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谣诼纷纭 问谁能解 世途艰险 岂得无愁

近乡情更怯

这一天他们到了金陵(即今南京),金陵曾是六个朝代的京都,龙盘虎踞,气象不凡。市况繁华,那是更不消说了。卫天元见天色尚早,说道:“咱们不要在市区寻找客店,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包你欢喜。”

上官飞凤道:“我知道金陵是你旧游之地,我当然唯你马首是瞻。只可惜你急着要去扬州,否则我倒想请你做我的向导,在金陵多玩几天。”

卫天元道:“金陵的名胜古迹甚多,的确是值得畅游一番。待扬州回来,我再陪你玩几天吧。不过咱们现在去的地方,也是金陵名胜之一。”

他们原来乘坐的那辆马车,因为拉车的马是“口外”(张家口外)的名种马匹,马车又是北方的大车,这种马车的形式,南方是少见的。他们恐怕到了江南,会惹人注意,早已在途中抛弃了。

卫天元带路,向水西门走去,在走过一条繁华的街道之际,忽然发现两个汉子匆匆横过街道,到一家文具店买东西,这两个汉子似曾相识。

卫天元低声说道:“这两个汉子,好象就是我们在保定那天晚上,在我的老家的那片瓦砾场上的那两个鹰爪?”那晚卫天元和他们交手,是几乎着了他们的暗算的。

上官飞凤道:“不错,我也认得是他们。你要不要趁这机会报仇?”

卫天元道:“不必了,反正咱们已经改容易貌,他们也不认得我,我不想惹事了,任由他们去吧。”

上官飞凤道:“这两个粗汉,却跑到文具店做什么,倒是有点古怪。”她故意从那文具店门口走过,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买的乃是拜帖,此时正在请店子里的掌柜书写。

走过那间文具店,上官飞凤道:“他们是大内卫士身份,想必不会无原无故跑来江南。只不知他们要拜会的乃是何人?”

卫天元道:“咱们又不想招惹他们,理他们拜会什么人干嘛?”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是走出了水西门,只见有个湖,湖光潋滟,湖中的荷花虽然还没盛开,但荷叶田田,却是更添景色。湖的两旁绿柳成行,湖滨有一家客店。

上官飞凤赞叹道:“这地方真好!湖名叫做什么?”

卫天元道:“说起这个湖名,你一定特别感到兴趣。”

上官飞凤道:“为什么?”

卫天元道:“它是因一个象你这样美貌的少女而得名的。”

上官飞凤道:“胡扯,她的相貌若是象我这样平庸,后人哪里还会记得她的名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你要比也该用你的、你的师妹比才对。”

卫天元道:“齐师妹当然长得不算难看,但也还够不上称作美人。不过,我知道你想说的是谁。”上官飞凤的确是想说姜雪君的,话到口边才改。

上官飞凤后悔不该勾起他对姜雪君的思念,忙陪笑道:“不要谈论今人了,还是说说这位古代的大美人吧。”

卫天元道:“这个女子名叫莫愁,据说是南齐时的绝世佳人,她住在这个湖边,艳名远播,引得不少王孙公子来一瞻她的美色,于是也就把这个湖叫做莫愁湖了。”

上官飞凤道:“天色未晚,咱们绕湖走一周吧。”

湖边有座汉白玉(一种质地佳美的石头)牌坊,牌坊两边写有一副对联:

憾江上石头,抵不住迁流尘梦,柳枝何处,桃叶无踪,转羡他名将美人,燕息能留千古韵;
问湖边月色,照过来多少年华,玉树歌余,金莲舞后,收拾这残山剩水,鸾花犹是六朝春。

上官飞凤道:“好!情、景、时、地、人都写到了,样样贴切,真是佳联!”

再过去是一幢古老的建筑,卫天元道:“这座楼名叫胜棋楼,相传是明太祖朱元璋和他的大功臣中山王徐达赌棋的所在,那局棋是明太祖输了,便将湖地赐给徐达,并建此楼以垂永念的。”

胜棋楼门口也挂有对联,联道:

六朝名胜此重经,有美人兮,每当艇泛湖心,呼之欲出;
千古河山同一局,登斯楼也,缅想棋当国手,嗣者其谁?

上官飞凤道:“感慨遥深,亦属佳作。”

湖边还有几座供游人休憩的凉亭,每个凉亭内也都有三五副对联不等。上官飞凤对这些对联甚感兴趣,一发现佳联,就不由得停下脚步,摇头晃脑的读出来。

粉黛江山,亦是英雄亦儿女;
楼台烟雨,半含水色半天光。

红藕花开,打桨人犹夸粉黛;
朱门草没,登楼我自吊英雄。

我独携半卷离骚,藉秋水一湖,来把牢愁尽浣;
君试读六朝乐府,有美人绝代,与偕名士争传。

三月莺花,六朝金粉;
半湖烟水,一局枰棋。

才经过禅关,却怜桃叶飘零,六代湖山谁作主?
且收入游记,待看荷花开遍,一船书画我重来。

这些对联,或扣莫愁的故事,或扣胜棋楼的故事,辅以金陵曾为六代帝都的史实,情景交融,怀古慨今,虽然不及牌坊那副长联,也都写得甚为贴切。

卫天元笑道:“你这样一副一副联语读下去,天黑了还未能走到前面那间客店呢。明日起个早,再来细读吧。”

上官飞凤道:“啊,这副对联也很好,让我读一遍,记牢了再走。”

英雄有将相才,浩气钟两朝,可泣可歌,此身合画凌烟阁;
美人无脂粉态,湖光鉴干顷,绘声绘影,斯楼不减郁金堂。

读罢,上官飞凤说道:“上联写徐达,已经不错,下联写莫愁,更见才情。”

卫天元笑道:“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一联,美人无脂粉态,那不也是写你吗?”

上官飞凤嗔道:“你又来了!”

卫天元道:“我说的是真心话,美人并不是单凭面貌的。美人固然难得,无脂粉态的美人更加难得!”上官飞凤看他面上并无忧郁之色,方始知他是真心夸赞自己。

上官飞凤笑靥如花,忽地说道:“你也别把我想得太好,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是坏人,你怎么样?”

卫天元道:“你怎么会是坏人?”

上官飞凤道:“多谢你相信我。不过你也知道我是任性行事的,说不定有一天我真会犯了大错,令你也认为是不可饶恕的坏事呢?”

卫天元笑道:“你我之间,根本就用不上饶恕这两个字!我的性命都是你给捡回来的,假如你真的犯了滔天大罪,要被罚进地狱,我也陪你同进地狱!”

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那座湖滨旅舍。是一座园林式的旅舍,园中有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客人住的房间也不是象普通客店那样排在一起,而是一幢幢的小楼房,座落园中各处,自成门户的。客人来开房间,租的就是一幢小楼房,而不是单一的房间。一幢楼房之中,最少也有两间卧房。

卫天元要了一幢雅致的楼房,里面的日常用品无不齐备,除了要用饭之外,无需侍者招呼,可以闭上门户,就象一个小家庭一样。

上官飞凤道:“呵,这样的旅舍真好,怪不得你敢担保我一定喜欢了。我岂只喜欢,就是在这里过一世我也情愿。”

卫天元道:“江南还有许多好地方呢,你游遍江南,再说这个话吧。”

上官飞凤道:“咦,你怎的好象是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在想着什么心事么?”

卫天元道:“没有呀。”

上官飞凤道:“你别骗我,我瞧得出来的。是因为碰上那两个鹰爪孙么?”

卫天元道:“那两个鹰爪孙我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上官飞凤道:“那是为了什么?”

卫天元没回答,半晌方始叹了口气,说道:“不知怎的,我有点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这样的回答当真是有点“不伦不类”,按说卫天元的家乡又不是在江南的,他的“近乡情更怯”之“情”从何说起?

