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寻找传说

  塔砖胡同今天异常热闹,吴戈的心情却异常沉重。院子的天井里,摆满酒席,甚至院外的胡同里也摆了六七桌,路过的人都得侧着身子挤进挤出,比红白喜事还热闹。吴戈请了所有的街坊邻居,还有何记米行的工友们。最后一场比武已被取消,而骨骨的病情进一步恶化,吴戈担心以后不会再有机会宴请这么多朋友。

  说书人陈子羽、程天台大夫、老童生戴寒山、还有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坐在一桌,同桌中最年轻的是酱铺学徒冯小七。他们近来都发了些小财,也都是因为在英雄会上押宝押对了吴戈。英雄会和吴戈是他们共同的话题。陈子羽和程大夫俨然是专家。

  陈子羽道:“真可惜啊,真想看一看吴兄弟能不能撼动赛存孝崔冀野。崔冀野固然勇武绝伦,吴兄弟却是真正的仁者无敌。”

  程大夫却轻轻摇摇头:“如果比武不取消,我还真不敢押吴兄弟赢。诸位都在知道,小崔和吴兄弟,都是我专门给他们推拿疗伤,这两人的体格我都非常了解。若论身体,吴兄弟实在无法与小崔相比。那小兔崽子真是牲口一样的体格。”

  同桌的几个人加入争执,酒劲又上来了,声音越来越大,而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吴戈笑着劝开众人道:“诸位不必争了,争也没有用。反正我也没机会跟他比试了。”

  “谁说没机会?”一个人的声音从胡同口传过来,“三天后,如果你不想当缩头乌龟的话,请按原定时间到阅马场英雄会的擂台,咱们自己比一场。”

  所有的人都循声看过去。只见一个彪悍高大的锦衣青年懒洋洋地靠着墙,一支牙签在嘴里咬来咬去,一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居然是崔冀野本人。

  “听我师父说,你是因为要替某人还五千两银给我师父,才主动提出跟我比武。”崔冀野踱到吴戈面前,表情仍是那样无礼地说道。而吴戈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透着邪恶的古怪香味。

  “现在我用不着还这笔银子。”吴戈苦笑,“所以,也用不着跟你比武了。”“是啊,我也听说了,你的女人要嫁人了,不用你替她还钱了。”崔冀野恶毒地笑着,“咦?你倾尽全力帮助过的那家人呢?搬走了吧?听说十天前就搬走了。我真同情你。你现在一无所有。”

  余一过和其他愤怒的米行挑夫们喝骂着围了上来。吴戈拦住了他们,缓缓问:“为什么要与我比武?”

  “只因为我师父说,你是唯一有可能打败我的人。”

  “恕难从命。我不会与你比的。”

  崔冀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想让师父还有京城武林的那些老朽们看一看,到底咱们谁更强。我们比的,是男人的荣誉。你敢么?这不是京华英雄会,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较量,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应当为自己的荣誉而战。不要以为你真是英雄,没有人等着你去拯救,没有正义等着你去匡扶,没有世界等着你去改变。你跟我一样,除了会两下把式,咱们什么狗屁都不是……”

  吴戈打断了他道:“你不用激我了,我准时到。”

  崔冀野摇摇头:“你还真吃这激将法,这点就受不了,擂台上怎么行?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有趣的对手,原来不过如此。赢不了的话,你可得小心了:我会打死你的——有人出五千两银子要你的命。如果你能活到三天后,这五千两就该我得了。”崔冀野的话再次引得余一过和其他米行的挑夫们怒目而视。而他却恍若不觉:“我也急需这笔钱。其实这也将是我的最后一场比武了。比完了,我也就会离开京城。”

  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伸一个懒腰,说:“这里太闷了。人就像生活在一个铁瓮里,透不过气来。只看得到死气沉沉的老家伙们。不只是整个京城,哪里都一样。几年前跟师父去缅甸,觉得真带劲。现在又想出去闯一闯。就像你一样。”他说着走过来,老朋友一样把手搭上吴戈的肩头,说,“我其实很羡慕你。有这么多的朋友,而且去过那么多地方。听师父说你连撒马尔罕都去过,那里怎么样?”

