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朔风绕指我先笑

时日渐渐近寒冬,转眼已过去三个月。江湖上风起云涌,各路英雄豪杰又做出了不知多少行侠仗义杀人救火的壮举。圣香听说屈指良最终还是找上了玉崔嵬,但不知道是玉崔嵬武功太好呢,还是金丹道长保护有功,又或者是屈指良那天状态不佳,竟然让玉崔嵬剑下逃生,从此躲得无影无踪,不见人影。容隐从君山拿回了那把菩阳刀,圣香真的找了个打铁师傅把那祸国殃民的刀熔成了一块八卦挂在自己房里,背书“阿弥陀佛”四字,也不怕道家祖宗气死坟里,佛门和尚乐得从圆寂里复活。

祭血会一事渐渐被人们淡忘,江湖自有江湖的英雄少年,而圣香也自做圣香的花花大少。

腊月十八,梅花开。

圣香终于用葵花籽喂肥了那只大胖兔,抱在怀里看腊梅开于雪中的美景。

那梅花不太美,却很香,香得极舒服,而舒服对圣香来说就是想睡觉的意思。

于是他抱着暖和的大胖兔对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那种高雅的东西在打盹。

这三个月来相府一片平静,仿佛超乎施试眉和聿修的预料,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在圣香身上。

“少爷,喂,少爷啊。”小云推着睡眼朦胧的圣香,“快起来。”

圣香迷迷糊糊地抬头,那兔子趁机咬了他一口——这死兔子自从武当山下来,失恋于武当派厨房里那只大灰猫之后就一直自暴自弃,对圣香尤其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它带出去,它怎么会落到日日思猫不见猫的悲惨境地?总而言之一切都是圣香的错,总而言之它咬这一口绝对有理由一点错也没有。

“哇!”圣香被咬了一口一下惊醒过来,“梅花还会咬人……”

“少爷起来了,门外有客。”小云说,脸上居然还带点羞红。

“门外有俊美少年?”圣香揉着给兔子咬的手背,怨恨地看着那只肥兔,幻想着红烧兔子肉的味道。

“来找少爷的是两个人,一个病了躺在车上,另一个是个看起来很小的姑娘……”小云悄悄地道,“她说她是——少爷在外面认识的姑娘,长得很美呢。”

“啊?”圣香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自己认识这种麻烦二人组,丢下兔子一溜烟奔出去看,“我去看看。”

等他绕过几重庭院到大门口推开门,眼前一亮,一位鹅黄衣裳的少女恰好回首,明眸与他相触,她容颜温婉体态纤柔,正是闻人暖。圣香“啊”了一声,“认识认识,这位姑娘我认识,小云叫泰伯开大门让马车进去。”

时值寒冬,闻人暖一身黄衣颈上围着上好的貂绒,肤如白玉,耳配明珠,看起来便知是富贵人家的闺秀。泰伯高高兴兴地开门,心忖这么些年,少爷总算认识了个好姑娘。

闻人暖谢了小云和泰伯,微笑道:“圣香少爷救过小女子性命,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女子此次是专程道谢来的。”她从车上捧下几个锦盒,一个给了小云,一个给了泰伯。

两人打开一看,一个盒中装的是珠花,一个盒中装的是药材。两人连声道谢,把闻人暖的马车拉入了丞相府马房之中。圣香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小姑娘摆阔,这来历不明的小丫头出奇地有钱,从上次在红水河订做的那条大船就看得出她有钱得简直不仅可以把钱当柴烧,还可以拿去放火。

等小云去倒茶,泰伯退下之后,圣香迫不及待地往马车里探头,“你家唐儿丫头病了?”这一探,却让这位大少爷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车上掉下来,“大玉?”

马车里躺着的人小半边脸颊焦黑,大半边脸残艳动人,不是玉崔嵬是谁?圣香张口结舌——玉崔嵬怎么会和闻人暖搅在一起?唐儿呢?号称要保玉崔嵬不死的金丹道长呢?“死丫头,难道……”他蓦然回首失声问。

闻人暖慢慢点了头,脸上的微笑失去了明艳的神采,轻声说:“金丹道长和唐儿……都已死在……屈指良剑下。”

圣香浑身起了一阵寒战,毕秋寒死去的那一幕历历在目,“是……吗……你们遇上了?你救了大玉?”

“我们在长江遇上的。”闻人暖深吸了口气,“玉大哥武功很高,屈指良在百招之内胜他不得,只是把玉大哥和金丹道长逼入长江。我正巧和唐儿在对岸游玩,救起了玉大哥和金丹道长,屈指良一路追杀,金丹道长坚持要把玉大哥送到相府,说只有这里能救他……结果在汴京城外被屈指良追上,道长和唐儿死于屈指良剑下,玉大哥也……”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受重伤。”

圣香眉头皱起,喃喃地道:“屈指良,屈指良,屈指良……呵……”

“伤玉大哥的不止是屈指良……”闻人暖突然说,“他在硬接蒲世东‘死刀’一击的时候已经受了严重的内伤……在被屈指良追杀的日子里又几次受人围攻,最后为救金丹道长接屈指良一剑……伤及五脏六腑,只怕……”她顿了一顿,缓缓摇头。

“你觉得,大玉是个什么样的人?”圣香问。

“好人。”闻人暖沉声道,毫不含糊。

圣香睁大眼睛看她,她也睁大眼睛看圣香,未了淡淡微笑,“看什么?”

