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学逞武

  入秋时节,太学突然来了几个异域同窗——突厥汗国的摄图王子和大逻卞王子,另有两位突厥王公的子弟和王子的侍读三四人。

  他们原是突厥木扞大可汗特意遣来驻留中夏,熟悉中原民风和汉话汉俗的。听说皇家太学院里聚集了大魏国境内一流的名士大儒和众多朝臣三品以上的文武子弟,便三番两次地奏请大魏朝廷诏准他们几人到太学听学。

  虽说此事从无前例,然因眼下大魏正欲设法拢络突厥汗国,太师宇文泰和群臣商议之后,便特许了他们几人入京朝太学。但是,要求他们应和中夏学生一样,必得遵守太学所有规矩。

  众人见学堂突然多了两位突厥王子并几位侍读,清知他们生性凶猛善斗,行事做派又多与中夏习俗不同,而且,两国又常有争端,故而皆有些小心设防的阵势。平素对他们不卑不亢,也不大理会。

  伽罗悄悄观察两位异域王子:那位叫摄图的突厥王子生得赤红脸膛,双眼仿如琉璃般滚圆。平素总爱披散着一头卷发,脑门上箍一道镶金嵌珠的抹额。无论寒暑,皆爱身着色彩绮丽之服,衣服上总掐以兽毛边锋为饰。

  叫大逻卞的突厥王子则生得深眼窝儿、高鼻梁,肤色黝黑,与人说话时,两只眼珠儿定定的望着对方,颇有心计的模样。长长的头发爱在脑后打成一条发辫,发辫上掇以各种金珠银翠。平素常爱穿一件宽袖宽襟的半长锦袍。另外几位也是突厥汗国的王公之后,虽打扮各异,却也俱是饰金着锦的。无论何时何处,几人身上总是披弓挂剑。

  初入太学时,两位异国王子和几位侍读倒也本份,虽语言不大流利,却也能表达出意思。见遇先生和同窗时,也颇知礼貌,或是点头微笑或是主动招呼。

  谁知,日子久了,待与诸位同窗渐渐混熟之后,两人便开始显露出了少年的顽皮天性和北胡桀骜不驯、好勇斗狠的本性来,动不动便要与人比试摔跤或是驭射刀剑,虽无恶意,却也颇有挑衅之意。

  别人倒还罢了,毕竟看他们是异邦的客人,好歹一笑,让他们三分就过去了。偏偏宇文宪和王轨二人不肯担待:但凡遇见两位王子挑衅之时,只要两人在场,必然挺身而起、拔剑而斗,从不担让半分。

  彼此少年意气,各不服软。因而,时间长了,便开始有搏斗之事滋生出来。

  一天,两位突厥王子喝了点酒,驾云腾雾一般,摇摇晃晃地来到太学课堂。因见众人此时都围着郑译,看他作画。两位王子便也想凑上前去瞧上一瞧。

  不想,不知哪个顽皮捣蛋的,暗中在大逻卞的脚下使了个绊子,大逻卞不防,一个踉跄一头扑在了郑译拿笔作画的胳膊上。

  郑译正在一笔一画地细描着美人的青丝发髻,被大逻卞一头扎来,将个画笔狠狠地捺在了美人的脸颊之上!

  好好的一张美人泣荫图,顿时涂成了虬髯满面的张飞脸。

  众同窗见状,一时哄堂大笑起来。

  郑译见画儿被毁,抬头一看,原是满脸迷茫、一嘴酒气的突厥王子在捣蛋,一张俊秀的脸儿即刻青紫起来,一拍桌子怒喝道:“干什么吃的你们?眼珠子长腚沟上了?”

  两人的汉语虽不是流利,见众位同窗笑得越发前仰后合,加上两位侍读附在耳边将郑译的话翻成突厥语后,摄图的一张脸顿时憋成了紫茄子!他指着郑译质问道:“你,你,凭什么骂人?”

  “你们毁了我的画,骂是轻的!”郑译道。

  “弄坏你的,画,可以赔你。你,污辱我们,要,要向我们道歉!”摄图王子低吼。

  郑译冷笑道:“赔?你能赔得来么?你能画得出这样的画?来呀,赔呀你!”

  同窗刘昉戏谑道:“行啊行啊,两位照样子再画一张吧。只要别把美人的脸画成马屁股就成!”

  众人闻听又哈哈大笑!