  吴戈皱着眉,轻轻闪开身子,道:“当然跟中原不一样。”

  崔冀野道:“我想往更西的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吴戈一愣,道:“你说的可是霍山?本?萨巴?”

  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从崔冀野面上掠过。他随口打着哈哈道:“呵呵,我只是随口说说。”他用力拍拍吴戈的肩膀道“好了,不说了,三天后咱们一决高下。对了,不许带兵器。你若带了刀来,师父说过,论刀法,我可就不是你的对手了。”

  吴戈点点头,道:“好,我准时到。肯定赤手空拳。咱们就按京华英雄会的规矩比。”

  崔冀野哈哈一笑:“不要紧,这次我会防着,所以你不妨连牙齿也用上。放心,你会比梁公度运气好的:我上次那一腿只用了八成力,他就这样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若要打死你,肯定会用十成力,让你彻彻底底地上西天极乐世界的。呵呵,这可不是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哟。”

  吴戈微微皱眉道:“能告诉我是谁想花钱送我上极乐世界么?”

  “放心,不是我师父。他对你还真是不错。你猜不出的。”崔冀野笑着转身离去。吴戈扬声问道:“是那条毒龙?”

  崔冀野在胡同口霍地回过身来,笑了笑。

  徐有贞摇着头道:“这人留下来终是个祸患。现下圣上虽已不再追究,但说到底仍是天大的祸事。伴君如伴虎,圣上喜怒无常,如果要拿咱们几个开刀,这起码就是杀头的罪名。”

  曹吉祥连连点头:“徐大人所言极是。付那个贪鳞三五千两银子把这事办妥就成。”

  灰衣人坐在角落里,烛光的阴影跳跃在他的脸上,看不清面目。他缓缓道:“贪鳞说了,必要时为了保护自己,他杀人可以不收钱。”

  徐有贞道:“不收钱我就不放心了,那可不保险。曹公公您看呢?”

  曹吉祥道:“徐大人放心,如果贪鳞失手,我还有一步棋——那个崔冀野。这个姓吴的已经答应跟崔冀野比武了。总之,这个吴戈必须死。”

  这天的夜里,骨骨在吴戈的怀里去世了。

  在他死之前,他一直强撑着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荻姐姐要嫁人了?为什么他们搬走了?吴戈抱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二天的黄昏,他抱着骨骨的骨灰坛,来到茶馆。这时,他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了,为了明天的比武,他必须吃点东西。

  从现在开始,他什么都不再拥有了。他与崔冀野的比武变得毫无意义。沈天涯已离开京城,严紫嫣也已下葬。真凶已无人追查。明天荻小姐将会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聘礼。

  京华对自己而言,如同一个沉重的梦。梦醒后再次一无所有。

  为什么还要去比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没有倒下。这与个人尊严个人名誉无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自己始终只是亿万人中默默无闻的一个。他只是想让那些人知道,自己宁可死去,也不能向这沉沦的世界投降。

  所以此刻他虽然全无胃口,仍逼着自己吃下这碗汤面。

  卓燕客从小酒店外走了进来,说:“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再迟一刻就晚了。离开这里,离开中原,继续你的游历与放逐去吧。”

  吴戈没有回答。他低着头继续吃面。卓燕客在他面前坐下,静静看着他,说:“除非你带刀,赤手空拳你现在打不赢崔冀野。你说过,活下去,不管多苦多难,活下去。这也是我现在想跟你说的。”

  吴戈仍没有回答,端起碗抬头呼呼地喝着汤。卓燕客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

  片刻之后,吴戈吃完面,喝得半点汤汁不剩,才点点头:“我知道我打不过崔冀野。”“那还是要去?”