“就为这一声‘好人’,本少爷打定注意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只可惜死丫头你是个小美人,害本少爷的表现未免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圣香眨眨眼说,随即展颜一笑,“你放心,我救他。”

闻人暖的淡淡微笑渐渐浮起温暖安静的气息,“天下虽大,人世再广,也只有你能救他。”她一身鹅黄,与腊梅同色,而那份温和安静却似能融化了雪花,在这位女子身边,无论是悲伤还是忧苦,都没有孤独的绝望,都能被人安慰了解、包容而关爱着。

玉崔嵬清醒过来的时候,身边丢着——本看了一半的《大唐后宫艳史》,屋里弥漫着艾草的药香。闻人暖背对着床铺,背影苗条纤细,屋内挂着幅长长的书法不知写些什么,桌上隐约堆放着许多汤碗,窗外鸟鸣蓝天,寂静如画。

他有一种错觉,睁开眼看见的气氛太美,以至于让他胆寒得发抖。

也许他发出了声音,闻人暖转过头来,玉崔嵬看见她在戏耍桌上一只大头乌龟。转头之后闻人暖的笑容依然婉约,“你醒了?”

玉崔嵬泛起一个一样美丽的微笑,“这里是……”

“丞相府。”闻人暖眨眨眼说。

玉崔嵬微微一震,“你真的……”

“我真的把你送到丞相府中。”闻人暖侧了头微笑,一字一字地说,“我答应了金丹道长要救你——我坚持相信玉大哥本是个好人一我想要见圣香一面,所以不管会给这个地方带来什么……”她的语调轻飘了,顿了一顿,轻声接下去:“我都把你带来了。”

玉崔嵬柔声说:“小丫头,你会害死圣香。”

闻人暖缓缓眨了眨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无路可逃,那便请逃入相府——金丹道长说圣香是这样对他说的。天下虽大,人世再广,除了圣香,谁肯救你?除了圣香,又有谁能救你?”她轻声问:“你想死吗?”

玉崔嵬的声音越发柔情万种:“我宁可死在猪圈,也不愿死在相府。”

“是吗?”闻人暖微笑,“我不认为你是个该死的人。”

她微笑着坚持的时候,让人难以反驳也没有火气,玉崔嵬的语调变得更轻:“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闻人暖凝视着玉崔嵬,缓缓地应了一声:“嗯。”

救玉崔嵬,便是与举世为敌。

屈指良以侠义之名追杀玉崔嵬,十一门派不杀玉崔嵬难保声望名誉,玉崔嵬早年仇家遍地——要救玉崔嵬,断然是与举世为敌,非但孤立无援,而且四面楚歌。

而圣香笑嘻嘻地对闻人暖说:“你放心,我救他。”

六字之重,重逾泰山。


赵普这日回家,府里突然多了两位客人,一位听说病了,另一位却是个小姑娘。他听了圣香一番他下江湖如何奋不顾身英雄救美,而现在美人带了价值千金的礼物来答谢的故事之后,老眉深皱,严辞斥责了他一顿:“早早查清这小姑娘究竟是哪家小姐,派人把她送回家去,小小年纪岂能和你一般胡闹!”圣香暂没有回答什么,赵普又说:“皇上明儿在北固子门观景,说赐你灵芝宝露汤,你明儿去吧。”

圣香眼眸带笑,看着赵普颇含深忧的皱纹,“我明天去陪皇上喝茶吃饭,老爹你发什么愁?”言罢,整整衣袖,做出一份端正雍容的模样。

赵普闻言没有半分笑意,呆呆地看着圣香,“皇上也许……”

“也许什么?”圣香眨眨眼睛。

想说的话突然滞住,赵普看着笑得灿烂无瑕的圣香,肚子里种种疑惑和担忧竟一句也说不出口,缓了一缓,“你……你自己明白就好。”

圣香拍了拍赵普的肩,脸颊靠在他肩上,像孩子那样抱抱赵普,“我明白,爹,别怕。”

别怕?赵普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孩子那样粘在他身上的圣香,拍拍圣香的头转身离去。

他怎能不怕?皇上这个时候突然找圣香去“观景”,虽说圣香一直以来深得太宗宠爱,但一旦圣香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是先皇的私生子,不管太宗曾经多么宠爱圣香,现在都容不下这个孩子……

他怎能不怕?这孩子从来不幸,从小大到无论笑得多么开心,和别人玩得多么高兴,他都曾见过他眼中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他一直不知道圣香在想什么,但至少知道他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开心,或许是一点也不。

李陵宴现在正坐在刘妓和姜臣明的新婚洞房里,小心翼翼地喝酒。他的左边是气质高雅的刘妓,右边是白面微须的姜臣明,对面坐的却是被姜臣明俘虏的李夫人。李夫人垂首念经,似乎对身周一切不闻不问,一桌四人,却只有三人在说话。