但上官飞凤却是一听就懂了。近乡情更怯,“怯”的是怕见人事变更,而并非害怕重回故里。

从金陵到扬州,不过两日的路程。不错,扬州不是卫天元的家乡,但在扬州,却有他的“亲人”。一死一生,死了的是姜雪君,活着的是齐漱玉。

“即使他确信雪君姐姐已经死了,但雪君姐姐也还是活在他的心中的。他们曾经海誓山盟,情谊之深,恐怕还在一般的‘亲情’之上。何况还有一个真的是如与他情同兄妹的亲人齐漱玉?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到了扬州,他在哀悼雪君姐姐之余,恐怕也难免有对不住小师妹之感吧?他现在尚未知道我的安排,也难怪他会近乡情更怯了。”

吃过晚饭,上官飞凤见他还是心神恍惚的样子,便道:“今晚月色很好,一早就寝,未免可惜,不如咱们同去游湖,领略‘艇泛湖心’,遥想‘有美人兮,呼之欲出’的情味。”

卫天元笑道:“我的‘莫愁’就在身旁,‘美人’是不待‘呼之’,已经出现了。”

他不愿扫上官飞凤之兴,笑话说过,就陪她去了。

两人雇了一支画舫,刚刚离岸,只见又有一对少年男女,来到湖边租艇。

那男的对个船娘说道:“我会使船,只须把船租给我就行,不用你来撑了。”

他给的船租比别人给的多了几倍,船娘接过白花花的银子,眉开眼笑,诺诺连声,心里想道:“你们在船上打情骂俏,嫌我碍手碍脚,我也乐得清闲。”

少年扶女伴上船,船头晃了两晃。少女道:“哎,小心点儿,我可有点信不过你的撑船本领?”

少年笑道:“你怕掉在水里变王八?”

少女道:“呸,我变了王八你好光彩么?”

上官飞凤一看那少年的身法,再听他落下船头的声音,看得出那少年是练过轻功,却又故意在脚踏船头时用重身法使得船儿摇晃,吓那少女一跳的。心里想道:“看来他们是一对在热恋中的男女,但他们不要船娘,是不是也因有些私话不愿给第三者听见呢?”

卫天元忽地低声说道:“我知道这两个人。”

上官飞凤道:“是朋友还是仇敌?”

卫天元道:“说不上是朋友,但大概也不算是敌人。至少在我这方面是这样想的。”

上官飞凤道:“如此说来,你是和他们结过一段不大不小的梁子的了?”

卫天元道:“不错,这男的名叫孟仲强,是昆仑派的弟子。”

上官飞凤道:“孟仲强,这名字倒似乎有点熟。哦,对了,他是昆仑四秀中的人物。”昆仑四秀,乃是昆仑派第二代弟子最杰出的四位。

卫天元道:“你知道他?”

上官飞凤道:“只是听人说过他的名字。昆仑山绵延数千里,西起于阗(新疆境内),东接秦岭(陕西境内),我们在西昆仑绝顶的星宿海,他们在东昆仑与秦岭相连的山上,平素从无往来,不过他大概也会知道西昆仑有我们这一家。”

卫天元接着说下去:“那女的名叫凌玉燕,是青城派的门徒。前年八月,我在前往洛阳的途中,与他们路上相逢,是曾结下一点不大不小的梁子。”

上官飞凤道:“哦,前年八月,赴洛阳的途中?”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原来前年八月,正是洛阳的“中州大侠”徐中岳迎娶洛阳第一美人姜雪君那个月份。孟凌二人那次和崆峒派的名宿游扬一起,去喝徐家的喜酒,而卫天元则是因为要拆散徐姜的婚事而赶往洛阳的。

上官飞凤没有问下去,但卫天元想起那天的事情,却是不免又触动了心上的创伤了。

那天他赶去阻止姜雪君与徐中岳成婚,而齐漱玉却赶来阻他前往。那次路上相逢,齐漱玉抢了凌玉燕的坐骑,卫天元则打落了凌玉燕的宝剑,又把孟仲强摔下马背。

卫天元心里叹了口气,想道:“那天我心绪不宁,火气也实在是大了一些。但现在徐中岳和姜雪君都已经死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情,纵然他们还记在心上,我也没有心情旧事重提,去向他们道歉了。要记恨就由得他们记恨吧。”

孟仲强并没吹牛,使船的本领倒是真的不错。此时已经划到前面去了。

忽地隐隐听得孟仲强叹了口气,凌玉燕道:“孟师兄,你好象心烦意乱?”

孟仲强道:“我不知应该相信那种说话才对?”

凌玉燕道:“这么说,敢情你还不相信卫天元这小子是个大坏蛋?”

上官飞凤微笑道:“说到你的头上来了。毕竟是女孩儿家气量狭窄一些,看来这位凌姑娘对你的旧恨,好象还未消呢。”

卫天元道:“且听孟仲强怎样说。”

但却没有听到孟仲强的回答。

上官飞凤笑道:“你是否大坏蛋,大概他一时间尚未能下个断语吧。”

卫天元走出船头,对舟子说道:“请你跟着前面这条小船,但也不要靠得太近。这点银子给你,当作茶钱。”

舟子笑道:“你和他们是很熟的朋友吧?”

卫天元笑道:“不错,我想看看他们是怎样打情骂俏,但却不想惊动他们。”

舟子心想:“他们放下画舫的珠帘,你又怎能看见?”但他得了“茶钱”,客人怎样吩咐,他当然怎样照办,不即不离的跟着前面那条小船。他是在江南水乡长大的舟子,划船的本领,又比孟仲强高明多了,轻舟过处,波荡无声。湖上也不只他们两条小船,孟凌二人根本没注意到有这么一条小船跟着他们。

卫天元回到舱房,方始听得孟仲强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申公达是江湖上出名的包打听,有人故意把他的名字读作申公豹的。申公豹是《封神榜》中一个专门喜欢讲别人坏话,喜欢挑拨是非,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

卫天元心想:“原来是‘顺风耳’申公达讲我的坏话。哼,这人也大喜欢说别人的闲话了,我与他无冤无怨,怎的他却要和我过不去呢。”

心念未已,只听得凌玉燕已在说道:“说他是申公豹,未免言过其实。他还未至于这样坏的。”

孟仲强道:“但‘这个其实’若是拿来送给他呢?”

凌玉燕笑道:“这倒合乎他的头寸了。不过他虽然常常犯了说话不尽不实的毛病,这次他说的有关卫天元的‘坏话’,我们是有几分相信的。”

孟仲强道:“为什么?”

卫天元也想知道为什么,当下凝神细听。

孟凌二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不过卫天元和上官飞凤都是练有上乘内功的人,听觉异于常人。

他们说话虽然很轻,还未到耳语程度。卫天元默运玄功,凝神细听,每个字都听得见。

只听得凌玉燕说道:“申公达的话虽然不能尽信,但梅清风却是信得过的人,他是一派掌门,又是秘魔崖之战在场的人。申公达说的那些事情,其实他也差不多知道了的,他正是害怕楚大侠父子会上卫天元的当,才叫我到扬州去告诉他们的。”

孟仲强道:“这么说,你是因为梅清风相信了申公达,你才相信?”

凌玉燕道:“当日在场的人,还有少林、武当、峨嵋、华山、嵩山各派弟子,他们也都相信了。”

孟仲强道:“你知不知道梅清风是徐中岳的老朋友?”

凌玉燕道:“我知道。但梅清风也是个正直的人,他不会为了偏袒徐中岳而诬陷卫天元的。”

孟仲强道:“这可难说得很。徐中岳以前不也是有许多人认为他是正直的君子吗?否则他哪来中州大侠的称号?但现在,你我都知道他是伪君子、真小人了。”

凌玉燕怫然不悦,说道:“徐中岳如何能与梅清风相比?而且他之所以要对付卫天元,那也是与徐中岳被杀一事完全无关的。姜雪君与徐中岳同归于尽,他对姜雪君还表示了同情呢。”

孟仲强道:“对了,那天梅家之会我没在场。他们到底说了卫天元一些什么,我只是略有所闻,知而不详,你是否可以对我再说一遍?”

凌玉燕想了一想,说道:“是啊,这件事情,我也正想问你,那日秘魔崖之战,卫天元是多亏了一个女子帮他,他方能脱险的。这件事你知道了么?”

孟仲强道:“听得人家说过。”

凌玉燕道:“你知不知道那女子是谁?”

孟仲强道:“不知道。”

凌玉燕道:“那女子复姓上官,双名飞凤。”

听到这里,卫天元微笑对上官飞凤道:“说到你的头上来了。”

孟仲强道:“上官飞凤,这名字我可没听过。”

凌玉燕道:“昆仑山上,幻剑灵旗。不奉灵旗,幻剑诛之。你是昆仑派弟子,这四句话你总该听过的吧?”

孟仲强瞿然一省,说道:“这四句话说的是上官云龙。哦,莫非那上官飞凤就是上官云龙的女儿?”

