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木枪头亲娘饯别 铁杖嫒姆无情

话说桂武听了甘联珠的话,口里也连说:“这事怎麽了?”甘联珠踌躇了一会,勉强安慰桂武说道:“事已至此,翻悔是翻悔不了,惟有竭力做去!走得脱,走不脱,只好听之天命;逃是不能逃的:好在父亲和哥哥出门去了;若他二人在家,我等就一辈子也莫想能出这房门!”

别武走了定心神,问道:“父亲的本领,我知道是无人及得;哥哥的本领,大约也是了不得;我自信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他二人既经出门去了,家中留的,全是些女眷;我就凭这一条铁棍,不见得有谁能抵得我住?你说得这般郑重,毕竟还有甚麽可怕的人物在此,我不曾知道麽?”

笆联珠道:“那有你不曾知道的人物!不过你刚不是说,租母曾说要亲自替你我饯行吗?除了父亲哥子,就只袒母最可怕的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别武吃惊道:“祖母这麽大的年纪,我只道她走路还得要人搀扶,谁也没想到她有甚可怕的本领。”

笆联珠笑道:“岂但祖母,连我家的丫头都没有弱的;外人想要凭本领,打出这几重门户;可说是谁也做不到!你莫自以为你这条铁棍,有多大的能耐!”桂武红了脸,心中只是有些不服,但是也不敢争辩。

笆联珠接说道:“你既向祖母说了,明日动身;明日把守我这重房门的,必是我嫂嫂。我嫂嫂的本领,虽也了得;我们不怕她:她曾在我跟前输过半手;便没你相帮,也不难过去!把守二重的,估料是我的生母;她老人家念母女之情,必不忍认真难为我;冲却过去,也还容易。却是你万不可动手,你只看我的举动,照样行事!叁重门是我的庶母;她老人家素来不大愿意我,一条枪又裨出鬼没,哥哥的本领,就是她传出来的;我父亲有时尚且怕她。喜得她近来在右膀膊上,害了一个酒杯大的疮;疼痛得厉害,拈枪有些不便当;我二人拚命的招架,一两下是招架得了的;久了她手痛,便不妨事了。”

“最可怕就是把守头门的祖母;她老人家那条杖,想起来都寒心!能冲得过去,是我二人的福气;不然,也得认命,没有旁的法设!你今夜早些安歇,养足精力;默祷九泉下的父母保佑,桂氏一脉的存亡,就在此一举。”

别武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暗想:我在此住了这麽久,不仅不知道这一家眷属,都有如此惊人的本领;连自己妻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人,尚一些儿不知道:可见得我自己的本领不济,并且过於粗心!敝道那个肩有两只鹰的老头,教我和妻子商量:照此看来,我桂氏一脉应该不绝,才有这种异人,前来指点。

这夜甘联珠催桂武早些安歇,桂武那里睡得?假寐在床上,看甘联珠的举动。

只见甘联珠将箱箧打开,检出许多珠宝,做一大包袱捆了;又检了许多,捆成一蚌小包袱;才从箱底下,抽出两把雪亮也似的刀来,压在两个包袱上面。一会儿收拾完了,方解衣就寝,也不惊动桂武。

别武等甘联珠睡了,悄悄的下床,剔亮了灯光,伸手去提那刀来看,一下没提动,不禁暗暗诧异道:“我的力不算小,竟提这一把刀不动,还能使得动两把吗?”

他运足两膀气力,将那刀双手拿起来,就灯光看了一看,即觉得两臂疼胀:心里实在纳罕:“像联珠这样纤弱的女子,两指拈一根绣花针都似乎有些吃力的模样;居然能使得动这麽粗重的两把刀麽?我自负一身本领,在江湖上目中无人,幸得不曾遇这一类的人。遇了就不知要吃多少的苦头!”