“如此说,屈指良本是大宋太祖皇帝麾下的一柄利器……”李陵宴的声音说得越慢越感觉到一股稚气,但那说话的内容却没有丝毫稚气,只有一股好整以暇的和气,“也就是说——杀我爹李成楼的主谋,不是赵普,而是先皇赵匡胤。”举杯浅呷了一口,他慢慢地说:“难怪毕秋寒要死,圣香竟敢嫁祸赵普,真是出乎意料……”

姜臣明年约五旬,长得文质彬彬,一副师爷模样,那年纪做刘妓的亲爹都不算小,却望着身边的美娇娘没有丝毫惭愧之色,“所以妓儿将李公子请来,姜某十分惊喜。李公子手握人才奇士,乐山宝藏,又聪明机智,绝无妇人之仁,你我携手,何惧大宋江山不倒?”他轻描淡写地说笑,“哈哈哈……姜某说笑了,倒是李公子尊父确为屈指良受太祖命暗杀,李公子不可被圣香那胡搅蛮缠的小人唬弄了去,他费尽心机只想掩饰大宋宫廷丑事,此人心机深沉,不可不防。”

李陵宴沉吟了一阵,指甲轻轻敲了敲酒盏,突然转了话题:“其实我有一事不解,屈指良武功高强,江湖几乎难有敌手,他为何甘为太祖杀手,又为何——”他微笑,“为何屈居你姜臣明之下?”此话问出,李陵宴身价自高,隐然有压住主人的架势。

姜臣明却大笑,仿佛不以为忤,“李公子是朋友,姜某也就不隐瞒,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屈指良虽是李公子你的杀父仇人,但他对你我大计大有裨益,此人姜某最后定会交由李公子处置,但在大事未成之前,可否请李公子手下留情,暂且放他一马?”他存心笼络李陵宴,竟将“用人不疑”四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李陵宴好奇地挑了挑他眼角的几根睫毛,“他的弱点是?”

姜臣明哈哈大笑,“屈指良英雄一世,从不沾女色,那是因为他有断袖之癖。与屈指良双宿双栖的这名重要人物本被太祖囚于太原奉圣寺内,姜某从太原路过偶然借住奉圣寺,便顺手把他擒了回来。屈指良未曾防备,便落入了姜某彀中。”他仰首喝一杯酒,“屈指良号称侠义,却是个深情种子,为了此人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让姜某也很佩服。”

李陵宴低低地“啊”了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没有接话。

姜臣明倒有些奇怪,“李公子?”

“啊——”李陵宴回过神来,“那人是谁?陵宴好奇得很,可否一见?”

姜臣明道:“说起此人,他倒是大大有名,说出来李公子你说不定都知道。”

此言一出,刘妓和李陵宴都很好奇,两人面面相觑,“谁?”

“二十八九年前,江湖上有位和屈指良一般大有盛名的盗贼——”姜臣明含笑道,“信物为‘盘龙蚧’和‘鬼眼石’。”

“‘坏事不出门,善事行千里’莲渚千里?”李陵宴讶然,“听说此人行踪诡秘,数十年来只闻其名号从未见其人,江湖传说还曾认定世上并无此人,判定这‘莲渚千里’四字也是旁人杜撰,从没有‘莲渚’之姓,原来真有此人。”

姜臣明点头,“莲渚千里当年名噪一时,神出鬼没,盗走财宝无数,名声不下于屈指良啊。屈指良如此听话,只怕也是怕他和大盗为伍之事,坏了他大侠的名声。”

“呵呵,怎知不是他怕坏了莲渚千里的名声?”李陵宴微笑,“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奇事,这两人陵宴都佩服得很。”他见姜臣明不说带他去看莲渚千里,他也就不提。

“屈指良杀玉崔嵬绝不会失手,玉崔嵬坏了妓儿好事,此人不死,你我的脸上都挂不住。不过李公子你果然了得,一封书信把圣香牵涉其中,辅以十一门派之力,借屈指良之手杀玉崔嵬、赵圣香二人,果然是一石二鸟,杀人于无形啊。”姜臣明哈哈大笑,和李陵宴言笑极欢。

李陵宴眨眼微笑,“过奖、过奖。”

刘妓在一边很柔顺听着,此时嫣然一笑,“我给你们倒酒。”

“咳咳……”玉崔嵬喝了一口闻人暖端来的药汤,咳嗽起来差点把汤洒在床上,他身上受了几次重伤,要是别人早就死了三次以上了,但他还活着。闻人暖把过他的脉说,他在娘胎里的时候本是个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后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两个人长到一起去了,生下来的是亦男亦女的玉崔嵬,但也正因为他五脏六腑与旁人不同,才能活到现在。

圣香对闻人暖的解释好奇得很,那天直咕哝什么时候大玉嫁一个人试试看,看能不能生个娃娃出来。

玉崔嵬给他抛媚眼说不如圣香你娶了我,圣香说娶了你一个会有千万少女伤心而死,他善良纯洁博爱宽容,因此要娶就大家一起娶了,不娶就谁也不娶,要孤独终老。玉崔嵬柔声说我不介意与人同嫁,圣香瞪眼说但我怕被想娶你的人剥皮。结果那日这三人在房里笑了半日。

