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杨坚悄悄走到夫人独孤迦罗的身后,打量她在写些什么?

  迦罗衣服里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国公府不算大,却也四四方方的布局颇是精致。两旁的青砖甬道从前庭迤丽通到后庭。花圃里廊阶下,到处都盛开着淡紫金黄的菊花,菊的清馨和着银桂的馥郁,在八月的和风中

  幽幽沁心。

  后庭院中最赢眼的就是几棵长势格外喜人的石榴树。油绿浓密的枝叶间缀着好些又红又大诱人馋涎的大石榴。这些石榴树还是一尺多高的小树苗时,隋公的朋友从西番长途运来之后,移栽在隋公府的。迦罗从此亲手为它们松土、浇水和施肥。这些石榴也着实不负她几年的苦心侍弄,今天秋天果子结得比往年更大更红。

  杨坚径直来到迦罗的小书房,看她在做什么?

  迦罗嫁到杨家以来,夫妻二人一直都是在各自的书房读书做文章。夫妻的书房一个在东厢房,一个在西厢房。虽不算远却也相互不扰。读书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或是遇到什么奇文警句时,彼此就会兴冲冲地闯到对方的书房来,共同赏析或是评介一番。

  迦罗今儿穿了件素花绮罗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缃绮的杂色长裙。满头青丝松松地挽了个斜堕髻,拿一把新月形的翠玉发簪别着。杨坚进屋时脚步放得很轻,见她正低头专心读着什么书,还不时顺手提笔润墨记着什么。

  杨坚悄悄走到她身后,打量她在写些什么?

  迦罗衣服里微微透出的芳馨令他有些心醉。

  当年,隋公的父亲杨忠和岳父独孤信两人并肩效命于太祖的麾下。多年的戎马生涯中,二人一直情同手足。

  父辈们出门打仗,家属多居留京城。杨坚与迦罗自小青梅竹马,又曾在官学和独孤府上的家学一起读书做文章。打从少年时,杨坚读书做文就不如这个俏丽的妹妹。对她也一直暗存思慕之心。杨坚从戎后,便遵父命,追随在迦罗的父亲——柱国大将军独孤信的麾下。独孤信受杨坚之父的嘱托,对杨坚一直格外严厉教导和扶植。后来,又主动把大周当朝明皇帝皇后的胞妹,美丽活泼的迦罗嫁给他为妻。杨坚当时真是惊喜望外,多少年来,一直都很珍惜这份姻缘。

  虽说十几年的夫妻了,杨坚对迦罗仍旧保持着初婚时的那份恋情。现今,大周朝廷王公大臣中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三妻六妾的。唯有他们夫妻二人相亲相爱十几年一直犹如新婚燕尔。然而,不知底里的外人,不说他们这是夫妻恩爱,却以此攻击迦罗有“奇妒”之病,杨坚“惧内”。

  杨坚忍不住咳了一声。

  独孤迦罗转过脸来,见是他回府,忙起身笑问:“夫君几时回的?”一面为他脱掉外面的朝服,换上一身家常衣裳,一面令侍女煽炉烧水。

  天生丽质的迦罗虽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身段面目倒比做姑娘时更有韵味。而在杨坚眼中,迦罗的魅力决不仅仅只因为她的美貌,更有她性情的可爱,见识的渊博。杨坚是那种雄心和机智,爱怨和憎怒都藏得很深,举止言谈也极绵稳守藏的男人。他蕴藏和压抑的诸多热情和雄心,如果没有迦罗的激发,会始终积郁和沉隐到心底深层。

  而迦罗恰恰是那种能燃起男人激情和雄心的女子。

  杨坚拿起夫人的手稿略浏览了一番,不禁赞道:“迦罗,你对孙子兵法的有些义理和见地,有时令我这个多年领兵的人都感到吃惊。你要是男人,布阵打仗,恐怕少有人是你的对手啊!”

