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黄金凤羽

旁观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犹如黄金凤凰的女子,女皇般的女子,居然和这个一直躺在地上的黄衣公子有什么瓜葛,两个人在扶起来的片刻,居然轻轻说了不少话。

“你就不怕,我有一天,也是会恨你的吗?”六音被她的双手扶起来,顺势握着她的双肩,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的凭借,就是你肯定我会爱你一生、寻觅你一生?你就不怕,我哪一天突然看开了,离你而去,回开封去,你还有什么凭借可以恨我?”

“回开封去?”皇眷冷笑,“六音公子,”她侧过头去,然后又倾身向后看着他,姿态很傲慢,“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吗?”她轻轻地问,顺势,托起了六音的脸,“你既然离开了,就代表着,在你离开的那一瞬间开始,你除了我,已经一无所有。”

六音的眼中滑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他为何在看过了那么多女子之后,却忘形忘己地爱上了她?他有千百个人可以挑选,为什么,从第一眼开始,就已经认定了是她?这个女子,给他的,除了苦与痛,除了悲哀,除了憔悴,还有过什么?为什么,他就是不能停止追寻?在失望与希望中交错,一日一日的日出日落,皇眷,你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苦情?你能明白文嘉的情苦,那,我的情,又何尝不苦?

她没有见过六音有这样躲避的眼神,那眼里的自负,那眼里的笑意,那眼里的倾去千江明月的光华,黯然成了如今欲笑不能的苦涩。这个骄矜的男子,为了她,真的已经心力交瘁。看着他幽黑如此的眼神,心头何尝没有泛起微些疼痛的波澜,但是,她却没有那份善良,去原谅文嘉的死亡。

是的,皇眷承认,她不会原谅的,从始自终都是文嘉!不原谅她就这样死,不原谅她居然如此自私,不原谅她那一跳,还有一起死亡的是她的爱——六音只是她迁怒的对象,是她当年曾经想爱却没有爱过的男人,她还没有来得及去爱,文嘉就已经判定了她这份感情的死亡。他无辜,她又何尝不无辜?她还来不及爱,她甚至没有资格去说爱,因为妹妹,妹妹的爱已经堵死了她去说爱的路。然后文嘉死去,留下她死去之后都不能释然的怨恨,她又怎么能够和这个令文嘉伤心欲绝、心碎死去的男人,开始一段快乐?

所以迁怒于他,折磨他,折磨自己;他越深情,就证明他越不在乎文嘉,然后她自己越感到心痛,就证明,她的罪孽有多么深。所以,就会更恨他。

罪孽啊!

她,六音,文嘉,纠缠不清的爱与怨,代价是一份绝世风华的死亡。

无论颠过来,倒过去的,都是——罪孽。


青衣男子与青衣女子看着那黄金凤羽般的女子扶起黄衣男子,往谁也没有多看一眼,就此淡淡地离开,走入了镇上惟一的一间客栈。

“好美的女人。”青衣女子一直看到了皇眷消失不见,才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师妹,我有一个想法。”青衣男子突然道。

“不错,”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青衣中年人点头,“这位姑娘如此容貌,今年贺西会场贺兰春山的倾城绝眼,可能就要失去作用。”

青衣女子也点头,“贺兰春山这妖女倚仗着她的狐媚之色,靠着倾城绝眼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如果可以找到一个比她更美的女子,她的倾城绝眼就失去效用,那些被她迷惑的各家各派的男子,也就可以解脱了。”

“那位戴着黄金凤羽的姑娘,绝对要比贺兰春山美貌多了,不但是美貌,她还有一种令人不可逼视的王者之气——贺兰春山与之相比,简直像个乡下女子。”青衣男子几乎魂魄都还没有收回来,还在那耳际与颈项边晃的黄金凤羽中失神。

“她现在可能在救人,我等一个时辰之后,再登门造访。”


救人?

皇眷根本没有在救人,她只把六音丢在椅子上,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六音胸口气血翻涌,难过之极,却是哈哈一笑,“我既然早已经不是三年前的六音,你还有什么好看的?这一张脸早就凋零不成样子,你看着我,不觉得三年前因为这张脸而发生的事,实在是荒唐吗?”