凌玉燕道:“不错,正是上官云龙的女儿。”

孟仲强道:“那又怎样?”

凌玉燕道:“那又怎样?请问上官云龙是何等人物?”弦外之音,似乎是说孟仲强明知故问。

孟仲强想了一想,说道:“大概是介乎正邪之间的人物吧?”

凌玉燕道:“正气多些,还是邪气多些?”

孟仲强道:“这可难说得很。他住在西昆仑绝顶,与我们相隔不止千里之遥,我对他的为人。所知实是不多。”

凌玉燕道:“那你何不干脆说是‘不知道’呢?这‘难说得很’四字如何解释?”

孟仲强道:“我对他略有所知,都是从本门各位长辈的口中听来的。他们所说的并非一样,有的说他邪中有正,有的说他正邪参半,有的则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魔头。”

凌玉燕道:“因此你在三种说法之中,采取当中的一种说法。大概你也以为这是比较忠厚的一种说法了,对吗?”

孟仲强默认。

凌玉燕道:“有没有谁说他是正人君子的?”

孟仲强道:“这倒没有。”

凌玉燕道:“我好象听你说过,你们昆仑派的弟子曾经有几个吃过他的苦头,你们昆仑派对他也一直是不敢放松戒备的?”

孟仲强道:“不错,因为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算是正派中人,我们对他,自是必须奉行‘有备无患’的格言。但那几个同门,却是被他属下的邪派中人所伤的。西域有十三个门派拥他为宗主,但他也只是遥摄而已。他的下属,龙蛇混杂,做出坏事是难免的。伤了昆仑弟子一事,恐怕他未必知道呢。”

凌玉燕道:“你倒是忠厚得很。但纵容部下为恶,也是应负罪责的吧?”

孟仲强听她说得有理,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他是邪气多些。”

凌玉燕道:“岂止多些邪气而已。你要不要知道第四种说法?”

孟仲强道:“是申公达的说法?”

凌玉燕道:“梅清风和华山派五老之一的天玑道人也是这样说的。”孟仲强道:“他们怎样说?”凌玉燕道:“他们说上官云龙是天下第一大魔头!”

恶毒的谣言

孟仲强道:“他是天下第一大魔头,那白驼山主呢?”

凌玉燕道:“你以为只有白驼山主才能称得上是天下第一大魔头?”

孟仲强道:“白驼山主的武功或许不及上官云龙,但论到为非作歹的程度,依我看,上官云龙恐怕是远远不及他的。只以白驼山主制炼的神仙丸来说,就不知害了多少人。”

凌玉燕道:“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孟仲强道:“什么其二?”

凌玉燕道:“白驼山主只是上官云龙手下的一个小伙计而已,白驼山主出面主持贩毒,但幕后制造毒品的主脑却是上官云龙!”

孟仲强道:“是谁说的?”

凌玉燕道:“是天玑道长说的,无玑道长是华山长老之一,他的话你总该信得过吧。”

孟仲强不言语了。

上官飞凤握着卫天元的手,说道:“卫大哥,你相信我吗?”

卫天元点了点头,道:“我知道这些谣言,是和你家有仇的人捏造出来中伤令尊的。”

他这样回答,不啻是向上官飞凤表示,用不着她说出来,他已经知道她心里想说的是什么了。不必上官飞凤分辩,他已相信。

上官飞凤叹道:“我的爹爹行事,有时虽然不近情理,但却绝对没有制毒贩毒之事。不过,据我所知,那个天玑道人却是与爹爹素无瓜葛的,更谈不上是仇家。不知何故,这臭道士要如此恶毒诬蔑我的爹爹。”

卫天元道:“你别气愤,将来总可以查个水落石出的。现在先留心听他们说吧。”

只听得孟仲强道:“好吧,就算如你所说,上官云龙是天下第一大魔头,那也与他女儿无涉。卫天元与他的女儿有交情,又怎能据此而说卫天元也是坏人?”

凌玉燕道:“你知不知道姜雪君是自杀死的?”

孟仲强道:“听人说过。听说她是在报了父母之仇之后,自杀而亡。”

凌玉燕说道:“而且还是死在卫天元怀中的呢!”接着又道:“她报了仇为什么还要自杀?你是聪明人,难道还想不到其中道理?”

孟仲强笑道:“多谢你的夸赞,但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若算得是聪明人,你就该是女中诸葛了。还是你说出来吧,我懒得猜了。”

凌玉燕说道:“其实这道理一点也不难猜,姜雪君当然是因为意中人移情别恋了才自杀的。”

孟仲强道:“你是说卫天元爱上了上官飞凤?”

凌玉燕道:“他们一到京城就在一起,出双入对,形迹亲热得很呢。这是许多人亲眼见到的,还能有假?”

孟仲强道:“我也听说他们曾在秘魔崖并肩作战,不过——”

凌玉燕冷笑道:“还有什么不过?我还听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是他们在秘魔崖事件之后,业已双宿双栖了呢!”

上官飞凤气得牙关格格作响,卫天元柔声道:“天玑子和申公达都是一丘之貉,狗嘴里不长象牙,咱们又何必去理会他们捏造的这些谣言!”

上官飞凤道:“你心目中的名门正派弟子也相信呢。”

卫天元笑道:“凌玉燕这丫头是曾经吃过我的苦头的。那次我打落她的宝剑,也的确是我理亏。难怪她要记恨于我的。不过,她为了恨我而传播这个谣言,却是连累了你了。但只要咱们是光明磊落,管它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谣言。”

上官飞凤的气平了一些,说道:“好吧,看在你欠人家一笔旧债的份上,我也姑且放过这个丫头吧。”

孟仲强叹道:“倘若如你所说,我可真的要为姜雪君感到不值了。你还记得吗,那次咱们与卫天元道上相遇,他正就是为了赶往洛阳,阻止姜雪君成亲的。”

凌玉燕说道:“或许他是受了那妖女的引诱,方始变心也说不定。但一个容易变心的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好人了!”

孟仲强道:“你说得对。不过,不是好人,也未必就是大坏蛋。听你的说法,似乎天玑道长和梅清风这班人,要知会武林同道,对他们鸣鼓而攻之呢。”

凌玉燕道:“不错,天玑道长他们是要对付这两个无耻的男女,但却并不是为了他们在私情上的行为无耻。”

孟仲强道:“那是为了什么?”

凌玉燕道:“因为他已经变成天下第一大魔头最得力的助手。”

孟仲强笑道:“有人在西昆仑的星宿海上,亲耳听见上官云龙这样当众宣布的么?否则他的人手安排,外人又从何得知?”

凌玉燕正容道:“你这句俏皮话,可是说得太不高明了。”

孟仲强道:“好,那我就请教高明。”

凌玉燕嗔道:“我当然不算高明,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又何须高明指教。上官云龙只有一个女儿,卫天元娶了他的女儿,就是他的半个儿子了。他最重用的人不是女婿,还能是别的人吗?听说上官飞凤是用她父亲的旗号救卫天元脱险的,他家的幻剑灵旗,将来恐怕都要传给卫天元呢。”

孟仲强也并非对卫天元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不过对别人的说法尚在疑信之间而已。听得凌玉燕这么说,他就不作声了。上官世家的灵旗曾在秘魔崖上出现,此事他是早已知道了的。

凌玉燕继续说道:“卫天元是武林第一高手齐燕然的衣钵传人,上官云龙得了他更加如虎添翼,他当然是巴不得有这个女婿了。哼,说不定这件事还是她们父女早有预谋的呢!”

孟仲强道:“这件事——”

凌玉燕道:“当然是指那妖女勾引卫天元的事了。那妖女知道父亲的心意,所以才不惜想方设法,把姜雪君害死,将卫天元抢了过来!”

上官飞凤听到这里,花容失色,在卫天元耳边说道:“这回是我连累你了,看来咱们还是分手的好。”

卫天元紧握着她的手,说道:“飞凤,我求你应承一件事情。”

上官飞凤道:“你说。”

卫天元象是欲说还休的样子,半晌说道:“还是待游湖过后,回到岸上再说吧。”

上官飞凤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笑道:“什么事情,这样神秘。若是机密之事,回到岸上说也好,免得给人偷听了去。”

卫天元说道:“这我倒不怕。谅孟仲强和凌玉燕也没有那么高深的内功,听得见咱们说话。”原来他们是用上乘内功,把声音凝成一线,送入对方耳朵的,比“耳语”声音还小,船头的舟子也听不见的。

上官飞凤道:“既然不怕,因何不说?”

