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易钗而弁

  狄少青心中暗暗骂道:“好个老奸巨猾之人,你故意说得慢慢的,那是在看自己神色了。”一面啧啧说道:“这真是出人意料之事,太出人意料了,单兄会是对方派来的奸细,只不知单兄是否承认了呢?”

  “还没有。”霍天来面上飞过一丝厉色,为难的道:“本来人到了本座手里,不怕他不招供,只是他是总馆派来的人,没有证据,不好严刑逼供……”口气一顿,接着道:“所以本座把狄兄请来,就是希望狄兄帮兄弟一个忙。”

  狄少青道:“总教练要属下做什么,但请吩咐。”

  霍天来干笑道:“本座想狄兄去劝劝他,动之以利害,只要他说出同党来,本座保证他无事,如果狄兄劝说无效,他还是执迷不悟的话,那就莫怪霍某辣手了。”

  他说话之时,目中厉芒飞闪,表示他这总教练有生杀之权,不招供,就会下毒手,而且这话,也含有一种威胁的意味!

  狄少青自然听得出来,微哂道:“这是总教练交办的事,属下自当尽力而为,单逢春若是不肯招供,属下也是没有办法之事,总教练是不是另委他人的好。”

  霍天来笑了笑道:“不论如何,狄兄和单逢春是在江南武馆相处过一段时日,本座是希望狄兄以朋友的立场,去劝劝他,如果本座要严刑逼供,早就动刑了。”

  说到这里,站起身道:“好了,咱们进去吧!”

  他引着狄少青跨出密室,向右拐弯,走到通道尽头,随手拉开一扇木门,那是一间狭小只容四五个人站立的斗室。

  霍天来一直行到壁下,不知伸手在哪里摸了一下,迎面壁间,忽然缓缓裂开一道门户,露出一首往下的石级。

  霍天来当先举步走下,狄少青跟在他身后,心头思潮极为紊乱:娟娟和单逢春出了事,自己应该怎么办?

  救他们,自己混入武馆来的心血,就付之东流,不救他们么?他们是剑盟的人,自己岂能置身事外?

  还有,霍天来拿下了娟娟和单逢春,却要自己来劝单逢春招供,莫非他已怀疑到自己,故意以此相试?

  沉思之际,已经跨下最后一级,这间地下石室,地方不大,灯火荧荧,只能看到左首壁下,被捆绑着两个人,双手被牢牢扣在两个铁环上,几乎连半分都挣动不得。

  狄少青目光一注,不由得心头猛然一惊!这两人,不用说,一个是娟娟,另一个是单逢春了。

  娟娟双手吊在铁环上,长发披散,一颗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她的面貌,但一身衣裙,已是破碎不堪,有几处露出肌肤,血痕狼籍,委顿如死,可见已经饱受酷刑。使他大吃一惊的却是单逢春,他双手也被铁环高高吊起,似乎还被点了穴道,双目紧闭,胸前衣衫已被撕开,露出雪白的肌肤。不,最使人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衣衫被斯开之处,露出一条深凹的乳沟,和两堆像玉球般浑圆双峰,掩映可见!单逢春竟然会是女子!地室右首,放着一张案桌,和两把木椅。霍天来跨进地室,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一面深沉的笑道:“狄兄,你想不到单逢春会是女子乔装的吧?嘿嘿,剑盟不敢和咱们正面为敌,却尽使些小丫头来咱们这儿卧底,岂不可笑?”话声未落,突然身躯一颤,沉喝—声:”狄少青,你……”狄少青心头暗暗一惊,还没听出霍天来的口气不对,突听一个尖细声音说道:“总教练是要你把这两个女娃儿放下来。”狄少青回头看去,却不见有人,只有霍天来大马金刀坐在木椅上,脸有怒容,但一句话也没说。狄少青暗暗觉得奇怪,一时只当自己听错了,忍不住问道:

