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一曲悲歌吊知己 十年隐痛隔幽冥

杨华哈哈大笑,说道:“我给他吃的‘毒药’,其实是我临时制造的,是在我身上搓出来的泥垢。”

夫妻俩笑得打跌道:“杨大哥,你这样捉弄那狗官,真是最好不过。虽没要他的性命,也叫他担了一年心事。”

杨华说道:“有一年的时间,那狗官不敢来难为你,你们可以从容的搬家。这锭银子和一袋干粮你们拿去吧。”

贺铁柱的妻子道:“你救了我们性命,我们怎能还要、还要……”

杨华道:“你们不要,那就是不把我当作朋友了。”

贺铁柱收下银子和干粮,说道:“好,大恩不言报,我收下了。我们夫妻准备进深山老林找我们的猎人朋友,你倘若有事,要我效劳,请到这个地方。一年之后……”

杨华笑道:“那也不用担忧。一年之后,说不定小金川又已换了一番天地了。”

一勾新月,数点寒星。午夜幽林,分外寂静。树林里一块平坦的草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有一个少年正在墓前哭泣。这个少年乃是杨华。

杨华哭了一会,拔出佩剑,芟除墓旁乱草。跟着拂拭墓碑,擦燃火石,读那碑文。墓碑上写的是“云女侠紫萝之墓”七个大字,正是那本刀谱上孟元超的笔迹。

杨华伏在墓前祷告:“妈,我来迟了十年,见不到你了。但我会继承你的遗志,誓报家国之仇的。”心里想道:“我要知道更多一些妈的事情,恐怕还是非得见孟元超不可。但不知要到哪里找他?”

祷告已毕,正待离开,忽听得远处一声长啸,穿过密林,震得杨华的耳鼓嗡嗡作响!这啸声也不知说是“悲啸”的好还是“豪啸”的好,似乎充满豪情而又颇觉凄楚。

杨华吃了一惊,想道:“这似乎是上乘武学中的狮子吼功,这人功力之深厚当真是非同小可!看来那崆峒二老洞玄、洞冥和大魔头阳继孟也都比不上他!”由于不知是友是敌,他又不愿意在母亲的墓前惹事,是以只好躲避了。

墓地一片平坦,无处可以藏身。好在墓后有两块如人臂合抱的大石,中间有些空隙,这个小小的窟窿其实只能容得一个孩子的身体的,但杨华练过缩骨功,却是勉强钻得进去。石块四周荆棘丛生,高逾人头。可比躲在树上更不容易给人发现了。

杨华刚刚把身体藏好,只听得啸声戛然而止,那个人已经来到了他母亲的墓前。从缝罅中看出去,月光下景物依稀可辨。来人是年约五十左右有着三绺长须的汉子。

这人来到了墓前,发现杨华刚刚铲掉的一堆乱草,不禁大为诧异,“咦”了一声,道:“好像有人来过?莫非是元超偷偷回来扫墓么?”当下便即叫道:“我是缪长风,是哪位朋友替云女侠扫墓,请出来相见!”

杨华不觉也颇为诧异:“这姓缪的不知是什么人?听他所说,似乎和孟大侠是相熟的朋友。”

原来杨华的三师父丹丘生和缪长风并不相识,故而从来没有和杨华提过他。二师父段仇世和缪长风虽是朋友,但他最后一次在石林与杨华会面,由于太过匆忙,要说的事情又多,因此也忘了把缪长风和云紫萝的交情告诉杨华。

杨华心里想道:“我且不忙会他,看他有何动作。”

缪长风四顾无人,只道扫墓的人已经走了。他满腔积郁,登时化作悲吟。吟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吟罢,放声大哭。杨华几乎忍不住陪他哭出声来,想道:“听他哭得这样伤心,想必是和妈相识的侠义道中人物,决不会是敌人了。”

缪长风伏在墓前泣诉:“紫萝,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的,我已依从你的吩咐,把令郎当作我的儿子一样抚养了。可惜他今年只有十岁,我不能带他来你坟前拜祭。我还要告诉你,除了我教他的武功,我还替他选了一位名师,上个月得到天山掌门唐经天的答允,收他作关门弟子了。唐经天的本领比我高明十倍,将来你的儿子一定可以成为一代大侠!”