卫天元微笑道:“还是先听别人说吧。”

只听得孟仲强叹道:“卫天元是好是坏,姑且不论,他搭上了上官云龙的女儿,恐怕是他今生最大一件错事了。嗯,齐家的衣钵传人和天下第一大魔头成了亲家,也难怪侠义道要提防他了。不过,据我所知,扬州楚大侠虽然和他交过手,听说也还是对他颇有好感的。”

凌玉燕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天玑道长和梅清风才要我赶往扬州。免得楚大侠父子上他的当。”

孟仲强说道:“那妖女不是和卫天元一起回家的么,何须这样着急就要你赶往扬州报讯?”

凌玉燕道:“他们已得到确实的消息,那妖女和卫天元已是改变行程,来了江南了。”

上官飞凤吃了一惊,强笑说道:“他们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卫天元暗暗纳罕,心里想道:“我和飞凤都是业已改容易貌了的,怎的还是给旁人知道了。”

哪知连这件事都给旁人知道了,只听得孟仲强道:“他们已经来了江南?”凌玉燕道:“听说那妖女颇擅易容术,天玑道长估计,他们潜来江南,一定不敢以本来面目示人。说不定他就是和咱们住在同一间客店呢。”

孟仲强笑道:“怪不得你要和我出来说话,原来你是害怕隔墙有耳,给他们偷听了去。不过,即使他们此刻也是正在金陵,恐怕他们也不会知道来找这间客店吧?”

凌玉燕道:“也难说不会发生这种巧事。有备无患,总是好些。给人偷听还不打紧,遭了他们毒手,就不值了。”

卫天元听到这里,不觉笑道:“莫愁湖边只有一间客店,看来他们也是这间客店的贵客了。不过这丫头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她要躲避咱们,却还是给咱们听见了。”

上官飞凤道:“别人把你设想得那样坏,你还好笑。”

“你以为卫天元没有这样坏么?”凌玉燕在那条船上,也是这样问孟仲强。

孟仲强道:“我想他不至于只为了咱们要往扬州报讯,就杀了咱们吧。尽管这是对他不利的事。”

凌玉燕道:“姜雪君都给他们害死了,你还不相信卫天元是个大坏蛋?”

孟仲强道:“我也没有说他是好人。但好坏有时是很难截然划分的。有的人,他可能今天做了一件坏事,明天又做了一件好事。”

凌玉燕道:“是好的多还是坏的多,总还可以比较的吧?”

孟仲强道:“不错。但大是大非容易比较,小是小非那就很难放在天秤上来称了。”

凌玉燕道:“我不想听大道理,你干脆说,你对卫天元是怎么一个看法吧?”

孟仲强道:“我对他所知不多,不敢乱下断语。我只能说有关卫天元的另一种说法。崆峒派的游扬你总信得过吧?”游扬是那年和他们一起去洛阳喝徐中岳喜酒的人。

凌玉燕道:“游叔叔我当然信得过的。他说卫天元是好人吗?”

孟仲强道:“他只告诉我一件事情。”

凌玉燕道:“什么事情?”

孟仲强道:“卫天元的父亲就是曾经做过义军首领之一的卫承纲,十多年前,卫承纲的确是被徐中岳害死的。卫天元为父报仇,并非如别人所说,他是要抢徐中岳的妻子。卫天元目前未投入义军,但最少亦已是站在一条路上的了。咱们昆仑派和青城派,不也是虽然没有公开反清,但也是暗中帮忙义军的吗?”

凌玉燕道:“义军中也未必没有坏人,卫天元寡情薄义、负心别恋一事,不管怎样都是应该受人非议。”

孟仲强道:“游扬也不是要帮他,但他却不能不帮扬州大侠楚劲松。”

凌玉燕道:“哦,原来他也是怕楚大侠受卫天元的连累。”

孟仲强道:“不错。但他的出发点却和天玑道长这班人不同。”

凌玉燕道:“怎样不同?”

孟仲强道:“楚劲松这次避开秘魔崖之战,已经引起穆志遥的怀疑,听说穆志遥已经暗中派了高手南下,用这些高手来监视楚劲松,看他是不是和卫天元有来往。”

凌玉燕道:“如此说来,倘若卫天元去找楚劲松,那岂不就是自投罗网了?”

孟仲强道:“是呀。所以游扬老前辈叫我到扬州报讯,好让楚大侠有所准备。这个做法也含有在暗中保护卫天元的用意。”

凌玉燕道:“这我可不懂了,楚大侠若不是亲自出面,怎能在暗中保护卫天元?”

孟仲强道:“就是要他亲自出面。”

凌玉燕道:“那不是反而令他受了连累吗?和游老前辈的原意岂不相违?”

孟仲强道:“游老前辈不是要楚大侠帮卫天元打架,但却可以将计就计。”

凌玉燕道:“怎样将计就计?”

孟仲强道:“天玑道长那班人不是正在知会武林同道,要对付卫天元吗?楚大侠可以将计就计,在扬州出面主持此事,消息传了出去,卫天元自是不敢到他的家里了。”

凌玉燕道:“但卫天元如果真的是已经助纣为虐,放走了他,岂不为患武林?你知不知道,天玑道长和梅清风的计划刚好和你说的那个计划相反,他们是想楚大侠设法诱捕卫天元的。”

孟仲强道:“楚大侠一生行事光明磊落,他不肯这样做的。”

凌玉燕道:“但为了武林除患,楚大侠也未尝不可通权达变。俗语也有说的,对尧舜称礼仪,对桀纣用刀兵。卫天元若然真的是大坏蛋,还须对他光明磊落吗?”

孟仲强道:“你的意思怎样?”

凌玉燕道:“这要看你的意思。你若是和我一样主张,楚大侠就不会放过卫天元了。”她没有正面回答,但已不啻说出她是同意天玑道人那班人的主张了。

孟仲强道:“那我怎样向游老前辈交代,游老前辈是想保护卫天元的。”

凌玉燕道:“梅家之会,游老前辈并不在场。要是他知道了卫天元和上官云龙的关系,他的主意也会改变的!”

孟仲强本来想说:“这不过是你的揣测而已”,但一来他不愿拂逆凌玉燕的意思,二来他也确实不敢断定卫天元是好是坏。心中举棋不定,只好不说话了。

凌玉燕道:“怎么样?你还拿不定主意吗?”

孟仲强委决不下,说道:“我不欲楚大侠为难,他在京师已经避开秘魔崖之战,显然是想置身事外的。咱们又何必将他卷入漩涡?”

凌玉燕道:“只可惜事到如今,已是不容他置身事外了。你想想卫天元和那妖女是业已改容易貌了的,他们到了扬州,只怕也没人认得他们,除了等待他们自投罗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孟仲强道:“你怎拿得准他们一定会到楚家?”

凌玉燕道:“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天玑道长早已打听到他们潜来江南的消息,这消息是十分可靠的。”

孟仲强道:“那也不见得卫天元一定会去拜访楚大侠呀。”

凌玉燕道:“有一件事情也许你尚未知道,卫天元的师妹齐漱玉如今正是在扬州楚家。他不去找楚大侠也要去见见他的师妹的。何况凡事总是有备方能无患,任何一种机会都不能放过。这句话也是天玑道长说的。”

孟仲强道:“好,那咱们就把天玑道长和游老前辈这两方面的意思,都转达给楚大侠就是。他怎样做由他自己决定。”

凌玉燕道:“但他若不出手对付卫天元,穆志遥只怕就要对付他了。”

孟仲强道:“我也知道有这一重危险,但事情的两面,依我想都是不该瞒骗楚大侠的。否则岂不是陷楚大侠于不义?”

凌玉燕道:“卫天元迷恋妖女,投靠魔头,那已是属于妖邪一流了。楚大侠对付他,怎能说是不义?”

