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临危受命

  枫林渡。

  已近黄昏,这也是枫林渡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刻,接载行旅的最后一次横渡应该就在这时候到达,行旅上岸后,或行或止,也就在这时候决定,车马上路的也该在这时候上路了。

  平日每到这时候,枫林渡便乱作一团,马嘶声、车轮声、叱喝声、吵闹声,使得人头昏脑胀,那种赶路的匆忙,就是看着,也令人不由紧张起来。

  要进城,这时候便非赶不可。

  今天却例外,横渡没有来,枫林渡出奇的寂静。那些要接载客人的车马轿子,仿佛都知道不会再有横渡泊岸,全都走得一干二净。

  渡旁的那座酒寮平日这时候已经很静,今天却更静得出奇,堂上只有一个客人,而且已经有些醉意。

  那个人坐在那里,倒了半碗酒,他的手仍然稳定,举碗就唇,一口气倒下肚。

  柜台那边的老掌柜,苦笑地摇摇头。

  那个客人将空碗置于桌上,拈起一根竹箸,轻击空碗,一面低声唱道: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

  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

  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意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

  意昨车声寒易水,今朝;

  慷慨还过豫让桥……

  歌声沉低,但却能字字清晰地传入老掌柜的耳中,耳膜有如被针刺般生痛,老掌柜神色微变。

  那客人唱罢丢了竹筷,扭头向老掌柜叫道:“再来一壶!”

  这座酒寮本来就是间小野店,老掌柜是老板,亦是伙计。

  老掌柜应声送上一壶酒,道:“客官请用。”

  “这酒不错,你也来喝一碗。”

  那客人倒了一碗酒,往老掌柜的嘴唇送。

  老掌柜急急摇手道:“小老儿只是一个下人,怎敢……”

  “人就是人,哪有上下之分?来,相见也是有缘,就算交个朋友,除非你嫌我这个人,耻于下交。”

  “客官言重了,是小老儿高攀不起。”老掌柜惶恐地道。

  “哈哈哈……”客人大笑:“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你至少比我高半个头,怎说是高攀呢?”

  这老掌柜个子的确很高,客人估计得没错。

  “小老儿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就喝了它!”

  老掌柜见他态度坚决,只得接过酒碗,谢了一声,一仰头将酒倒人喉中。

  “这酒风味独特,可是自酿的?”客人笑问。

  “是的。”

  “酒中好像掺有白菊花粉?”

  “不,是黄菊花粉。”

  老掌柜双目一亮,道:“你是……”

  “天堂鸟。”

  “啊!原来是您。我是白头翁。”老掌柜轻声道:“我方已将渡头关闭了一整天,就是为了等您驾临。走,咱们到地窖中谈。”

  老掌柜关上店门,引领客人进入内堂地窖。

  所谓地窖,实际上就是酒窖。

  在一张小案桌上点起一盏小油灯,两人相对而坐。

  “我叫孙杰,一般人都叫我孙老爹。”老掌柜自我介绍。

  “我叫小沈。”客人并未说出名字:“我所需的东西可曾准备妥当?”

  “全准备好啦!”孙杰自抽屉中取出一个油纸袋,递给小沈,道:“所有的身世背景资料都在袋内,您的姓名叫沈陵,原是保定府衙中的书吏,奉调大名府就任。除了调职文书外,其他资料熟记后请焚毁。”

  “多谢。”小沈收妥油纸袋,长身欲起。

  “您请稍候,小老儿尚有事相告。”

  孙杰喊住了他:“昨日专使捎来消息,对方大批密探在冀鲁境内,秘密搜捕可疑的江湖人士。老爷子特别交待请您务必随机应变,并可全权决定工作步骤与方法。”

  “哦!有这种事?”小沈点点头道:“我会遵照指示办理,并请上复老爷子,如无特殊紧急事故,切勿派人与我联络。”

  他心中却大为震惊,对方莫非知悉靖安侯网罗江湖高手的计划?缉捕落案的江湖人士,那是当地卫所官兵与地方衙门治安人员的职责,何敢劳动东厂那些大菩萨出面?

