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蜡炬成灰泪始干

“你说,你不是不爱我,那么,不是不爱我,就是爱我吗?”

“是的,只不过,不太深——没有你深。”

思过崖上,姑射横琴在膝,却破例没有弹琴,只是望着远方发怔。

离开开封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不知道好不好,他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他是不是还是那么多事务?他是不是——依然满心都是大宋,却没有他自己?

被他承认爱过,应该满足了,可是为什么心里的一股黯然,在离别之后却变得更加的浓郁,心里的牵挂,在离别之后也越来越强烈?

解脱?谈何容易——

“姑射。”

姑射回头一笑,“入境大师。”

在姑射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僧衣白袜的老和尚,是一位在思过崖上潜修的前辈高人,江湖上能和入境大师打交道的并不多,如能见上一面,亦属难能可贵。但是入境大师和姑射却算得上是棋友、画友、诗友。

入境大师慈祥地微笑,“姑射弹不出琴来的时候,可是不多。”

姑射不语,拨了两下弦,不成腔调。

“如果心有痴念,逃到我思过崖来亦是无用的,和尚这里虽然远离凡尘,但毕竟还是人间。”入境大师缓缓说话,语气温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于我佛门无缘,你有你的孽,和尚有和尚的劫。和尚的劫可以靠修行坐化消去,你的孽只有你自己走的过去,扛的起来。”

“大师在思过崖修行数十年,想必消去了不少劫难。”姑射勉强一笑,“大师可否告诉我,如何忘情?为何你能够在这样一块岩石上一坐数十年?”她低低地问,“你难道就不牵挂人间吗?”

“忘情?”入境大师微微一笑,“和尚不能教你。”

“为什么不能?”姑射秀眉微蹙。

“和尚本身还不能忘情,如何教你?”入境大师莞尔。

“大师能够在这里一坐数十年,定力静心令人钦佩,却还是没有达到忘情的境界?”姑射悠悠一叹,“解脱、解脱……”她摇了摇头,“大师,可有棋兴?”

入境大师微笑摇头,“今日没有。”

姑射讶然,入境大师好棋成痴,居然会说没有棋兴?

“你心神未定,神思恍惚,如何是和尚的敌手?”入境大师哈哈一笑,“等你下次来思过崖,和尚和你连下三局,非杀得你低头认输不可!”

姑射也莞尔一笑,这老和尚,好胜心这么强,难怪他自称还未忘情,“今日我心情不好,大师居然不乘人之危,下一次可就不知道大师有没有要姑射低头认输的运气了。”她盈盈一笑,“我走了。”

“和尚不送。”入境大师微笑。

姑射飘然而去。

这孩子!虽然是个女子,但是武功智谋琴棋诗画样样出色,只是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令这个来去自如的孩子也烦恼了。

忘情、忘情,所谓人情,既然生而为人,又怎么能够无情呢?情并非可忘,只不过也许在不愿意的时候,把它暂时埋藏在心底,假装别人和自己都不知道罢了。


“容大人,耶律隆绪即位未久野心勃勃,在岐沟关战胜之后数度遣兵南下,打探我朝军情,他们易容乔扮成我大宋子民,不知容大人有什么对策?”

问话的是兵部侍郎。

容隐沉吟,“能够潜入大宋乔扮宋人打听军情的人,想必并非寻常人物。”

“不错,应该都是辽国高手。”

“刺探军机——”容隐负手,仰首看着殿上的承尘,“要么去兵部,要么来我这里,散布在江湖之中,能够探听什么军情?”

“尚书大人也是这么说,但是这些人如果不查出来,对我大宋有百害而无一益。”

“要查出人来也很容易。”容隐淡淡地道。

兵部侍郎一呆,“不知容大人有什么妙计?”

“你把你们大人的军情军机统统放到我们这里来,然后放出消息去,他们自然就会来找我。”容隐微微冷笑,“他们的目标全部都在我这里,我就不信,如果他们是要探军情,会不来!”

“容大人英明!”兵部侍郎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地赞叹,容隐雄才大略他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来和他商量;另外一半赞叹,是为了危险离兵部越远越好,容隐既然喜欢逞英雄,那就让他去担风险好了,到时候军机丢了性命不保,不关他兵部的事情!

容隐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最好要尚书大人把军情军机做一份伪造的给我,以免我弄丢了皇上怪到你和你家尚书大人头上。”他言下之意就是,他死了也不关兵部的事情!