皇眷的确在看他那一张脸,自从三年前离开,她就再也没有认真看过这一张当年倾倒众生,令爱者生、怨者死的脸。

如今,依然是一样的眉目,一样的嘴角,一样的人,那宛若月光照在流水上,光与影那样跳跃变化的眼睛,那曾经似笑非笑,衣发飞扬的神采,都宛然失了踪,或者,是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吧。曾经的美丽红颜,与苍颜,相隔竟是如此之近,只需要三年,舞衣上的铃铛可以消失,风吹过的发缕可以绾起,可是,那种天生的美丽,也是如此容易就能在风烟里消散无影踪?

“你自己看着,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可怜?”皇眷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慢慢地梳她自己的光华柔软的长发,“红颜老去,六音公子又是那样喜欢美人的人,再这样下去,再过一两年,连艳蝶,也不会向你献殷勤了。”

六音嘴角微撇,依然带着魔魅动人的神韵,“我可以不追你,回开封去。”

“是吗?”皇眷冷笑,“你做得到吗?”她放下梳子,伸出手抵住六音左胸,一边道:“六音公子,红颜青丝,一日凋零,并不是你想挽回就可以挽回的。”一边传出真气,为他调理胸口岔经的真气,“你这门功夫危险得很,我早就说过,不练也罢,可惜你就是喜欢卖弄风情,歌曲舞蹈,是你天生喜好的东西,你一身武功,华而不实的东西占了大部分,这样和人动手,怎么能不吃亏?”

六音依然是嘴角微撇,“我从未打算要走江湖,我本在开封待得很好,只不过,有人看不惯我高兴而已。”

“是吗?”皇眷冷笑,“你好自为之,只要你能回开封,难道我还会拦你?我可从未逼你要跟着我。”

六音突然抬起手,在真气疗伤的时候,本不应该有这样的动作,但是他举起了手,轻轻地在她的脸颊上碰触了一下,似乎在感觉她肌肤的光滑柔嫩。

皇眷真力一催,六音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但是他的手并没有就此离开皇眷的脸,而是顺着她的脸,轻轻地抚摸,然后,随着他手臂的重量,手掌的温度,轻轻地,滑过了她的面颊。

“追了三年,我终于,触摸到了你。”六音的嘴角带血,但是却分明带着翘起嘴角的笑,那殷红的血色,让他失去光泽的嘴唇,看起来分外魔魅动人,“你放心,这一次,我一定会回开封去。我,不是飞蛾不会等到扑进火里,烧掉了翅膀,才知道后悔。追寻你,太辛苦太麻烦,我始终是喜欢过舒适生活的人,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苦……”

皇眷心底微微起了一阵不安,一阵不确定。他,终于要决定放手离开了吗?不,她相信她自己的魅力,六音是不动情则已,动了情就分外死心眼的人,他在离开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他除了她,将一无所有。“你如果可以回去,你一早就回去了,不是吗?何必等到这一天?”

“那是我以为,你对我,就像我对你一样。”六音低沉地道,“我不知道你是为了文嘉,我以为,你是为了我……你如果为了我,我追你一辈子,不会觉得辛苦。但是你是为了文嘉。”他笑得苦,“我追着你,追着一个永远也追不到的人,不是飞蛾扑火,是什么?我只是想找,找一个相知相许的人,如果要我追寻一份怨恨,追寻一辈子,你不觉得,对于六音来说,太辛苦了吗?”

“那么,我祝贺你放得掉,看得开。”皇眷转过头去,淡淡地道。

六音笑了,“我要找到恢复容貌的方法,让你后侮,为什么你居然可以不爱我,”他胸口的真气已经转顺,说起话来就很顺畅,“我要让你后悔。”

“后悔?”皇眷冷笑,“我会后悔?好,我等着你如何来让我后悔。”