  “你不道歉,我们,要,要和你,决斗!”大逻卞王子见众人哂笑,越发觉得受了戏弄,一边嚷嚷,一边就拔出腰间的短剑来,要与郑译决斗。

  郑译哂然一笑:“想动武?别忘了,这里可是大魏国最高学府太学院!再说了,我们中原人有一个准则,那就是斗智不斗狠,斗勇不斗命。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了,我这双好鞋,也不能随便踩你那堆臭狗屎啊!”

  刘昉、皇甫绩等人见说,越发一面拍手,一面哄然大笑。

  连站在独孤藏、伽罗、高颎等一群当中抱臂而立的杨坚,也禁不住微微一笑。

  摄图王子虽没有品出这句话的意思,见诸位同窗如此发笑,知道更不是一句好听的话时,越发咬牙切齿起来:“你们,中原人,全是胆小鬼!只会骂人,却不敢以武定输赢,怕死鬼!”

  大逻卞对着诸位同窗,做了个下流的动作。

  蓦地,突然听后面传来一声怒喝:“住口!谁说中原人都是胆小鬼?”

  众人转过脸去,只见宇文宪和王轨二人此时怒气冲冲地按剑而立人后,突厥王子和他们的三四位随从一时也拔剑出来,双方即刻便剑拔弩张起来。

  “你们不是要比剑么?有人胆小不敢应战,我们来奉陪一番!”王轨斜了郑译一眼道。

  此时,宇文邕、独孤藏等人见状,担心太学博士和太学监丞听到吵闹声赶过来时,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急忙上前两下劝解起来。

  然而,少年意气,双方俱是箭在弦上,谁也不愿就此罢休。更何况,加上有些偏爱打闹的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嗷嗷怪叫着拚命撺掇,谁肯听劝?

  正好,今天留过一些背诵功课后,太学监丞便出门去了。众人吵吵嚷嚷地来到后面的武功教练场。

  众同窗未曾赶到时,宇文宪和王轨两人早已拔出了身上佩剑,凛然而立。

  此时,郑译也携剑赶来了。

  士可杀,不可辱!突厥王子是先向他挑战的,此番,他若不上阵,恐怕以后在太学院就别想再做人了。

  郑译甩了袍服,里面是一身窄袖宽绔胡服,众人皆知他平素虽说文采过人,然武略却是一向不足,如今竟是一副誓死如归的样子,倒也让人感叹。

  突厥王子摄图此时脱了袍子,拴在腰中。光着的膀子发着铜褐色的油亮,手持一把新月弯刀,在地上一跳一跳地,一只大耳环晃来晃去,满头乱发,此时握成一个团子竖在头顶,一歪一荡的,嘴里还啊呜啊呜地喊,人群中的伽罗觉得好笑,“嘻嘻”一声,即刻意识到可能会露了本相时,忙顿住了脸。

  转眼时间,两人扑到一起,刀光剑影交错一团,铁金相撞,耳鸣目眩!

  郑译自小身子文弱,故而,家中父兄皆希望他文功过人就是。而摄图却是自小就在战场上爬摸滚打出来的。如此不久,两人的强弱之势便明显可见了。末了,摄图狠狠一剑砍在郑译剑脊上,郑译只觉得手臂一麻,一把剑便已失手落地。

  摄图用剑指着郑译的脖子,见郑译全身发抖,面色青白,不觉哈哈大笑:“听说,你们中夏男人和娘儿们一个样,最爱,尿裤子,怎么样?熊了吧?”

  “住口——!”

  摄图正满嘴污辱郑译之时,突然,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铛”地一声挑开了摄图指向郑译脖子的宝剑。

  摄图扬脸去瞅,只见面前一位瘦瘦小小、五官俊郎的少年公子怒气满脸地站在自己对面!

  “独孤六郎!”人群中有人轻嘘!

  不久前校场驭射科考时,这位大魏国兵马最高统帅大司马的小儿子的驭射之术众人都见识了。此时,倒想再看看他的剑法如何?

  不想,正在此时,“唿啦”一下子,就见杨坚、宇文宪、宇文邕、高颎和独孤藏等一群人,全都拔剑出鞘,怒目围定摄图!

  一身胡服、锋眉倒竖的宇文宪走上前来,一把拨开众人:“都靠边站!今天是我应的战,不关你们的事!”