“是!是!”兵部侍郎大喜。

“还有,我如果身在开封,身在容府,我有重兵防卫,就算是辽国第一等高手也未必敢来,我会找个机会下江南一趟。”容隐淡淡地道:“我也有些别的事情需要处理,明天我会向皇上告假说明。你如果要查刺探军情的辽国探子,那就动作快一点,省得我走了,兵部的伪造军机还在你们大人那里,辽国的探子杀到兵部去,后悔可来不及了。”他说完,负在背后的袖子一摔,“书雪,送客!”

“是!”

“多谢容大人。”兵部侍郎忙忙地走了,虽然容隐的态度并不客气,但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至少这件事出了纰漏不关兵部的事,那就够了。

下江南——

容隐深深蹙眉,配天这丫头离家出走,去了江南,他要把她找回来,毕竟他是配天惟一的亲人了;当然去江南还有视察更戍、稳定军心的任务,还有为朝廷明年征兵做一个预先的计划……他的事情多得很。

当然,还有一件,容隐绝不会承认的,在江南,有她。

如果她不是雅兴大发北上望风赏雪,她会留在江南弹琴的,他知道,他甚至连她最经常居住的地方都知道。

但是他绝不会去找她,说好了要解脱的,不是吗?


弹琴?

姑射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弹过琴。

她甚至也没有像以往一样抱着乌木琴四处漂泊,而是留在了她只有漂泊得到了厌倦的时候才会回来的家。

算是一个家吧,在梨花溪姑射有一间小屋,那是她从小修习武功的地方,师父教过她武功琴艺之后飘然而去,这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四岁习武,十六岁出师,十七岁遇到容隐,如今——四年了——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姑射一身白衣,倚着窗户幽幽地念,“……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她自嘲,再没有比这一句更能说清她现在的心情,还有容隐淡淡的“多情无益,不如无情”,如果懂得这些就可以忘情、绝情、无情,那有多好?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姑射姑娘。”

姑射讶然,她这偏僻的地方居然也会有人来找?转头望去,来人是江南羽,不过那嚣张跋扈的神气已经大为收敛,变得有些稳重起来。她莞尔一笑,这里,除了当时一心一意想要见她的江南羽,也没有几人知道,“江公子。”

“姑娘居然在这里。”江南羽原本没指望看到人,看见了姑射反而意外,“姑娘没有留在开封?”

姑射浅笑,“和你一样,被人赶走啦。”

江南羽一怔,“姑娘说笑了。”

姑射盈盈一笑,也不分辩,“江公子有事?”

“在下替家父送信,九月十六在泸州开武林大会,请姑娘一晤。”江南羽递过一张请柬,也没有向她多看,规规矩矩抱拳,“请柬已经送到,在下告辞了。”

姑射看一眼请柬,再看一眼江南羽,微微一笑,“你很有长进,日后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江南羽笑了笑,“在下的本性还是在的,”他吐出一口气,向天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姑射知道他那时候想的是容隐,“如果有一天,我不会输给他,姑娘依然云英末嫁,我可以请求姑娘——嫁我为妻吗?”他这一回说得很认真。

姑射笑了,“我不知道,”她也抬头看了一眼天,很奇怪,江南羽也知道她想的是容隐,也许容隐给人的印象就像这天一样,浩瀚而且深远。“到那个时候,你再问我吧。”她也很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我会答应的。”

江南羽一笑,“在下告辞。”

“不送。”

江南羽一掠而去,轻功大是不弱,他说有一天要超越容隐,也许,在武学上并非不可能,但是,容隐的卓越,容隐的精髓,井非在武功啊!姑射轻叹,也许,正是因为他的心太宏远,包含了天下百姓、安宁稳定,所以他的境界离人太远,远得连她都达不到——何况江南羽?

所以对容隐来说,爱上她,也许的确是一种痛苦,那让他从一个“神”,变成了一个人,让他也会为喜怒哀乐痛苦、烦恼、会悲哀。那对于重任在身事务繁多的他来说,感情的负荷的确是太累太累了。姑射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别人相爱是快乐,他和她的相爱,却是一种痛苦,并且要看各自的缘分才能探求有没有解脱的福气——

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眼界如此高的她才会爱上他,情不自禁;也因为她是这样的女人,所以他也才会无可奈何的承认爱她。他和她的相爱,是因为相互欣赏对方的特质,欣赏对方的卓然不群,欣赏对方的才智武功,如果没有朝政,没有战争,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候,他们两个,会是最相配最羡慕煞人的一对!但是——姑射的眼泪落在了衣襟之间——但是时局如此,他是官,他是显贵,他的精神气力全部给了大宋,就算他心里有她,又哪里可以多一分气力来爱她?和她厮守?

