凛,猛然看见河滩那边空旷处,横了几个黑影。

正是那四个大汉!只见他们仰面朝天,并排躺着,手上空空,竟连兵刃也不曾拔出。显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过一具尸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伤处。月光照着死人苍白的脸,满是惊惧之色。这些尸体尚温热,杀人者当在附近。沈瑄想也未想,找起泥地上的脚印来。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个死者,竟是没人来过这里。

月朗星稀,寒鸦孤鸣,沈瑄望着泠泠的湖水,心里一片茫然。

这时候,湖中悠悠然的,传来一缕洞箫的声音。先是缥缥缈缈,捉摸不定,慢慢的就清晰起来。那曲调至轻至灵,超凡绝尘,饶是沈瑄精通音律,竟从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箫曲。一如清泉飞瀑从石梁间溅落,又如朝岚暮霭在深谷中缭绕,众鸟高飞去,幽花落无声,奇峰峻岭间飞跃着的一个个白色的精灵。

“哗啦”一声水响,芦苇丛中滑出了一叶小舟,顺着水流渐渐漂去。雾霭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面容,只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坐在船头。桨声远过,小舟也慢慢看不见了。洞箫声却似乎久久在湖上飘荡,明月芦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这几个人怎么死的吗?”

沈瑄大吃一惊,一侧头,却是乐秀宁,不知何时也到了。

“你看。”乐秀宁摊开右手,翠绿的绢帕上四只极细的金色绣花针,乐秀宁缓缓道:“这四枚针,分别钉在了这四个人的大椎穴上,所以要了命。记得天台派有一种暗器,叫什么‘绣骨金针’的,极细极毒,登时就能致人命的。”

沈瑄奇道:“但这四个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吗?”

乐秀宁摇摇头:“天台派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也十几年了。谁也不知他们有什么古怪。不过此人在远处放针,却打得极准,必然是高手。暗处偷袭,防不胜防。我们还是快走。他若还在附近。只怕我们也难逃性命。”

沈瑄盯着那绣骨金针,一种寒意沿着背脊蓦然升起。

那晚从江边归来,乐秀宁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虽有母亲遗命,却禁不住乐秀宁一再劝说。何况他自己心里,也是跃跃欲试,竟从此与她一道练起来。如此学了几日洞庭的剑法,沈瑄练得勤苦,乐秀宁却总是摇头说不对。她苦思许久,道:“这些招式是洞庭剑法中最简单的,起步必练不可。若有一本剑谱给你看看,也许好些。”

沈瑄道:“姐姐可有剑谱?”

乐秀宁摇摇头:“谁会带着这些。你家里可有?”

沈瑄笑道:“我家的‘琅阛宝洞’,什么书都有,武功书却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当年一把火全烧了。”

乐秀宁大吃一惊:“不会吧,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说不定还有漏网之鱼呢!”

沈瑄不以为然:“这洞里的书,哪一本我们没翻过,要真有武功书,早就……”虽是如此,两人还是在洞中细细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无所获。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来,乐秀宁愁眉不展。

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点起一支香,兀自铮铮地拨起琴来。弹着弹着,忽听璎璎问道:“哥哥,这是什么曲子?”

沈瑄猛省过来,这正是那日在湖上听来的洞箫之曲。自己久久忘不了,竟不知不觉奏了出来。只是被璎璎这一惊,下面的调子便再也记不得,拨来拨去,似是而非。沈瑄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出了一会儿神,顺手抄起一本曲谱,调了调琴弦,弹了起来。

乐秀宁听了一回,悄问璎璎:“这又是什么曲子,这样奇怪?”

璎璎微笑道:“我也说不上。哥哥那日不知从什么地方,捡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说是曲谱。那上面画的音律古怪之极,根本没法子弹。偏偏咱家沈大师说,这大概是稀世珍谱,常人不能为的,定要自己弹了出来。曲调怪异不说,到如今也不知弄断了多少琴弦。”

正说着只听“嗡”的一声,又一条弦断了。沈瑄苦笑一声,也懒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费了这些力气,竟一套也未参透,可不惭愧!”

乐秀宁拾起那本曲谱一看,封面残破不堪,朱笔写了几个字:《五湖烟霞引》。翻开来瞧,发黄的书页上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乐秀宁并不识得工尺谱,凝神看了许久,忽然叫道:“这可不是一本乐谱呀!”

沈瑄奇道:“这不是乐谱是什么?”