  吴戈道:“我现在需要找个地方睡个好觉。”说着向门外走去。

  “吴戈。”吴戈闻声停下来,回头看着卓燕客。

  “我第一次见你挥刀时,你只有十六岁。我这一生,从来不曾见过比你更完美的挥刀。你是最好的天才。你有机会的。”

  “谢谢。”吴戈点头。

  于是最后一天的清晨,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

  于是吴戈坐起身,磕了磕鞋,发现了藏在鞋里的毒钉。

  他知道就算在睡梦中,决不至于让人无声无息地摸进屋里放下毒钉而自己毫无察觉。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脱下鞋后,只有一名在会馆帮工的女子进过屋换开水。

  他拿起桌上的水壶,闻了一下,又用银针一试。果然,这壶茶也有毒,幸亏昨晚自己太累了没有喝。他心里渐渐明白了。

  昨晚自己曾闻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的香味。

  贪鳞也起得很早,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门,门外却传来一阵凶狠的狗叫。接着就听到房东老大爷在问:“这位爷台问的可是阿玲?她有没有在淮扬会馆帮工我还真不知道……”

  贪鳞心中一凛,接着门就被撞开了,吴戈牵着一只高大的狼狗出现在她面前。吴戈手上的布里,正摊着自己的毒钉。

  二十年前,她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一名西洋传教士救了她,把她养大。后来传教士死了,她学会了用毒的本事,于是杀人成为了她的职业。在京城,除了灰衣人和崔冀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贪鳞。崔冀野怎么成为自己朋友的?对了,他们都沉迷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只有他们俩知道在哪里买,偌大一个京城,也只有他们俩有共同的交流话题——极乐丹可以引导他们走进灵魂的极乐世界。她看着吴戈,笑了,她的手中正握着另一枚四角钉。她的手用了用力,血从手心流了出来。血很快变成了黑色。这一次,她可以永远地进入极乐世界了。

  这是个阴暗的黄昏,空旷的阅马场里照常空无一人。看门的孟大爷懒洋洋地看了看天色,喃喃道,难不成又要下雨,遂取过一壶茶慢慢品着。广场中心的擂台,往日无数的大红灯笼全部取走了,一片昏暗。

  孟大爷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擂台上出现了一个瘦瘦高高的汉子,而擂台的另一头,又出现了一名高大强壮的青年。他又看到,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带着一大队米行的挑夫来到擂台前,接着,在草桥说书的陈子羽也来了,程天台大夫来了,戴寒山来了,冯小七来了,塔砖胡同所有的街坊邻居也都来了。芸少爷带着阿珏来了,为英雄会做公证的那位白发老武师来了,甚至卓燕客也来了。渐渐地,广场聚满了人,就如平时的比武日一样。只是人们没有像往日一样狂呼叫嚷,大家都沉默地看着擂台上的两个人。

  此时荻小姐彻夜未眠。今天是她纳吉文定之日,也就是说,半个月后,自己要再做一次新娘。刘氏轻轻地叩门进来,告诉她,耿府的媒人已带着二十余担聘礼等在门外了。荻小姐没有抬头,刘氏也一番怔忡,心中有些不忍。

  “怎么样?开打?”崔冀野一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吴戈点点头。崔冀野的左拳如同流星一样飞了过来。

  “芸官呢?”荻小姐轻轻地问。刘氏迟疑了一下道:“他在教阿珏读《孟子》。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必替他操心。”荻小姐点点头,喃喃说道:“是啊,他早就长大了。”

  吴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在第十招就被对方击倒了。他明明知道崔冀野出手极快,下手极重,却仍是快得超出了自己想象。崔冀野的一记左腿侧踢,震得吴戈招架的右臂一阵麻木,就这稍微一缓,崔冀野的右腿一摆,却是虚招,引开了吴戈门户,同时他脸上便中了重重一拳。吴戈跌倒的这一瞬,头脑却一下清醒了。他就地滚开,同时一脚踹在了崔冀野的右腿迎面骨上。在崔冀野一缓之际,他又站了起来。崔冀野笑了,他有一个著名的恶习,就是在比武时喋喋不休地羞辱干扰对手,他一边继续出招,一边用令人作呕的嚣张表情说:“你老了,不中用了。现在是我们年轻人的天下。你们跟这个国家一样老迈腐朽了,你们还能干什么?甚至女人,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她是不是今天就下聘了?”