  “总教练要属下怎么做呢?”只听霍天来的声音道:“老夫要你把她们两人放下来。”这话明明是霍天来说的,们他说话之时,连咀皮也没动一下。狄少青看得更觉奇怪,正待再问问清楚。只听先前那尖细声音又道:“我没有说错吧,小伙子,你还不快去把两人放下来,更待何时?”这回听得清清楚楚,那就证明方才确实有人说话了,这说话的人呢?”狄少青心知必有蹊跷,一面问道:“阁下是什么人?”只听霍天来的声音道:“老夫自然是总教练了。”接着又是尖细声音说道:“小伙子,你现在相信了吧?”狄少青仔细听着尖细声音说话,却始终辩听不出话声发自何处?他当然明白方才霍天来说话的声音绝非霍天来,也就是尖细声音摹仿霍天来的声音说的了。那么霍天来呢?他自从跨人地室,坐到椅上之后,就一直没有动过,莫非已经被人制住了。这似乎不可能,自己虽没见过霍天来的武功;但只要试想他能担任南北武馆的总教练,一身功夫绝不会差到哪里去。自己和他第一次见面之时,就感觉到霍天来身上好像有一股肃杀之气,如果某一个人身上透着肃杀之气,那么此人一定练成了某种可怕的武功。由这两点证明,霍天来的武功,绝非寻常,那么又有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他制住呢?狄少青忍不住又回头朝霍天来看去,他依然端坐如故,一直没有动过,连他一张老脸上的怒容,也丝毫末变,这一情形,分明被人制住了穴道。这真是诡异之至,狄少青纵然艺高人胆大,也不禁满腹狐凝!就在此时,只听那尖细声音又道:“小伙子,小老儿的话你不听,总教练的话,你也不听么?”

  狄少青道:“阁下究是何人,你怎么不现出身来,让狄某瞧瞧?”那尖细声音笑道:

  “你这小伙子也真奇怪,放着如花似玉的两个小妞不瞧,要瞧我小老头,小老儿干干瘪瘪的,好像柴梗一样,又有什么好瞧的?”他不待狄少青开口,又嘻的笑道:“反正咱们这朋友今天是交定了,你一定要我小老儿出来,小老儿也只好出来了。”直到此时,狄少青才听清这尖细声音起自霍天来身后,话声甫落,果然从霍天来身后,闪出一个缩着头耸着肩的秃顶瘦小老头。这人一张尖瘦脸,短眉小眼,酒糟鼻,嘴上留着几茎黄苍苍的鼠须,生相猥琐而滑稽,年龄也很难看得出来,差不多五十来岁,也有些像六十出头,就是七十五六,也差相仿佛,反正这小老头很古怪!从他闪出来的身法看去,就像一头老鼠。小老头霎着两颗小眼珠,朝狄少青嘻嘻一笑道:“小伙子,你现在看清楚了?小老儿是不是又干又瘪,像一根柴梗?”现在狄少青当然看清楚了,而且心头也明白过来,他二直躲在椅子后面,难怪霍天来坐下去的时候,就被他一下点住了背后穴道。霍天来并不知道椅后有人,因为自己是跟在霍天来身后进来的,是以怀疑是自己出的手,他一身功力,果然十分惊人,虽被制住穴道,但还是喝出“狄少青你”四个字来。狄少青望望小老头,问道:“总教练是老丈制住的么?”小老头耸耸肩,笑道:“不让他安安稳稳,咱们哪能办事!”狄少青道:“老丈要办什么事?”小老头两颗小眼一瞪,说道:“小伙子,难道你不想救人,一个是你同党,一个是你朋友,你忍得下心看他们受尽折磨?小老儿本来可以不管,但你小伙子可不能不管呀!”狄少青被他说得一怔,问道:“这里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能够救得出去么?”小老头础了一声道:“只要有小老儿插手,就是天牢里,也一样驾定泰山把人救出去。”狄少青问道:“老丈究竟是什么人呢?剑盟的人?”“非也,非也。”小老头摇着头,然后伸手指指娟娟,凑过头来低低的道:“小老儿是小妞的娘的老子的堂兄弟,他娘的老子,一向瞧不起小老儿,其实也可以说小老儿瞧不起他,几十年来,小老儿从没跟人说起过小老儿是她娘的老子的堂兄弟,今天还是第一次告诉老弟,你说小老儿既是小妞的娘的老子的堂兄弟,眼看这小妞落在姓霍的手里,能不把她带出去么?不过老弟你可别忘了,咱们把人救出去之后,等小妞儿醒过来了,你就说和小老儿是朋友,小老头完全是帮你的忙,千万别说小老儿是她娘的老子的堂兄弟,说了,她也算不清,还是不说的好。”狄少青看他说话拖泥带水,噜嗦得可笑,一面问道:“老丈尊姓大名呢?”小老头耸耸肩,嘻嘻的笑道:“小老儿名号可多着呢,你要问哪个?譬如从前有一个东方朔,到瑶池王母娘娘那里去偷了蟠桃,这一偷就出了名,小老头上不了王母娘娘的瑶池,但也不能让东方朔专美于前,这就一下赶上京城,找到了皇太后住的慈宁宫,喝了她一碗参汤,还把她最喜爱的裴翠鼻烟壶带了出来,那时小老儿满心欢喜,就自称西方叔……”他说碍口沫横飞,还怕狄少青不信,伸手从怀里掏摸了一阵,果然摸出一个祖母绿翠色欲滴,赚刻精细的绿翠鼻烟壶来,摊着手掌,说道:“你看,小老儿可不是吹牛吧,这鼻烟壶就是当今皇帝老子的娘当年用的东西。”狄少青点点头。小老头又道:“后来……咳,有一年冬天,天气冷得要冻死人,又有人告诉小老儿,说天底下只有皇帝老子不怕冷,小老头问他为什么?他说皇帝老子身体佩有一块温玉,天气一冷,佩了温玉,就会浑身暖呼呼。小老儿又动了心,第二次找上京城,找到皇帝老子的寝宫,在他身上摸遍了,也摸不到一块温玉,但既然进去了,总不能空着手出来,就把皇帝老子身上一块佩玉顺手带出来了,这件事给许多朋友知道了,他们说,从前有个展昭,皇帝老子封他为御猫,小老头摸遍了皇帝老子的御体,应该称小老儿为御鼠,嘻嘻,小老儿原本属老鼠的,叫御鼠倒也不错。”狄少青心中暗道:“原来他是个老偷儿!”小老头又道:“这都是小老儿中年时候的事了,后来年纪老了,看人家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小老儿依然单身,连亲人都没有一个,就想到天下之大,唯有一样东西最了不起……”狄少青道:“老丈说的是什么呢?”