国家、国家!姑射自嘲,她的情敌,居然是大宋,而非美人。


九月十一。

容隐和书雪离开开封,前往泸州。

他暂时不必担心燕王爷会在他离开的时候篡位,因为煎王府的上玄、燕王爷的儿子,跟着配天一起失踪,大概也到江南去了。他江南之行,如果可能,也要把上玄找回来,否则身为朝臣肆意离开京都,朝廷的威严何在?

时隔四年,再一次路过泸州。

泸州,依然像当年一样青绿,山川灵秀,流水无声。

惟有在这样的地方出产的茶叶,才是绝世的好茶。

容隐策马和书雪一起奔驰在官道上,一间古意盎然的茶楼在官道边上一闪而过,容隐头也不回,放马直奔。

书雪却回头看了一眼,那就是当年容隐初见姑射的地方,那一天的情形书雪还记得清清楚楚,而少爷却居然已经不再回头了。他跟着少爷纵马,心里满怀担忧,少爷啊少爷,你为了大宋,当真什么都放弃了,连姑射姑娘这样的女子,连你和她当年的一点回忆,你都彻底地遗弃,再也不会想起了吗?

——那些——却曾经是少爷最快乐的日子,是他这一生惟一活得不是为了大宋,而是为了他自己的一段日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啊吵爷,你撕裂感情,就像撕裂一块破布,难道——真的不会伤也不会痛?

容隐人在马上,疾风过耳,掠过茶楼的时候一阵茶香扑面而来,他刻意屏住呼吸,连一眼也没有多看,一下子就过去了。

很容易,屏住呼吸,目不斜视,一下子就过去了。他嘴边有淡淡的自嘲。可恨的是,虽然他一眼也不瞧,但是那茶楼的样子,里面的桌椅板凳,那里面挂着的字画,甚至那左墙上刻着的《茶经》,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刻意不看,但是其实在心里,它的样子从未褪色,也从未忘记。

甚至当年姑射横琴从茶楼二楼的楼梯下来,那眉眼盈盈的笑意,白衣一转,那是什么样的眼角眉梢,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闭上眼睛,他心底不断涌上当年的心情,种种回忆——第一次相遇,他是一瞬之间乍然心动,而她嫣然一笑,如何不是种下祸根的因缘?总之,不知如何,他和她就那样在一起,烹茶煮酒,弹琴论诗,那一段时间,当真过得像天上的神仙——

快马飞驰,两边的景物不断地飞逝。

——然后两个人相约上山去采撷纳溪梅岭的茶叶,而后,她唱了那首《长命女》,吐露了爱恋之意。结果却是他陡然清醒,知道他根本要不起她这样的女人!她的清雅飘逸属于江湖,而非朝堂,把她关在开封,她还能弹琴吗?所以他拒绝,拂袖而去,并且至今没有后悔过!

嘴边的自嘲变成了苦笑,容隐吐出压抑在胸口的抑郁,他很想伸出一只手,把心里不断泛现的爱恋缠绵掐断辗死,很想有个什么东西可以蒙住那些过去,让他永远想不起来。一寸一寸的心软柔情,一点一滴的过去,都在腐蚀着他刻意要刚硬的心,姑射的人被他赶走了,影子却缠绕不去!

他现在知道了,为什么有人希望有慧剑可断情丝,因为那些牵挂就像蚕丝一样,一丝一缕不绝不断,如果没有慧剑,人很容易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痛苦,却——无法解脱——所谓相思,大抵就是如此了。

当年的眉眼盈盈,化成了如今的怨眉愁睫,而相思——却不管有没有道理,硬是缠绵不去!

“来人下马!”远远的,有人大喝,“来人下马!”

容隐悚然一惊,目中陡然掠过一阵煞气,勒马止步。

书雪跟着勒马,莫名其妙地看着拦路的大汉,“干什么?这里是官道,是朝廷修的路,人人都可以走,你凭什么拦着我们?”