  荻小姐缓缓站起身,对刘氏说:“我不嫁了。”

  刘氏一脸愕然。

  三十五招。吴戈一招“辕门射戟”。他这一招是从教门弹腿中化出,似是拳打上三路,实则以脚尖点出,正中崔冀野小腹。崔冀野负痛一弯腰,吴戈抬膝便撞。崔冀野合身扑上,拼着挨了一膝,弓身抱住吴戈右腿,同时伸脚去绊吴戈。吴戈一抬腿,闪开后也是一绊。崔冀野没有想到吴戈也精于蒙古摔跤之术,被吴戈一下摔倒,压在身下。

  荻小姐忽然心中一片轻松,她抬起头微微一笑:“其实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以前自己想不开。芸官已经长大了,我用不着为他操心。他应该为自己的未来负责。我觉得很对不住耿大人,可是,没有办法——芸官必须自己决定怎么还这五千两银。这已不关我的事。我终于想明白了,我应该去寻找自己的自由。”

  吴戈没有把握住这个机会,崔冀野在被压倒之时,将右腿收回,抵在两人之间,然后用力蹬出。吴戈被蹬开了四五步,而崔冀野在这一瞬已爬了起来。崔冀野被这一腿踢中,疼得脸色发白,他盯准了吴戈有旧伤的右膝,频频发腿扫去。第五十招。吴戈右膝连连中脚之后,伤痛难当,相当被动。之前他一直不敢出高腿,他知道崔冀野算死了自己不敢出高腿。于是他一招大劈挂中的“敬德夺槊”将对手逼开,然后一招“秋雁横塞”,发出一记高腿,横扫过去。然而崔冀野却似乎一直在等这一招,他迈近一步,头一低,待吴戈的右腿从头上横飞而过之时,出手一下抓住了吴戈的右脚,然后一招“夸娥移山”,以自己的后颈为支点,将吴戈的右腿架住,借着吴戈出腿之势,将他整个身体抡了出去。吴戈如同折翼而落的鸟,从高高的擂台上摔了下来。

  荻小姐在暮鼓响起之前离开了。她坐在马车上,从西门出城。北京城高大的城墙在她身后渐行渐远,她却一直没有回头。京华的上空彤云密布,厚厚的云层如无边的铁幕,阳光无力地被挡在身前。她向西行去,她一直听说在西边的雪域高原上,阳光更加明亮,天空加倍清澈。

  我这是要死了么?

  吴戈躺在坚如磐石的地面上,身体如同完全炸裂,自己的头脑中,也是一阵晕厥。

  崔冀野说,你老了,你全无用处,作为一个粗人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便在擂台,可是不幸你赢不了。耿思明说,大明盛世就如一株生虫的牡丹,开满了丰美艳丽的花朵,泥土里的根却早已腐烂。卓燕客说,你没有证据,你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改变。芸官说,这个时代,风云际会,你若不为人上人,便是路边的一摊烂泥。何丽华说,你是一个有担当的好人,但你不是一个勇敢的人。荻小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丹玛嘉玛和你的幸福;而我,则永无可能。耿思明说:你真蠢,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高贵的女子,你真蠢你真蠢你真蠢……

  吴戈在茫然中缓缓伸出手,拨开了人们向他伸出的援手,他翻了个身,像一把曲尺,僵硬地支撑起身体,终于慢慢站了起来。崔冀野正蹲在擂台上俯视着自己。他咧嘴一笑,说:“你可有感觉到极乐世界?是不是很美丽?”

  一个孩子拉住了他,是芸官的儿子阿珏:“长脚伯伯你别打了,你看上去很吓人,别打了吧!”芸官也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卓燕客远远看着,脸上全无血色。

  吴戈轻轻分开人群,吃力地爬回擂台。擂台竟然如此高,他爬得无比艰难。人群在静默中注视着他。他伸出舌头,嘴角的血是刚才咯出的,咸咸的一种末世的味道。然而他的心中却坦然了。