  他认为其中必有问题,很可能组织中出了内奸。

  他暗自警惕道:“我得小心了,说不定对方的目标就是我。必要时我得隐藏实力,以免泄了底细。”

  ※※※※※※

  街河上的舫舶,此刻都点上灯,沿河望去,但见繁星密布,弦管和笙歌,在夜风中沸腾聒耳,显现出一片繁华热闹景象。

  在靠近龙王庙繁华街道的几条胡同,是著名的玩乐去处,秦楼楚馆,都张灯结彩,迎宾接客。是以不但走马王孙,纨绔子弟喜欢流连,即使是普通的游人,也大都要来看一看。

  在这些销金窟之中,有些班子来自扬州,有些来自苏杭,有些则是京津或本地的北地胭脂,各自高张艳帜,惹得那些达官贵人和富商巨贾,纷纷效那蜂蝶轻狂,呼朋引类,夜夜盛筵,真个说不尽的绮旎风光,冶艳景象。

  沈陵在席上所有的人之中,看来最年轻。

  不过他也和席上其余七八个人一般,虽是穿着便服,却看得出是食俸当差的吏人。

  这一家迎春馆的姑娘们,川流不息地进出,伺候这些都是有些恶势力的大爷们。

  因此,当帘子挑起,进来一个女人时,那些已喝了不少黄汤,正在喧闹调笑的客人们,都没有加以注意。

  沈陵看起来也有醺然酒意,他身边的那位小莉姑娘刚好走开了,所以有余暇打量那进来的女人一眼。

  他只看见这个女人的侧面,但见她面颊和颈子的皮肤细嫩,看了令人心动。然而右眼角的一块比制钱还大的紫色胎记,却将这一切都破坏了,使人不难想象她曾是个美貌女人。

  也就是说,虽然她的轮廓眉目都长得很好,但这块胎记,却足以把所有的美感都破坏无遗。

  席边那个弹琵琶的歌女,在瑧琮声中,轻启朱唇唱道劝君今夜须沉醉,樽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那是一出“菩萨蛮”词牌,琵琶声和着美妙的歌声,引来席上三四个人大声喝彩叫好。

  沈陵忽然瞥见帘边的那个脸有胎记的女子抬起玉手,他大吃一惊,倏然向右方数去的第三个人扑去,把他推跌在地上。

  他这么一扑,不但碗盘跌了一地,发出大片瓷碎的脆响,并且还有几个人,被他一齐撞翻,滚跌地上,一时叫声和骂声大作。

  但这时候在那个被他推倒在地的人,座椅的靠背正中,却多了一支袖箭,深深嵌入椅背内。

  假如他不是及时被推倒,这支劲道十足的袖箭,无疑会贯入他的体内了。

  沈陵身子才碰到地面,立即借力一滚,双脚微微缩起,恰从人缝和桌椅间滚过,到了墙边,动作妙到颠峰。

  他身子刚一沾墙,就迅即跃起,在一片喧声中,向门口望去,这个脸有胎记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而门口的帘子亦未被扯掉。

  沈陵心中方自一动,感到不妥时,突然一支长箭劲射入屋,来势之快,宛如闪电。

  他已来不及用任何方法击落那支箭,幸而他乃是在门口右方的墙下,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他,是以此箭并非是以他为目标。