“玉大哥。”闻人暖扶他重新坐好,眉心微蹙。

玉崔嵬坐好之后神色慵懒妩媚,果然曾是倾倒众生的人物,顾盼之间自然而然一股勾魂摄魄之态,“咳咳……这里如果是猪圈多好……”他含笑说。

“玉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有些时候能死,有些时候不能死。”闻人暖捋了捋他顺滑的长发,温言道,“如果你还是害人不浅的‘鬼面人妖’,你现在要死要走,我都不留你。即使是圣香肯救你,我也说他在胡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虽然没有见过当年的你,但也觉得你已经变了,变得善良,也会感动……你在莫去山庄花了那么多心力救出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死在屈指良剑下,死在被你救出来的那些人手里,如果你认命就任自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那所谓的良知和公理在哪里呢?”她凝视着玉崔嵬的眉眼和额头,那眉眼纤秀额头光滑,十分秀丽,“我不知道圣香是不是因为这才救你,但我是这样想的。”

玉崔嵬笑了起来,“我从不是真心在救人。”

“但事实上你就是救了。”闻人暖微笑了,“连我的命都是玉大哥救的呢。”

“小姑娘,你为了‘良知和公理’,推圣香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玉崔嵬缓缓坐起来说,“你的良知和公理呢?”

“我会救他。”闻人暖轻声说,“我会帮他,我已传令回家,要月旦派遣人手助我杀屈指良!”

玉崔嵬微微一怔,“你是——”

“我是碧落宫宛郁月旦的未婚妻子,”闻人暖语调虽轻却很镇定,“玉大哥,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但其实我应该叫你姐夫。”

深藏不露的小姑娘!玉崔嵬上下打量了她一阵,“你是月旦的未婚妻子?”他突然一笑,“你要救圣香?”

闻人暖低声道:“当然!”

“小姑娘,你太年轻了。”玉崔嵬慢慢地说,“你告诉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你人在这里,他会做的不是帮你救我,而是找人把你带回去。”他眉眼都挑得艳艳的,笑了起来,“月旦不是笨蛋,你救不了圣香。”

闻人暖脸色一变,“月旦不会这样。”

“不是他会不会,而是他别无选择。”玉崔嵬目光陡然转为凌厉,盯了她一眼,“小丫头,碧落宫并非武林至尊,宛郁月旦不能与江湖为敌,也无能与江湖为敌!”

闻人暖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月旦他……”

“他不会帮你,也不会救圣香,因为他不是像圣香那样的笨蛋,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就敢与举世为敌!”玉崔嵬一字一字地道,随后轻轻一笑,婉转妩媚,“你救不了圣香,你只会害了他。”他的目光从闻人暖身上穿过,望到了门口那边。

闻人暖全身一震,陡然回头,只见门口站着个生得像一千种琉璃一万种明珠那样玲珑可爱的锦衣大少,笑眯眯地提着两个大酒壶,“我买了八十一文的羊羔酒啊,京城特产,我在里面泡蚕豆,不许说不爱吃!”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闻人暖拾手看自己的手指,手指在丝丝颤抖,如果宛郁月旦不愿出手相助,那么圣香真的就是与举世为敌……她屈指握住自己的领口,微微地喘息,胸口一丝一丝疼痛起来,难道全都是因为她太天真……所以……耳边响起玉崔嵬含笑的声音:“圣香,谁在你头上插了拔头草?”她蓦然抬头,只见圣香举手一摸,他的头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人插了一根枯黄的小草,插草卖头,这规矩谁都知道!原来十一门派中鬼王母门下已经开始行动,宣告要圣香的脑袋了!她看着拔下枯草兴冲冲往碟子里倒酒泡蚕豆的圣香,心头的丝丝疼痛陡然升为剧痛,她如果害了他……她如果害了他……

“喂?”圣香的蚕豆倒了一半,玉崔嵬从床上下来踉跄地扶住坐倒的闻人暖,两个人一同跌倒在地上,圣香丢下酒瓮,一迭声叫苦连天地冲过来救人,“喂喂喂,两个人一起昏是想刺激本少爷心病发作和你们一起昏吗?快起来!”他戳戳闻人暖的脸颊,又拉拉玉崔嵬的头发,威胁道:“快起来!否则本少爷就告诉别人你们两个躺在一起,快起来!”