杨华越听越是奇怪,心里想道:“原来我还有一个弟弟,我却还未知道。”

缪长风又再祷告:“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无憾。这是你和我说过的。紫萝,你虽然死了十年,在我心里,你还是活着。但愿……”

听到这里,杨华不觉皱了皱眉,觉得缪长风这番话有点“奇怪”,这番话似乎是不应该向一个死去的有夫之妇说的话。“但愿”什么,缪长风尚未说出,却忽地微微一噫,站了起来。杨华怔了一怔,凝神一听,听见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似乎也正朝着这个墓地走来。

缪长风似乎已知道来者是谁,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想不到这个卑劣的贱丈夫居然有脸来给紫萝扫墓。若是在别的地方碰上我,我决不能饶他。但现在是在紫萝坟前,看在紫萝份上,我不便妄开杀机,只好暂且躲他一躲了。”声音虽小,但杨华躲在后面,却是听得清楚。

“卑劣的贱丈夫”这六个字十分刺耳,杨华听了,不觉颇为奇怪,心里想道:“此人不知是谁,但缪长风这样骂他,这人的行为自必是十分恶劣的了。但却为何说是看在我妈的份上,不愿为难他呢?妈妈是义军首领都尊敬她的女侠,难道还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脚步越来越近,是两个人并肩同行的脚步声。

缪长风躲入树林,飞身一跃,跳上了一棵大树。枝不摇,叶不落,连一点声息都听不出来,杨华暗暗佩服:“这人别的本领不知,就凭他一手卓越的轻功,已是非我所及。怪不得三师父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了。”心念未已,只见两条黑影在山坡出现,已是开始踏上墓道了。

杨华悄悄拨开洞口的乱草,凝眸张望。走在前面的是个军官,走在后面的是短小精悍的中年汉子。

这刹那间,杨华不由得心头一震,想道:“奇怪,走在后面的这人我好似见过的呢?”可惜他只能从小小的窟窿张望出去,月光又不是怎么明亮,那人的面貌还未能看得清楚。但不知怎的,杨华的心已是在卜卜地跳,似乎已感到“不祥之兆”了。

后面那人开口说话了,他用赞叹的口吻说道:“想不到这里别有洞天,全大人,若不是你带路,这座坟墓只怕还是当真不易找到呢。”

这个人一开口说话,杨华不禁又是心头一跳:“更奇怪了,这人的声音好熟!我和他一定不只见过一面,他是谁呢?他是谁呢?”

那姓全的军官笑道:“说起来也是你的运气,要是你托了别的人,可就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了。”

后面那人说道:“我早知道你最有办法,所以在你随军出征小金川之时,才特地拜托你的。”

姓全的军官道:“不是我有办法,是我有运气。你想知道其中缘故么?”

后面那人道:“不知道,请你说来听听。想必是很有趣的故事了?”

那姓全的军官说道:“一点也不有趣。我是跟北宫统领在这葫芦谷打过仗的人,想起当年那场大战,思之犹有余悸。当年北宫统领就在这附近战死,他是死在缪长风之手的。我侥幸逃脱,误打误撞,撞到这个群峰合抱的‘谷中之谷’里来,躲了几天,方能脱险。”

后面那人道:“原来如此,那你是旧地重游了。”

“是呀,虽然我想起来害怕,还是忍不住要到从前遇难之地重游。却想不到恰巧就发现了你托我寻找的这座坟墓。我发现之后,就加意保护,严禁士兵进去。”

“她生前是和朝廷作对的人,你肯保全她的坟墓,我真是十分感激。”

“杨兄,这么一点小事,我还能不卖你的情面吗?”

听到这里,杨华不觉呆了。一阵茫然过后,心里想道:“怎么,这人也姓杨?”“不祥之兆”的阴影在他心头渐渐扩大,不过他却不敢朝着这个方面想了。

他定了定神,心想:“总算弄清楚了一些事情,原来刚才那个姓缪的果然是侠义道。他们说的那个‘北宫统领’想必就是那个十年之前身为清廷御林军统领的北宫望了。”北宫望生前是侠义道的公敌,杨华是曾经听得他的两个师父说过的。

但弄不清楚的事情更多,“这个姓杨的分明和鞑子的军官一伙,为何他要保护我妈的坟墓?”杨华越想越是坠入五里雾中。或许,正是在他内心深处,害怕拨开这重重的迷雾!

说话之间,那两个人已经到了云紫萝的墓前。那姓杨的“咦”了一声,说道:“这里好像有人来过?”