“嘻嘻,自然是钱了。”小老头挤着小眼睛,笑出声来,说道:“只要有钱,你最老、最丑,一样有人侍候你,你可以一呼百诺,把你说的话,奉若纶音,如果你没有钱,连老婆儿子都不会理睬你,小老儿这一想,什么西方叔、御鼠,都把它丢弃了,所以小老儿马上改名叫做钱老大,老弟叫我钱老大就没错。”狄少青笑道:“钱老丈很喜欢说话,打开话盒子,好像把正经事都忘记了。”“这叫做话逢知己千句少。”钱老大耸着肩叫道:“不要紧,反正如今天已经黑了,到天亮有的是时间。”他朝狄少青招招手,又道:“你先把长衫脱下来,这姓单的小妞,只是穴道受制,拍开穴道,就可以活动,她衣衫撕破了,如何出得去,还有这小扭一身衣衫已经稀烂,小老儿也得跟总教练借一件长袍才行。”说话之时,已经走到霍天来身边,细声道:“总教练,小老儿跟你老打个商量,借你的长袍—用。”口中说着,双手动作极快,已把霍天来身上—授蓝袍脱了下来。狄少青也已把身上长衫脱下。钱老大颠着脚尖走到娟娟身边,伸出两个手指,像剪刀般一剪,就把捆绑着娟娟身子的绳索夹断。狄少青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看来他一身功力,倒是甚为可观!”钱老大一面用手剪着绳索,回头催道:“老弟,你也快动手呀!”狄少青点点头,也迅快走到单逢春身边,手掌轻拂,就把她身上的绳索拂断。钱老大回头笑道:“老弟这一手,果然要得,哦,别忘了先替她穿上衣衫,再解穴道。”他说话之时,已把娟娟身子轻轻放下,取过霍天来的长袍,替她裹住了身,口中轻轻叹息一声道:“这小妞伤得不轻,要是给她娘看到了,不知多心疼呢!”狄少青也已放下单逢春的身子,给她穿上了长衫,然后轻轻拍了两下,替她解开穴道。单逢春穴道一解,双目乍睁,口中“咦”了一声,一跃而起,望着狄少青说道:“是狄兄救了小弟!”钱老大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快些走吧!”单逢春目光一注,看到霍天来,不禁怒从心起,切齿道:“该死的老贼!”正待欺身过去挥掌劈出。钱老大抱着娟娟,赶紧身子一横,说道:“小姑娘不能杀他。”这声“小姑娘”听得单逢春脸上骤然一红,说道:“为什么?”钱老大耸耸肩道:“小老儿觉得留着他,比杀了他好,因为杀了他,事情就闹大了,南北总馆,必然会派出大批高手,追缉二位,事情就麻烦,不杀他,总馆就会责成他迫缉二位,他手底下几个,就容易对付得多。”狄少青道:“单兄,钱老大说的有理,咱们先出去了再说。”单逢春恨恨的哼了一声,目光一注,发现自己的兵刃,和一些从自己身上搜出来的零星东西,都放在一起,就在壁角右侧,就过去一一收拾。这一伸手人怀,才发现身上穿的竟是狄少青的长衫,里面衣衫,业已全被撕开了,这不是说自己身子,都被狄少青看到了?他才会把长衫脱给自己穿上的,一时又羞又急,又是感激,一张脸胀得通红,当真羞得无地自容。钱老大低声催道:“咱们快些走吧!哦,二位跟着小老儿走,咱们不到万不得已,尽量不要出手。”话声一落,当先朝石级上走去。狄少青道:“单兄,快走了!”单逢春故意落后一步,低低的道:“狄兄,谢谢你!”狄少青笑道:“咱们自己兄弟,何须说谢?”两人匆匆拾级而上,跟着钱老大身后,出了地室。钱老大对地形好像极熟,尤其他手上还抱着—个人,脚下居然点尘不惊,出了后院,就是花园,他走在前面,躲躲闪闪,当真活像一头老鼠。狄少青、单逢春很快就发现花园中不少树荫、暗陬,都有暗岗,但钱老大好像摸得情清楚楚,他走的地方,正好避开了这些暗岗。(drzhao扫校,谢绝炽天使书城转载)不大工夫,便已纵身飞出墙外,钱老大展开脚程,一路奔行,越跑越抉,狄少青、单逢春两人提吸真气,也只能和他保持着不落后而已,心中更是暗暗惊讶不止!

