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凤阳,东控临淮关,西接长淮卫,夙为淮上重镇。最热闹的地段,要数东门大街,一条用大石条铺成的路面,宽阔平整,两边商肆林立。

  白天车马络绎,行人熙攘,入夜灯红酒绿,夜市依然,十足的升平气象。

  就在大街头上,有一家凤阳茶楼,两层楼、五开间门面,门口面对着一大片空地,是摊贩赶集的地方,五方杂处,因此使得茶楼的生意特别兴隆。

  凤阳茶楼楼下是普通座,五开间打通的一座大敞厅,板桌长凳茶客们多半是贩夫走卒。

  有的人敞开胸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有的人半坐半蹲,还把一只飞毛腿搁上板凳,那是司空见惯的事儿。

  几十张桌子,每个人纵声谈笑,声音自然十分嘈杂,你声音说小了,你的朋友就没法听得到你在说什么。

  你如果想耳朵不受干扰,清清静静的喝茶,当然也有了,那就是要高升一步,登楼雅座。

  楼上也是打通的五开间大厅,但装潢就大不相同,画栋雕粱,红漆抱柱,临街窗口,围以朱红栏柿,楼板也漆成黄漆,光可鉴人。

  就是桌子也是黄漆的八仙桌,椅子是雕花的太师倚,连茶碗也都是江西细瓷,一派富丽堂皇!

  茶客当然也高级了,有过路的达官商贾,和本地荷花大少,还有提鸟笼上茶馆的帮闲人物。

  人品虽然不一定高,但至少懂得小声说话,不吵别人,当然也没有敞开胸襟,搁上飞毛腿的习惯,这就是雅座了。

  这时正是辰刻时光,茶楼生意最好的时候,楼上雅座也几乎已有七成座头。

  从楼梯口走上一个风度翩翩的青衫少年。

  他刚一跨上楼梯,站在边上的伙计立即迎着陪笑道:

  “公子爷请。”

  青衫少年游目四顾,他当然想找个临窗的座头,好看看街景,但较好的位子早已给人占去了,剩下来的几张空桌,都是在人丛中间,他没有作声,就由伙计带到一张空桌上坐下。

  伙计等他落座之后,才陪着笑问道:“公子爷要喝什么茶?”

  青衫少年随口道:“清茶就好。”

  伙计答应着退了下去,不多一会,就沏了一壶茶送上。

  青衫少年伸手取过茶壶,倒了一盅茶,刚举起茶盅,忽然听到身后一张桌上,正有两个人细声交谈。

  其中有一句提到了“旋风花”和“霍五太爷”,青衫少年不觉心中一动,衔盅浅饮,一面用心谛听。

  那两人声音说得极轻,但如何瞒得过青衫少年的耳朵?

  只听其中一人说道:“五太爷还会怕旋风花?他不来则已,来了管教他吃不完兜着走了。”

  另一个人说道:“听说旋风花很厉害,连黄山的万大先生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先前那人笑道:“那是万大先生放他走的。万大先生是什么人,他等于是武林盟主,由他出面,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谁不听他的?”

  另一个人道:“那你就不知道了,万大先生只和他对了两掌,第二掌上就被震退了半步,才让他走的,哦,听说旋风花还是一个美少年呢,年纪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青衫少年听得暗暗攒了下眉,忖道:

  “糟糕,江湖上都把我当作了旋风花,这误会就大了。”

  他喝了一口,放下茶盅,抬起头来,忽然看到左首一张桌上,坐着一个青绢包头,身穿青布衣裤的少女,一双盈盈秋水般的眼光正好朝自己投来。

  这姑娘看去不过二十来岁,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凤目清澈有神,当真清丽绝俗,美到恰到好处。

  只是神色之间,有些冷,使人有寒若冰霜之感,这时发现自己朝她看去,就迅快的别过头去。

  青衫少年看得出了神,这就合了“张生”的一句话:

  “这般可喜娘罕见!”

  他怔怔的望着她,希望她再转过脸来,但她却一直没转过来。

  茶楼里来了这么一个美得像天仙般的姑娘,茶客们的眼睛大吃冰淇淋,自然会如蝇附膻,全部集中在她一人身上。

  所有窃窃私语,也几乎都是在评头论足,还有就是猜测她究竟是何来历?