姓全那军官道:“听说孟元超每年都要来给她上坟,对她倒是一往情深呢!孟元超虽然不知逃到什么地方,但也说不定是他托山中猎户,按时来给她扫墓。”

杨华听到这里,不由得心头大怒,想道:“你这样侮辱我的母亲,待会儿叫你知道我的厉害!”他当然作梦也梦想不到,孟元超其实是他的父亲。还只道这姓全的家伙是“狗嘴里不长象牙”,对“孟大侠”和他母亲的交情横加污辱。

杨华在发怒,那姓杨的汉子也在发怒,“哼”了一声,说道:“孟元超,可惜不知他躲在什么地方,我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说也奇怪,姓杨这个汉子和那军官一起同来,杨华对他倒似乎并无多大恨意。但此际听了他这番说话,却是不由得的恨起来了。心里想道:“你把孟大侠千刀万剐那是做梦,我却可以叫你先吃我的苦头。”几乎就想出去把这两个人痛打一顿,但转念一想,武功比他高明得多的缪长风都可以忍受他们,想必其中定有道理。他心里许多疑团未能解开,只好暂且忍住,听听他们再说什么。

不料他们再说,可就说到他的头上来了。

姓全那军官说道:“杨兄,我向你打听一桩事情。”

“什么事情?”

“你是上个月出京的,你有没有听说朝廷派了一个御林军的军官来小金川,他是负有什么秘密的任务的?”

“哦,有这样的一桩事情吗?我倒没有听说。不过,我和新任的御林统领海大人的交情比不上和前任北宫统领的交情,那人既是奉有密令,想必他就不便告诉我了。”

“杨兄,你过谦了。谁不知道新统领海大人也要倚重你呢?比起十年之前,你是更加得意了。虽然你没有正式任职,也是御林军中的红人呢。我却是想回御林军都不能够。”

“全大人不必担心。你的事我和海大人提过,海大人亲口答应,只待此间局面稍定,就可以让你回去复职。”

“多谢杨兄给我保荐。”那姓全的军官接着说道:“不过我想立件功劳才好回去。言归正传,这可又要说到那位御林军中派出来行藏十分神秘的朋友了。”

那姓杨的汉子道:“我真不知道有这个人,否则,以你我的交情,我何必瞒你?”

军官笑道:“我不是怀疑你把秘密瞒着我。我是怀疑那个人。那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说来凑巧,也是姓杨。”

姓杨的汉子摇了摇头,说道:“据我所知,我不算数,御林军中似乎并没有另外一个姓杨的军官。”随即问道:“你怀疑他什么?”

姓全的军官说道:“我怀疑他是假的!”

姓杨的汉子吃了一惊:“假的?他有没有御林军的腰牌?”

“有,不过这人行径实在可疑。依我看来,他那面腰牌即使是真,他的军官身份恐怕也还是假的!”

姓杨那汉子道:“为什么?”

姓全那军官道:“他有两样可疑之事。第一、他来了已经一个多月,可还没有来见我们的提督大人。”

姓杨那汉子点了点头,说道:“不错,纵然他有秘密任务,不能给人知道,按官场的规矩也该来拜会军门。除非他是奉了皇上的密令,前来监视……”

“决没这个道理。莫说军门圣眷正隆,即使皇上对他有猜忌之心,派来的人也该是老成干练的亲信,怎会把一个恐怕还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倚作心腹,何况他也曾对我透露口风,自称是来密查‘逆匪’的余党的。”

姓杨那汉子说道:“倘若这样,海统领更没道理不叫他携同密令前来知会你们的提督大人,请你们的提督大人赐予方便。”跟着问道:“第二桩可疑之事又是什么?”

那军官说道:“昨天军门的兵小队长去捉一个姓贺的猎户,这人是‘通匪’有据的。本来我们以为捉拿一个寻常的猎户,还不是手到拿来,哪知却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

“他们在那猎户家中,碰上了那个自称是御林军军官的小伙子。”

“他怎么样?”

“他叫士兵回去,只留下那个小队长帮他办事。那小队长今早回来,身上带伤。”

“谁打伤他的?”

“据那小队长说,是姓贺的猎户打伤他的。”

“那个小伙子呢,他站在旁边看吗?”

“不,说出来恐怕大出你的意料之外了。据小队长说,是那个小子故意要他忍受这个委屈的。为的是便于他用怀柔的手段,笼络这个猎户,才好放长线,钓大鱼!”