“你……就……不会扶一下伤患……”玉崔嵬好不容易换了口气,倚在床沿喘息带笑说,“把病人……抱到床上去啊……”

圣香提高嗓门喊:“来人啊——帮少爷把……”一句话喊到一半,玉崔嵬衣袖一卷把地上的闻人暖卷到床上去,随即一口紫血吐在锦被上,咳嗽了起来。

圣香拿起桌上的药汤赶到床沿,不管三七二十一给他灌了下去,玉崔嵬喝下之后又连连吐了一床的紫血,气色却好得多了。看他眉宇间那团黑气淡了一点,圣香得意洋洋地点了他四处穴道,把他平放在床上休息,顺手把病发昏倒的闻人暖和玉崔嵬排在一起,盖上锦被,在床边看了看,十分满意自己的杰作。

正当这时,他陡然觉得屋里光线一暗,蓦然回首看见一个府中奴仆打扮的灰衣人站在门口。只见灰衣人一双眼睛精光闪烁,炯炯地盯着床上并排躺着的两人,满脸漠然。

圣香回身挡在床榻前,袖中扇扇头微垂,斜斜落下半边扇面。他这一垂扇淡、静、定、稳,隐然有强者之气,经历,过江湖一场游历,他此时不是遇到敌人喜欢大喊救命的圣香。尤其是救玉崔嵬,此事是他一个人作的决定,便不能拉别人下海——更何况他的好朋友们都有家室,岂能为了他一场任性,便要求他们与举世为敌?人啊……其实有时候自私和无私只是一线之间,他并不是个无私的人,只是不想太自私而已。

“你何苦救他?”灰衣人口齿僵硬地说,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对短刀,分双手握住。

圣香笑了,“他救了你。”眼前这位灰衣人也在地牢之中,虽说从来没有说过话,力求隐于人群,但圣香记忆力奇好,偏偏就是记得。

灰衣人一滞,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江湖魔头,死不足惜。”

“他是江湖魔头。”圣香说,“很多人都可以杀他,就你们不可以。”

灰衣人再度滞住,双手握紧短刀,往前踏了一步。

圣香“啪”的一声合扇把灰衣人止在五步之外,“我不是江湖魔头,我也救过你,你可是连我都杀?”他的眸色泛起一层凌厉之色,“我要救玉崔嵬,你可是连我都杀?”

灰衣人一时震住,圣香学着他的口气一字一字僵硬地道:“江湖白道为‘鬼面人妖’所救,便是奇耻大辱;而如果‘鬼面人妖’为你江湖白道所救,那就是理所当然,人心所向?你可曾扪心自问,如是你,可会为了救人出狱,而挺胸硬接‘死刀’全力一击以至于现在垂死在床任人宰割?”他一双眼眸冷寂如星,不见热血,只有平望人世冷暖的清寒,“换了是你,你敢吗?”

灰衣人全身一震,脱口而出:“他……他当时不是毫发无伤?……”随即戛然闭嘴,满脸骇然。

“他又不是神仙。”圣香冷冷地看着他,那眸色不伤人,只是很寂寞,“如果你认定‘鬼面人妖’救你江湖白道是存心戏弄,让你背负了奇耻大辱;如果你认定他就是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你以什么理由杀都不为过,我让开,你去杀。”他“啪”的一声握扇让开,站到床侧,锦袖一拂,“你杀吧。”

灰衣人脸上变色,看着满床紫血,不断回想玉崔嵬挡在蒲世东“死刀”之前,保护众人的情景,甚至他挺胸硬受蒲世东濒死一击,而后回头一笑的模样——他走到床侧,圣香竟然拂袖而去,与他擦肩而过连门也不关。灰衣人骇然看着圣香离去的背影,再看静静躺在床上的玉崔嵬,迟疑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终于放下刀转过身来,望着屋梁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走了。

闻人暖缓缓睁开眼睛,眼角微微一颤,滑下了一滴眼泪。

这个人……这个人啊……比月旦坚强、比月旦脆弱……

最重要的是……他比月旦寂寞。

他有显赫家世、有皇恩在身、有成群朋友,人世间该有的一切他都有了,可是没有人能走近他的灵魂……所有的人都在他灵魂的边缘擦过,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被他守护,却没有人能够守护他。

他比月旦寂寞。

她闭起眼睛流下那一滴眼泪,她认命了。从第一眼见到他就知道自己会变心,她爱圣香。

她会如约嫁给宛郁月旦,可是在她出阁之前的两个月,她爱上了圣香。

“你哭什么?”玉崔嵬睁开眼睛,微微挑起嘴角。他穴道受制,可是没有昏迷,刚才圣香和灰衣人一番对话他都听见了。

闻人暖摇摇头,微笑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好的故事。”

玉崔嵬柔声道:“这个故事在都是鳄鱼的河边,我就已经看见了。”

圣香拂袖而去,走到了赵普那间素净的书房,倚靠着外墙站着看天。他没有听见客房有奇怪的声响,大概灰衣人真的走了。隆冬的天空有点灰,身旁腊梅的香气淡雅馥郁,气氛十分宁静。他坐到地上,拿了根枯枝在地上画线,画了几下脸色变得苍白,抱膝顶住了心口,就坐在书房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赵大人,宫里又传了话,让你家圣香少爷明儿再进宫。”书房前不远的林间小径上,一个手持拂尘的太监和赵普并肩而行,“皇上问上次灵芝宝露汤圣香饮得可好?若是对身子有益,明儿再赐。赵大人啊赵大人,皇上对你家公子那是没话说的宠啊……”

赵普称是,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皇上在试探什么?难保有一天这补身保命的灵芝宝露汤不会变成要命的东西,“我家这逆子,着实气得我不轻,年纪不小了,专门结交狐朋狗友,成天无所事事。”

“赵大人,这点你也得小心,你家公子胡闹也是宫里有名的。昨儿有台谏参了赵大人一本,其中有一条就叫做‘放纵其子结交恶少年,横行街坊之间’。不过皇上似乎没多大怪罪,还拿起那折子来吟诗。依我估计,以皇上对圣香少爷的宠爱,没多大事。”

“吟诗?”赵普咳嗽了一声,“不知吟的是什么?”