乐秀宁不答,却拾起一柄剑,慢慢地比画起来。舞完一套剑法,又看了半日那“乐谱”,抬头对沈瑄说:“这是剑谱。”

乐秀宁见他们不解,又道:“我以前曾听得有人把武功写在琴谱之中,总不相信。今日竟然见到一本真的……沈师弟,这些符号在你眼里是音调,在我看来却是武功招式的图解。譬如这一笔,是教你把剑从左边带过来,这一挑,分明是剑锋向上之意。”

璎璎欢道:“这也真奇了,看着是琴谱,原来是剑谱,怪不得弹不出来。写这剑谱的人也真古怪。”

沈瑄道:“他若不写成这样,一定也被母亲烧了。”

乐秀宁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揣摩这剑谱。

沈瑄忽问:“阿秀姐姐,这也是什么武功秘笈吗?”

乐秀宁想了一会儿,道:“我觉得……也不是,并不是很难的武功啊。感觉……这还是洞庭的基本功夫。不过……不过我也没练过这一套剑法。可能本来就不是很精深的武功,也已经失传了。”

璎璎道:“这样也好,哥哥什么都不会,正好练这基本功夫。”

乐秀宁点点头。

沈瑄却道:“既然是粗浅功夫,想来没什么要紧。又为什么花这么大力气写成曲谱的样式?”

乐秀宁道:“必是二师伯的遗物吧。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写来好玩,也未可知。我们从此就学这个吧。”

那晚之后,乐秀宁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烟霞引》,然后就比画给沈瑄看。沈瑄一一学来,觉得这些剑招剑式,当真是平淡无奇,若是大敌当前,只怕也没什么用。但除了学这剑谱也别无他法,便仍用心都记住。乐秀宁闲时,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别的剑法套数。沈瑄原是极聪明的,几个月下来,这些东西都已练得精熟,抵挡一两个小混混不成问题。

转过新年,春天也花红柳绿地飞纵过去。眼看就是端午了,这日沈氏兄妹与乐秀宁摇着小船去青石镇。日暮时分回来,斜阳铺在碧绿的葫芦湾上,波光粼粼,煞是动人。小船荡过一片荷塘,一丛丛莲叶亭亭如盖,在三人的衣裙鬓边,投下一片盈盈绿意,一两朵早开的芙蓉笑靥初绽,娇若佳人。乐秀宁砍下一条莲茎,一段段地掰开,却让细细的莲丝在中间串着,宛若一串碧玉珠。她一面给璎璎套在腕上,一面说:“现在采莲,也还太早呢!”

璎璎轻轻唱起:“菡萏香莲十里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乐秀宁与沈瑄正听得出神,忽听得“哗”的一声水响,湖面上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沉入水中。“不好!”乐秀宁低呼,“快把船藏起来。”

刚刚转入莲叶深处,只见一条大船飞驶过来,船上一群青衣人立着,为首一个扯着嗓子大喊:“你以为水里就躲得过吗?还不快快出来就擒!”

只听见一个清澈的声音应道:“谁说我躲在水里了,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

话音未落,一条长长的白绫横空飞来,那头领回身一闪,白绫却从人丛间穿过,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顿时有几个大呼小叫着落了水。头领伸出手,想抓住白绫,那白绫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一个拐弯,牢牢地搭在船舷上,原来装有钩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那黑影已从荷塘边蹿出,顺着白绫飞到大船上,与青衣人打了起来。

那人一袭深黑长衫,头戴斗笠,蒙着长长的黑纱,看不清面容。她手持一柄长剑与人相格,剑光闪处,轻灵奇异,变数无穷,非但沈氏兄妹,连乐秀宁也只看得眼花缭乱。那群青衣人立时都被逼到了船舷上近她不得,只有那头领兀自勉力支撑。那女子展开轻功,围着头领绕起圈子来,忽东忽西,在摇摇晃晃的窄窄的甲板上跃来跃去,简直是足不点地,只有剑锋落处,招招都指着对手要害。眼看那头领要被逼到水里去了,突然船舱里掷出一串飞刀,飞向女子后心,她身子刚刚跃起,眼见躲不过了。璎璎忍不住大叫:“当心!”

却见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转身,飞刀便到了水里。这一转,身法伶俐,直是上乘轻功,连乐秀宁也禁不住低声叫好。然而好字还没叫出,黑影突然从半空坠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见她不知怎地还是中了暗算,被一条沉沉的铁链击中了。四周青衣人顿时扑了过去。沈瑄三人都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听“哗”的一声,那黑影竟又从水里跃起,这一回居然足点水面,向荷塘深处奔来。

只见她轻跃上一顶莲叶,借力一纵,又盈盈落在远处另一片莲叶上。便这么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出去了几十丈。初夏的莲叶犹自柔嫩无力,她却如履平地,裙裾带过之处,碧绿的莲叶只微微晃动一下而已。步法曼妙灵动,丝毫不带身临险境逃之夭夭之态,却像是学着春天燕子在绿柳丛中的轻舞一般。

这时候,大船上的人别说早已赶不上她,就算赶得上,也没法从荷塘中穿过去,便纷纷放起箭来。那女子的长剑在背后一掠,箭便齐刷刷落下。箭雨过后,她竟然又不见了。沈瑄心中一沉:“难道她终究还是中箭落水,或者又藏了起来?”