  这支劲箭一闪即逝,随之而起的是一声惨叫。

  沈陵转眼一瞥,但见刚才被他推倒的那个中年人,当胸中箭,一望而知心脏已被贯穿了,死状甚惨。

  他立即舍去正门,冲入内间,迅即从后窗跃出去。

  此时他不但没有丝毫醉意,反而矫健如生龙活虎一般。

  出得后窗,他立即绕到前面,但见大门外有人影晃动,似是刚刚奔出去的。

  也拔步追去,可是外面巷中有不少行人,根本无法辨认刚刚奔逃出来的人。

  才走出七八步,猛感刀风袭背,他知道这是某个行人自后挥刀偷袭。

  暗中一声冷笑,他一侧身躯,避过刀势,左脚顺势向后一蹬,啪的声,踢中那人小腹。

  但见那人身子立时向后飞抛,口中惨叫一声,砰然落地,挣扎难起,大概已活不成了。

  沈陵一击得手,身形仍向前飞跃,但才冲出两丈,面前的两个行人突然一掀外衣,齐齐掣出兵刃,一个使刀,一个使剑。

  他们只是摆开门户,但沈陵却不能不刹住脚步。

  巷内迎春馆内一片喧嚷骇呼,真有惊天动地之势。

  照这种张扬的情况来看,马上就会有巡逻的官兵和捕快赶到现场。

  沈陵发现这两个截住去路的人,刀剑摆出的招式都十分奇奥,气势坚凝,显然皆是功力深厚的武林高手。

  在这刹那间,他已将整个形势想了一遍。

  他估计这个拦路截杀之人,每一个都必定练有某种绝艺,并且无疑是专门用以拦路袭击的武功,但由于自己必须隐藏实力,因此绝不可与对方硬拚,必须以机智化解危机。

  由于他们没有戴上蒙面巾,本来面目已经暴露,虽说巷中光线暗淡,但在练过武功之人来说,已经是够看得清楚了。

  他们既是暴露了面目,显然已有充份准备和部署,认为定然可以取他性命。

  但这一点正也是他们的弱点,因为沈陵只要能够拖延一点时间,等到驻城官兵和捕快们大量涌到时,他们非躲开不可。

  总而言之,沈陵只要设法拖延时间,就可逃出对方的天罗地网。

  他双手在靴边抄出两把匕首,一长身扑向右方使刀的大汉,恶狠狠地挥动匕着,欺身疾刺。

  那个大汉眼中精光一闪,似是奇怪他何以这般剽悍,竟敢抢攻。

  他同时略一提刀,迅急劈出。

  沈陵的匕首,较之对方的长刀,短了一大截。所以对方如迅雷的一刀,不但登时把他的攻势瓦解,还使他不得不交叉匕首,硬架这一刀。

  “当!”一声,兵刃相接触声震耳。沈陵被对方这一刀,震退两步。

  斜刺里一道剑光迅即光临,是另一个使剑大汉自侧面攻到,此人的动作迅速利落,时机配合得妙到颠峰,显然是擅长袭击暗杀的高手。

  沈陵迅速向前一俯身,似乎极为勉强地让过敌人这一剑,反手劈出一匕,逼开敌人。

  但这么一来,他已陷入腹背受敌的险境中。

  使刀的大汉紧接着挥刀斜劈他的颈侧动脉要害,他虽用匕首架开,可是已显得手忙脚乱。

  他迅即以背靠贴巷墙,以便减少被攻击的面积。

  可是此法对付一般人有用,但目下这两个人皆是武功精湛之士,效用就大打折扣了,而且这么一来,就无法突围逃走。除非他使出真功夫,否则只有挨打的命运。

  那两个大汉却泛起狞笑,向他一步步迫近。

  他之所以隐藏起真功夫与对方缠斗,闹得险象环生,一方面怕泄底,一方面怕遭到乱箭攒射。

  因为他早已估料到,对方敢于公开截杀,一定是仗着高处尚有箭手在监视之敌。

  他认得刚才射中同伴的那支箭,该箭大有来历,并非普通的俗翎,所以才主动与两大汉缠斗,不让那隐身箭手有发射的机会。

  搏斗之势一成,两大汉反而成了他的掩护,隐身高处的箭手,受到妨碍而不敢胡乱发箭。

  巷外的街道上,已隐然传来吆喝和杂沓的蹄声,一听而知是维持治安的官兵与捕快们的声响。

  使剑的大汉心中焦急,首先发难,唰唰唰一连劈刺出三剑。

  右方大汉亦趁隙出手,刀势如雷霆,斜劈他腰腿之间。

  沈陵眼神一变,背脊微微一弓,借着那巷墙的阻力突然跃跳两三尺,接着双脚缩起猛然向使刀大汉胸口蹬去,手中的两把匕首,随时准备封架另一大汉的长剑攻击。

  他这一跳和一缩,敌刀便落了空,而他借巷墙抵住后背,迅急以脚蹬出的反击,完全违反常情,怪异之极。对方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反击,反应不及,被他双脚蹬中胸口,发出“砰!”的一声。