他一时想将手中的刀,照原样搁在包袱上,那里能行呢?两膀一酸胀,便惊颤得不能自主,那刀沉重得只往下坠,两手不由得跟那刀落下去;刀尖截在地下,连墙壁都震动了:甘联珠一翻身坐起来,笑问道:“不曾闪了腰肢麽?”桂武心里惭愧得很,口里连说没有。

笆联珠拉桂武上床,笑道:“我教你好生安息一夜。你为甚麽要半夜叁更,爬将起去看刀呢?你听,不是已经鸡叫了吗?”桂武搭讪上床胡乱睡了一觉,已是天光大亮。

二人起床结束。甘联珠提了那个小包袱给桂武道:“你把这包袱,驮在背上十胸前的结,须打得牢实;免得动起手来,它碍手碍脚:这里面的东西,够我二人半生的吃了!”桂武接在手中,觉得也甚沉重;依甘联珠的话,结缚停当;一手提了带来的铁棍。

只见甘联珠驮了那个大包袱,一手拈了一把刀,竟是绝不费事;回头向桂武说道:“你牢记:只照我的样行事,我不动手,你万不可先动手!”

别武此时已十分相信自己的本领不济。那里还敢存心妄动?忙点头答应理会得。笆联珠将右手的刀,并在左手提了;腾出右手来,一下抽开了房门的闩,随倒退了半步;呀的一声,房门开了。

别武留神看门外,只见甘胜的妻子,青巾裹头,短衣窄袖,两手举一对八棱铜锤,堵门立;满面的杀气,使人瞧害怕。全不是平日温柔和顺的神气!倒竖起两道柳叶眉,用左手的铜锤,指甘联珠,骂道:“贱丫头恋汉子,就吃里扒外,好不识羞耻!有本领的:不须惧怯,来领受你奶奶一锤!”

笆联珠并不生气,双手抱刀,拱手答道:“求嫂嫂恕妹子年轻无状,放一条生路,妹子报德有日!”

笆胜的妻子那里肯听,更厉声喝道:“有了你,便没有我!毋庸哓舌,快来领死!”

笆联珠仍不生气,说道:“人生何地不相逢?望嫂嫂恕妹子出於无奈!”桂武在旁,只气得紧握那条铁棍,恨不得一下将甘胜的妻子打死。只因甘联珠有言吩咐在先,不敢妄动!

笆胜的妻子经甘联珠两番退让,气已渐渐的以了些;锤头刚低了一下,也是说时迟,那时快!笆联珠已一跃上前,双刀如疾雷闪电般劈下;甘胜妻子方悟到甘联珠是有意乘她不备,自己锤头了一刀背,被甘联珠抢了上风。勉强应敌了几下,料知不能取胜;闪身向後一退,气忿忿的骂道:“贱丫头诡谋取胜,算不了本领!暂且饶你,走罢!”

笆联珠也不答白,见让出了一条去路,即冲了出来。桂武紧跟在後面,回头看甘胜的妻子,已香汗淋漓的走了。

二人走到二重门,果是甘联珠的生母,挺枪当门而立;面上也带怒容。甘联珠离开一丈远近,就双膝跪在地下,叩头哀求道:“母亲就不可怜你女儿的终身吗?”她母亲怒道:“你就不念你母亲养育之恩吗?”桂武见甘联珠跪下,也跪在後面。甘联珠却跪不起。

她母亲撒手一枪,朝甘联珠前胸刺来;只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甘联珠随手将枪头一接,原来是一条银漆的木枪头;枪头上悬一串金银珠宝;被甘联珠一手将枪头折断,那串金银珠宝,跟到了手中。她母亲闪开一条去路,二人皆从断枪底下,蹿了出来。

笆联珠收了枪头和金钱珠宝,直奔第叁重门。她庶母倒提一条笔管点钢枪,全副精神,等待杀的样子。甘联珠不敢走近,远远的跪下,说道:“妈妈素来是最喜成全人家的;女儿今日与女婿出去,将来倘有寸进,决不敢忘妈妈的恩德!求妈妈成全了女儿这次!”

她庶母将枪尖一起,指定甘联珠,骂道:“家门不幸,养了你这种无耻贱人!今日我是成全了你;怕明日我甘家就要灭门绝户了:我知道你的翅膀一齐,就要高飞;但是你也得问过老娘手中这个夥伴,它肯了,方能许你高飞远走呢!”