孟仲强道:“这是你的想法,楚大侠怎样想,咱们不知道,还是由他自行决定的好。”

凌玉燕知道孟仲强的脾气,虽然一百件事情有九十九件他会依从她,但若他执拗一件事情,那也是很难说得服他的。当下只好同意,说道:“好吧,咱们只管把口信带到,以后就是楚大侠的事了。依我想,他是该会赞同天玑道长这一派的主张的。正经事已经说完,咱们可以放松心情游湖了。”

孟仲强苦笑道:“我可还没心情游湖。”

凌玉燕嗔道:“你这人真煞风景,好,你要回去,那就回去吧。”

卫天元道:“咱们怎样?”上官飞凤道:“让他们先回去,我倒是还想游湖呢。”

向妖女求婚

她口里是这样说,心中却另有所思:“天元不知要我答应什么事情,一定要到岸上才和我说?”

小船在湖中兜了一个圈子,卫天元估计孟凌二人早已回转客店,他见上官飞凤好象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便道:“月亮已过天中,咱们也该回去了。”

回到岸上,卫天元默默前行,并没为她解开那个疑团。上官飞凤不便催他,只好与他并肩漫步。

画船都已靠岸,游人早已散了。只有他们二人在翠堤踏月。

上官飞凤低声吟诵一副对联:“才经过禅关,却怜桃叶飘零。六代湖山谁作主?”

这是上联,下联尚未背诵出来,卫天元忽地回过头来说道:“湖山或许咱们不能作主,咱们自身的命运却是可以由得咱们作主!”

上官飞凤心中一动,说道:“天元,你心里在想什么?”

卫天元道:“你先告诉我,你是在想什么?”

上官飞凤道:“我想、我想……我们还是分手的好!”

卫天元道:“你怕了那些恶毒的谣言?”

上官飞凤道:“不是我怕,我只是不想你受牵累。那些侠义道口口声声骂我是妖女,你和我在一起,不怕身败名裂么?”

卫天元道:“天玑道人、申公达、梅清风那些人也不见得就是侠义道。”

上官飞凤道:“但他们的话却是有许多人相信的。人言可畏——”

卫天元哈哈大笑起来。

上官飞凤道:“你笑什么?”

卫天元道:“我以为你是独往独来的女中豪杰,什么都不怕的。谁知你却害怕人言,嘿嘿,这不是很可笑么?”

上官飞凤道:“我不觉得可笑。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牵连了你的!”

卫天元道:“你知道我怎样想吗?”

上官飞凤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呀!”

卫天元道:“其实我已对你说过了,咱们自身的命运该由咱们自己作主。”

上官飞凤道:“我还是不懂你的意思。”

卫天元忽地柔声道:“飞凤,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上官飞凤又惊又喜,说道:“你向我求婚?”

卫天元道:“本来我是应该向你爹爹说的,但我等不及去见你的爹爹了,你答应了我,我才能够安心。”

上官飞凤摇了摇头。

卫天元急道:“求求你答应我吧。你不答应我,我不死也要变成疯狂。”

上官飞凤道:“我是人们痛骂的妖女,你也要娶我为妻?”

卫天元道:“就因为那些人骂你,我非娶你为妻不可!”

上官飞凤道:“你娶了我,岂不正是应了那些恶毒的谣言?那时,本来不信谣言的人也会信以为真了!”

卫天元道:“我不怕那些恶毒谣言,我只怕那些谣言损了你女儿家的清白。我以为只有我们结成夫妻,才是对付那些谣言最好的法子。”

上官飞凤说道:“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别人造我的谣,说我犯贱来勾引你,你要给我面子,才向我求婚?”

卫天元的确是曾有过这种想法,但此时此际,他又怎能直认不讳?当下说道:“飞凤,请你别这样想。当今之世,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即使没有那些恶毒的谣言,我也希望得到象你这样的好妻子。”虽然他向上官飞凤求婚,主要的原因不是只因她“好”,但这几句话倒也是出自内心的。

上官飞凤道:“你忘得了雪君姐姐吗?”

卫天元叹道:“我不能对你说谎,我当然不能忘记雪君的。但正如你劝过我的那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活人总不能为了死人什么事情都不去做。有一件事情,也许你未知道——”

上官飞凤道:“什么事情?”

卫天元道:“她是死在我的怀里的,临死的时候,她也是希望你能够替代她的。”

上官飞凤道:“你就是因为她这句话才要——”

卫天元道:“唉,你要我怎样说才好呢?”

上官飞凤道:“我要你说真话!”

卫天元道:“好,我剖开心腹和你说吧!以前我心里只有一个姜雪君,没有别的人,我甘愿为她身败名裂,现在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人,我也甘愿为你身败名裂。我爱你就象以前爱雪君一样!”

上官飞凤笑靥如花,玉指在他额头一戳,说道:“你真是个傻瓜!”

卫天元道:“你肯答应我这傻瓜的求婚吗?”

上官飞凤叹道:“唉,谁叫我也是傻瓜呢!”

卫天元大喜说道:“多谢你甘愿跟我做对傻瓜夫妻,我也不求白头偕老,只盼与你生死同衾。”

上官飞凤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你是小魔头,我是小妖女,魔头与妖女合在一起,咱们这一生的确是难以指望平安度过了。”笑声未了,忽地又叹口气。

卫天元道:“怎么又叹气了。俗语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

上官飞凤道:“我不是担心未来的事。我是为你叹息。”

卫天元道:“为我叹息什么?”

上官飞凤道:“你是齐家的衣钵传人,齐家的前车之鉴,你却好象一点也不在乎。唉,你现在不在乎,只怕你将来会后悔的。”

卫天元道:“前车之鉴?哦,你是说我的师叔齐勒铭吗?”

上官飞凤道:“你知不知道,齐勒铭是我爹爹最看重的人。爹爹常说,齐燕然早称天下武功第一,恐怕未必能够作为定论,但齐勒铭青出于蓝,却是最有希望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高手的。可惜,他和银狐那段孽缘把他毁了。”卫天元道:“你可知道我这师叔的下落么?”

上官飞凤道:“听说他已经自废武功,跟银狐走了。”说至此处,又再问道:“你不怕重蹈你这位师叔的覆辙?”

卫天元道:“你可知道我最佩服的人是谁?”

上官飞凤故意说道:“是你爷爷?”

卫天元道:“爷爷疼爱我有如孙儿,我敬爱他,但他还不是我最佩服的人。”卫天元在齐家长大,他是和齐漱玉一样,把齐燕然称呼“爷爷”的。

上官飞凤道:“那么是扬州大侠楚劲松吧?”

卫天元道:“楚大侠的确是侠义可风,而且也是性情中人。但我自问不是做侠义道的材料,他也还不是我最佩服的人。”

上官飞凤道:“那我可猜不着了,是谁呢?”

卫天元说道:“就是我的这位师叔。我佩服他敢于独往独来,不理人家毁誉。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有许多缺点,但这些缺点,在我眼中都是可爱的!”

上官飞凤轻轻说道:“你敢做齐勒铭,我也不怕做穆娟娟。”

两人不觉拥抱在一起,两颗心也合在一起了。

半晌,上官飞凤推开了他,说道:“月已西斜,再不回去,客店的人会起疑了。”

卫天元笑道:“这间客店的规矩是听凭贵客自便,他们的客人也是名副其实的贵客,只要你付得起房钱,几时回去,他们才不理会你呢。”话虽如此,还是回去了。

两人携手同行,彼此都听得见对方心跳的声音。经过一座凉亭,卫天元忽道:“你瞧,这副对联也不错吧?”

月光明亮,上官飞凤低声念道:

名利乃空谈。一场槐梦,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
古今曾几日,半沼荷花,犹剩郁金香味,慰我莫愁。

上官飞凤点了点头,说道:“慰我莫愁的‘莫愁’二字,一语双关,确是别出心裁的佳作。我虽然不是莫愁,也要多谢你的开解。”

卫天元道:“那么,你现在没有烦恼了吧?”

上官飞凤道:“有你在我的身边,天大的烦恼我也不去理会他了。你呢?”

卫天元道:“我只觉有如联中所说,世局如棋,固然当局看迷,局外人也未必能识。名利我素来看得很淡,如今则是把过去的一切幸与不幸的遭遇,都当作一场槐梦了。”

上官飞凤笑道:“你这番说话,倒有一点高僧悟道的意味。”

卫天元笑道:“我还未到勘破色空的境界,最少我还要慰我莫愁呢。不过造化弄人,既是有如一场槐梦,那也无所谓烦恼了。”笑声中多少带点苍凉与自嘲的意味。

上官飞凤知道他貌似豁达,其实心中还是颇有感伤的,暗自想道:“联话说: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他将棋局比作人生,却不知我如今所布的也正是一个棋局。倘若有那么一天,他识破了我这个棋局,他还会不会慰我莫愁呢?”