杨华躲在洞中偷听,不觉暗暗偷笑:“这小队长果然不敢说出真相。”

那姓杨的汉子则是不禁皱皱眉头,说道:“恐怕是那个冒牌的军官有意包庇同党吧?”

“不错,提督大人亦已起疑,是以立即把那个小队长关了起来,并叫我去秘密调查那小子的身份。可惜不知他躲在何处。杨兄,你可得帮帮我的忙!”

杨华忍不住又再偷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待会儿我就会不请自来的!”

姓杨那汉子道:“咱们哥儿俩有什么好说的,你的事还不就是我的事吗?”忽地瞿然一省,跟着说道:“会不会就是这个小子刚才来过这里扫墓?”

“我正是有此疑心,听说这小子武功很好……”

姓杨那汉子哈哈大笑道:“全大哥,凭你这一套威震大河南北的五虎断门刀,莫说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号称天下快刀第一的孟元超,恐怕也未必敌得过你。要是他当真在此,那就正是最好不过了!”

杨华心想:好,待会儿给你们一个“最好不过”。

他正在暗地偷笑,哪知再听下去,却是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了!

只听得那军官打了一个哈哈,说道:“杨大哥,你怎的倒给我在脸上贴起金来?你的金刚六阳手天下无敌,说实在话,我是在仗着你壮胆呢!”

“金刚六阳手”正是杨华家传的绝技,杨华当年虽然因为年纪太小,未跟他父亲练过,但他家传的绝技他焉能不知?据他所知,够得在“金刚六阳手”这门武功称为天下第一人,要是他父亲未死的话,当然是他父亲。他父亲已死,就应该是他的姑姑“辣手观音”杨大姑了。但眼前这个姓杨的人却并非女子!

“奇怪,他怎么懂得金刚六阳手?还居然敢号称天下无敌?呀,怎的、怎的,偏又这样凑巧,他、他也是姓杨?”不知怎的,忽地一股寒意直透心头,杨华打了一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这两个人却不容他不想下去,他们说的话令他越来越是胆战心惊!

只听得那姓杨的汉子笑说道:“多承谬赏。说实在话,这十年来我是在苦练家传绝技,但我这金刚六阳手是准备用来对付孟元超的!”

那军官道:“对、对,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一个臭小子何须使出你的看家本领?刚才是我失言了。”

姓杨那汉子笑说道:“咱们所说的话恐怕都是瞎疑心,给紫萝扫墓的人料已远走高飞,他还怎敢躲在这里?”

那军官道:“不错,那么你该办你的正经事了,要不要我暂且回避?”

姓杨那汉子似乎怔了一怔,说道:“我有什么事要你回避?”

那军官笑道:“杨兄,你是一个多情种子,如今来给令夫人上坟,恐怕会有一些体己的说话,要在她的坟前泣告吧?我在旁边听了,可是不好意思。”

姓杨那汉子哼了一声,愤然说道:“我早已把她休了,如今我也不知道她是应该称为孟门云氏还是应该称为缪门云氏呢?哼,你瞧,她这墓碑就是孟元超给她立的,想必多半还是应该称为孟门云氏吧!”

那军官笑道:“所以我才佩服你是多情多义的丈夫呢,她那么对不住你,你还是故剑情深!”

姓杨那汉子叹了口气,果然装作一个“多情种子”的模样,说道:“不错,这贱人虽然千般对不住我,我杨牧总算和她做了一场夫妻!”

杨华越听越是吃惊,听到最后,几乎晕了过去。

“我是在做恶梦么?”他咬咬指头,很痛,显然不是做梦。“这人怎么能是我的父亲,怎么能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早已死了!”

迷茫中他父亲死时的情景,依稀犹在目前。

他记得父亲是上吊死的,那晚他给母亲的哭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看见母亲把父亲解下来。不过母亲随即就叫丫头抱他出去,当时母亲没有说明原因,但他长大了自己懂得。想是母亲不忍让他幼小的心灵受到太深的刺激,故而要他避开。不过现在他却突然起了怀疑了:“我没有亲眼看见爹爹的尸体入棺,莫非他、他当真是还没死掉?”