  单遥春偏头问道:“狄兄,这位钱老大是什么人呢?”狄少青道:“我也是今晚才遇到的。”单逢春道:“他是救娟娟来的,那是剑盟的人。”狄少青道:“听他口气,好像不是剑盟的人。”单逢春想到自己胸前衣衫被人撕开,心头气怒已极,愤愤的道:“该死的娟娟,她为什么要说我是剑盟的人呢?不是她硬咬我一口,我怎会……怎会……”狄少青道:

  “会是娟娟说的,单兄那是剑盟的人了。”“我……不是。”单逢春道:“我和她无冤无仇,她居然招上了我,你说气人不气人?”狄少青想到了一点,娟娟在霍天来严刑逼供之下,求死不得,除了招供,别无他法,但她不能供出自己来,只好胡乱说一个人了。那一定是今天早晨之事,霍天来是个多疑的人?他在酒中暗下迷药,把自己和单逢春都迷翻了,也都搜了身,结果发现单逢春是个女子,这一来,证明娟娟的招供可信了。他心中想着,但却没有说出来,只是点着头道:“就是娟娟不招供出单兄,只怕霍天来也会怀疑到单兄头上了。”单逢春偏头问道:“为什么呢?”狄少青道:“霍天来生性多疑,昨晚咱们回来之后,那顿宵夜,在酒菜之中暗使手脚,他一定搜过在下和单兄的身子,一旦发现单兄是位姑娘,不用娟娟招供,也会怀疑单兄是娟娟的同党,而且也许娟娟并未招出单兄来,而是霍天来因单兄女扮男装,不无可疑,才把单兄拿下的,故意说娟娟招供的,亦未可知。”

  单逢春听他说出她女扮男装,又想到自己衣襟被人撕破,露出了玉体,不禁羞红了脸,口中轻嗯一声,说道:“不瞒狄兄说,我从小随家师学艺,就穿惯了男装……”

  接着又恨恨的道:“霍天来这老贼,我非杀了他不可……”

  狄少青抬目看去,自己只顾和单逢春说话,钱老大已经走得很远,急忙说道:“钱老大走远了,我们快追上去。”

  两人脚下加紧,一路提气疾行,不多一会,就赶上了钱老大。

  钱老大回头笑道:“你们话说完了么?其实你们说你们的,小老儿也不会偷听的。”

  两人被他说得不觉脸上一热。

  狄少青问道:“钱老大,咱们要到哪里去呢?”

  钱老大道:“这里是霍天来的势力范围,只要咱们脚下一停,他就会跟踪追来,你们两个空着手,还可对付,小老儿手里抱着一个小妞,不是要了老命?咱们总得找个清静所在,才能歇足。”

  狄少青道:“钱老大,娟娟伤得不轻……”

  钱老大道:“不要紧,小老儿早就喂过她一颗伤药,现在只是点了她睡穴,等找到地头,歇上一两天,就可没事了。”

  单逢春道:“咱们这样躲开他,躲到几时去,霍天来真要找来,我就教他有来无去。”

  钱老大道:“我的姑奶奶,霍天来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一个很强大的势力,别说咱们区区三个人,只怕连江湖上几个大门派都惹不起他们呢!”

  单逢春道:“南北武馆有这么大的势力?”

  钱老大耸耸肩道:“小老儿虽然还不大清楚,但想来也差不多八九不离十,南北武馆这几块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后面的人。”

  狄少青心中一动,问道:“南北武馆后面是什么人呢?”

  钱老大耸耸肩道:“小老儿不是说过不大清楚么?不过小老儿总会把他们摸出来的。”

  他虽然回过头来,口中说着话,脚卜依然丝毫不慢,一路疾奔,地势越来越荒凉,山岭起伏,已经进人山区。

  单逢春发现这条路,看来极熟,好像就是自己四人搜山所经之路,不觉叫道:“狄兄,这里不是昨晚搜山来过的地方么?”

  狄少青道:“不错,从这里去,好像就是龙王庙了。”

  “没错,没错!”

  钱老大回过头来,嘻的笑道:“就是龙王庙,那里地势僻远,难得有人去,庙里住的是一个跛脚道士,和小老儿也算是酒肉朋友,嘻嘻,酒肉朋友。”

  狄少青忽然发现这位钱老大在回过头来说话之时,别人往后回头,脖子只能转到一半,他这一回头说话,整个头脸都转了过来,好像和你面对面说话一样。

  狄少青心中暗暗诧异,忖道:“这钱老大,真是一位异人!”

  心中想着,但这话可不好告诉单逢春。

  单逢春当然也发现了,说道:“钱老大,你和我们说话,把脸都转过来了,这样好像倒退一样,还走得这么快,不怕跌跤?”