两人各怀心事,回到旅舍。卫天元辗转反侧,听得打了三更,仍是未能入睡。

忽听得隔房的上官飞凤说道:“卫大哥,你还没睡吗?明天一早,咱们还要赶路呢,快点睡吧,别想心事了。”

说也奇怪,卫天元听她说了这几句话,就好象着了催眠一样,睡意突然加浓,隐隐似乎闻得一股甜香,眼皮睁不开来,迅即就陷入熟睡之中。

一觉醒来,东方已白。上官飞凤已经坐在他的身旁了。

卫天元起身洗脸,说道:“昨晚你是用迷香催我入梦吧?”

上官飞凤告了个罪,笑道:“我这迷香只是帮你熟睡,对身体毫无害处的。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呢。”

卫天元莫名其妙,问道:“多谢我什么?”

上官飞凤道:“多谢你对我放心呀。以你的内功造诣,假如你对我稍有戒备,我这迷香就不会奏效了。”

卫天元不觉笑了起来:“我不放心你还放心谁,难道我还担心你害我吗?”

上官飞凤似笑非笑的道:“那可说不定啊!”

卫天元说道:“好,别开玩笑了,说正经话吧。你催我入梦,是不是抽身去干了别的事情?”

上官飞凤笑道:“你不会担心我是去偷汉子吧?不错,昨晚我是出去了一会儿。我干的什么事情,待会儿你就会明白。”

房钱是昨天一进来就付了的,他们收拾好行囊,便即出门。

忽见孟仲强正在和客店的一个管事说话,神情似是甚为着急。

“这位叶大夫外号赛华陀,些许小病,包保药到回春。不过他的脾气有点怪,也不知能否请到。我这就派人去请他,要是请不动他,还有——”管事故意抬高那个叶大夫的身价,用意自是不外希望多得赏钱。万一那叶大夫业已出诊,当真请不到的话,他也有个交代,另请一个名气较小的大夫。

孟仲强不待他说完,便即说道:“不用你派人去了,我自己去。请你把叶大夫的地址告诉我。这点银子,你拿去喝杯酒。”说是“一点银子”,其实乃是一锭十两重的银子。管事眉开眼笑,当然乐得由他自己去了。接过银子,立刻就把叶大夫的地址写了给他。

卫天元隐隐猜到几分,正想问上官飞凤,上官飞凤已在低声说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你的老朋友,我却还未知道呢。”

卫天元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边有三个人,象是一主二仆,两个仆人正在替主人套车。主人是贵公子模样,拉车的两匹马也是口外(张家口)良驹,只那副银鞍恐怕就要值上一百多两银子。

那贵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御林军统领穆志遥的大儿子穆良驹。

卫天元暗自想道:“这小混蛋想必是知道我要来江南的消息,特地追踪来了。”笑道:“看来我的面子倒是不小,穆家的大少爷都来给我送行了。”

上官飞凤道:“听说他在北京西山曾经给你打过一顿。”

卫天元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情。不过他还未够格称作我的老对头。”江湖上的习惯用语,“老朋友”和“老对头”在某些场合是可以掉换使用的。

上官飞凤道:“你是不是后悔将他打得太轻?”

卫天元道:“打我是不想再打他了,只是讨厌他阴魂不散似的跟着咱们上扬州。”

上官飞凤道:“这个容易,我给你打发野鬼游魂。”

卫天元忙道:“此地不可胡来。你一胡来,咱们的身份反而暴露了。”用的是传音入密功夫。

上官飞凤道:“你放心吧,我自有分数。”

她走过去,啧啧赞道:“好两匹白马,马鞍是银子打的吧?”

她已经改容易貌,不过还是女儿本相,虽然没有原来的美貌,也有几分姿色。

那两个随从正要喝骂,穆良驹却笑道:“小姑娘你也懂得相马吗?”

上官飞凤道:“相马我是不懂的,但这样神气的白马我从未见过,还有这副银鞍……”作出不胜羡慕的样子,说着,说着,就伸手去摸那两匹白马。

穆良驹笑道:“你要穿金戴银那也容易,跟我——小心马儿踢你!”话犹未了,一匹马已经扬起后蹄。上官飞凤连忙跑开,伸伸舌头道:“你这匹马好凶,我可不敢惹它们了。”

穆良驹本来想和她调笑的,但一想这个姿色平常的女子假如真的为了想穿金戴银跟他的话,那不是自找麻烦?也就不敢胡乱风言,由得她去了。

出了旅店,卫天元道:“适才你捣什么鬼?”

上官飞凤道:“也没什么,不过在两匹马的身上做了一点手脚。大约一个时辰过后,这两匹口外名驹就会倒地不起,变成半死不活的病马了。”

卫天元笑道:“你这手段可是真绝,一个时辰过后,那位穆大少爷是正在乘着马车的,马倒人翻,大少爷要变作滚地葫芦了。他变了滚地葫芦,恐怕还莫明所以呢。”

上官飞凤说道:“你不是讨厌他象冤鬼一样跟着咱们吗?这么一来,他即使还是冤魂不散,这两天咱们总可以摆脱他了。”

卫天元道:“但只可惜了那两匹名驹。”

上官飞凤道:“那两匹马也不会死的,不过要过了三天,才能慢慢复原。咦,你怎的又皱起眉头来了,在想什么心事?”

卫天元道:“马不打紧,我问你,孟仲强急着去请大夫,病人不问可知,当然是凌玉燕了,是不是你在凌玉燕的身上也做了手脚。”

上官飞凤道:“你料得一点不错,我对待她就好象对待那两匹马一样。”

卫天元吃了一惊道:“你,你怎么可以这样——”

上官飞凤笑道:“你放心,那两匹马我都舍不得弄死,怎能弄死她呢。不过给她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比那两匹马所受的还轻。”

卫天元道:“究竟是什么惩罚?”

上官飞凤说道:“我把她弄得熟睡之后,给她喂了一颗泻药。我这泻药是家传秘方制炼的,纵有名医医治,她也得大泻三天。”

卫天元不觉失笑,说道:“你真缺德。这么一来,那位凌姑娘受的苦先且不说,孟仲强可也要给你害惨了。凌玉燕大泻三天,当然是由他服侍的了,嘿、嘿,这份苦差事——”

上官飞凤忽地笑道:“我说你是傻瓜,你果真是傻瓜!”

卫天元道:“我说错了什么?”

上官飞凤笑道:“我给孟仲强的是优差,你怎么说是苦差呢?你想想,若不是我喂凌玉燕一颗泻药,他能够有这样的好机会亲近意中人?而且他这样不避污秽去服侍凌玉燕,凌玉燕也只有更感激他的。”

卫天元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却不说话。

“咦,你笑得这样古怪,在想什么?”上官飞凤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卫天元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那次中毒昏迷的事情。”

上官飞凤怔了一怔,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想起这件事情?”

卫天元笑道:“我在古庙中昏迷的那几天,想必你也曾不避污秽,服侍过我?”

上官飞凤满脸通红,啐了一口,说道:“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不怕别人掩鼻么?”

南下之初,他们孤男寡女同行,还是有些拘束的。此时已订了鸳盟,自是可以脱略形骸的。两人一路谈谈笑笑,第三天中午时候,到了扬州。

扬州有“绿扬城廓”之称,路旁遍栽杨柳,城在长江边,有滚滚东流之水;隋炀帝修筑的运河仍在通航无阻,运河沿城而过;城西是叠翠岗,城北是观音山和瘦西湖。丘陵起伏,远远望去,一片花树葱笼。

上官飞凤赞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唐人名句,果不我欺。怪不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梦想能够: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了。”

卫天元笑道:“出口成章。原来你不但是一位侠女,还是一位才女呢!”

上官飞凤笑道:“你这两顶高帽,我都戴不起。什么才女,我不过喜欢读些诗词而已。我们虽然住在昆仑山绝顶,家父倒是很喜欢藏书与及字画的。他常常派人来江南搜购珍本书籍和名家字画,不过别人不知他是买主罢了。”

卫天元道:“我的爷爷也是能文能武的,不过我学武还勉强可以,读书却是并不用心,小时候读过的诗词,只零零碎碎记得那么一句两句,没有几首是可以整篇背诵的。”

上官飞凤道:“前人写扬州的诗词很多,我最喜欢的是姜白石那首《扬州慢》词。”

卫天元道:“念给我听,好吗?”