“不,不,我爹一定死掉的!这人是冒充我的爹爹!”他想起了出殡之日灵堂的惨像,“要是我爹爹没有死掉,妈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还有姑姑和我的几个师兄也是哭得那样伤心?我亲眼看见他们抬着爹爹的棺材出去的!”他哪里知道其中另有许多复杂的因由。

唉,他其实只是自己哄骗自己,为的是他“不愿意”相信这人是他的父亲。

其实在他开始听到杨牧说话的声音之时,他已经是隐隐有所怀疑,心里十分恐惧的了。他唯一可以令得自己不信的理由,就是他的父亲已死。

可是他的父亲此际活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亲口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不愿意”相信,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知道这人确实是他的父亲无疑了!

“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

杨牧站在墓前,读那碑文“云女侠紫萝之墓。孟元超立。”不由得怒火中烧,咬牙道:“全大哥,请你留在这儿,看看小弟练功。”

那军官怔了怔,笑道:“你不泣祭娇妻,却有闲情练功?在爱妻墓前练功,不嫌煞风景么?”

杨牧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要煞煞他们的风景。”杨牧口中的“他们”,不用再加解说,那姓全的军官,已经知道他指的定然是孟元超和云紫萝了。

那军官暗自好笑:“老婆已经死了十年,还在呷这干醋。”但也不加说破,笑道:“老杨,你要练什么功啊。”

杨牧咬了咬牙,说道:“我要借这块墓碑,试一试我的金刚六阳手!”

那军官道:“对,孟元超立的这块墓碑,若是让它永远立在这里,实在有辱你们杨家。你借它施展开碑裂石的金刚掌力,那正是最好不过,我也可以开开眼界!”

杨牧吸了口气,默运内功,全身骨骼格格作响,半晌举起掌来,冷笑说道:“什么云女侠?紫萝,你若非贪慕这‘女侠’的虚名,也不至于受到孟元超诱骗,落得今日的下场!”

杨华听到这些话,就像在毫无防备的情形之下,给一枝一枝的毒箭,射在他心上一般,“妈和孟大侠难道当真做过对不住爹爹的事情?”

他“不愿意”相信跟前这个杨牧就是他的父亲,更“不愿意”相信他的这些话。但“毒液”已经注入他的心房,在他内心深处已是隐隐起了猜疑,痛如刀割了!但不论如何,杨牧要毁掉他母亲的墓碑,却是他不能忍受的!

“云女侠之墓有什么不对?妈妈为老百姓牺牲,战死在清兵手里,她是无愧于女侠之名的。”杨华心里想道:“不管谁是谁非,纵然他真的是爹爹,纵然我妈真的做过对不住他的事,他也不能这样侮辱我死去的妈妈!”

但不能忍受又怎么样?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他的父亲无疑了,他能够出去和父亲打一架吗?

眼看杨牧的手掌就要向那墓碑拍下去,杨华气得心肺欲炸,不自觉的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那军官忽地叫道:“是哪条线上的朋友躲在这儿,给我滚出来吧!”

杨华吃了一惊,只道已经给他发现。心念未已,忽听得一长啸宛若龙吟,是缪长风的声音喝道:“鼠子敢尔!”虎啸龙吟寒贼胆,杨牧的手掌停在空中,登时呆了!

缪长风从树上跳下,说时迟那时快,晃眼间已是到了墓前。斥道:“给我跪下向紫萝赔罪!”

杨牧老羞成怒,冷笑说道:“我骂我的妻子,与你何关?难道你是她的奸夫?”

话犹未了,只听得“噼啪”声响,杨牧已是给他打了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半边脸孔登时坟肿!

杨牧双掌齐发,大怒喝道:“我与你拼了!”

他苦练了十年的“金刚六阳手”,使将出来,果然非同泛泛,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原来他这家传绝技,每发一招,内中都藏着六种不同的变化,还不仅仅是招里藏招、式中套式而已。

可惜他碰上的对手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在缪长风的眼中,他这“金刚六阳手”,纵然不能说是“类同儿戏”,也不过是“米粒之珠”!

缪长风冷笑道:“你的本领倒是比十年前有点长进,可惜你的为人却是不知长进,比十年前更加无耻了!”他恐怕损坏云紫萝的坟墓,掌力一吐,把杨牧迫退,只见杨牧好似陀螺疾转,打了一个盘旋又是一个盘旋,离开云紫萝的坟墓也就越来越远了。

那军官还不知道来的是缪长风,听得杨牧那样骂他,心想:“难道此人就是孟元超?为何他不用刀?”略一迟疑,杨牧踉踉跄跄的已是快要退到他的身边来了。

那姓全的军官无暇思量,拔刀便斩,左一刀刀势斜飞,用的是“拨云见日”,右一刀刀锋径刺,使的是“仙人指路”;中间一刀直劈下来,则是攻中带守的“铁门栅”。这连环三招,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着!