  “我不会手下留情。我会杀死你的。”崔冀野说着冲了过来。

  多年以后,八臂天王梁公度的幼女让眉捐弃仇恨拜入卓燕客门下成为其关门弟子,之后更成为燕山拳馆的第一位女掌门。梁让眉常常回忆起师父叙述这一场比武时的表情。

  倘若有人记录武林历史,则这一战将永载史册,卓燕客肃然说。

  “这是一场最为经典的战例。三十六岁的吴戈对阵二十六岁的崔冀野。这一战从此改变了我对武术的理解。在此之前,我的武学之道是一个字:准。因为我把每一个招式,每一种发力都分解下来仔细研究。吴戈也许不懂这个,他不懂分解,他只是用心灵感应到了如何将武术发挥到人体能的极致。吴戈没有小崔力大,没有小崔快,会的拳法也远没有小崔精博。他没有小崔那种快如闪电的虚招,没有小崔猛似雷霆的攻击,也没有小崔那种华丽炫目如同舞蹈的步法,然而他的一招一式,却是那么从容舒展,那么出人意料却又无比合理。于是我恍然明白,将招术分解开来之后,还需要有一个极大的智慧,把它包含融化进去——这便是我与吴戈的不同。所以,在武术上,小崔用的是身体,我用的是技艺,而吴戈用的则是智慧。”

  梁让眉蹙眉问道:“可你说吴戈被摔下擂台,是如何支撑下去的?”

  “当比武比到五十招外,人最需要克服的,乃是自己的体重。当时崔冀野再次使出了‘喀喇里帕雅图’的印度武功。他甚至叫嚣,说自己闭着眼睛也能打赢吴戈。你知道,这种招式最耗体力——小崔等于是在挥霍着自己的体力。而吴戈这时,却一直匀速腾挪,他的身体放松了,步履轻松,像一匹在高原上飞跃的羚羊。当比武进入八十余招,小崔已经发不出重拳,我明白,撑到这个时候,吴戈不会输了。”

  第八十三招,崔冀野的印度拳法一收,忽然一招峨眉派拳法中的“桓伊吹笛”,左脚一勾,同时右掌推中吴戈。吴戈再次倒下。崔冀野弯着腰喘着粗气,看着躺在地上的吴戈,说:“你,你,你比我还能挨打……”因为吴戈又已站了起来。第九十一招。崔冀野孔雀拳中的一招摆尾侧踢使到一半,被吴戈一脚踢中右肋。他在倒地前奋力飞起左腿,挂中吴戈右肩。两人一齐倒下后一时都站不起来,头对头躺着。吴戈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快炸了,崔冀野则无法控制自己快如爆豆的心跳。

  “你还能站起来么?”崔冀野问。

  “……不知道。”

  “我恐怕也站不起来了。你怎么撑下来的?”

  “因为我知道,你的体力也撑不到一百招。”吴戈笑了笑,“我去过撒马尔罕,我听说过山中老人的极乐丹。它并不是什么让你飞升的仙药。它是毒药。你服用它,在比武受伤时几乎不觉得疼痛。但它对你的身体有一种缓慢的侵蚀作用。它让你的身体短期内空前强大,可也让你的耐力在下降——你可有发现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飞奔二十里地了?所以,我知道,只要我能撑下来,撑到一百招,就有机会赢你。”

  崔冀野苦笑:“你怎么知道我在服用极乐丹?”

  “你去过缅甸,那里也出产甘尼伽,你学过天竺武术,你向往山中老人的极乐世界,还有,你身上那股怪异的香味。所有这些巧合凑到一起,加上我有一个比较灵敏的鼻子和比较好的记性。我曾在撒马尔罕闻到过这怪味。”

  “我们还比不比?”崔冀野叹了口气,“我答应要杀死你的。不是贪鳞,而是另一个人,他许诺我五千两银子——我需要钱,过去开销实在太大了。我说过打完这一场,我也要离开中原。”

  吴戈挣扎着站了起来,说,你要比就再比。

  崔冀野也站了起来,他哈哈笑了,说:“算了,咱们今天算打平,那五千两银见鬼去吧。”说着便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擂台。远远地他忽然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我认识贪鳞?”