  迦罗一笑:“夫君又拿我取笑了。我不过是因为父帅、公爹和夫君皆是国家武将,常年累月耳濡目染的缘故,所以偏爱读读兵书罢了。夫君再莫这般说了,没听人家传言我在家里是牝鸡司晨的话么!”

  杨坚笑道:“他们若是真的见了你骑射时的英姿,恐怕早就惊得噤口了。”

  迦罗自小不爱女工织绣,偏偏喜欢演武骑射和诗书剑棋。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躲在父亲的帅帐后面偷看校场练兵演武的庞大场面。父亲所存的兵书籍册,迦罗未嫁杨家时就已研读了大半。光读书随笔的手稿也存了一满箱子。出嫁时,不要绸缎绮罗也不要金玉珠宝,竟向父母要了好几车的诗书籍册做嫁妆。

  独孤家祖传下来一本世人罕见的《兵家秘籍》。独孤信看出杨坚这人举止稳练又雄才大略,前程实在未可估量,所以才决定把爱女嫁给他。迦罗也没料想到,自己出嫁时,父亲竟会把他那本从不示人,甚至连做了明帝皇后的迦罗的大姐都无缘得见的《兵家秘籍》,做为嫁妆陪送给自己。

  迦罗嫁到杨家后,无论是朝事还是兵事,也无论是家事料理还是人情往来,皆成了丈夫

  须臾不可离的智囊和军师。

  宇文护擅政时,曾几番欲拉杨坚入伙。那时,很多外人都极少见识到武帝的真性情。而迦罗凭着与李妃的交往,也凭着她过人的敏锐机灵,在后宫与武帝偶尔接触当中,惊愕地发觉武帝绝非人们所说的那等平庸无能之辈!她因而提醒丈夫:“武帝其实是一条静则蜇伏于深渊大泽,发辄腾驾于九霄云外的真龙。太师宇文护虽云雾遮天,以我看未必能够长久。两姑之间难为妇,夫君眼下对宇文护亲疏皆不宜的话,不如暂且远离京师、以观动变。”

  于是,宇文护擅权期间,杨坚始终奏请领兵在外,远离了朝廷的一切是非。

  果然,朝中诸臣或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宇文护**者,或因附合奸相而被削官除职者,包括素称看人能“入骨三分”的岳父独孤信也没有能躲得过宇文护的魔掌。而当初依附宇文护者,在武帝诛除奸相、亲理朝政后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连。杨坚却终得免祸。

  尽管杨坚喜怒一向从不形于色,迦罗却看出了:夫君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大对头。

  “夫君,哪里不舒服么?”迦罗扶杨坚在椅上坐下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道:“哦,倒有一点温温的。是不是今天早上风大,上朝着了凉?”她望着杨坚的脸色问。

  杨坚握着独孤氏的一只手,闭着眼没有说话。

  杨坚的忍耐力是惊人的,既使受了天大的屈辱,承受再痛苦的重荷,也不肯轻易在人面前流露。

  迦罗双手轻轻地搭在杨坚的背上,轻轻抚摩起来。杨坚的情绪渐渐稍有些缓松。

  “这个陛下,其实比那个宇文护更难侍候啊。”杨坚闭着眼睛说。

  迦罗继续揉捏着他的双肩和额头:“大丈夫当能屈能伸,忍人所不能忍。汉将军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留侯张良甘为素昧平生之人行仆妾之役,所以后来方能成就大事,实现男儿平生之志。夫君不是常说,当今陛下若不能忍尽整整十三载的傀垒之辱和杀兄之恨,又岂有今日?”

  杨坚眉头略舒,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在今天的朝议上,我觉得陛下看我时,神情似有些阴郁。我想,是不是这段日子我不大参与齐王他们的争议了,反倒引起了陛下的猜忌?”