  宇文宪走到当中,目光深邃地望了伽罗一眼。

  他明白,今天,摄图不污辱了中夏男人,也污辱了中夏的女子。伽罗便是因此才与他一战的。

  宇文宪用左手两指轻轻捏住伽罗架在摄图剑上的剑柄,一面慢慢移向一边,一面语气坚决地说,“六公子!今天是我要和两位王子一战的,没你的事!”

  伽罗一动不动!

  宇文宪见她如此执拗,不容分说,一面一把将她推开,一面早已举起手中宝剑,径直向摄图王子狠狠砍去!

  摄图急忙举剑去迎!

  众人刚将伽罗扶开,宇文宪和摄图已在场上杀得天昏地暗了!

  两人各持宝剑,上劈下砍,只见地上泥土飞溅,两人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众人纷纷四避,只听场上喘息之声、刀剑撞击之声、脚顿步踏之声汇声一团,整整半个时辰胜败难分。

  宇文宪越战越勇,摄图却渐渐显出了下风,手中的弯刀不时被宇文宪的宝剑翻转压下……

  末了,只见宇文宪宝剑狠命一压、又突然一松,摄图猝不及防,斜刺里一头栽倒在草丛中……

  校场边的兵器棚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刀枪剑戟槊等长短十八般兵器。突厥王子大逻卞见摄图弯刀失手,一声吼叫,操起一根浑铁长枪,翻身纵马,驰到一处宽敞地,高声叫阵起来!

  宇文宪归剑入鞘,正要翻身上马时,王轨早已抢先抓起一把突马长枪,纵马上前,直捣突厥王子大逻卞!

  大逻卞一面嗷嗷大叫,一面奋力迎战,将手中长枪砸、抖、缠、架、挡,只听枪枪相撞,马儿嘶鸣。王轨手中的突马长枪扎、搕、挑、崩、滚,两人怒目相向,虽是比武争强,却也杀气腾腾。

  两人在马上大战三十回合,虽说两下人和马都气喘吁吁的,却仍旧怒目相向,谁也不甘下风。

  王轨担心仅凭本力,不好胜敌,看来须得以谋略取胜。于是,故意卖子个破绽,待大逻卞举枪扎来那时,王轨身子一倾,顺势抓住大逻卞的枪柄用力一甩,大逻卞猝不及防,又使足了劲,竟一头窜下马去。

  众同窗正担心大逻卞会不会跌坏脖时?却见他早已兀自从草丛中爬了起来,因昨天刚刚下过雨,草地里又是水又是泥的,众人见他从草地上爬起来,粘了一头一脸泥水和草叶,用手胡乱去擦,越发泥水满脸时,众同窗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摄图刚才中了宇文宪一计,见大逻卞败下阵来,一时性起,一声狂嚎,操起一把狼牙槊,翻身跃马,纵马挺槊,直向王轨砸去!

  王轨见摄图来势汹猛,急拿浑铁长枪去挡,只听两人两马的喘息声,狼牙槊与铁枪头的铿锵碰撞之声混成一团。

  两人战有十几个回合,王轨因刚才与大逻卞的一轮搏击,已将体力耗去大多,此时,见摄图一身蛮力又越战越勇的样子,而自己却渐渐觉得两臂酸软难支,稍未留神,臂上便着了摄图手中狼牙槊头上的倒钩一刺,一时痛极,竟将手中浑铁长枪失手跌落。

  摄图指着王轨哈哈大笑:“若是在战场上,我这一槊下去,你有几命条也见鬼去了!”

  王轨大怒,一张脸早已憋得青紫,一面在马背上高声叫人去拿弓箭来,一面早已拔剑出鞘,不想,却被身边的宇文邕一把抓住马缰,低声劝道:“沙门*!这里不是战场,彼此原是同窗,岂可当真使性子拚命,伤人惹祸?”

  王轨哪里肯听?正与宇文邕扯拽着马缰的当儿,忽见宇文宪早已操起一杆虎头大钩,一面纵马挺钩,一面高声叫阵!