  吴戈迟疑了一下,说:“贪鳞,她已经真的去到灵魂的极乐世界了——她身上也有同样的香味,所以我找到了她……”

  崔冀野怔住了,两颗极大的混浊的眼泪从他脸上落下。贪鳞死了,北京再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他决定离去,曹吉祥许他的五千两银子虽然落空,但也许正好可以趁此戒了这可怕又极端诱人的极乐丹。

  月光比白天的日色更加模糊。阴暗的天气不见一丝好转。又窄又长的街道和胡同里,更夫提着小灯笼,敲着破铜锣,瑟缩的影子在黑暗之中时隐时现。

  秋天的第一缕西风已吹到了树梢,聆鹤园的草色现出一抹衰黄。耿思明与卓燕客对坐着,相顾无言,酒菜早已凉了。只有一名绝美的女子,叮叮的琵琶声,敲响了这如琉璃般沉寂的夜。

  耿思明这时已经知道,荻小姐离开了京城。他最初却并没有特别失望和吃惊的样子,直到雪汀主人一曲幽咽的琵琶终了,他才掩饰不住颓唐的神情。他取出一壶酒,喃喃地说,果然是这个结局。

  而吴戈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瘸一拐地来到他们面前坐下。

  耿思明的惊喜只是一瞬:“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输!”他递给吴戈一封荻小姐留下的信,说,“她走了。她不但离开了我,也离开了你。她说她要去找什么丹玛嘉玛——我们都失败了。”

  吴戈不语。他的眼睛忽然湿润了。

  “你肯放过燕客了么?”耿思明问,指指桌上的酒杯,招呼吴戈喝。吴戈说,我戒了。他笑了笑,说,果酒,不碍事。

  吴戈便喝了一杯,道:“我没有直接的证据抓燕客。唯一的证据,是贪鳞。可惜,她也死了。”

  “贪鳞死了?”耿思明和卓燕客齐声问,“你找到他了?”

  “对。我看着她自杀的。不过,我还是从她那儿找到了许多杀人契约。包括杀徐介臣的。这些东西,我已托人送去交给沈天涯。后面的,就看沈天涯有没有魄力和勇气把这案子查下去。”

  卓燕客的脸色仍然波澜不惊,他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耿思明一直有些恍惚,这时才真正有些吃惊。

  吴戈又道:“真没想到,贪鳞跟许多朝廷高官都有瓜葛。”他又叹了口气,“更没想到……其实,她长得相当好看。”

  耿思明心情仍然很郁结,他心思恍惚着,抻了抻灰色的长袍,随口说道:“是啊,美丽的野花可能有毒,美丽的女子也会杀人。”说完,他发现,卓燕客和吴戈都看着他。

  吴戈缓缓道:“我从来没说过贪鳞是个女人。”

  死寂的沉默中。两个人对视着。

  “是你么?”吴戈问,“燕客背后的人,是你么?”

  “什么时候怀疑我的?”耿思明问。

  “直到刚才你的口误表明你认识贪鳞之前,我一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你说你只听过两次雪汀的琵琶。可在她的卧房里,有幅她写的字,上面有首《卜算子》,我记得那是十六年前你初上京时写的。你没有刊过诗集,她不可能从别处抄来这首词。她是你的女人。而你,更是高侍郎他们卖官鬻爵的真正幕后之人。你岳父不过是个无能的傀儡。你、徐有贞、曹吉祥才是罪魁祸首。燕客也只是你们手中的一把刀。”

  耿思明闭上眼,半晌才睁开,眼中却满是泪水。

  “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从八年前开始,一直在帮我岳父卖官,帮燕客牵线洗赃银。燕客在梁公度之后,一直想找个能与小崔匹敌的人,让京华英雄会吸引更多的赌客。于是他找到你。一开始我曾经极力反对过,我担心你参与英雄会,迟早会发现这里的玄机。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曾经的英雄,却被贫穷和生活压倒,所以我最终也同意让你上英雄会——结果事实证明了我的担忧……但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真的希望我们这几个少年时的朋友能够重新在一起,如果你能变得世故一点、不再像当年一样不合时宜。嘿嘿,我这幻想不可能实现,你仍然是这样的固执……

  “我知道,你做的是对的。我做的是错的。我也曾经不合时宜,我曾经的志向,我曾经的理想,都早已化为泡影。我在朝中愈久,看到的事就越多越深,而失望便愈大。大明王朝就像一只嵯峨笨重、老朽但仍足够坚固的巨舰,滑行着,缓缓游动,苟延残喘。它不需要外力推动,不需要帆樯橹桨,也没有人能够有这个力量。可悲的是,我们这些大明真正的精英中坚,不但无法奋力挽住帆樯,反而在它滑向深渊之时推了它一把。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吴戈缓缓道:“我还是会说,面对未知的无尽苦难和无边黑暗,咱们只有拼命活下去。就算咱们的子孙看不到,子孙的子孙总有一天会看到,一个更加干净的世界。”