笆联珠又叩了一个头,说道:“女儿便有天大的胆量,又不曾失心疯,怎敢与妈妈动手?只求你老人家开恩,高抬贵手,女儿就终身感德!”甘联珠一面哀告,一面将手中双刀,紧了一紧。桂武跪在傍边见了,也紧了紧手中棍,准备杀。

只见她庶母一抖手,枪尖起了一个碗大的花;连声喝道:“来,来!我不是你亲生母,不能听你的花言巧语!”旋骂旋用枪直刺过来。

笆联珠一跃避开四五尺,双手一抱,说道:“那就恕女儿、女婿无礼了!”两把刀翻飞上下,风随刀发,满地尘埃激起,如狂风骤雨,如万马奔腾,连房屋都摇动起来!

别武也带发了性子,使动手中铁棍,争先杀上。一来欺她庶母是个女子;二来听得甘联珠说,她右膀害疮;所以自己的胆壮起来。一铁棍劈去,却碰了枪尖,就彷佛碰在一块大顽石上一般;铁棍反了转来,险些儿碰到自己的额头上;虎口震出了血,两条臂膊都麻了。暗地叫了声:哎呀!好厉害的家伙!忙闪身到甘联珠背後。

笆联珠一连两刀,架住了笔管枪,向桂武呼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桂武闻言,那敢怠慢!一伏身,从刀枪底下,蹿出第叁重门外。

只听得他庶母骂道:“好丫头!你欺你老娘手痛,如此偷逃!看你父亲哥子回家,可能饶你,许你们活!”

笆联珠没回答,撇了他庶母,也蹿到外面;揩乾了头上香汗。甘联珠说道:“我们须在此休息片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她老人家那里,就真不是当耍的!”

别武刚碰了那一枪尖出来。自看手中铁棍。已碰了一个寸来长、五分多深的大缺口;棍头也弯转来了,不觉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暗想:联珠说他袒母的本领包可怕;亏得我在她庶母手里,试了一下;不然,若在她祖母跟前出手,真要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呢!

别武正在思量,甘联珠来了。听得说要休息月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的话,慌忙问道:“万一她老人家不许,将怎麽办咧?”

笆联珠知道他已成惊弓之鸟了;心里若再加害怕,必然慌的连路不知道走!得安慰他道:“我要休息片刻,就是为的怕他老人家不许!论我的本领:抵敌她老人家,原是差得甚远,不过但求得脱身。只要你知道见机,有隙就走,不要和刚一般,百到我喊你走,你才提脚!你出了头门,我一个人是不妨事的!”

别武心神略为安定了些儿,说道:“你若也和刚一样,能将祖母的杖架住;我准能很迅速的逃出去!已经历过一次,第二遭便知道见机了!”甘联珠点头,只是面上很带容。

其实甘联珠知道自己的本领,万分不是甘二嫒姆的对手!两把刀的许多路数,一到甘二嫒姆的杖跟前,从来是一下也施展不来!但是甘联珠何以主张桂武去向甘二嫒姆作辞,敢跟来冒这种大险呢?这其间有一个大缘故:因为甘瘤子的独脚强盗,原是继承祖业;他们这种生涯,比较绿林中成群结党的强盗,还要危险十倍!绿林强盗,是明目张胆的;尽避官厅和百姓,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他们仗人多,依山凭险,官兵奈何他不得!即使有时巢穴被官兵捣毁了,他们另苋一处险阻的地方,啸聚起来;旧业不难立时恢复!

至於甘瘤子这种独脚强盗就不然:他们分明是个极凶狠的强盗;表面上却对人装出绅耆样子,和一般平民住在一块,有田亩,有房屋,也一般的完粮纳税,并和官绅往来;凡是绿林强盗的防御工程,一些儿也没有设备。他们的防御,就全在秘密,丝毫不能露出形迹,给外人知道:若外面一有了风声,他们便没命了!所以甘瘤子一家人,全是一个系统的。

笆瘸子招桂武作赘婿,因见桂武年纪轻,父母都死了,没有碍;本领虽不见得十分高强,然年轻人,精研容易。原打算赘作女婿後,渐渐探问桂式的口气:若肯上自己这一条门路,就告知自己的行为给他听,再传给他些本领,好替甘家作个贴己的帮手。

当时以为:桂武年轻没把握,又为怜爱娇妻,断没有不肯上自己这条门路之理:谁知几次用言语探问,桂武不明就里,总是说到强盗,便表示恨入骨髓的样子;後来别武渐渐看出了些甘家父子的举动,虽不大当人表示恨强盗了;然而表同情的意思,却始终不曾露过一言半句。甘家父子料知是不能用作自己的帮手,绝口不再来探问了!