  钱宠大耸着肩笑道:“习惯就好了,小老儿已经习惯了,不信,你们看,小老儿闭上眼睛,也一样跑路。”

  说着,果然闭上了眼睛,一路朝前奔行,他一颗头依然面对着两人,奔行的虽是高低不平的崎岖山径,他却毫不在乎,脚下如飞,那个滑稽模样,直看得两人又好笑、又惊奇。

  单逢春看得心中大乐,方才那股子气愤,全忘记了,忍不住笑道:“钱老大,好啦,我们相信你了。”

  钱老大才睁开眼来,笑嘻嘻的道:“小老儿别的本领没有,这点本领可没人比得上我了。”

  狄少青道:“老丈突梯滑稽,真不愧是西方叔。”

  钱老大得意的道:“你们和小老儿处惯了,就会离不开小老儿,哦,到了……”

  他抱着娟娟转身朝一处山坳间走去,两人跟着他穿过一片疏林,果然看到一座黑黝黝的庙宇。

  钱老大绕到庙宇左侧,回头道:“你们随我进去。”

  双足一点,身子一弓,忽的朝围墙上跃去,一下落到第二进的小天井中。

  两人跟着越过围墙,飞身而下,钱老大已经举步跨上石阶,折入回廊,走到一间房屋门首,推门而入。那是一间黝黑的卧房,对面有两个床铺,他把娟娟放到床上,才道:“这里地方不大,你们就在床上坐吧!”

  单逢春道:“这里没有庙祝?”

  “有!”钱老大道:“小老儿不是说过么,这里住着一个破了脚的酒肉道士,他大概喝醉了睡了,不是小老儿吹牛,今晚如果不是小老儿领着你们进来,什么人也进不来呢!”

  刚说到这里,突听远处传来一阵犬吠之声!

  钱老大口中“噫”了一声,奇道:“奇怪,怎么会有犬吠的声音?”

  狄少青道:“大概是野狗了。”

  “你们不知道。”

  钱老大摇着手道:“这里是酒肉道士住的地方,别说狗了,附近连耗子都不会剩一只。”

  单逢春问道:“那是为什么?”

  钱老大耸耸肩,笑道:“酒肉道士喝酒难道不要下酒的东西?”

  单逢春道:“他连耗子也吃?”

  钱老大口中嗨了一声道:“山里的耗子才肥呢!小老儿有一次给他带来了两坛好酒,他心里一急,出去找了半天,才捉来了两条蛇舅母……”

  单逢春问道:“蛇舅母是什么?”

  钱老大耸耸肩道:“蛇舅母就是晰蜴。”

  单逢春恶心的道:“这也能吃?”

  钱老大道:“怎么不能吃?烤了下酒,入口松脆,倒蛮不错……”

  那远处犬吠之声,大概只叫了几声,就没再听到声音。

  钱老大抬头笑道:“酒肉道土明天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单逢春道:“老丈怎么知道的呢?”

  钱老大道:“那狗只叫了几声,就不叫了,送上门来的东西,酒肉道士还会不要?”

  单逢春道:“老丈不是说他已睡了么?”

  钱老大道:“有好东西,他就是睡得再熟,也不肯放过的了。”

  狄少青忽然侧耳细听了一阵,瞿然道:“庙外好像有脚步声!”

  钱老大道:“你们别出去,小老儿去去就来。”说完,一溜烟往外奔去。

  不多一会,只听远处又响起一阵犬吠之声,好像在边跑边叫,渐渐远去。

  狄少青因房中只有两张木床,一张躺着娟娟,只剩下了一张,是以不好意思坐下去,一直站着。

  单逢春究竟是女孩儿家,昨晚一晚未睡,又被绳索捆绑了一天,方才又赶出了几十里路,觉得有些困累,这就在床沿坐了下来,一面说道:“狄兄,你也坐下来歇息呀。”

  狄少青如今已知她是姑娘家了,怎好和她并肩坐下,只是点点头道:“我还不累,站一会没关系。”

  单逢春看了他一眼,含笑道:“狄兄怎么和我也客气起来了,你大概是……避嫌吧?其实你早就把我当作兄弟,我也……把你当作大哥,还避什么嫌呢?”

  狄少青讪讪的道:“单兄……”

  话声未落,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仲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

  单逢春低声道:“狄兄不用说了,这里只有这张床可坐,你也跑了不少路,坐下来又有何妨?”