拦路的大汉极不耐烦,“我看你们两个也是身负武功的,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吧?泸州大会改了地点啦,从鹤言庄改到了梅岭,那那那,要去都去纳溪梅岭,就是那个据说长什么茶叶的地方,从这里过去就走过了。”

“我们才不是——”

书雪反驳,他本想说“我们才不是要参加什么武林大会,我们只是路过这里”,但是容隐截口:“阁下在这里专程通知各位参加武林大会的同道?”

大汉点头,挥手,“是啊,要去就快去,少废话!”

容隐又问了一句:“已经有多少同道上了纳溪梅岭?”

大汉更不耐烦,“很多,大概五六百人吧,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走不走啊?别在这碍事!”

“少爷?”书雪不知道容隐在想什么,叫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容隐点了点头,“我们走。”他居然调转马头,往纳溪梅岭去了。

书雪一呆,“少爷!”他追了上去,“你想去看看那个什么武林大会?”

容隐若有所思,“武林大会,以配天的性情,好胜成性,如果有武林大会,她怎么会不来呢?”

书雪大喜,“对对对!小姐一定会去看看的,我们也去瞧瞧,说不定可以找到配天小姐。”


纳溪梅岭。

风景依旧。

茶树比四年前长高了一些,但青山还是那样的青山,流水还是那样的流水。

容隐下马,牵着马走,梅岭上原本清静,但此刻人来人往,满耳都是“久仰久仰”,“某某某果然是某某某”之类的言语。而容隐从未在江湖闯荡过,自然也没有人认得他,更没有人会理他,最多,就是几个女子飘过来的媚眼,而庄重的姑娘却只敢看着容隐脸红。

当然这一切容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只是想看看配天究竟有没有到这个地方来瞧热闹。

“阁下风骨不凡,恕在下眼生,不知这位兄台高姓大名?”一位也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对着容隐拱手,“在下江南丰,添为本会主事之人,这位兄台可有请柬?”

容隐微微一怔,他知道江南丰是江南羽的父亲,江南山庄的庄主,几乎武林公认的盟主,却不知他如何注意到了自己。他从来没有走过江湖,他的行为举止自然与人不同,并且容隐煞气与贵气并在眉间,这样一个人物,江南丰如何不感到惊讶?

“在下姓容。”容隐淡淡地应付。

好冷淡的脾气!江南丰名满江湖,难得有后辈敢这样和他说话,不禁一怔。

但是看见这位自称姓容的少年人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的对身边书童模样的人说,“见过江大侠。”

那书童模样的孩子连忙对着江南丰笑了一下,“江大侠。”却不知道要接下去说什么。

江南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不禁惊讶之中也有几分莞尔,眼见那姓容的公子在答了自己一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甚至他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就径自走了过去,留下他一个童子应酬自己,还真是卓然孤傲,一点情面也不愿讲。他本要询问容隐有没有参加武林大会的请柬,但是看见容隐如此的气度风骨,他索性不问了,如此人才,应当不是无聊之辈,闹事之徒。

那一边,江南羽跃身站在草草搭盖的一个高台上,抱拳道,“在下权代家父散发英雄贴召开武林大会,是为了十年一度的比武盛会,以及和各位英雄商讨是否愿意北抗辽兵,卫国保家……”他朗声说,颇有一点未来盟主的气度。

容隐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他知道江南羽之所以会突然转变性情,是为他所激,但是涉及兵祸国家,却并不是有一腔热血就足够,抗辽之事,如此提出来,说的不好听一点,叫做鲁莽草率,还易打草惊蛇!但是他也很留意下面江湖人物的反应,首先他听到一声冷笑,然后听到许多轻微的议论,当然也有些年轻人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他首先往发出一声冷笑的地方看去。

发出冷笑的是站在崆峒派和青梅派两派之间一块没有门派的闲杂人等站立的地方,是个带着帽子,压住了半边脸的年轻人,他旁边站着一个白衣公子。但是容隐何等眼力,他一眼就瞧出来,戴帽子的年轻人是上玄,而他身边的白衣公子,显而易见就是容配天!