缪长风斜跨一步,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手法,一招“斜挂单鞭”,硬抢他的宝刀。一抓抓空,缪长风随着一招“白鹤亮翅”拨他手腕,这一拨仍然没有拨着。不过那军官的钢刀却也砍不着他。缪长风“哼”了一声,中指一弹,正好那姓全的军官一刀从中路劈下来,给他在刀柄弹个正着,刀锋反劈回去,要不是他收手得快,几乎劈着自己的额角。缪长风道:“听说北宫望生前收买了一个五虎断门刀的叛徒,名叫全大福,敢情就是你了?”

全大福怒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胡言骂我?”

缪长风冷笑说道:“沧州石老师所创的五虎断门刀,本来也算得名门正派,不想出了你这样的一个无耻之徒。你不做人,偏要做狗,焉能怪我骂你?哼,听说你要和孟元超较量刀法,真是太不自量了。你是不值得孟大侠污了他的宝刀的,还是让我替孟大侠教训你吧!”冷笑声中,双掌翻飞。此时他已探出对方虚实,不过数招,只听得“当”的一声,全大福手中的缅刀已是给他打落。

杨牧站稳身形,自忖缪长风决计不能轻饶他,自己要逃恐怕也逃不了,硬着头皮充当好汉,骂道:“孟元超是这贱人的姘头,你是连姘头也还未曾当上,却要帮他们这对奸夫淫妇谋杀亲夫么?哼,可惜你在云紫萝的生前不能如愿,如今纵然能在她的坟前把我杀掉,也已迟了!”

缪长风气得大怒道:“看在云紫萝的面上,我本来不想杀你,如今却是非杀你不可!”

杨牧拼命抵挡,缪长风轻飘飘的一掌拍来,掌势变幻莫测,忽地由虚化实,杨牧左脸又着一掌,这一掌打得比刚才那掌更重,打得他的脸孔就像开了颜料铺似的,红的是血,青的是鼻涕,瘀黑的是给打肿的脸皮。

全大福便想乘机逃走,缪长风喝道:“往哪里跑?嘿、嘿,我要你们两个全部死在云紫萝的墓前,方能消我心头之气!”全大福刚刚迈出几步,又给他截了回来,不过全大福和杨牧联手,却也还能抵挡十招八招。

其实缪长风要杀这个五虎断门刀的叛徒倒是不假,说是要杀杨牧,不过是吓他而已。要知缪长风这人最念旧情,看在云紫萝的情份,杨牧好歹也曾是她丈夫,他怎忍在墓前将他杀掉?要不是杨牧丧心病狂,想要毁掉云紫萝的墓碑,缪长风根本就不会出来。

可是躲在洞里的杨华,却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只道他当真要杀杨牧!

不错,杨华实是耻于有这样一个父亲,但杨牧毕竟是他的父亲,他能够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给别人杀掉吗?何况他还有许多疑团待释,不能让杨牧死掉。

唉,要是他知道杨牧其实不是他的父亲,这结果恐怕就会大不相同了。

缪长风长袖一挥,把全大福的缅刀第二次夺出手去,正要再打杨牧一记耳光,忽见坟墓的后面,突然有一个脸上满是泥污的少年飞跑出来。

杨华来得正时候,刚好替杨牧接了缪长风的一招。

双掌相交,声如郁雷。缪长风虎口发热,禁不住身形一晃。杨华亦是立足不稳,幸而他应变得宜,迅即以左足脚尖点地,右足脚跟为轴,原地转了一圈,方不至于跌倒。他这一转身,仍然是恰到好处的挡在杨牧身前。

缪长风“噫”了一声,喝道:“你是何人?”心里想道:“我虽然未尽全力,但这人看来年纪很轻,居然能够硬接我的太清气功,也算是很难得了!”