  在同时之间,使剑的大汉,猛然施展出一招精妙的剑法,剑光恶毒的攻来,直取颈上要害。

  恰好他一脚踹中,使刀大汉立即借那反生的力量,扭开上半身,左手乘机掷出匕首。

  敌人那口长剑,险之又险地从他头边掠过,他的匕首也没击中敌人。

  使剑的大汉一剑落空,怒喝一声,左手剑诀突化掌式疾劈。

  沈陵本欲闪避,突然眼神一变,好像闪避不及,任由敌掌击中自己的小腹,身体被震得贴墙飞出五六尺,才砰然一声掉在地上。

  使剑大汉定睛望去,只见他扒在地上,动也不动,那张凶悍的面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提剑行去,正想向沈陵补上一剑,突然听到使刀的同伴在大声呻吟,同时巷子两头都出现了很多人影。

  在靠近街那边的巷口,不但人喧马嘶,同时还有许多灯笼,正要入巷。

  使剑的大汉马上改变主意,瞬即转身上前拉起同伴,挟着他跃过了巷墙,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在胡同内几家妓院出来的人,以及从巷口进来的官兵,都看到有人拿刀提剑,跃出巷墙。

  许多人都鼓噪起来,七八名护卫冲到沈陵倒卧之处,灯笼光照耀下,但见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匕首。

  领队的校尉是个壮健的中年人,微微皱起的浓眉,显示出他的机智。

  他吃惊地亲自动手,把地上的人翻过身子,道:“咦!怎么是沈陵?”

  “他活不成啦!”一个护卫道。

  那校尉面色一沉,瞪了护卫一眼,抱起沈陵。

  另一名护卫碰了先前说话的伙伴一下,低声道:“别多嘴,那人是上司的朋友。”

  那护卫抱着沈陵,大踏步行去,来到肇事现场迎春馆,一迳进去。

  “刘老爷你来得好,若是换了别位老爷,那就惨啦!”一个汉子满面堆着惊慌的笑容道。

  刘老爷面色沉寒,冷冷道:“我来你们也好不了。”

  他发觉口袋中多了一件沉甸甸的东西,不问可知乃是一封银子,最少也有二十两重。

  当然,那是这个汉子巧妙地塞入他袋中的,他也知道这些人的手法利落得很,一定不会被别人看见。

  “刘老爷,屋子里已有一个死人,小的已经受不了啦!现在又……”

  那校尉眼睛一瞪,怒道:“这一个是我的朋友。”

  汉子忙道:“啊!啊!那又不同啦……”

  “废话!”校尉叱道。

  汉子看了沈陵一眼道:“沈老爷也是熟客人,他出了什么事?把他放在这边的一间,好不好?”

  姓刘的校尉不作声,跟他行去,到了屋内一间房间里,便将沈陵放在木板床上后,迅即离房,赶去查看和勘验那边的命案,出房之时还将房门带上掩好。

  床上的沈陵突然睁开眼睛,把憋了很久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外面人声噪乱,似乎除了原先的官兵之外,又来不少公门捕快。

  这个房间内,桌上总算还有一盏残灯,发出暗淡的光线照耀着。

  虽然可以看见房中的景象,但这间破败简陋的房间,加上这一盏欲灭的残灯,却使人不禁泛起了凄凉孤寂之感。

  这等景象,正好像沈陵目前的处境,也像他所效忠的组织的处境,整个大环境似乎都对他们十分不利,完全是挨打局面。

  刚才席上中箭死去的,是潜伏在对方的得力人员,今日的宴会,乃是迫切中的安排,以便迅即从他那儿接取一件关系重大的情报资料。

  可是这一次不但失败了,而且由于他急切中出手掩护抢救的那个人,连他自己的身分也暴露出来。因此,才有后来拦路袭杀之举。

  照早先的情形分析,对方分明亦得到正确的情报,洞悉这个宴会的秘密。

  而对方不但彻底破坏摧毁了他们的计划,并且将计就计,利用“同舟共济”的心理,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那人施以暗算。