上官飞凤道:“这首词的小序也写得很好,不如我也念给你听,好吗?”

卫天元笑道:“买一送一,当然更妙。”

上官飞凤于是先念序文:“淳熙丙申至日,余过淮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余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上官飞凤说道:“淳熙是南宋孝宗的年号,他是高宗的嗣子,高宗绍兴三十年,金人南侵,扬州曾被掳掠一空。姜白石这首词是在淳熙三年写的,相隔已有十六年了,但扬州仍是景物萧条,故此令他怆然伤怀,感慨今昔。”

跟着念那首《扬州慢》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寇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卫天元叹道:“扬州真是多灾多难,清兵入关之初,攻略江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恐怕比当年的金兵南侵更惨。不过如今已是过了一百多年,扬州倒是已经恢复繁华了。

“不过由于扬州经过这番惨烈人寰的大屠杀,扬州的百姓是直到今天还恨满洲鞑子的,楚大侠虽然没有公开参加义军,暗中却是江南武林的反清领袖人物之一。”

上官飞凤道:“怪不得穆志遥对他放心不下,派人来暗中窥伺他了。”

卫天元道:“楚大侠表面是诗酒风流,穆志遥大概还未知道他的身份。”

上官飞凤道:“但假如你在他的家中被人发现,他的身份马上就要戳穿了。”

卫天元默然不语,半晌说道:“但我却是非去不可的,雪君的遗体在他家,小师妹也在他家。多谢你替我改容易貌,我去拜访他,大概可以瞒过外人耳目。”

上官飞凤道:“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卫天元一看天色尚早,说道:“先找个旅店安身,下午就去。飞凤,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上官飞凤道:“我是妖女,他是大侠,凌玉燕虽然未到扬州,想必他亦已经知道天玑道人、梅清凤那些人是要请武林同道捉拿我的了。我如何能去见他?”

卫天元道:“你不去也好……”

上官飞凤道:“我不愿意见到楚大侠,楚家有一个人恐怕也不愿意见到你。”

卫天元道:“你是说楚天舒吗?我和他是曾经有过一点小小的过节。”

上官飞凤道:“我知道他曾喜欢雪君姐姐,但如今人都死了,我想他不会那样气量狭窄的。”

卫天元道:“那么是谁?”

上官飞凤道:“徐中岳的女儿徐锦瑶。”

卫天元瞿然一省,说道:“对了,这位徐家大小姐是和楚天舒的妹妹一起,先回扬州去的。”

上官飞凤道:“那位穆大少爷跑来江南,恐怕也不单是为了追踪你吧?”

卫天元道:“你说得不错。追踪我何劳穆大少爷亲自出马?他是为了徐锦瑶来的!徐中岳逼女儿嫁给这位少爷,徐锦瑶正是为了逃婚才跟楚天虹到她家中躲避。”

上官飞凤道:“徐锦瑶虽然不值父亲所为,但骨肉至亲,你杀了她的父亲,你想她还会欢迎你吗?”

卫天元苦笑道:“她不杀我为父报仇已是好了。”

上官飞凤道:“杀你,她没有这个本领,但难保她不嚷出来。为报杀父之仇,甚至她不惜委屈自己去求那位穆大少爷也说不定。”

卫天元道:“她只是把我的消息告诉那位穆大少爷,已是连累了楚大侠一家了。”想了一想,说道:“看来我只好等到今晚三更时分,悄悄去会楚大侠了。在晚上避过她的眼睛我想是做得到的。咱们先去找个下榻处吧。”

上官飞凤道:“扬州有没有一个象金陵莫愁湖那样的地方?”

卫天元道:“扬州瘦西湖,风景幽美,不在莫愁湖之下。只可惜没有一间湖滨旅舍。”

上官飞凤道:“说起瘦西湖,我倒想起一个可供咱们借宿的地方了。”

卫天元诧道:“你在扬州也有熟人?”

上官飞凤道:“我和此人并不相识,但他知道是我,一定会欢迎我的。”

卫天元道:“哦,那人是谁?家住何处?”

上官飞凤道:“瘦西湖北面是不是有座观音山?”

卫天元道:“不错。”

上官飞凤再问:“观音山上是不是有座大明寺?”

卫天元道:“不错。不过,大明寺是以前的名称,现在叫做平山堂。名称虽然不同,古庙仍是古庙。但你要找的人不会是和尚吧?”

上官飞凤道:“大概不是。”

卫天元说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何说大概不是?”

上官飞凤道:“因为我现在还未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到了平山堂附近才能知道。你暂且不要问我,问我我也无法作答。”

卫天元笑道:“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好吧,反正哑谜不久就能打破,我跟你走就是。”

上官飞凤笑道:“我从未到过扬州呢,请你带路,我跟你走。”

卫天元笑道:“带路是我,把舵却是你。我那句话也没有说错。”他把疑团暂且抛开,带领上官飞凤沿湖步行。瘦西湖名实相副,水流弯弯曲曲,每过一湾,水面愈来愈小,似至尽头,但转过弯来,又是细水流长。卫天元说道:“如果你是乘舟游湖,更能领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不过湖边有许多名胜古迹,在岸上步行游览,也有它的好处。”

他一路指点名胜古迹:那边红楼水榭花木争辉的地方是“香影廊”,是明末清初诗人王渔洋的诗社,折而向西,经“歌吹亭”,“卷石洞天”,是约一百年前的名画家郑板桥和李骅的作诗绘画之处,过“虹桥”北行,可以通往湖中心的“五亭桥”。这“五亭桥”形如莲花,桥下有十五个洞,“在月圆之时,每洞皆有月影,金色晃漾,景色罕有。”卫天元说。

上官飞凤笑道:“这许多名胜古迹还是留待将来慢慢地浏览。”

卫天元道:“好,那么咱们走快两步。”

过了“五亭桥”,北上就是观音山了。到了山路的尽头,卫天元道:“此处名叫蜀岗,岗下有个天下第五泉,岗上那座寺庙,你看见没有,那就是平山堂了。”

上官飞凤道:“好,现在可以走慢一些了。”

卫天元一面走一面讲解:“听说这座古庙在唐代就有了的。当时有个非常出名的和尚做这间庙的主持。”

上官飞凤道:“这老和尚是不是法号鉴真?他是曾经东渡扶桑(即今日本),在彼帮宏扬佛法的?”

卫天元道:“原来你早已知道这个寺的来历。”

上官飞凤道:“家父虽然不是佛门弟子,但鉴真和尚却是他佩服的古人之一,我这才知道鉴真和尚的故事的,不过,为什么大明寺后来改名平山堂,我就不知了。”

卫天元道:“平山堂是因高与江南诸山相平而得名。据说宋朝的大文豪欧阳修、苏东坡曾先后在寺中读书,平山堂这个名字就是苏东坡改的。如今寺门还悬有他写的对联呢。”

说话之际,他们已经来到了平山堂。上官飞凤读那副对联:

万松时洒翠
一间自流云

上官飞凤道:“苏东坡是风流才子,这副对联也写得洒脱。”

卫天元道:“我认识庙中的一个和尚,我要借宿倒是不难,不过,和尚的庙宇,可是不能让女客留宿。”

上官飞凤笑道:“你放心,我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和尚。”

平山堂后面有几座建筑,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上官飞凤道:“我只知道这个人是住在平山堂附近的,却不知是哪家人家。”

卫天元道:“反正不过几家,咱们逐一去问。”

上官飞凤道:“用不着这样费事。”当下拿出一支笛子,轻轻吹了起来。

过了一会,只听得有一家人家,有铮铮琮琮的琴声传出来。上官飞凤就走去扣门。

大门打开,一个有三绺长须、文人模样的中年汉子出来迎接。

上官飞凤和卫天元走进去,他关上了门,这才发问:“请恕晚生眼拙,似乎未曾见过两位。不知——”

上官飞凤笑道:“你不用这样文皱皱说话了,你不认识我,也该认识这面灵旗吧?”

那中年汉子见她拿出灵旗,吃了一惊,连忙行参拜之礼,说道:“原来是大小姐驾到,属下公冶弘参见。这位朋友是——”

上官飞凤道:“他是我的朋友卫天元,外号飞天神龙,想必你该听过他名字吧?”