  独孤迦罗心内不禁一沉:伴君如伴虎!朝廷政事,朝臣之间的争辩实在是参与也难、不参与也难啊。太过争辩,言词难免会激烈,自然就会得罪他人甚至触怒天子;可是不争不辩,朝廷天子要你当朝为臣又有何用?比如朝廷中王轨王将军,一向性情梗直、言词犀利,陛下反倒十分信任他,也从未因王轨言语冲撞做过计较。而自家夫君原本就性情绵稳,朝议争辩时若再有意守藏一些,虽无恶意,难保有人会借机在陛下面前攻击他明哲保身,不肯为国事尽心尽言。

  迦罗沉思了片刻,扶着夫君的肩膀说:“以迦罗之见,大丈夫当守则守。就算陛下对你的韬晦之举一时不满,长久来看,做人行事依旧还是示弱一些好。迦罗向来只闻听世上因锋芒过露而伤折者居多,少有听说因柔韧而伤者。”

  见侍女提来了烧滚的白铜茶罂,独孤氏洗了手,亲自烫了青玉茶瓯,又在一个竹木茶盒里取出一匙江南小芽,冲茶入瓯后双手捧至杨坚面前的茶几上,“夫君,明天我进宫觐见叱奴老太后和李妃娘娘,夫君可有话交待?”

  杨坚道:“问一下太后的腰疼好些没?还有,年前从僧垣那里求来的治腰药疼的膏药有效没有?”

  “记下了。我这次主要想再见见李娘娘,打听一下丽华和鲁王的亲事怎样了。前年因齐王他们几个阻挠,后来又逢朝廷对齐国用兵,直耽了一年多。前些天李娘娘说她和陛下又提及了此事。陛下也以为鲁王的婚事不能再耽搁了。我想,这门亲事若能及早定下,从此平平安安的便也知足了。”

  “福兮祸所伏。夫人也不必太在意这门亲事的。我们杨家眼下在朝中做官的亲戚虽多,可是杨家和独孤家在朝中毕竟没有任三公要臣和柱国大将军之职的。我听说尉迟家有两个年及笄冠的女儿,宇文孝伯他们也有心为鲁王做这个红媒。”杨坚道。

  迦罗说:“夫君不知,尉迟家虽有两个与鲁王平辈份女儿,可惜姐妹俩皆是庶出。鲁王是陛下的长子,岂能娶一个妾生的女子为王妃?只怕尉迟家也不敢高攀这门亲!李娘娘也不

  会答应。我看出来了,这门亲事李娘娘其实比我更急。现在大周储君未定,她是在为鲁王将来的立储打算。只是因王轨和孝伯的反对,陛下还有些犹豫。”

  杨坚道:“陛下若真有立鲁王为储的打算,就不会在意诸王和大臣的意思。因为诸王和大臣在立储之事上难免都会各挟私心的。尉迟和杨家皆是朝中大族,所以,齐王孝伯他们眼下不愿尉迟家的女儿做鲁王妃,也担心杨家的女儿做鲁王妃。”

  独孤氏道:“陛下如真有心立鲁王为储,就不会被他人左右。如此优柔寡断,倒让人费思量。”

  “陛下是一位雄图大略、胸怀宇宙的君主。在朝国存亡的大事上杀伐决断,不会被任何人所左右。如今在择聘鲁王妃之事上如此犹豫谨慎,肯定和立储有关!立储关乎大周江山的万年传承大计,陛下自然会各方权衡后才能决断。”杨坚的语气中流露出对武帝的敬羡之情。

  独孤氏想,自己虽说披揽今古,读书做文远胜过丈夫,然而在论事察人上终究还是不如稳练的丈夫深沉透澈、入木三分。

  杨坚所料不差——

  当孝伯闻听陛下向他征询聘杨家丽华为鲁王妃一事时,当即便激烈反对起来。

  无论于国于私,他都不能让杨家与陛下攀上这门儿女亲家!鲁王原是陛下的长子,一旦聘定了杨坚的女儿为王妃,将来鲁王再被册定为大周太子,杨坚一党在大周朝中就永远占了上风。

  所以,当陛下征询孝伯时,孝伯不仅不同意鲁王聘杨丽华为妃,为使陛下死心,竟然把矛锋转向杨坚:“陛下,齐王去年请中岳庙张道士暗中为普六茹坚*看过相,当时臣和王轨皆在场。张道士说此人姿相奇伟,眼如曙星,有王天下之相。陛下不仅不能和他家联姻,还应尽早除掉此人,以免养虎遗患!”