“少爷!小姐在那里!”书雪也瞧得出来,悄悄拉了拉容隐的衣袖。

容隐点了点头,却没有走过去。上玄身为侍卫骑军指挥使,也是掌管禁军的人物,江南羽这番话听在他耳中,自然是幼稚可笑。他知道虽然燕王爷有篡位夺权之心,上玄为燕王爷之子,却没有他老子那等野心勃勃,他对配天有情,这次突如其来的离家,必然是配天这丫头希望他远离朝政,怂恿了他出来,这不见得一定是坏事,所以他并没有立即出面要他们两个回家。

他倒是比较注意一些没有发出声音的人。在主台之下,有一群屏住呼吸、非常紧张的看着周围人反应的人,在江南羽号召大家抗辽的时候,他们甚至紧张得完全停止了呼吸!那是谁?容隐森然的目光自那些人携带的兵器上缓缓掠过,那是契丹人常用的长枪和弓箭。

就在此时,一声“叮咚”的琴响,一位白衣女子飘然而至,怀里抱着一具古琴,落在了主台之上。

单看她斜掠而来无声无息的轻功,已经令人心悦诚服,她一转过身来,台下的人已经嗡嗡翁议论起来,是浮云姑射!这位无论把什么“第一”的称号都加在她头上都不嫌过分的女子!更有人大叫不虚此行,能一见姑射,那是多少年轻人心中的梦想!

“江公子,我说实话你不要生气。”姑射对着江南羽盈盈一笑,“军国大事自有朝廷将士为主,江湖中人,行军打仗,战略布兵井非所长,战场上出兵动辄千万,数百数十位高手无济于事,并且大家放荡惯了,若投身为兵,可知什么是军令如山?”

江南羽看见她本就有些心神不定,被她一问,居然答不出来。

“而且,江公子可知,你登高一呼,自有响应者与不响应者,对于无意要抗辽的武林同道,你打算如何处理?”姑射侃侃而谈,始终带着微笑,“更何况,最令人忧虑的是,江公子你这一呼吁,把江湖分成了对辽国有敌意和没有敌意的两派,如果辽国在此地设有探子,消灭对辽国有敌意的人,拉拢对辽国没有敌意的,大宋武林,很容易就四分五裂,人心惶惶。这些,公子想过没有?”

江南羽更加答不出来。

书雪兴奋的拉着容隐,拼命拉着容隐的衣袖,“姑娘好厉害,真是太厉害了!少爷,你看!你看!”

容隐看了一眼姑射,把目光转开了去,她说出了他所有要说的话,每一个顾虑,每一个想法——何缘——能够得此知己?人生得一知己已是不易,何况,是两心如一?可惜他不敢多看,他不敢,多看一眼,那些在泸州路上若隐若现的苦涩情意,就立刻会泛滥成灾。

但是他不看;她的声音依然声声入耳,“江公子爱国之心,姑射敬服,姑射并非要与公子为难,只是有些事事关重大,不能不说。”

江南羽尴尬地一笑,“姑娘说得有理。”

姑射凝视着他,柔声道:“我关心的只是安定,井非其他。只要江湖安定,不起风波,就算是很大的功劳,为朝廷全心全意抗辽减轻了负担。公子有才,姑射寄望公子为此出力。”

“我关心的只是安定。”容隐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她——居然在江南羽面前,在这么多江湖人物面前,把他的话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一个字也没有忘记。她本是不理世事的女子,如今苦口婆心,是因为——她在为他着想吗?她在为他设想,为他解忧!所以世外飘然来去的姑射才会说出了“安定”两个字,那不是她的口吻,而是他的!

“姑娘在学少爷你呢!”书雪听得这口气分外耳熟,忍不住好笑,“少爷你听,她学得真像!”

容隐脸上微微发热,事到如今,要他压抑心中的爱怜,岂非苛求?他心中此刻热血澎湃,如果姑射此刻向着他飞身而来,他会紧紧地抱住她,甚至吻她!他的脑中此刻没有国家,只有被他逼走的姑射,在离开了他之后,依然为他解忧,替他设想!她不知不觉地模仿了他,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无可奈何?他怎么能让她孤身一人漂泊江湖,日复一日地想念他,模仿他?

——如果没有解脱的福气,这样的想念,将会是多么的痛苦!

——难道,他和她就这样一辈子么?

他的心偏颇了。如果从前他的心里有七分是大宋,三分是姑射,如今,他的心里就有两个影子,一个是大宋,一个是姑射。两个影子交替重叠,时而是这一个,时而是那一个,每一个影子出现的时候,都完全占据了他的心,不给另外一个留下余地!