  果然马上就将他的身分揭穿,随即加以袭杀。

  沈陵沮丧了一阵,才努力振作起精神,自己安慰自己道:“他们没杀死我,算不得大获全胜。我抢救同伴之举,对方说不定认为我只是事急临危救人,而非靖安侯的组织中人。若果如此,事情似大有可为,我得赶快找出对方的主事人,加以搏杀,以挽救危局。已被杀死的老陈,是极富心机的人,也许他会预防到有失,而暗中留了一手也说不定……”

  他迅速跳下地,奔到窗边,从缝隙向外望去,目光一转,就看到对面的屋顶,似乎有人蹲在那儿,遥遥察看这边的动静。

  他马上就联想到射死老陈的那支劲箭,心下大为凛惕。

  沈陵略一计算距离,发觉那人所蹲之处,距刚才饮酒作乐的房间,至少有十丈以上,在形势而言,倒是十分吻合,恰好可以居高临下,望见房中饮宴诸人的动静。

  在这等黑夜之中,相距远达百步以上,竟能够一箭中的,而且劲道之强,贯穿了胸膛,这等箭术,即使是宇内第一流的武林名家高手,也不得不惊骇万分。

  尤其更为可异的是如此强劲的长箭,发出时居然不闻弓弦响声,而破空之声,亦完全不闻,可见得此箭速度之快,无与伦比。是以箭到之时,尚未闻声。

  沈陵忖道:“这种箭术,除了名震塞外的射雕手北宫望之外,别无他人。听说死在他那张天狼弓之下的江湖豪杰已为数不少,想不到他也做了东厂的密探!”

  他看了一阵,忽见对面屋顶上的人影,隐没不见,似是已离去,当下心中稍感宽慰。

  窗外稍远处的院落,灯炬高举,照得有如白昼,有不少持戈佩刀的护卫,正在走动。

  这大名府与京师相距三四百里,城临漳、卫二水之北,是通往鲁豫两省的重镇。依照明代兵制,各郡府皆设卫所。

  由于近年盗贼狂起,道路不靖,所以较大的郡府,治安渐渐依赖各卫所的官兵。

  因此,这迎春馆发生血案时,在巡逻中的总捕刘定华,才会闻风赶来,处理此案。

  这时有些捕快和护卫,走出大门外,仰头四望。

  沈陵晓得他们正在勘察发射长箭的地点,心想那名凶手已经走了,哪里还查得出眉目。

  忽然他看见一张熟面孔,在院落内的人影中,晃来晃去。

  这张面孔他死也不会忘记,因为此人正是早先持剑袭击他,最后劈了他一掌的人。

  所有的人,包括总捕刘定华和本府捕快头领,都不敢向他问话,更不敢妨碍他的行动。

  沈陵自然晓得个中原因,敢情这个相貌剽悍的人,穿着的是款式质料都特别的衣服。那是一袭青色的绫段长衫,腰身处略略收紧,与一般直腰身的长衫不同,佩着宝剑,举止间流露出飞扬跋扈的神色。这种衣服,正是直属天子的东厂和锦衣卫的外出便服。

  东厂是皇帝特设的一个机构,现由宠信的太监梁芳主持,专门侦察朝臣行动,权力极大,任何官吏,都可以罗织罪名,陷于刑狱中。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用以保护宫禁,执掌巡察缉捕,和办理诏狱之责,卫中的刑具十分残酷,死于毒刑下的,不知有多少人。

  以上所说的厂卫,事实上都是皇帝的耳目,不论换什么人主持,免不了潜求暗访奇才异能之士,作他们的爪牙密探。

  沈陵见到那个佩剑长衫大汉,一望而知是东厂的旗校。

  他们除了武功超群之外,还有天大的势力作后盾,只要是任职官家之人,无不知道他们的权势和厉害,所以谁也不敢惹他。

  这时沈陵暗暗担心,如果这厮要察看一下自己的死活,刘定华当然不敢拒绝。一旦见面,势非动手不可,那时自己只好下杀手了,当然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是自己又不能束手待毙呀!他感到非常烦恼。

  但见这个剽悍大汉,东看看,西看看,却没有询问什么,忽然走出大门,扬长而去。

  沈陵松了口气,又等了一会,总捕头刘定华推门进来。

  他见沈陵没有死,又是惊讶,又是欢欣,道:“沈老弟,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一场无妄之灾,连我自己也搞糊涂啦!”沈陵耸耸肩道。