  武帝闻听此说不觉顿生反感:这种请黄服之徒暗中为人看相,再据此做为除掉异党的手段,也实在太笨了些。

  虽说武帝心下清楚:皇室与大臣的联姻,自古在朝臣中都是一件极敏感的大事。自诛除奸相以来,朝中很快分裂成新的几帮势力。他从未有过干涉,相反还在有意无意地均衡着各方。

  他自然清楚,大臣之间若是沆瀣一气的话,自己便会被朝臣驾空,以致耳目闭塞而无法及时获知朝野百姓和天下的真实动静。所以适当的党争,只要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时,还是利大于敝的。一是每逢朝事,便可从两帮大臣乃至几帮大臣的不同争议中选择一条最为公允、有益朝廷的决断;二是正好可利用杨坚、齐王和尉迟家族三党的矛盾,使他们彼此之间能相互监督、相互箝制。

  然而,朋党之争过厉,也会导致朝廷大臣之间相互残杀,最后毁的还是朝廷。所以,今天孝伯不提黄老相术之说的话,武帝也许还会考虑一下孝伯的话。一提及这个,武帝顿生反感:齐王想靠这种手法来达到翦灭异己、除掉敌党的目的,并且以为他宇文邕竟会听信的话,也真是太小觑他这个大周国主的胸怀和心智了!

  五弟齐王是武帝同父异母的兄弟,自小文经武纬、雄才大略。不仅将兵多有奇谋,打仗亦勇威冲陷。他是宇文护擅政期间唯一被重用,却又没有被武帝罢黜的朝中要臣。

  诛除奸相后,武帝虽令他交出了执掌兵马的大司马之职,却加拜他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冢宰之职。多年的冷眼旁观,武帝看出来:齐王若能驾驭得好,便可为大周的一统王业立下汗马功劳;若控制不好,却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因而对他的防范一直都未曾放松过。如今又岂会替他除掉敌党?

  武帝斟酌了一番言词道:“公卿,若天命注定,既使杀掉一个普六茹坚,又能阻止天意?目下之大周,强敌四邻,百废待兴,若朕眼底胸中容不得龙虎之将、旷世之才,因一介释老之言便滥杀良将功臣,冷了天下人心,朕还靠谁去实现太祖遗训,完成九州一统、四海清平的大业?”

  孝伯一时无词可辩,但却不甘心如此结果,为了阻止陛下与杨家的联姻,又道:“陛下

  ,伪齐一向为我大周劲敌。陛下若派使南下求聘南朝公主为鲁王妃,再派使北上迎娶大周皇后突厥公主阿史那,如此,将来一天六军伐齐之时,便可保南北无虞,使华夏北方尽归为我大周疆域。”

  武帝微微一笑岔开了话题:“孝伯,朕有些日子没和你下棋了。来来,今天你我诸事不提,好好下几局。”

  孝伯见陛下忽然转了话题,清知话不投机,只好暂时打住。

  面对这样一位蜇伏数年,而英威电发间一举则天崩地裂的帝王,他有时也感到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

  孝伯没有揣出武帝的心事:自亲政以来,武帝便开始积蓄国力兵力,欲在三五年内便要一举扫平北齐、荡尽南陈、实现九州一统的帝王雄图。求聘南朝公主为鲁王妃,继而再为大周的太子妃、皇后,迟早会成为大周灭亡南朝的最大障碍。

  普六茹坚——即杨坚。当年太祖宇文泰因杨坚一门功勋而赐杨家为鲜卑贵族姓氏“普六茹”;赐王轨一族为鲜卑贵族姓氏“乌丸”,王轨即是乌丸轨。本书为了叙述方便,除对话外,一般仍用汉姓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