六音依然笑,“这就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你,凶神恶煞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听话……”他低语,“我第一次看见你,在皇上的御林宴,你带着一群女子进来,跳的是《春日宴》,别人的眼神娇媚入骨,而你,你从来不看人,你连皇上也不看,你就看着文嘉。我那时候很奇怪,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只盯着一个白衣的小宫女,但是那天文嘉打翻了三个碟子,泼出了一杯酒,都是你,你在那样流衣宽袖、金碧辉煌的舞蹈之中,替她遮掩过去的。你的眼神,像一只鸟,不甘被人束缚,却为了某些理由,勉强暂时忍耐着,待在宫里。你的颈项很美,左耳上的那枚黄金凤羽很适合,就像一个带着桎梏的女皇,一只铐着锁链的凤凰——我很动心,真得很动心。”他慢慢推开皇眷压在他胸口的手掌,他已经不需要了,“我很遗憾,不能让你爱我……”

“凭什么,每个人都要爱你?”皇眷默然,听了他的剖白,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每个见过你的女人,都要爱你?”

“我从来没有要求每个女人都要来爱我,只不过,我不能爱的人太多,而我希望有的,一直都不能够有。”六音柔声道,“你为了文嘉恨我,我不气你,但是,我也不会道歉,因为,爱与不爱,不能由文嘉来判断,不能因为我不爱她,就等于,我是有罪的。”他温文地笑,“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你,我,文嘉,都逃不过,但并不等于,我们都是——有罪的。”既然皇眷是怨恨他的,那么,他不为难她,他可以离开的时候,就离开。

六音借着把皇眷的手推开的力道,轻轻地从椅子上飘起,慢慢地,从窗口飘了出去,他这一门轻功,和大多数轻功都不同,尤其显得轻灵飘逸。

临出窗的时候,他回眸一笑,却什么也没说,就此走了。

他那一笑,彷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风华,夕阳之下,犹显得风采如画。皇眷怔怔地看着他离开,回想着他三年苦苦的追寻,看着他相遇不过片刻一笑而去,耳边依然索绕着——“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你,我,文嘉,都逃不过,但并不等于,我们都是——有罪的。”是吗?因为是爱,所以,无法用常理解释,如果心够豁达,那就不妨释然、坦然?

可是我——不够豁达,我没有你潇洒,我也不够你善良,所以,我始终无法原谅。


“笃笃笃。”门口传来了几声敲门声,敲得很轻,显得对屋里人很敬重。

“进来。”皇眷没有回头,目光犹停留在六音刚才呕出的鲜血上,不知为何,看着那鲜血,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姑娘的房门上了锁。”门外的人很和气地道。

“听你们的脚步声,也是武林中人,要进来,难道还要我请你?一块铜锁,在众位眼中,着实算不了什么。”皇眷淡淡地道,其跋扈刻薄之处,一闻而知。

“格拉”一声,铜锁断裂,一个青衣中年人走了进来,“姑娘,在下青剑十八式门人,古长青。”

皇眷背对着门口,一只手犹自拿着木梳,从铜镜中凝视着进来的人,“恕我眼生,不认得各位高人。”

“姑娘不必心存戒备,”古长青微笑,“在下并无恶意,只是眼见姑娘容颜出众,想要和姑娘商议一件事情。”

皇眷慢慢地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支黄金凤钗,插入髻髻,然后才冷冷地问:“什么事情?”

“姑娘可知贺西会场有贺兰春山之约?贺兰妖女凭借姿色媚功,迷惑了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姑娘的容貌远胜于她,如果有幸能与同去贺西会场,必可破解贺兰妖女的倾城绝眼,拯救被她迷惑的众位武林少侠。”

皇眷截口冷笑,“武林少侠?能为贺兰春山迷惑,也算是武林少侠?”她淡淡地讽刺,语气却不容情,“是啊,男人一旦犯了什么错误,必是被妖女迷惑,他们自己当然一点过错也没有。”

古长青被她抢白得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呆了一呆,才道:“即使并非武林俊杰,上天有好生之德,姑娘你……”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找上天去救人,姑娘我没有好生之德,杀人我会,救人一概不会!”皇眷冷冷地道。

古长青这一下是尴尬之极,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怪癖孤傲的女人,“那么,打搅姑娘休息了。”