  “依我看来,今夜之事,可大可小,闹大了的话,我老刘只好等着人头搬家。”刘定华苦着脸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沈陵故作不懂地问。

  “什么意思?”刘定华愁眉不展地道:“哼!圈子里的人也出现了,我处置如稍有不当,脑袋非搬家不可。”

  他所称“圈子里”,是指“宫里”的意思。

  沈陵心知这回当真可能连累了这位新交的朋友,颇感歉疚,但自己的秘密绝不能泄露。

  “你别发愁,我连夜逃到别处,永远躲起来就是。只要我不露面,他们就不会查究了。”

  “你有把握躲得过他们的耳目么?”

  “当然啦!我只不过是大名府的一个小吏,认得我的人有限得很,我随便往那儿一躲,只要不碰见那个家伙,就没事啦!”

  他说到这里,胸中充满了杀机,敢情他已联想到如果能暗中杀死那个使剑的人,危险就去了大半,余下还有一个可虑的人,就是那个右眼角有胎记的女子,但好在她有此明显的特征,不难查出,亦杀以灭口。

  刘定华可没有觉察这个友人眼中射出的可怕光芒。

  “不错,你躲起来,我也把这个隐藏起来……”刘定华沉思道。

  他并微微扬手,可是握着拳头,所以不知道他捏着什么。

  沈陵敏感地猜想他拳中一定藏着老陈想传递的情报,登时大为焦急渴望,恨不得马上抢过来瞧瞧。

  他表面上却装出一点也不在意,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话,说道:“老刘,我往哪儿藏起来好呢?”

  刘定华想了一下,道:“当然是远走高飞,到南方去,越远越好。”

  沈陵心生一计,道:“对,就是这样决定,我这一去今生今世,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和你重聚,咱们就在这里握别……”

  他边说边伸出手去,声音和态度都非常诚恳热情。

  刘定华也伸出手来,但却先将手中之物,换到左手,才与他相握。

  在这一瞬间,沈陵已看见那是一张纸条。

  “唉!你说的不错,咱们当真是后会无期了。”刘定华感慨地道:“我的朋友,又少了一个。”

  沈陵觉得自己老是想着那张纸条之举,实在太过意不去,于是决心暂时忘了此事,恳切地握住友人的手。

  诚挚的友情,暂时温暖了他的心,使他在这惊涛骇浪和波诡云谲的日子中,感到无限窝心与宽慰。

  可是,那张纸条,他还是忘不了。

  他本想坦白地把看一看那张纸条的渴望心情,坦白告诉刘定华,请求他给自己瞧瞧。

  然而他在江湖中打滚了这么多年之后,深知人性的奇妙。

  例如拿目前这件事来说,刘定华的冒险庇护,已经足以说明他为人的尚情重义,可是沈陵若是郑重和坦白地要求他交出纸条让他看看,刘定华的反应,不是不肯,而是很郑重地探询原委,方始决定要不要交出。

  这是因为沈陵的态度,引起刘定华的疑虑,所以加以重视之故。

  沈陵决定玩一点手段,以求达到目的。

  “你手中的纸条是干什么用的?”

  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道。

  “是捡到的……”

  “哦!”沈陵淡淡哦了一声,道:“你还有闲情逸致捡废纸玩么?”

  “这是在死者手里捡到的呀!”

  “给我瞧瞧。”

  他说这句话时,仍然是不大感兴趣的声调和态度,可是他内心却非常紧张。

  他故意淡漠含糊地索取这张纸条,完全是避免引起对方重视的一种手法。

  刘定华道:“没有什么看头……”

  沈陵听了这一句,那颗心顿时向下一沉。

  幸而刘定华已经伸手摊掌,现出那张已皱成一团的纸条,接着说道:“你要瞧就拿去吧!”

  沈陵心头一阵狂喜,面上可不敢有丝毫泄露,同时伸手去接的动作,也不敢太快。

  那纸团,终于到了他手中,他暗暗舒了一口气,同时以感激的心情,念了一声佛号。

  他展开纸条一瞧,但见上面写着八个字,写的甚为工整,那是:

  “灭烛留客,乐在其中”八个字。

  沈陵皱眉道:“他这话无聊得很……”

  “哪是什么意思?”刘定华问道。

  “上句是说姐儿让他留宿之意,下一句乐在其中可不必解释啦!”