原来缪长风刚才打杨牧的那掌,并非想取他的性命,故而只是用上三分力道。待到和杨华掌力相接,知道对方并非易与,方始用上太清气功反击,掌力仍未尽发,但虽然如此,能够硬接缪长风三分内家真力的,已非武林中的一流高手莫办了。

本来杨华虽应变得宜,但以缪长风炉火纯青的武学修为,还是可以在他身形未稳的那一刹那乘虚进袭的,缪长风“怜才”之念一起,跟着的一招,右掌却是停在半空,并未立即拍下。

杨华闷声不响,对缪长风的喝问,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是拦在缪长风与杨牧之间,用意非常明显:他要保护杨牧。

杨华脸上涂了污泥,身上穿的却是一套破旧军衣。全大福心中一动,又惊又喜,不由得失声叫道:“你是从御林军来的杨兄弟吗?这人是缪长风,他是钦犯!”杨华哼了一哼,仍然默不作声。

缪长风瞿然一省:“这小子是清廷鹰犬,武功越好对我们越是不利。趁早除他,倒是免得留下将来之患。”当下喝道:“好小子,识相的快快给我滚开,否则你可是自己讨死。”喝声中,那蓄势已久的一掌登时拍下。

杨华知道自己的功力和缪长风差得太远,记起张丹枫“玄功要诀”中“避实击虚”的内功心法,一个游身滑步,双臂屈伸,把缪长风的掌力化开。缪长风赞了一个“好”字,跟着却是摇了摇头,连说两声“可惜!”

杨华自出道以来,从未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不由得精神陡振,把一切杂念全都抛之脑后。当真做到了“目中有敌,心中无敌”的地步。所学过的种种武功,一刹那间,全都融会贯通,化为掌法。和缪长风斗了二三十招,居然未落下风。令得缪长风也是不禁大为惊异。

杨、全二人喜出望外,本来要逃的,也一变而为想争功了。杨华这样拼命恶斗,他们越发以为杨华必定是那个“行藏怪异”的御林军军官无疑。全大福暗暗叫了声“惭愧”:“我以为他是冒牌,原来却是真的。”

杨牧更是惊喜交集,心想:“这少年显然是在全力保护我,为什么他对我这样好?哦,是了,想必他知道我是海统领倚重的人。哈哈,有了这样一个好帮手,我正好趁这机会除了缪长风。”

缪长风手挥目送,只稍微分出一点心神应付杨牧和全大福,重手法则都拿来对付杨华。

杨华心无杂念,越斗越显得精神。只见他拳掌钩爪,变化繁纷,冲、挑、推、劈,栽、切、撩、穿,八式八法,伸屈盘旋,莫不如意;马步、虚步、倒步、跃步,四门四步,进退趋避,无不得宜。当真是:沉稳处如渊停岳峙,迅捷处如隼击鹰翔。斗得缪长风暗暗叹息:“这少年用不了十年,一定远胜于我。可惜如此一个武学奇材,竟然甘为鹰犬。”

剧战中,缪长风一声长啸,用上了八成太清气功,轻飘飘一掌拍出。掌势平平无奇,却是以拙胜巧的上乘武学精华所聚。杨华胸口一热,缪长风的手掌虽然未打着他,已是如受巨锤一击。杨华踉踉跄跄的倒退三步,拿桩站稳,倏的拔剑出鞘。

缪长风眉头一皱,道:“好小子,你还不服气,要和我斗剑么?好,我就再看看你的剑法!”

哪知杨华唰的一剑刺来,连缪长风也是不禁为之大吃一惊了!

这一剑正是杨华自己妙悟的“无名剑法”的一招,剑势飘忽不定,出招更无“定式”,它是随着对方的攻守之势而临机变化。缪长风初时以为是“玄鸟划砂”,倏然间就变为似是而非的“苏秦背剑”,再一变又为似是而非的“采和献花”。缪长风接了几招,每一招都是从他意想不到的方位划来。要不是缪长风的武功早已到了收发随心、炉火纯青的境界,几乎伤在他的剑下。

缪长风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角色,杨华的本领虽然出他意外,初时也还不以为意,故而杨华用剑,他仍然只是一双肉掌。此时心中暗暗叫苦,却是腾不出手拔剑了。

杨牧狂喜叫道:“好呀,咱们加一把劲,杀了这厮!”全大福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使出“五虎断门刀”的杀手,一招“铁门栅”,向着缪长风的左肩劈下来了。

全大福的“五虎断门刀”以狠毒着称,确是非同泛泛。这一招拿捏时候,纵然未能是妙到毫巅,也可以说得是恰到好处。他趁着缪长风刚好给杨华攻得有点手忙脚乱之际,一刀劈下去。

缪长风以一双肉掌,应付杨华精妙绝伦的剑法,武功再强,也是难以同时兼顾两侧敌人的突袭了。

忽地有双方都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在全大福一刀劈下之时,忽听得当的一声,白光闪过,全大福那柄厚背朴刀断为两段!他呆了一呆,方始知道是给杨华削断的!