“老奴只记得有一句什么白马,还有些凤凰儿。”

赵普自己读书不多,眉头紧蹙,未再说什么,和林公公走过小径,往另一头去,遥遥地听见林公公“啊”了一声,“似乎那诗里还有衙门……”

圣香抱膝缩在墙角,闻言嘴角微翘,眼色越发如琉璃,熠熠生辉却不见底色。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施肩吾写的好一首《少年行》,诗里写的好一个恶少年!二十年的宠爱抵不过突然生起的猜忌,他现在在太宗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恶少头子,聚众闹事横行街坊的恶少年。

如此,若是有一天太宗赐死圣香,太宗也不会觉得可惜的。

世如流水,荣华富贵,恩宠喜悦,似乎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曾为了这个皇帝的江山劳心劳力,为大宋嫁祸赵普,为大宋立下绝志,为大宋……

身临北汉南汉叛军之中,曾被软禁曾九死一生!但这个皇帝现在想他死,因为他已杀了这个孩子的亲爹,他现在后悔为何不在这个孩子长大之前杀了他,而二十年的不忍与溺爱,除了平添决定的痛苦之外,并没有改变任何结局。

雪地上跳过来一只大胖灰兔,站起身来睁着一双大黑眼睛看着圣香。

圣香含着一丝浅笑,也睁着大眼睛看它。

大胖灰兔歪着头似乎觉得圣香没有抓它来吃韭菜烙饼很奇怪,跳过来两步,用鼻子顶了顶圣香,想了想,咬了他一口。圣香“啊”的一声跳了起来,用力揉被兔子咬的地方,“猪兔!你竟然敢咬本少爷两次!我叫老胡把你烤成叫化兔!”

大胖灰兔转身逃之天天,圣香拍拍衣裳站起来,雪地阳光下一笑,笑意盎然,灿若莲花。他歪头想了想,笑眯眯地从梅花林里折了几枝梅花下来,回玉崔嵬的客房去了。

绕了两条小路,他突然看见那位本来应该已经走掉的灰衣人呆呆地站在他家柴房外面,看着他家柴房屋顶发呆。圣香奇怪地跟着他往屋顶看去,只见屋顶懒洋洋地躺着一只黑猫,黑猫耳朵上还长着两撮长毛,和寻常黑猫不大一样。伸手在灰衣人发直的眼睛前晃了两晃,他笑吟吟地道:“见鬼了?”

灰衣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僵硬地道:“九命猫,见者杀!”

“哈?”圣香莫名其妙,指指屋顶那只黑猫,“九命猫?”

“鬼王母九命猫,见者必杀——见一人杀一人,见一门杀一门!”灰衣人嗓子喑哑,一字一字说来犹如铁石撞击,十分难听,“你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鬼王母与玉崔嵬是十三年宿仇,绝不可能饶了‘鬼面人妖’!”

“这只猫就是什么九命猫?”圣香听了灰衣人这警介绍,不是吓到脸色大变,而是稀奇地歪头看那只猫,喃喃自语,“这只猫和其他猫也没什么不同,不就是耳朵毛长了那么一点点吗……”

灰衣人却脸色慎重地在考虑,他在此看见了九命猫,是否应传言就被列在鬼王母必杀范围之内?刚动了动念头,突然眼角一暗,那锦衣少年纵身上屋顶一把抓住那只黑猫,从袖里摸出一把剪刀,笑眯眯地剪了黑猫耳上那两撮长毛。提起九命猫的两只前脚,他对它看了又看,满意地摸摸它的头。灰衣人顿时目瞪口呆,“你——你——”

圣香拎起那只黑猫,无辜地转头,“好看吗?这只猫不就是毛长了点没人给它剃头,和到处跑的野猫没什么两样嘛。”说着他把黑猫左前脚一抬,对灰衣人招了招“爪”。

灰衣人目瞪口呆之余哭笑不得,普天之下就是鬼王母自己也没想到有人敢把她视为信物的九命猫抓去剃头,这么剪了耳朵上的长毛,倒真是看不出来这只黑猫和其他黑猫有什么不同。圣香把猫放掉,拍了拍衣袖的灰尘,嫌恶地看着鞋上的一点点尘土,“你还对大玉恋恋不舍?这屋里有上好的柴刀,如果你嫌你那把刀不够利,本少爷建议你用本少爷家的柴刀,大玉被本少爷点了穴道大概还在床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现在不杀以后万万没机会,以后没机会了一定会后悔,后悔了一定会怪本少爷没有提醒你,为了防止你日后痛心疾首呼天抢地,本少爷好心提醒你……”

他唠唠叨叨个没完,灰衣人“哼”了一声,“阴楚翰,杀人不回头。”

这灰衣人竟是二十年前江湖上最有名的杀手——专杀贪官污吏盗贼魔头的“刀行天下正”阴楚翰。圣香却不认识这位伟大的白道杀手,他只对“杀人不回头”这句话大大赞赏,连连点头,“就是就是,大玉救你的命,你不能不认账,现在不杀以后没机会后悔的啊。”

阴楚翰冷冷地看着这位骄纵奢华的少爷公子,“你就要死了。”

圣香瞪着他,“你才要死了!”