公冶弘心想:“原来江湖上那些流言果然是真的。他是主公未来的爱婿,我可不能怠慢于他。”于是说道:“卫大侠名震江湖,我虽然孤陋寡闻,也是久仰大名的了。请卫大侠上坐,属下参拜。”

卫天元哈哈笑道:“我哪里是什么大侠,我不过是陪上官姑娘来的,阁下以下属自居,我更担当不起。”当下轻轻一拦。他这伸手一拦,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已是用上了六七分功力。公冶弘跪不下去,但还是屈了半膝。卫天元见他有此功力,也是不觉暗暗吃惊,心里想道:“他不过是上官云龙的仆人,飞凤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想不到居然也是文武全才。仆人如此,主人可想而知。”

公冶弘道:“大小姐屈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上官飞凤道:“卫大哥来扬州访友,我反正没有事情,就陪他来玩。到了扬州,我才想起爹爹似曾说过有一个人替他在扬州办事的,住在大明寺附近,我就来了。想不到是你。”

公冶弘道:“属下最近替主公又搜罗到一批字画古玩,大小姐要不要过目?”

上官飞凤笑道:“字画古玩,我是外行,兴趣不大。待我有空的时候,慢慢再看吧。”

公冶弘道:“是,是。属下糊涂,大小姐和卫公子远道而来,自是应当早些休息。”

上官飞凤说道:“说不定待会儿我们还要出去,你不必费神照料我们。晚饭我们也吃过了。”顿了一顿,续道:“前两天我们在金陵的莫愁湖边一间客店投宿,那间客店的规矩倒是很合我的心意。”

公冶弘道:“不知是什么规矩?”

上官飞凤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贵客自便’这四个字。”

公冶弘会意,给他们安排了房间,便即告退:“小姐有事唤我我就来,请小姐当作是在自己的家中,不必客气。”

卫天元心事如潮,在房中静坐。二更时分,上官飞凤前来扣门。

卫天元道:“你不必替我担心,早些睡吧。我准备三更时分才去。”

上官飞凤道:“我送你一程。晚上看瘦西湖,料想也必定另有一番佳趣。”

卫天元闷坐无聊,见还有一个更次,便道:“你有这番雅兴,我当得奉陪。”

两人走到湖边,月映波心,夜凉如水。上官飞凤默默无言,倚偎着卫天元,娇怯的模样若不胜寒。卫天元道:“啊,你只穿一件单衫。”

上官飞凤道:“我是心上寒冷。”

卫天元道:“你在想什么?”

上官飞凤没有回答,半晌说道:“你看湖中有座山,山上有楼台亭阁,有人住的吗?”

卫天元道:“这座山名叫小金山,因为它酷似镇江的金山而得名。山上的楼台亭阁是供游人休息的。时候还早,我和你到山上的清风亭坐一会好吗?”有条长堤伸向湖心,是可以从这条长堤走上小金山的。

上官飞凤读亭前的一副对联:“两点金焦随眼到,六朝粉黛荡胸开。”金焦指的是镇江的金山和焦山,在亭中眺望,隐约可见。

上官飞凤道:“这是诗人的感慨,你来到此间,却又有什么感慨。”

卫天元道:“说也奇怪,没来之前,我的心思很乱。来到扬州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你问我有什么感慨,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上官飞凤道:“我记得你说过‘近乡情更怯’这句话。”

卫天元道:“如今有你在我身旁,我心里只有欢喜。”

上官飞凤说道:“但再过片刻,你就要离开我了。”

卫天元笑道:“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你怕什么?”

上官飞凤说道:“你到了楚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会回来见我吗?”

卫天元笑道:“楚家料想也不会埋有伏兵,除非是我死了,否则又怎能回不来呢?”

上官飞凤道:“世事有时是难料的,比如说在此之前,你也没想到夜访楚家的吧。”

卫天元点了点头,黯然说道:“我也没想到雪君的灵柩会在楚家。”

上官飞凤忽道:“假如你不是为料理雪君姐姐的后事,你还会要冒险去楚家么?”

卫天元道:“我的小师妹也在楚家,大概我还是要去一趟的。”

上官飞凤道:“但你不会这样急着要去了,对吗?”

卫天元想了片刻,说道:“这倒说得是。小师妹来扬州是为了母女团聚,她能够重享天伦之乐,我也为她欣慰,无须我去照顾她了。早一些去探望她,迟一些去探望她,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

上官飞凤道:“所以说世事的变化往往是出人意表的,这件事你大概也没想到吧?”

卫天元道:“的确没有想到,我和小师妹一样,都以为她的母亲早已死了。想不到却是失而复得。”

上官飞凤道:“我不单是指她的母亲失而复得一事。她的母亲嫁她父亲的时候,谁不羡慕他们是一对武林佳偶?谁又想得到他们竟会闹出婚变,齐夫人竟变作了楚夫人!而且齐勒铭还是当今的天下第一高手呢!”

卫天元叹道:“齐师叔曾为此事向楚大侠寻仇,这也是我想不到的。好在他们如今已是各得其所,这冤仇大概亦已化解了。”

上官飞凤道:“是啊,既然他们这对被人羡为神仙眷属的夫妻都会反目,你又怎能说得这样肯定,你一定回到我的身边。”

卫天元说道:“这怎能相比?齐师叔有银狐穆娟娟,师婶未嫁之前和楚大侠亦已早有情意。我如今心里只有一个你,你心里也不会有别的人吧?”

上官飞凤道:“我是连‘雪君哥哥’都未有过。”

“雪君哥哥”四字甚为奇特,卫天元怔了一怔,随即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不错,我是曾极喜欢过别的女子,但你不至于现在还吃她的醋吧?”

上官飞凤道:“假如你这样快就忘记雪君姐姐,恐怕我反而不敢喜欢你了。好,现在话说回头,你这次前往楚家,探访小师妹还在其次,对吗?”

卫天元点了点头,说道:“不错。雪君生前,我有负于她,她的后事,我自觉有责任为她料理。”

上官飞凤道:“假如雪君姐姐的灵柩不在楚家,你就不必今晚去了。”

卫天元一愕,说道:“这件事情是你说的啊,又怎能来个假如呢?”

上官飞凤道:“不错,汤怀义替楚大侠出面料理姜姐姐的后事,其后又和楚大侠一起送灵车回扬州去,这都是可靠的人告诉我的。但途中有没意外,我就不知了。我也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卫天元笑道:“我从来不为‘假如’而伤脑筋的。”言下之意,他已是确信姜雪君的灵柩在楚家无疑。

上官飞凤道:“我和你不一样,你笑我胡思乱想也好,我常常会想一些别人认为是离奇怪诞的事情。”

卫天元道:“倘若楚大侠在途中当真是出了意外,我更非去探个清楚不可。不过,我想这是决不会有的。以楚大侠的声名,假如他在途中遭了意外,江湖上还有不传开来之理?”

上官飞凤没有说话,心里则在想道:“你还未知道我想说的‘意外’是什么呢。呀,但我又怎能和你明白的说出来?”

卫天元道:“飞凤,我总觉得你到了扬州,就似怀着什么心事?”

上官飞凤低声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卫天元笑道:“怎的念起诗经来了?打的什么哑谜。”

上官飞凤笑道:“你当作偈语去参悟吧。”

月色溶溶,景色比白天更美。卫天元道:“我记得曾经念过的两句诗:‘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明月照扬州。’这两句诗真是说得不错。”

上官飞凤道:“我却想起莫愁湖的一副对联。”

卫天元道:“是哪一副?”

上官飞凤念道:

名利乃空谈,一场槐梦,试看棋局情形,问谁能识?
古今曾几日,半沼荷花,犹剩郁金香味,慰我莫愁。

卫天元笑道:“我懂得你的意思,你不用担忧,我会回来安慰你的。”

上官飞凤道:“不,我只是怕世事如棋,待识得棋局之时,梦也醒了。”

卫天元道:“好端端的何来这些感喟?”

上官飞凤心想:“还是不要告诉他好。世事难料,也说不定这棋局永远也解不开!”

不知不觉,月亮已是渐渐移近天心。卫天元瞿然一省,说道:“快三更了,我该去楚家啦。你回去早早睡吧。天一亮我就回来。”

上官飞凤道:“不错,你是该走了。你回不回来,我都会等你的。”正是:

谁将覆雨翻云手,布下椎心一局棋?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