  众人转身去看,只听宇文宪在马上一面高叫:“胡儿!放马过来!”一面将手中的虎头大钩舞得“忽忽”做响、耀人眼花,虎头钩上一串铁环钶钶锒锒地乱响,摄图拨马上前,宇文宪突地一抖虎头在钩,冲着摄图劈头砸来。

  摄图急忙闪过,宇文宪推、挫、撕、提,摄图见宇文宪来势凶猛,一面左右躲闪,一面急将手中狼牙槊去狠搠宇文宪人马。

  虎头钩、狼牙槊两样兵器俱都带有钩刺,两下在马上纠缠一团,你拉我拽地撕扯许久,未分胜负。

  摄图人高马大,虎面狼睛,加上自小便追随父兄马上作战,宇文宪虽兵略过人,阵前历练和体力明显不如摄图。

  两人在马上又交战了一刻多钟后,宇文宪又不想真伤他性命,后来,因见他上马时,拴在腰间大袍锦袖,随着在马背上一颠一颠,一飘一飘地乱舞,宇文宪乘他不备,瞄准他衣袖,拿虎头钩使劲这么一钩一拧,猛地又一拽,摄图猝不及防,连人带袍子便翻下马来!

  宇文宪转脸去瞅人群中的伽罗,见她此时满脸的敬叹之色,越发豪情满怀了!

  宇文邕、长孙览、宇文孝伯和王谊等众人怕彼此继续纠缠下去,被太学先生或是监丞发觉,众人都要受到处罚,弄不好还会惊动父母和朝廷时,分头死命劝开了。

  所幸双方虽恶战一场,却因平素太学所练功的兵器俱有犀皮缠裹,彼此也并无实心要对方的性命,故而也未见大伤,虽各自气咻咻地怒目相向,到底被同窗分别劝说开来,又见彼此并无大碍,遂各自归位,或是回到自己的桌前读书做画,或是到外面的树荫下谈兵论剑。

  太学院终于恢复了它应有肃穆和宁静。

  过了一会儿,郑译和伽罗等突然竖起耳朵来——不知何处传来了阵阵雄浑的歌声。

  侧耳聆听,竟是用的异国语言,并且还是高低混声合唱。

  北方游牧民族,不独骁勇善战,素来也是有名的擅歌擅舞的民族。

  众人离了讲堂,寻声望去——

  在远处的一片林荫下,见突厥王子摄图和大逻卞,还有他们的侍读,几人聚在那里,或坐或立,或抱手沉思,或怅望天穹,正在很专注、很用心地在歌唱。

  人们屏息凝神,虽说听不懂歌词的内容是什么,却也能从歌声中,听出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与忧伤的情绪,感觉到一种来自辽远大漠的浑厚和肃穆。

  杨素因早年曾随父辈出使西域,懂得北方突厥语言。他一面静静地听着,一面低声对身边的杨坚、郑译、伽罗等人翻译着歌词的大意: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胡马嘶嘶兮欲向北,胡草茫茫兮胡雁归,胡笳声咽乡音绝,穹庐杳杳兮胡奴泪……

  郑译听着听着,突然唏嘘不已、泗涕迸溅起来……

  他虽是汉人,却颇是知音,他不独能听得懂歌中的怆凉和无奈,还听得出歌律之外的诸多内容……

  伽罗也是满脸珠泪。

  其实,追溯起来,他们这些人中,或是祖父一支,或是外祖一支,甚至父辈,便是鲜卑胡人,生长在荒洪沙漠或是天山草原之地,后来才一路拚杀,入主中原……他们的祖母,多会鲜卑和汉语两种。到了他们这一代,从外形和语言上,才真正融入中原的。

  第二天散学之后,突厥王子摄图和大逻卞两人笑容可掬地叫住了郑译、宇文宪、王轨等人。

  同窗们也都站在那里,看他们要做什么?

  只见他们从随从的手中接过一个麂皮包袱放在地上,打开之后,里面露出一个紫檀匣子来。

  大逻卞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画有横横竖竖粗线格子的方方正正的羊皮,又取出数十颗扳指大小圆圆的牛骨棋子来,摆在格子上。

  每颗棋子上,都刻着一个象形字符。

  众人倒也认得:这便是刚从西域传入中夏的“象戏”,也叫象棋。它同围棋一样,属于“盘戏”的一种。

  只是,眼下中原的许多人对它还不是很熟悉。

  太学院的诸多生员当中,虽也有几位懂得这种象戏斗法皮毛的,却并不十分精通此道。

  摄图王子和大逻卞王子望着众位同窗,先是在棋盘上摆好了黑红两色棋子,然后一脸挑衅地巡视了众人一番,抱拳道:“你们中夏人不是讲究斗智不斗狠吗?不是个个精通琴棋诗画吗?哪位,有请了?”