天啊!你不能这样对我!如此下去,你要我怎么办?怎么办?容隐抬起头看了天一眼,却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如此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受不了而毁灭的。

“啪啪啪”,姑射说完,立刻就有人鼓掌。此刻万籁俱静,这掌声就显得刺耳,大家的目光登时都集中在了鼓掌的人身上,偏偏鼓掌的人不以为忤,反而赞了一句,“说得好!”

鼓掌的人是上玄,他向来嚣张跋扈;当然什么也不在乎。但是一惊觉上玄赞好,容隐只觉得如同一桶冰水当头直下——他还是大宋朝的枢密使,他的职责,皇上,燕王爷,契丹大辽,北汉降兵,朝廷更戍,军须军粮……各种各样的事情,他一步也不能走开,一刻都无法分心,何能够——去爱一个女人?

他不是上玄,他连和心爱的女人走的资格都没有!

书雪看见容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少爷?小姐在那边,什么时候叫她回家?”

容隐不答,过了一会儿,他才淡淡地道:“算了,让她去吧,她也不是小孩子了。”

“啊?”书雪愕然,“少爷是不打算要她回家了?那上玄少爷呢?”

“什么上玄少爷?”容隐负手,冷冷地反问了一句。

书雪反应过来,大喜,少爷是存心放过他们一马,连上玄少爷也放过了,“是是是,我什么也没看见,既没看见小姐,也没看见上玄少爷!少爷,你真好!”他笑嘻嘻地补了一句。

我真好?容隐冷笑,“我有什么好?”

“就是很好,很好啦!”书雪傻笑。

他们两个远远的站在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但是江南丰却一直在关心着他们两个。眼见这容姓公子负手孤立,冷眼旁观,偶尔和身边的书童说上一两句,似乎对台上的局势有些关心,又不太关心。

他究竟是谁?

就在这时,姑射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微微一笑,抱琴而去,她的飞掠很好看,腰肢微微一折,就斜斜飘了出去,越飘越高,但势头却很缓慢。这是一门绝顶的轻功,姑射有心露一手,那也是立威,希望台下众人可以重视她的话。

“铮铮铮!”一连三响,台下那群原本等待着中原武林分裂成两振的辽国奸细对着人在半空的姑射射出了三箭!她坏了辽国的大事!

姑射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有人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横琴一推,她借挡箭之力横飞了出去,落向一边的大树。

陡然大树上刀光一闪,树上居然有人!

姑射危急之际,飞起一脚,踢向来人的脉门,人却身不由己地落了下来。

她一落下来,树下突然张开一张大网,要把她生擒活捉!

姑射如此有影响力,如果抓住了这个女人,也可以控制一部分中原武林的人,例如说,江南羽!潜藏在一边的辽国高手是如此打算的。

这几下干净利落,距离又远,大部分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网已经张开,姑射已经落了下来。

“乘人之危!”江南羽掠身而起,一剑斩了过去。

此时又有数箭射来,一部分射江南羽,一部分射落下来的姑射!她到现在没有落下实地,一口浊气换不过来,所以无法抵挡!

突然之间,几只茶杯飞了过来,“乒乓”几声,撞开了射向姑射的几支长箭!江南羽也拨落了射向他的长箭。但姑射依然落向大网!

“姑射姑娘!”他失声惊呼。

眼看着姑射就要落人那装满倒刺的大网,千钧一发之际,姑射居然如有神助,在落网的最后一刻一跃而起,避开了杀身之祸!

转过头来,只见台下那一群辽国奸细倒了一地,站在旁边的是那个鼓掌的戴帽少年,他看了江南羽一眼,大有鄙夷不屑之色,拍了拍手,“连这些饭桶都收拾不了,还要抗辽,你差得太远了!”

那边树上树下的几个辽国人也已经被潜藏在人群中的江南丰点住穴道。江南丰对着上玄微微一笑,心里却想,江湖上什么时候出了这许多英雄豪杰?嘴里却对姑射道,“姑娘受惊了,让这些奸细混进大会,江某人甚感惭愧。”

姑射整了整衣裳,像在想些什么,只是一笑,却没有说什么。

江南羽瞪了戴着帽子、装束怪异的上玄一眼,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冷笑道:“如果不是姑射姑娘自救,就算你抓住了这些辽国人,又能怎么样?”