  狄少青只觉一阵温馨从她手上传来,只得傍着她坐下,身上热烘烘的,一面说道:“谢谢你。”

  一时握着她的手不放,单逢春也没有缩回去,任由他握着,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样沉默了足足有一刻工夫之久,单逢春才轻轻抽回手去,说道:“狄兄不会怪我以前没告诉你吧?”

  狄少青道:“这怎么会呢,也许单兄另有不得已的隐情,不愿人知,”

  单逢春口中嗯了一声,说道:“狄兄日后自知。”她不待狄少青开口,忽然低低的道:

  “其实我并不姓单。”

  她既然女扮男装,姓名自然也不会是真的了,这一点狄少青自可想得到,这就点点头道:“单兄不说,在下也可以想得到。”

  单逢春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道:“狄兄那就猜猜看,我姓什么呢?”

  狄少青道:“百家姓还不止一百,这个在下如何猜得到?”

  单逢春笑了笑道:“很好猜,因为我这姓,写起来和单字差不多,这样你总可以猜得到吧。”

  “写起来和单字差不多,那是什么字呢?”

  狄少青手指写着“单”字,但写了半天,还是猜不出来,摇头道:“单兄别打哑谜了,在下想不出来。”

  单逢春低头一笑,轻轻的道:“华。”

  “哦!”狄少青一拍手道:“对,对,不过那要写行书才像。”

  单逢春白了他一眼,说道:“如果写正楷,单就是单,还会像华字么?”

  狄少青问道:“那么单兄的芳名呢?”

  单逢春脸上一红,幽幽的道:“我叫惜春。”

  狄少青点头道:“华字和单字差不多,单兄单逢春这三个宇,等于只换了中间一个字了,当时真亏单兄想出来的。”

  华惜春(单逢春)含笑道:“你呢?你这狄少青三字,是不是真姓名呢?”

  “如假包换。”

  狄少青道:“在下一点不假,确是真姓名,哦,以后在下该怎么称呼你呢?单兄,还是华姑娘呢?”

  华惜春低声道:“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还是叫我单兄弟好了,因为以后我还要用单逢春这名字呢。”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句话听得狄少青心头不禁一荡,欣然道:“好,单兄弟,在下那就仍叫你单兄弟了。”

  “你们又是兄弟,又是哥哥的,好像还说得蛮起劲,”钱老大一下闪了进来,用手捶着腰,说道:“这趟可真把小老儿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狄少青赶忙站起身道:“钱老大快请坐下来歇息,你到哪里去了?”

  “出去学狗叫呀!”

  钱老大一屁股往床沿上坐了下来,才道:“你们当小老儿哪里去?小老儿这下一去一米足足跑了一百二十里路。”

  华惜春问道:“钱老大做什么去的呢?”

  钱老大道:“你们方才不是听到远处狗叫的声音么,我老人家早就想到他们这一着了。”

  华惜春问道:“钱老大,你慢慢的说,说得清楚点嘛。”

  钱老大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咱们这样一走,霍天来没得交代,自然不肯甘休,但咱们已经走了,他到哪里去找?所以小老儿想到他一定会要猎犬领路,一路追踪下来……”

  华借春问道:“他们追下来了?”

  钱老大耸耸肩,嘻的笑道:“你们方才不是听到了么?”

  狄少青道:“那好像还在树林外面,离这里很远。”

  “当然很远。”

  钱老大道:“酒肉道士听到狗的声音,就像遇上了宝贝,还会让它跑进树林里来?”

  华惜春听出兴趣来了,问道:“老丈是说这里的住持人把狗抓了?那不是有很多人追了下来么?”

  “嘻嘻!”钱老大笑得很得意,晃晃脑袋,说道:“酒肉道士抓狗的本领,别说区区几个三脚猫了,就是在千军万马之中,他要抓你骑着的马下酒,也不会让你看得到他人。”

  狄少青心中暗道:“听钱老大的口气,好像住在这庙里的道人,竟是一位风尘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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