  半晌,虽说大伙皆跃跃欲试的,却因不熟谙此路,怕输了棋时,会受到他们羞辱,因而,一时竟没有敢应战者。

  大逻卞王子一面在手中叭叭地玩弄着两颗棋子,一面乜斜着眼睛,狷狂不屑的模样。

  高颎的棋艺在诸位中算得一流,在郑译的几番撺缀下,终于坐在了大逻卞的对面。

  棋走得很险。

  郑译、杨素等人在一边不时帮着谋略。

  然而,最终,还是以两败一和而退下了。

  大逻卞挪开了一些,摄图王子盘腿在棋盘前面坐了下来。

  他用极不耐烦的神情扫了左右同窗一番:“谁尚有余勇可贾?”

  他刚刚学了汉语《左传:成公二年》,此时恰好用此句,脸上好不得意。

  过了好一会儿,人们见从不张扬好强的宇文宪的四哥宇文邕拨开众人,在摄图王子的对面坐了下来。

  摄图王子轻蔑地望了望宇文邕:“你,行吗?”

  宇文邕不卑不亢地点点头:“试试吧!”

  站在一旁的宇文邕的五弟宇文宪摩拳擦掌起来。

  他对王轨低声道:“我四哥一定不会输给突厥的!”

  王轨也点头道:“至少也能扯个平局!”

  摄图王子面带不屑,居高临下的一面望着宇文邕,一面伸手道:“你先请!”

  宇文邕谦和的抱拳回道:“王子先请!”

  摄图“啪”地跳出第一颗子!

  宇文邕并未思索,“啪”地紧跟了一步!

  连着几步,宇文邕俱是当即立断。

  摄图抬起头来,认真地望了望宇文邕。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对手。

  于是,不敢轻敌,深深地呼了口气,正襟危坐。

  连着三盘,直杀得天昏地暗。

  三盘下来,宇文邕两和一胜!

  大逻卞却在一旁嚷嚷道:“这一局算是你们赢了。但和刚才的那一局加起来算,还是你们中夏输了!哈哈,如此看来,你们中夏的智,也不过如此……”

  “慢着——”

  众人齐齐转脸望去——又是大司马独孤信的那个红衣小公子!

  众人见他今儿一身的羽白袍服,头戴华阳巾,脚踏乌皮履,腰束五彩丝络。虽说身材瘦小,却是神清气爽、五官俊美。

  坐在地上的摄图半信半疑地望望这个平素不声不响,却从不肯示弱的小公子,迟疑了一下,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位同窗俱都满脸惊异的望着大司马的这位小公子。

  人群中的杨坚感到有些紧张地望着伽罗:他怎么不知道,伽罗什么时候还玩过这种西域传来的玩意儿呢?

  高颎见伽罗过来与摄图对弈,不觉拍了下额头,转脸对杨坚轻声说,“放心吧!伽罗行!”

  郑译听到高颎的话,一时也兴致高昂起来:高颎自小随父亲在大司马府客居当差数十年,他对伽罗当然最了解了。

  宇文邕、宇文宪兄弟两人对视了一下,神色间显得有些担心:一旦伽罗输了棋,真怕这两个粗人会口没遮拦,说些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来。那时,原本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承受了他们污辱的语言?

  宇文宪不觉按了按腰间的剑柄:一旦伽罗输棋时,这两个胡儿胆敢有羞辱伽罗的语言那时,他即刻再与胡儿决一雌雄!

  此时,人们见独孤小公子已神情超然地趺坐于突厥王子摄图对面的盘戏之前。

  星,月,王,帅……

  车,马,兵,象……

  渐渐地,人们看出来,突厥摄图王子拈棋而思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独孤小公子却是不紧不慢,气定神闲,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伫立在旁边的杨坚略松了一口气。他实在猜不出,伽罗到底是跟谁学的、又是何时学来的这套异域盘戏的玩法?

  郑译禁不住又开了口,揶揄道:“兵贵神速啊!你们突厥大军的行军速度也太慢了点吧?莫不是风雪太大,你们突厥的兵马断了粮草,饿得走不动了?”