  耿思明指了指雪汀,说:“确实我认识她已有三年了,但她并不是我的女人。我梦想迎娶的,只是荻小姐那种坚强伟大的女子,只有那样的女子才能拯救我的灵魂。雪汀是我找来的,燕客付了很大的价钱,希望让她牵绊住你。我们本来是想最后一次问你,只要你点头,她便属于你,而我们仍将是兄弟。可是现在已经迟了,这一切已无意义。我很了解那些人,就算沈天涯把这案子一查到底,恐怕也查不到我岳父、徐有贞和曹吉祥那里,他们随时可以牺牲燕客、甚至我,丢车保帅。燕客和我,恐怕都会为徐介臣、严紫嫣、甚至贪鳞的死受到惩罚。但现在,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得到你的原谅。”

  耿思明抬起头,有些虚胖的脸庞在微微颤抖:“刚才你喝的是一杯毒酒,贪鳞亲自调制的,无药可救。”

  这时雪汀缓缓走过来,深深地看着吴戈,道:“你还记得我么?”

  吴戈低下头,说:“对不起……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她美丽无比的眼睛向三个男人一一扫过,缓缓说:“十一年前,在扬州府,发生了一起灭门命案,那一家十余口都被奸人所害。只有一名八岁的女孩正好在亲戚家玩耍,得以幸免。案子一直破不了,直到知府大人从淮安府请了一位神捕来。歹人被绳之以法。可怜这女孩,寄养在亲戚家,后来竟被卖进了青楼。她后来出名了,没有人知道她过去的悲惨故事,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

  三个男人吃惊地听着。

  “可是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为她报仇的年轻捕快。她的恩人姓吴名戈。所以,”她微微笑道,“我刚才已经把毒酒偷偷换过了。你喝下的就是一杯陈年梅子酒。毒酒在这儿。”

  她把一只一模一样的酒壶从身后取出放在桌上。

  “你要去哪儿?”雪汀柔声问。

  “我要一直往西去,那里有大雪山,有无边的沟壑……我要去找她。”

  找丹玛嘉玛?

  不。吴戈低声说。耿思明说过,她是世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子。而他现在要去找的正是这个女子。

  耿思明看着眼前这壶毒酒。他忽然轻松地笑了。他斟上一杯一饮而尽。金粉繁华只如一梦,烟月京华只如一梦。

  在乌斯藏以南大雪山横亘之处,有碧蓝的玛旁雍措湖和雄伟的冈仁波齐雪山。吴戈说过,再往南去,那里有更高更圣洁的雪山。

  于是她往南跋涉。于是她终于来到那片沟壑之前。无边无际的沟壑,千条万条,黝黑而不可测,密密麻麻地延伸在眼前;黑色的大地的裂纹仍在不断向着天边断裂、扩散着。吴戈说过,这是莲花生大师当年一掌将妖魔镇入地狱所留下的掌纹。亿万沟壑如同迷宫,只有一条能抵达彼岸。

  她想,吴戈的丹玛嘉玛就在彼岸。她想对她说,请你回到人间。于是她随便拣了一条幽深的沟壑,走了进去。

  雪一直下,荻小姐纤细的足迹很快湮灭在无边的白色之中。

  这仍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照例早早起来,刚从南京调回的刑部官员沈天涯跪在阶上,正等着皇上的召见。城南的南宫,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朱祁镇,也早已起身,心中照例一片萧索。

  何记米行的工头余一过来到城郊的一座坟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何记的生意日益兴隆,只是老板何小姐似乎仍无嫁人的意思。九岁的阿珏正在其母刘氏的指导下给远在大同边塞驻军当一名低级赞画的父亲写信。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一条破旧小巷里,挂着“燕山拳馆”的一家小拳馆,散尽了家财、正在教导三五个穷孩子练拳的卓燕客停了下来,脸上的汗,映着透过云层的第一缕阳光。

  万里之外的雪域之巅,跋涉着一个倔强的背影,在他身后,万丈晨曦染亮了无边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