阴楚翰难得出言提醒什么人,他还真没见过有人听他“刀行天下正”说出“你就要死了”五字之后是回答“你才要死了”,怔了一怔,只觉与圣香说话词不达意又指东说西,纠缠不清,闭嘴沉默了片刻,“我走了。”

“慢走,不送。”圣香挥挥手,一副笑倚春风、身陷万丈红尘舒服得不肯出来的样子。

阴楚翰越墙而去。

圣香看见他离开,耸了耸肩,正想拍拍手走人,把折下来的梅花拿到他自己房里去插,顺便送玉崔嵬和闻人暖两枝。突然“咿呀”一声,柴房的门开了,里面居然有人。圣香心头一跳,蓦然回首,只见推门的人脸色比刚才的阴楚翰还僵硬,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正是赵祥!

二哥……圣香方才的注意力全在阴楚翰身上,竟真不知道赵祥刚才就在柴房里,此时怔神一顿,竟不知从何说起,只呆呆地看着他。

“你在搞什么鬼?”赵祥冷冷地看着他,“什么九命猫?什么‘不容于天下’?刚才那人是谁?你朋友?”

赵祥问了四问,圣香呆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句:“啊……”

“啊什么啊?”赵祥脸上怒色渐渐涌起,“你在外边胡作非为,惹是生非,到底在做什么?你叫刚才那人杀谁?你胆子大了,平日胡闹也就算了,今日你竟敢在丞相府内支使人行凶杀人,你到底有没有当你是赵家的儿子?有没有当你自己是丞相的儿子?”

赵祥说到最后厉声厉色,圣香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我……”他怕赵祥,圣香从小到大怕的东西很多,最怕的……是因他而怒走边疆的两位哥哥,那是从心底生出的无法言喻的歉疚与负罪感,他夺走了赵瑞和赵祥应有的东西,那本应全部属于赵瑞和赵祥的父爱。

“你好大的胆子!”赵祥气得眼血丝、额头暴青筋,“你自己见爹去!赵家有你这样的子孙,简直是赵家的耻辱!”

“我……我……”圣香脱口而出,“我只是……”

“只是什么?”赵祥冷冷地问。

圣香定了定神,缓缓舒了口气,他的右手握拳,“我只是……说说而已……说着玩的。”

“杀人这等事,岂是可以让你玩笑的?”赵祥脸色更冷,“你把什么人藏在家里?刚才那人是谁?”

“二哥你在柴房里干什么?”圣香定了定神之后却顾左右言他,笑了起来,“你躲在里面砍柴吗?”

赵祥指着柴房之内,脸色酷厉冰冷,“你自己去看看,我在柴房里面干什么!”

圣香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祥之感,前进两步探头往柴房里看去,眼眸微微一颤——柴房里数十只鸟雀被飞镖钉在墙上,整整齐齐写着四个大字:“断玉焚香”。鸟雀刚死不久,血腥味被柴房里的松香味掩去,圣香嗅着那柴房里诡异的死亡之气,“这是什么东西?”

赵祥厉声道:“这是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叫‘断玉焚香’?你到底在外面胡闹了些什么?你瞒着爹、瞒着全家上下什么?还有——”他指着圣香房间的方向,“你房里那位‘客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得的又是什么病?做的是什么生意?走的是哪一条道?圣香啊圣香,你当家里是什么?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管你在外面惹了多大的祸都能帮你挡的神仙府?”

“我……”圣香刚泛上眼眸的笑意退去,咬了下嘴唇。赵祥已然打断他,进一步厉声道:“你可知当朝丞相都要奉公守法安分守己——何况你还不是丞相……你只不过是丞相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赵祥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他的嘴唇颤抖,黝黑的脸色顿时显得苍白,指着圣香的手指在颤抖。

气氛一时僵凝,有好一会儿,圣香没说什么,脸也没有变色,也没有笑。

“圣香……”赵祥的语调沉了下来,突然变得有些局促,“我……”

圣香摇了摇头,淡然一笑,“我没有生气啊。”

“你……”赵祥突然震动了一下,“你……你早就知道你不是……”

“我不是爹亲生的。”圣香慢慢地说,“那……也……没有什么……二哥。”他缓缓转了半个身,手里那几枝梅花跌在了地上,他用手去拍柴房边那一棵松树的树干,拍上了,便停住不动,“二哥、二哥……”