“你回来。”皇眷对着镜子凝视了一阵子,似乎对头上的黄金凤钗并不满意,拔了下来,“贺兰春山的倾城绝眼绝非等闲之辈可以破解,你不要以为找到一个比她美的女人,就一切万事大吉,你会害死你所找到的绝代佳人。”她淡淡地道,“我告诉你,贺兰春山的倾城绝眼我领教过,她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她。我虽然长得不错,却没有她风骚妖媚。还有你们奉为神人的姑射姑娘,现在应该称为容夫人,她长得也不错,但是一样奈何不了贺兰春山,你们自诩侠义中人,姑射的乌木琴功力如何,你们应该比我清楚。”

古长青心头一凛,“姑娘的意思是,知道有方法可以破解倾城绝眼?还是,真的自此无救?”

“方法自然是有的,”皇眷淡淡地道,“你有悲天悯人的情操,难道我还刻意和你为难?”她转过身来,用她君临天下的眼神看着古长青,“方法只有一个!”

古长青问道:“什么?”

“你去找,天下第一美人——”皇眷一字一字地道,“没有天下第一流的风采,绝对动摇不了倾城绝眼的魔力,记住了,是天下第一,不是像我这样的庸脂俗粉。”她淡淡地道,“你看女人,眼光也应该高一点。”

古长青虽然已经年长皇眷三四十岁,却依然被她教训得老睑生红,“不知道何谓天下第一美人?”

“天下第一美人,能令爱者生,怨者死,不需要绝世媚功,就可以颠倒众生——”皇眷一字一字地道,“天然的魔力,才能抵御得了后天的魔功,所以,你需要的,是天下第一美人。”

“这样的人,千百年来未必有过,一时之间,上哪里找?贺西会场之约,三个月后就要开始了。”古长青摇头。

“有的,”皇眷淡淡地道,“这样的人,自然是有的,没见过他之前,我自然也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古长青大喜,“请问姑娘,这位天下第一美人现在何处?可是姑娘挚友?缘盼一见。”

你已经见过了,可惜,他容颜凋零颜色成霜,你居然,看不出来——皇眷心里掠过一丝沧桑的痛楚,脸上毫无表情,“太迟了。”她淡淡地道,“他虽然曾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是如今,已经连美人这两个字,都已经不算了。”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自作自受,”皇眷冷冷地道,“你没听说过红颜白发吗?正是有着天下第一的容颜,所以才特别容易衰败,绝世的容颜,就像娇贵的孩子,没有精心地照顾滋润,自然要衰败凋零。上天对人,总是公平的。”她近似残酷地冷笑,“红颜白发,英雄迟暮,如果是平凡人,反倒没有这么多痛苦。”

这位语言讥消颜色冷漠的姑娘,其实倒有着一副热心肠,只不过她嘴上刻薄,心里却并不冷漠,甚至,偶尔一两句冷冷的讽刺,却也是精辟的人生之语、沧桑之恨。古长青心中莞尔,“白发红颜,迟暮英雄,并列为人生第一遗恨,尤其曾为天下第一美人,这种痛苦,只怕并非常人所能想象。”

“不错。”皇眷淡淡地应了一声。

“既然不能从姿色上击败贺兰春山,在下等人只好从武功上想办法了,”古长青微微一笑,“多谢姑娘,在下告辞。”

“不送。”皇眷依然没什么表情,冷冷淡淡。

古长青出去,关上了房门。

天下第一美人?可笑的古长青,一直以为她说的是女人,却不知道,她说的,是六音,一直都是六音。

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如今是羁道上颠沛流离的路人。六音啊六音,你心里,究竟有多苦?容颜凋零,你是最自负美貌的人,是最挑剔容貌的人,最喜欢享受的人,顾影自怜,是什么样的心清?什么样的伤痛?

不痛苦吗?为什么你还有自信,要让我,后悔没有爱你?

你那当年的铃铛,究竟藏在何处?那一笑倾尽千古风华的流水与月光,那在我的萧声中一个转身落尽繁花的剑舞衣袂,又究竟,藏去了何处?

风华落尽,当真,再也无可挽回?可是如果我后悔了,我后悔了,那你的美丽,又要去哪里寻找挽回?

突然之间,三年冷漠残酷的心情,起了波澜,第一次,为了他,心疼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