  “哈哈!”刘定华反而仰天一笑:“若是如此,那一个男人不会得过快活的,他说的倒是真话。”

  沈陵随手丢掉那张纸条,以表示他完全不把这张纸条当作一回事,但他脑筋却转得飞快。

  他迅速忖道:“这张纸条,大概是老陈准备在没有机会与我当面说话时,便交给我,何以见得呢!因为一则这张纸条的字迹,十分端正工整,可见得是慎重考虑过之后,才小心写下的,如果不是有作用在内,何须写得如此郑重?二则他临死之时,还捏在手中,可见得本有传递之意……”

  既然要他留宿妓院,他今晚就不能离开此城了。因此他须得设法说服刘定华,使他也认为有改变计划之必要才行。

  他故意沉吟一下,才道:“刘兄,你看我现下离去,会不会碰到那些人?”

  “这倒是很有可能。”刘定华点点头道。

  “不如这样,我索性躲在此地,过个一两天,再乘夜逃去,你看可使得么?”

  “此地人多眼杂,而且人人都能来,只怕不甚稳妥。”

  “对方也必定会这么想,认为我若是没死,必定想法子逃得远远,岂敢躲在人人可来的妓院中?所以我若是躲在一个靠得住的姑娘的房间里,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

  “你瞧那一个姑娘靠得住呢?”

  “你去办你的事,我有办法。”

  他把刘定华支走之后,立即从后窗翻了出去,离去之前没忘记拾起那张纸条。

  仗着熟悉地形,以极迅速的身法,溜到一座院落中。

  他绕到一扇窗子后面,定一定神,侧耳倾听了一阵,四下没有可疑的征兆,这才松了一口气,设法窥视屋内。

  这扇窗户,不管有没有关上,都难不住他,而他所以如此小心,是因为前院的血案现场,仍留有相关人员,甚至还有东厂的密探隐身监视。

  是以他目下绝不可发生任何意外,尤其是他好不容易又获得老陈的情报线索,更不可失败。

  屋内灯火明亮,他的目光从窗缝中透入,只见银灯之下,一个妙龄少女正在更衣。

  她这刻不但把外衣脱了,连内衣也解了一半,露出骨肉均匀的身段。在灯光下,肌肤如雪,令人遐想。

  沈陵心中暗叫声不妙,眉尖为之大皱,但他的目光,却舍不得移开。

  那个女子不知如何掉转身子,竟变成向着窗户。因此,沈陵此时把这个绮年玉貌的美女,一览无遗。

  她以极优美的动作,脱下了内衣,把另一件宽松的便袍穿上。

  沈陵透一口气,心中暗道:“老天爷保佑,别叫人发现我扒在窗户上偷窥才好。”

  他恨不得赶快进去,为的是怕被人看见踪迹。

  偏偏这个身材健美,面目妩媚的女子,正在更衣。如果他一闯进去,她准会惊得尖声大叫,以致惊动了别人,这便是他不敢贸然入屋之故了。

  现在她虽已穿上衣服,但外间不知有人没有?所以他仍然不能冒失,还须咬牙熬下去。

  那个女子终于走出内间,接着传来杯壶轻碰和倒茶的声音。

  沈陵不敢再迟疑,轻轻揭开窗户,溜入房中。

  他迅既藏身床尾的帘幔里,摒气静息等待。

  过了一阵,低微的步声传来,接着听到一声呵欠。

  沈陵从帘缝中望出去,但见入房之人,只有那美女一个人,此时大为放心。

  他知道自己如贸然出去,那美女定会骇得魂飞魄散。

  因此他低声在帘后叫道:“小芳,别害怕,我是沈陵……”

  那个名叫小芳的美女,仍然免不了吓了一跳。接着看见沈陵走出来,这才透口大气,浮起了笑容。

  沈陵向外间一指,低声问道:“有人么?”

  小芳摇摇头,长长的秀发向两边飞扬,风姿绰约。

  “你怎么偷偷躲在这儿?小莉可知道?”