  一个单身女子,跑上茶楼来喝茶,这是少有之事,何况她这身打扮,既不似大家闺秀,又不像小家碧玉,那是干什么的呢?

  青衣少女先前还不觉得,后来渐渐似有所觉,一张春花般的脸色也渐渐愈来愈寒,凛若冰霜,倏地站起,从怀中掏出一锭碎银,往桌上一放,就俏生生朝楼下走去。她是给气走的。青衫少年目光一直送着她下楼,心中忽然一动,暗道:这位姑娘行路有如行云流水,看来还有一身武功!

  心念方动,只听身后有人移动,两个年轻汉子站起身急步跟着下楼而去。

  这两人正是方才细声谈论“旋风花”的人,青衫少年当然看得出来,他们也是练家子了。

  这就掏出十文制钱,放在桌上,起身下楼。

  只听身后有人低声和同伴说道:“你看,这小子紧跟着陆氏兄弟下去,包准有得瞧了!”

  青衫少年心中暗道:“这人说的陆氏兄弟,敢情就是下楼去的两人了!”

  他匆匆下楼,目光迅速一瞥,看到先自己下楼的两人已经奔出数丈之外?

  茶楼前面一片空地上,正是摊贩集中之处,人头拥挤,那两人在挤来挤去的人丛中,走得很快,转眼就失去影子。

  看来他们是追踪那少女去的了。

  青衫少年原是一时好奇,才跟下来的,但发现这两人都是会家子,追踪少女下去,心中不禁又替少女担起心来。

  方才茶楼上有人说他们是陆家兄弟,可见这两人在凤阳一定是地头蛇一类人物,那少女只有单身一个人莫要吃了他们的亏,自己既然遇上,岂能不管?这就跟着追踪上去。

  等他挤出人群,目光一抡,才看到两人面对面的站在街口,张口结舌,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分明被人点了穴道,那位姑娘却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这一情形,看到青衫少年眼里,立时明白过来,敢情那位!”娘发觉他们跟踪,才点了他们穴道,以示薄惩;但这是大街口,让他们这样站着,也未免太恶作剧了。

  青衫少年缓缓走到他们身边,伸手轻轻拍了他们一下肩膀,含笑道:

  “二位兄台怎么了?”

  两人穴道一解,年纪稍长的一个口中“啊”了一声,就怒喝道:“好小子,你敢戏耍咱们!”

  呼的一拳当胸击来。

  青衫少年一怔,轻唉道:“在下替兄台解开穴道,兄台这不是误会了吗?”

  左手指处,格住了对方一拳。

  那年少的一个在背后哼道:“小子,你是跟踪咱们来的,还当大爷不知道吗?”

  说话之时,同样呼的一拳,朝后心击来。

  青衫少年身形一侧,便自让开,心中不禁有气,愤然道:“在下是看二位被制住穴道,站在大街上,故而出手替你们解了穴道,二位不谢一声,反而向在下出手,天下那有这样不讲理的人?”

  年长的一个一击不中,怒笑道:

  “和你小子讲什么理?”

  右手倏收,左手又是一拳迎面击了过来。

  年少的一个冷声道:“小子,你也不去打听打听,大爷是什么人?”

  横劈一掌,朝颈后所来。

  青衫少年双手疾发,一下托住了两人击来的拳头,说道:“你们是什么人?”

  年长的道:“大爷是你老子!”

  他左手被托,右手又闪电般击出,年少的同时挥掌,朝青衫少年当头劈落。

  青衫少年双眉一扬,眼中神光暴射,嘿然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去吧!”

  他托瞥两人手腕,掌心一吐,两个人就像稻草人一般,呼呼两声,凌空摔出去一丈来远,跌了个狗吃屎,满脸通红的爬了起来。

  就在此时,青衫少年只觉肩头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接着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年轻人,好功夫!”