全大福呆了一呆,叫道:“你干什么?”他还以为是杨华偶然失手,误断他的兵刃。

杨华沉声喝道:“滚开!”突然一个“倒蹬腿”,把全大福踢出数丈开外,但手中的长剑仍攻向缪长风。

杨牧本来就要施展“金刚六阳手”抓裂缪长风的琵琶骨的,这一意外的变化突然发生,他也不禁吓得呆了。

缪长风大为诧异,喝道:“你究竟是哪条线上的朋友?”他做梦也想不到刚才和他狠斗的杨华,忽然又会替他防御。友敌难明,是以口中说话,掌势却是不敢丝毫减缓。

不料杨华的剑光一闪,唰的又是一招似是而非的“横云断峰”,隔开了缪长风和杨牧。但这一招并非采取攻势,他的用意显然一方面固然是要阻挡缪长风伤害杨牧,另一方面却也是要阻挡杨牧偷袭缪长风。

莫说是顶儿尖儿的武学大行家的缪长风,就是杨牧,亦已看出他的用意了。

杨华一剑刺出,嘶哑着声音喝道:“滚开,滚开,你们都给我滚开!”

杨牧惊疑不定,但见全大福已经负伤逃走,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子若是突然翻转脸来和缪长风联手,只怕自己要跑也跑不掉。当下不敢多问,转身便逃。

杨华退后几步,手中的剑仍在霍霍展开,好像自己练招一样,其实却堵住前途,不许缪长风去追杨牧。

缪长风对杨华的举动,百思莫得其解。但似他的武学宗师的身份,岂是可以任由一个后生小子喝令他“滚开”就“滚开”的?缪长风豪气顿发,乘着杨华退后几步之际,唰的也就拔剑出鞘,说道:“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物,但现在没有旁人打扰,咱们倒是可以正正经经的比一比剑法了!”

杨华心里想道:“你不知道我,我却知道你,我何苦还要和你再斗?”但他实在耻于在缪长风面前,承认杨牧是他的父亲。既然不能承认,也就难以解释刚才他为什么要保护杨牧了。另外,在他内心深处,还隐藏有一重恐惧,恐惧缪长风说出不中听的话来。是以他虽然明知缪长风是他母亲生前好友,亦是不敢向他多问。

缪长风喝道:“小心,接招!”唰的一剑刺到,快如闪电。杨华横剑一封,只听得当的一声,虎口发热。杨华不觉一呆,变了面色。

缪长风笑道:“我这一招乃是依样画葫芦,不知画得对么?”

原来缪长风用的正是杨华刚才削断全大福朴刀的手法,不是招数相同,而是同样的武学道理。双剑相交之际,拿捏时候,以瞬息之差,在对方力道尚未来得及尽发之时,便即以一股巧劲,将对方的兵刃削断。这和杨华所得的“玄功要诀”中所授的避实击虚的心法,正是不谋而合。

杨华的武学修为当然远非全大福所能相比,缪长风要想削断他的长剑决计不能如他削断全大福朴刀那么容易。不过,这一招也显然还是缪长风手下留情。否则,纵然不能削断他的长剑,最少也可将它震落地上。

杨华怒道:“你的剑法比我高明十倍,我斗不过你,这又怎样,何必讥嘲?”

缪长风哈哈一笑,说道:“这可不见得,我看你的剑法造诣,决不止此,为何你却好像心神不属?小心,第二招我可不和你客气了!”

笑容一敛,忽地板起了脸,接着便道:“刚才你助我一臂之力,这一招我也未曾伤你。从现在起,谁都不再欠谁!”言下之意,即是从这第二招起,下手决不留情。

杨华给他激起了好胜之心,又正值深受刺激之故,神智不免有欠清明,对自己的生命也不怎么看重了。浊气上涌,喝道:“好,来吧!有本领你杀了我,谁要你手下留情?”

缪长风道:“好小子,有志气!”心想:“这小子虽然是清廷鹰犬,毕竟和一般的寻常鹰犬不同。”

杨华浊气上涌,运剑如风,瞬即攻了七招,缪长风还了五招,杨华出剑似乎稍快,但却丝毫找不着缪长风的破绽,不觉瞿然一省:“我怎的把无名剑法的要旨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