上玄哼了一声,“你以为她是自己跳起来的?”

江南羽一怔,“难道不是?”

江南丰哈哈一笑,拍了拍江南羽的肩膀,“江湖人才辈出,羽儿你再不努力,要落后了!”他对着台下看得目瞪口呆的众人微笑,“这位才是姑射姑娘的救命恩人。”他遥遥指着远处。

江南羽凝目眺望,在人群的最后边缘,淡淡站着一个孤高的人影,他陡然屏住了呼吸,低声道,“是他!”

江南奉反而一怔,讶然,“你认得他?”

江南羽苦笑,不知道要说认得,还是不认得,容隐既然来了,就肯定是有事。

这时候大家都看着容隐。刚才千钧一发,是容隐掷出一块东西,恰巧到达姑射足下,让她借力一点,腾身而起,上玄虽然打倒了许多辽国奸细,却不能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效果。

上玄摔下帽子,桀傲不驯地看着容隐,“出来吧!躲在后面不是你的个性。”

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容隐负手站在原地,冷冷地道:“临阵而逃,也不太像你上玄的个性。”他是在说,燕王爷原本一心一意要推翻太宗,让上玄登基为帝,上玄却在这个关键时刻逃离了开封。上玄和容隐素来不合,他要篡位,容隐保的却是皇上,当然是势同水火。但是上玄既然肯为了容隐的妹子配天而离开开封是非之地,当然形势就有所不同。

上玄哼了一声,“你是来拿人的?”他知道他这么一走,王府和皇上必然都不会轻饶,却不知道居然派遣了容隐出来抓人!“我还真是荣幸。”

“我原本是来拿人的。”容隐淡淡地道。

“原本是来拿人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上玄目光一冷,犀利如刀!

“原本是来拿人的意思,就是说,现在不想拿人了。”远远的,容配天接口,容隐的个性她自然再清楚不过,“上玄,我们走吧。”

上玄又哼了一声,“就算你要来拿人,我也不怕,我不会感激你的。”他看了地上乱七八糟的辽国奸细一眼,“这些家伙就交给你了,算是我还你的人情。”

容隐眼睛也不眨—下,淡淡地道:“我不会谢你的,两不相欠!”

上玄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阵,“我认识你这家伙这么久,第一次觉得你还是点东西。”他哈哈一笑,走过去拉住容配天,“我们走。”

容配天扮的白衣公子也颇风采,她最后看了容隐一眼,叹了口气,“哥,这一次是妹子对不起你。”

容隐头也不回,冷冷地道:“要走就走,多说无益。”

容配天冰冷的眼中难得有泪,她对着容隐的背影盈盈拜倒,却没说话,一拜之后,她绝然而去。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道这究竟发生的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姑射却知道,这样的决定,对于容隐来说,是多么的难得,他是那么冰冷的人,温情——是罕见的。她知道配天的离开会使容隐更加孤独寂寞,他连身边最后一个知他懂他的亲人都失去了,而他回头,还要面对他那些永远不会减轻的事务、因为上玄的突然离开而混乱的朝局。

心中的怜惜一泛上来就无法抑制,她知道他没有忘情,否则他不会在她千钧一发之际出手相救,而且掷出的还是他最贴身的东西。走上一步,她朗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手中握着容隐掷过来的那块事物,心中柔肠百转,终是决定不还给他,微微一顿,她也飘然离开。

或许是错觉,有些人看见在浮云姑射离开的时候,空中似乎落下了几滴水珠子。

下雨了?

这雨,还带着依稀柔软的芳香——

到这时江南丰才有机会问江南羽,“他是谁?”

江南羽苦笑,他永远比不上这个人!在这个人面前,他永远像只在老虎面前的小猫,“他是当今枢密院枢密使,容隐容大人。”

江南丰震动,如此人才!果然并非寻常人物!

这时,容隐在远处冷冷地道:“江大侠,这地上的三十九人,我全部带走,你可有意见?”他始终站在人群的最边缘,离主台很远,却一步也不曾向这边靠近。

这一句问得煞气森然,江南丰虽然不惧,却也不得不慑于他的气势,微微一笑,“我辈江湖众人,素不过问官府中事。”

“那很好。”容隐淡淡地道。依然连一眼也没有向这位几乎被尊为“武林盟主”的人多看。

而书雪,早已机灵的要泸州知州来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