青衣人显然也在困惑,相隔已远,这荷塘一望无际,错综复杂,何况荷塘尽头,还是个轰鸣的瀑布,搜起来谈何容易!

过了许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大船缓缓地开走了。

沈瑄三人把船摇了出来,向荷塘深处划去,大家一言不发。

晚饭后,沈瑄和璎璎拿出祭祀的粽子,用彩线穿了,一只只投入湖中。虽然自幼移居此岛,故乡楚地端午祭屈夫子的旧俗,沈瑄兄妹从来记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又总不免一番思乡之情。夜色沉沉,湖上晚风挟着水草清气扑面而来。璎璎忽然说把乐秀宁做的莲茎钏儿忘在船里了,沈瑄便回湖岸边去找。

小船系在芦苇丛边一截树根上,沈瑄探着身取出了钏儿,刚要转身,蓦地看见船舷上挂了一片黑纱。

沈瑄心里一惊,旋即走入水中,轻轻拉过那黑纱,又顺势往前探去,摸到一只细腻冰凉的手。他更不迟疑,慢慢地把那人从芦苇丛里拉了出来,抱到岸上放下来。一袭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个女子。

星光淡淡,照着她脸色苍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还有一缕沉脉,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

乐秀宁和璎璎一阵忙碌,为那女子换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药给她灌下,她却仍是昏迷不醒。众人此时方看见她的面容,原来竟是个清雅绝俗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只见她双目紧闭着,长长的睫毛覆在毫无血色的面颊上,令人不能不心生怜意。

“她睡过一晚,明日就会醒来。”沈瑄道。

乐秀宁皱着眉道:“这小姑娘是什么人?小小年纪,功夫竟如此之高。”

沈瑄当然不知道。桌上放着少女的长剑,剑鞘很旧了,样式古朴。沈瑄轻轻抽出长剑,只觉剑体轻盈剔透,寒光隐隐逼人,分明是一把宝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古篆:“清绝”。

乐秀宁忽道:“我看那几个青衣人,跟那天棋社里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伙的。”她回到自己房中,取来那只翠绿的绢帕,层层打开,里面除了那日在湖边尸体上拔下的那四枚金针,还有害了她父亲的那根黑针。三人注视一会儿,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告诉我这金针是天台派的致命暗器绣骨神针。而那天杀害舅舅的人,也说他们用的这黑铁针是绣骨针。那么总有一边的人,并不真是天台派的。”

乐秀宁轻道:“嗯,我也在猜测这一点。”

沈瑄又道:“其实那天要了乐叔叔性命的,还是那一掌。掌印不深,但却含有一种厉害的剧毒,后来我翻遍了各种医书也不知此掌的来由,也找不到这毒的解法。……而这根黑针,虽然厉害,却也只是一时凝住人血脉,运功破解之后会寒毒攻心,但一两个时辰内也不会致命的,比起着金针来,可就差得远。”

乐秀宁道:“所以,我的杀父仇人,很可能只是冒充天台派,是么?”

沈瑄点点头。

乐秀宁叹道:“可他们又是什么人?”她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也许她知道。”

可是三天过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她身上没有伤痕,沈瑄便疑心还是那天被铁链击伤了头,于是分开她的长发细细检查起来。乐秀宁见了便道:“你还道她那时真是被打伤了么?那也不过是诱敌脱身之计。想来那飞刀之人,必是十分了得,她不想纠缠便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沈瑄不禁苦笑,心想真是的,倘若那少女被击中,当时就要昏过去的,怎会到了这里。忽然,在乌黑的发丝之中,他看见一丝纤细的淡紫色的草茎,心中一动,急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乐秀宁望了一眼道:“是水草吧?那晚给她更衣时,她的头发里缠了不知多少,连脖子上都是。我给她梳了半天……”

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边的岩石上,还挂着几缕那晚弃下的水草。沈瑄拣起一片草叶,沉吟片刻,脱下长袍,用衣带缚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儿沉入水底,不见了踪影。

一顿饭的功夫,沈瑄才从湖中出来,手里擎着一段紫色水草。璎璎见了,不觉惊呼:“难道这是孟婆柳?”