  突厥王子摄图闻言,狠狠地瞪了郑译一眼,却因为心内虚慌,越发连连失手起来……

  这一战,直杀得摄图三局中连输两局,到最后一局,眼见已是回天无力时,竟主动抱拳求和起来!

  郑译笑道:“啊哈?求和?行啊,只要良马珍宝多多贡来,还有,你们两家汗国的公主,都得嫁给我们大魏的王公子弟做媳妇,和亲联姻才可以。”

  摄图此时竟一点不恼怒了,他一面愧色满面地收拾棋子,一面对伽罗竖着大拇指道:“你,是老兄!我,佩服!”又伸出小拇指,“我,小弟,”抱拳道,“我,小弟,甘拜下风!我,要拜你老兄为师!”

  郑译在一边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老弟,你竟称她为老兄?你看看清楚啊,她是男人么?你该叫她大姐才是啊!”

  突厥王子摄图迷惑不解地眨着眼,望了望郑译,又望了望独孤小公子:“你,不是老兄,是大姐?”

  郑译自豪地说:“对!是你大姐!知道她是谁吗?她就是我们中夏的一员巾帼英雄,我们大魏国大司马的七小姐,独孤伽罗啊!”

  “啊?原来,她竟是女孩?”摄图和大逻卞两人直直地望着伽罗,一时,全呆了!

  王轨,孝伯,尉迟运,杨素等诸位同窗,此时也全都惊异地望着面前的独孤伽罗!

  同窗一载,竟不知她原为女儿身!

  也难怪,这个小公子平素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也从不与人们厮混一团。一下课,除了和他兄长独孤藏等三两人待在一起,也从未见她在人堆儿里待过。

  高颎白了郑译一眼:这小子!怎么老是口没遮拦的?

  杨坚望着伽罗,心想,伽罗从此以后在太学再也藏不住自己了。

  宇文宪直直地瞪着郑译,竟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了!一时真想狠狠甩他两个大嘴巴子!

  郑译见状,虽知道的嘴巴又闯了祸,却也为时晚矣。

  宇文邕虽一语不作,心内却在思量:这个伽罗,不知她的棋艺是从何处学来的?自打这种盘戏传入中夏以来,他一直都在下功夫捉摸,今天,却不过略占上风。一定有高手指点。改天,一定要问问大嫂的这个小胞妹,哪里学的这个?

  伽罗的四哥独孤藏和高颎却知道这里的内情:

  当年,大司马独孤信率部与吐谷浑的一次征战中,俘虏了几百个吐谷浑人。其中一个俘虏走到京城时差点死掉。原来,他的一只手臂在作战中被砍伤,因天热,伤口化脓感染。独孤信见他歪倒在路边,便命军中医士为他敷药救治,又把他扶在一辆拉粮草的车上。这个吐谷浑人捡了一条命后,又被独孤信留在大司马府上,虽说身份是专司果园种植的胡奴,平时主人对他却像其它普通家人一样。

  这个胡奴把独孤府后面果园侍弄的特别好。儿时,伽罗就喜欢吃他种的果子,也常到果园里来玩耍。

  后来一天,伽罗见他把一个画着纵横交错方格子的破布摆在园子边的大石头上,上面又摆着一些画有星星,月亮,马,小人等符号的圆子,一个人低着头,将那些圆子在格子上拈来挪去的。

  于是,伽罗在十多年前便知道了这就是“盘戏”,也叫“象戏”。从那时起,小小的伽罗便从这画着方格子的尺幅之间,读懂了个中竟然蕴藏着江河星辰、帝王将相。而这尺幅之间,竟可以摆开战场,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渡河破城、斩将擒王……

  “……雄兔腿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当突厥摄图王子得知面前这位小公子原是大魏国的一个女孩子后,敬慕万分地望了伽罗,突然,竟用一口流利的汉语,熟练地背诵起了汉乐府民歌《木兰辞》来。

  众位同窗听他背诵着《木兰辞》,瞅着满脸涨红的独孤伽罗,一时都看呆了。

  伽罗咬着嘴唇、正欲钻进人群逃走那时,忽然,摄图的背诵被远处传来一阵如雷似涛的什么声音一下子淹没。

  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

  众人正疑惑之际,忽听院中有人惊喜地大声喊道:“快去看啊,江陵大捷!魏军凯旋啦!”

  众人“唿啦”一下,全都跑出讲堂、涌到了太学外面的街上……

  *沙门,王轨的佛名,亦即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