  “她不知道。”

  小芳咬住嘴唇,娇魇上的表情,似嗔似笑,道:“不行,她如知道,我定会被别人骂死……”

  沈陵摇摇头,表示不是偷欢之意。

  “况且陈二爷刚刚遭遇惨祸,你们是朋友,我更不可以跟你……”小芳接着道。

  沈陵焉能不知这个道理?

  在当时的妓院里,讲究很多规矩,这些姑娘虽是卖笑的妓女,谈不到贞操和感情,但规矩是她们不许与老相好的朋友偷欢,正如“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相同。

  他苦笑一下,在一张椅子坐下来。

  “小芳,我来此并不是要偷香窃玉,虽然我很喜欢你,但你说得不错,现在绝对不行……”

  “那你来干什么?”小芳讶然道。

  她的自尊心没有受到伤害,因为沈陵的话,说得很有技巧。

  沈陵叹一口气,道:“你先给我喝几口热茶,好不好?”

  小芳本来拿着一杯热茶,虽然她已喝过,但这等小事倒不必计较。

  她轻轻啊了一声,走到他跟前,微微俯身,一手按住他的大腿,一手把茶杯送到他唇边。

  她们受过训练,对于报侍男人都有一套,因此,沈陵尽可以放心,不怕她会把整杯热茶都灌入他嘴巴里。

  而且他这样喝法,既舒服又香艳,实在是一种享受。

  沈陵鼻中嗅到她的香息,口中喝着又香又热的茶,舒服之余,便不禁记起早先所看到的丰满肉体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端详这个充满青春气息的俏丽的女子,目光移到她高耸的胸部;恰好从她宽松的袍领,窥见挺起的白皙香肌,以及一道深深的乳沟,他赶忙移开目光,以免自己想入非非。

  小芳当然是看出来了,只微微笑一下,道:“别怕,我不会吃了你的。”

  “胡说,男人也怕女人么?”

  “如果你是个无赖,当然不怕。”

  “这样说来,我竟应该遗憾自己不是无赖了,是么?”

  “是的。”她很自然地一摆柳腰,便坐在他的膝上了。

  小芳的行为当然不是没有把握。要知沈陵英伟挺拔,潇洒脱俗,加上他们时时见面,笑谑不禁,是以小芳早已喜欢这个年轻男子。若不是碍于当中有一个小莉的话,她早就勾引他了。

  现在她口中虽然说“不可以”,但她的行动,却显然地表示“可以”。

  沈陵心知如若处理得不好,她一气之下,可能使他此行目的完全失败。

  他脑子一转,顿时有了计划,当下长长的叹一口气,装出满面忧愁烦恼之色。

  “你怎么啦?”她惊讶地问。

  “我在本地站不住脚啦!”

  “为什么!”

  “因为有人要杀我。”

  这话若是在平时,她绝不会相信。但刚刚老陈中箭而死,她亲眼所见,印象犹深,影响之下,马上相信。

  “这怎么办?你快逃走吧!”

  “要逃走也得想个稳妥办法,现在对方一定在外面守着。”

  “这话也对,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想躲到明天半夜再溜出去,当然我不能躲在小莉那儿,免得被人猜到,将我搜出……”

  小芳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有虎落平阳的凄凉之情,当下不禁激起无限同情,冲口说道:

  “那么你就躲在我这儿吧,好不好?”

  “我来此正是希望你能收留我……”沈陵感激道。

  小芳心中充满了爱意,态度更为温柔地道:“你在这儿一定没事,谁也想不到的,不要说什么收留不收留这种话。”

  沈陵点点头,他虽装出可怜的样子,但举止间仍然十分潇洒。

  小芳更觉得应该义不容辞要帮助这个末路英雄,而且还不能勾引他,否则就变成意义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了。

  “你离开此地后,将前往可处?”小芳关心地问。

  “我想逃往江南,离此愈远愈好。”

  “今后你恐怕不能再任公职了,你将何以为生?”

  “这点我倒是不担心,我可以到大户人家担任西席混口饭吃,应该不成问题。”

  “说的也是。你今晚够累啦,早些休息。”

  她说罢起身走到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