笆联珠见丈夫立志不做强盗;她也是一个有志趣的女子,怎麽肯劝丈夫失节呢?丈夫既是不做强盗,独脚强盗家里,势不能容非同道的人,人住在家里碍眼!别武若只知道迷恋女色,贪图温饱;甘联珠知道就在甘家住一辈子,自己父兄也不会有旁的念头!

无奈桂武硬说出心中害怕,决计要离开这里的话来;所以甘联珠不由得踌躇了好一会,才主张等父兄出了门,即去向祖母作辞。

笆联珠踌躇的是,就勉强将桂武留住,他是一个公子哥兄出身,不知道厉害:心里又恨的是强盗,万一父兄有了旁的念头,更是危险待没有方法解免!此时光明正大的,作辞出去,危险自是危险,然尚可望侥幸脱身。这也是古人说的“女生外向”!大凡女子一嫁了丈夫,一颗心就只顾婆家,不顾娘家了!

当下甘联珠同桂武休息了片刻,不敢迟缓;急忙紧了紧包袱的结头,绰手中刀,直奔头门而来。桂武不敢再作抵抗之想。只见甘二嫒姆,栏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左手支一条茶杯粗细的杖,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钢是铁,有多少斤重量;右手拈一根旱烟管,在那里掀撅鱼般阔嘴吸烟;那旱烟管,也足有酒杯粗细;迷离两眼,似乎被烟薰得睁不开来的样子。

笆联珠跪下去叩头,就像没有看见。桂武也得跟跪下。甘联珠才待开口哀求,甘二嫒姆已将旱烟管一竖,问道:“你们来了吗?你们要成家立业,很是一件好事:你们要知道,我这一份家业,也不是容易成立起来的;我活到九十多岁,你们还想我跌一跤去死:这事可是办不到!”

笆联珠哭说道:“孙女和孙女婿,受了祖母父母养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怎敢如此全无心肝,去做那天也不容的事!”

笆二嫒姆用杖一指,喝道:“住嘴!你祖母父母一生做的,尽是天也不容的事;你们既不存心教我跌一跤去死,我於今已九十多岁了,能再活上几年?你们为甚麽不耐住几年,等我好好的死在家里了,才去成家立业呢?不见得此时就有一个家业,比我这里还现成的,在外面等你们去成立?你们既存心和我过不去,自是欺我老了无用。也好!倒要试试你们少年人的手段看看!”说时,已立起身来。

只吓得桂武浑身发抖,叁十六颗牙齿,打的咯咯的响。甘联珠仍跪不动的哭道:“祖母要取孙女的性命,易於踏死一个蚂蚁!”甘二嫒姆那许甘联珠说下去?举杖如泰山压顶般的朝甘联珠头上打下来。甘联珠得用一个“鲤鱼打挺”身法,就地一侧身,咬紧牙关,双手举刀,拚命往杖一架。

笆联珠的心理,以为桂武见已将杖架住,会趁这当儿逃走。谁知桂武被吓得只在那里发抖,不敢冒死从杖下甘联珠刀背一杖,两臂那禁受得那般沉重!只压得两眼发花,两耳呜呜的叫!口里不觉喊了一声:“不好!”两脚随一软。身体便往後顿将下来:招架是招架不了;躲闪又躲闪不开。明知这一杖压将下来,万无生理;只好将刀护住头顶,双睛紧闭,等她打下。

就在这闭了眼睛的一刹那之间,只觉一阵凉风过去,即听得哎呀一声!笆联珠只道是甘二嫒姆不忍下手打自己的孙女,却将孙女婿打死了。心中不由得一痛!连忙睁眼。

低见桂武不但没被祖母打死,并且情神陡振,一手拉了自己,往外便蹿。一时也没看清自己祖母,为何不动手阻挡?加在梦中的,急蹿了两里多路。甘联珠才把神定了,立住脚问桂武道:“毕竟是怎麽一回事?我们难道是死了,和你在阴曹奔走麽?”

不知桂武如何回答?且待下回再说。

注:嫒姆,实是(女矣)(母也),音(ai1,jie3),湖南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