原来,沈氏兄妹自幼就听附近的渔民讲过,这葫芦湾深水里,有一种极厉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服食之人,可以将往事故人忘得干干净净。后来沈瑄读医书,也读到这种毒草,学名“相忘草”,可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纵然醒过来,也会失了记忆。迄今这种怪毒无药可解。本来沈瑄和璎璎在此住了十多年,也从未真的见过孟婆柳。这少女却不知怎的,看来被水下一大丛孟婆柳缠住以至溺水,又吸进了一些,于是就不省人事了。

沈瑄又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药汤,却也自知于事无补。众人都望着帐中沉睡的人影,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这样美丽的少女,倘若真的就此长眠,岂不令人扼腕叹息……

夜色深沉,沈瑄仍是睡不着,走到草厅里点起一盏孤灯,抚起琴来。总是心中抑郁,一曲又一曲,浑然忘了时辰境地。弹着弹着,忽然又变成了那日在湖上听到的洞箫曲,恍若重入明月芦花,一弦一声,历历在耳,竟然将那日的曲调一毫不差地全弹了出来。

曲终韵散,心中犹自一片空旷清凉,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幽幽的叹息。

沈瑄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飘飘然的玄衣人影从门边过来,走到灯下。那人一双明澈的眼睛正凝望着他,如谷底清泉一泓,幽深不可测。沈瑄不觉心中一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人道:“我梦中听见你弹这曲子,就起来看看。你是谁?”

沈瑄这才明白过来,这正是那个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声唤醒。不觉欢道:“你终于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在这里?”

沈瑄道:“这是葫芦湾,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这里来。”

少女道:“葫芦湾……落水……”不解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瑄有些紧张:“姑娘贵姓?”

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么?我……我不知道。”沉吟半晌,仍是摇着头,“我怎么会不知道?”

沈瑄的心顿时冰凉:她真的失去记忆了。

只见那少女满脸惶惑,浑身颤栗起来,喃喃道:“真的不记得了……我是谁……怎么可能……”

沈瑄不忍,忙道:“没有关系,你睡了这样久才醒过来,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会好的。”

少女咬着嘴唇,立在那里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让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过来,犹豫片刻便道:“我弹琴给你听好吗?”少女听见,便低下头,在椅子上坐下来。

沈瑄揉了揉弦,静默一会儿,仍是弹起刚才那支箫曲来。可是心神总也宁静不下来,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后箫声悠然响起,清幽无限,续着断曲吹了下去,与那日湖上的调子分毫不差,只是隐然又有凄凉的意味。那少女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吹一只洞箫。月光如水,泻在她的垂肩长发上。

“原来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只洞箫箫身碧绿,上面斑斑点点,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来制箫多用紫竹,从未见过用湘竹做的,何况吴越之地也没有湘竹生长。那少女的口音却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寻思着,忽然看见箫身上隐隐有字迹,依稀是个离字。

“难道你叫离儿?”

那少女淡淡一笑。那其实只是一首诗,诗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仅辨认出四个字“离”、“泪”、“去”、“时”。

离儿从此便留在小岛上,与璎璎和乐秀宁住在一处。她自醒来之后,身体便已恢复了,神志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也一毫没有丧失。她有时在芦苇丛上练习轻功剑术,看得那三人赞不绝口,她也只是轻轻一笑。但是从前的事情,她却仍是一点也没有记起来。幸而岛上的日子恬淡平静,离儿又不过是个少年心性,过去想不想得起来,似乎也无关紧要。四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称,每日一同起居,却也其乐融融。

沈瑄从未放弃过要治离儿的病。他翻遍了洞中的医书,又下了几次水,采来一大堆孟婆柳,试着配了十几味药,仍是一点也不见效。自从离儿来到之后,乐秀宁便不再教沈瑄武功了。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离儿武功高强,不愿卖弄,便也不以为意。离儿箫技精湛,意蕴悠远,浑出天然。可是她竟然并不懂乐律。沈瑄便依着七弦琴,教她五音十二律。离儿不日就学会了看着工尺谱弹奏。她自爱听琴,便要向沈瑄学习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饭后就在草厅内教习。桐庐附近的桐君山上盛产梧桐,沈瑄进山采来一段上好的桐木,为离儿做了一只短琴。离儿根基甚好,一两日内就弹得一曲《小重山》,指法虽然嫩稚,却也飘飘摇摇,另有一番意蕴。

如此过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无事。只是沈瑄始终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药,离儿的病终究治不好。每当念及于此,沈瑄心中便是绵绵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