赵祥被他这两声“二哥”叫得心头颤动,不知怎地兴起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你到底在搞什么?”他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刚才的震怒已经过去。

“我有个朋友,虽然曾经是个大坏蛋,但现在不太坏,我想救他的命。”圣香说,身子已经转了过去,背对着赵祥,“但是有很多人想他死——很多很多人。”

赵祥厉声道:“这等事你该交给军巡铺!杀人行凶,那是罪恶昭彰的事,那是开封军巡铺管的事!不管有谁要杀谁,这等事岂能由你来管?”他一把抓住圣香背过身去的手,把圣香拉了过来,逼视着圣香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何况你是赵普的儿子!爹树大招风,得罪的人本就不少,你可知多少人等着抓爹的把柄?你如自认是爹的儿子,那就给我谨言慎行,不要胡说八道胡作非为!”

圣香对着赵祥的视线,他的眼眸泛着一股比赵祥想象的更安静的光辉,他并不太激动,只是也许有点索然、有点寥落,他说:“二哥,你知道皇上要杀我吗?”

赵祥骇然变色,“你说什么?这种话给人听见了还了得……”

“上次皇上请我去北固子门观景,”圣香轻声说,那声音有点缥缈,不脱一点淡淡的笑意,“赐我喝甜汤,我不小心打翻了那碗汤,结果汤翻进池塘,那些鱼都死啦……”

赵祥浑身一震,“你……皇上他……”

圣香凝视着赵祥的眼睛,慢慢地问:“二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皇上为什么要杀你?”赵祥压低声音,“他不是宠你宠得很吗?”

圣香淡淡地笑,“皇上怕我。”

赵祥没再问“为什么皇上怕你”,他不知道圣香究竟是谁的儿子,但从赵普把这孩子领进家门的那一天开始,他就知道圣香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不脱皇亲国戚之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清醒地知道这对赵普来说是多大的危机,而圣香显然没有把“皇上要杀我”这件事告诉赵普,“爹不知道?”

圣香又笑了起来,“爹知道了会吓死。”

“你——打算怎么办?”赵祥问。

圣香一指一指地挣开赵祥抓住他的手,慢慢地再度背过身去,“我不会自尽的,我不是忠臣——”顿了一顿,他突然又说:“要杀我朋友的人都是高手,军巡铺救不了他。”

“你是什么意思?”赵祥突然醒悟了什么,顿时厉声追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二哥!”圣香截断他的话,“皇上要杀我,别的很多很多人都要杀我,我不想我朋友死,我也不想自己死,更不想家里人受连累,所以——所以——”

他蓦然转身看着赵祥,“二哥你刚才听到了,救玉崔嵬,不容于天下——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

此言一出,赵祥如遇五雷轰顶,耳朵嗡然作响,呆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字地问:“你说什么?”

圣香望着他,说一个字退一步:“我若不死,皇上不会放心,爹会救我,他饶不了爹——可是我不想死——所以——所以——反正最近家里乱七八糟,我惹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有很多很多人要杀我,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否则,你难道想爹和相府陪我一起死吗?”

圣香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竟不显得太痛苦,赵祥惊骇莫名地看着他,几句话说完,圣香已退到了庭院门口,与赵祥有五丈之遥。只听他继续说:“我惹了好大好大的麻烦,你们如果不赶我走,家里一定会出事,也许会死人……你怎么忍心让泰伯、小云他们陪我死?对不对?所以——”他竟然笑了出来,“你和爹大发一顿脾气,把我赶出去吧。”

“你……你……”赵祥心底惊怒难平,有千言万语,但一句也辩驳不出,皇上要杀圣香,除了把圣看赶出去,难道还能叫圣香为了相府——真死不成?顿了一顿,他的声音颤抖:“你这娇纵惯了的性子,真把你赶了出去,你活得下去?”

圣香皱了皱眉头,认真地说:“以后每逢春节、中秋我都会回来看你的,如果我去了北边,就带貂皮回来;如果去了南边,就带美女回来……”

赵祥一怔,怒道:“你什么时候能说句正经的?现在……现在是什么时候!胡闹!你一辈子没个时候不胡闹!你想说笑到什么时候?”

圣吞吐吐舌头,指指墙上那大字,“这些东西恐怖得很,快点拆了。”他拍拍手打算溜之大吉,赵祥又冷冷地问:“你想什么时候走?”

圣香回身做鬼脸,“今天晚上。”

赵祥滞了一下,僵硬地道:“爹他……绝对做不到……”

圣香笑吟吟地看着他,“爹做不到你做得到就好,反正——二哥凶神恶煞的好可怕……”他说完就溜,在赵祥发怒之前逃得无影无踪。

赵祥看着圣香溜走的影子,这从小奢侈浪费爱玩懒惰的孩子,说出“你和爹把我赶出去吧……”那是什么心情?不容于天下,先不容于相府……让他不容于天下的一半是皇上的杀心,一半是朋友的友情,而让他不容于相府的……赵祥突然打了个寒噤——难道是自己不能谅解的心结?

一阵风吹来,隆冬寒意袭人,这一年的冬,比去年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