  青衫少年急忙转头看去,那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出头,头盘小辩的弯腰老头,一手拿一文竹根旱烟管,边吸边走,一面朝陆氏兄弟挥挥手道:“你们也别在这里闹事了。”随着话声,自顾自走去。那两个陆氏兄弟恶狠狠的瞪了青衫少年一眼,也立即回身就走。

  青衫少年也没再停留,举步朝街上行去,走到招安客栈门口,一脚跨入,回转上房。

  他是在路上,听到传说,风阳的霍五太爷也接到了旋风花的预先示警,才赶来的。

  如今在茶楼上又听到陆氏兄弟谈话,已可证实确有其事的,那么今晚必定可找到旋风花了。

  他刚在房中坐下,伙计就巴结的沏了一壶茶送来,就退了出去。

  青衫少年想到刚才自己好心替陆氏兄弟解穴,反被两个混混找自己寻衅,不觉暗自失笑,这真叫做烦恼皆因强出头。

  像陆氏兄弟,真该让他们被制住穴道,在街头多站上一会的。心中想着,取起茶壶,倒了一盅,正待喝去,忽听房门上响起了剥啄之声,有人用指叩门!

  这就放下茶盅,站起身,过去打开房门,问道:“找谁?”

  房门开处,只见一个手挽竹篮,头包蓝布的老妇人站在门口,说道:“客官有什么衣服、袜子要缝补的吗?”

  原来是缝穷婆。竹篮里放着一堆零头布和针线之类的东西。(缝穷婆是专门替出门在外的旅客缝补破衣、破裤、袜子的)但她在说话之时,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只是打量着青衫少年。

  青衫少年道:“在下没有要缝补的东西,多谢老婆婆了。”

  缝穷婆打量着他,问道:“年轻人,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

  青衫少年觉得她问的奇怪,说道:“在下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缝穷婆低哦一声道:“没有就好,年轻人,少不更事,给柴老头‘阴手’拍中‘肩外俞穴’,会没有事?你且运气试试,等到发觉不对,那就迟了,老身这里有一包药,发觉不对,立时用酒吞服,拿去吧!”

  她伸手从竹篮中取出一个小小纸包,递了过来。

  青衫少年当然听说过旁门中有一种极厉害的“阴手”,伤人无形,十二个时辰之后,伤发无救。

  柴老头用“阴手”拍中自己“肩外俞穴”?她说的“柴老头”,莫非就是刚才那个头盘小辫的弯腰老头?只有他拍过自己肩膀。

  啊,不错,他正好拍在自己“肩外俞穴”上,自己和他无怨无仇的,何以要出手伤人呢?

  缝穷婆把小纸包递过来了,他不得不伸手接下,一面抬目问道:“老婆婆……”

  缝穷婆没待他说完,就微哂道:“老婆子只是缝穷婆。”

  她没待青衫少年再问,就伸手替他拉上房门。

  青衫少年心中暗道:如果那弯腰老头在拍自己肩膀之时,施展了“阴手”,自己怎会一点也不觉得呢?

  这缝穷婆敢情是一位隐世的高人,她一定看到弯腰老头拍过自己肩膀,才跟来的了,当下就站立不动,缓缓闭上眼睛,运功检查。

  这一运气,果然发现左肩微有麻木之感,似有一缕阴气停滞在“肩外俞穴”(手太阳经)和“魄户穴”(足太阳经)之间,若非缝穷婆事先提醒,绝不会注意及此。

  心中不禁暗暗怒恼,自己和姓柴的老头无怨无仇,他居然向自己骤下毒手!哦,莫非这弯腰老头和陆氏兄弟是一党的!

  他微微一哂:“区区阴手,又能奈我何?”

  把手中那个小纸包朝几上一放厂既然发现肩头有一缕阴气停留着,就闩上房门,走近床前,脱下鞋子,在步上盘膝坐好,闭目运功,他练的是达摩“易筋经”,功运一周,自然很快就可以把那一缕滞留在肩肿的阴气化去。

  现在已经快近二鼓。

  四野一片黝黑,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黑夜!

  凤阳城南一座大宅院,望去黑沉沉的看不到一点灯火,也听不到一点人声,敢情庄上的人全已进入了睡乡。

  这座大宅院,就是凤阳鼎鼎大名的霍家庄,霍五太爷的庄院。

  霍五太爷有财有势,雄踞一方,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但只要他顿一下脚,连凤阳城都会震动。

  两天前,有人传出消息,霍五太爷接到了“旋风花”的示警,这一消息,迅快就传遍了两淮地面。

  有的人替霍五太爷担心。

  有的人却认为“旋风花”是在捋虎须。

  两天前接到“旋风花”的预告,今晚岂非正好是第三天了?

  这是“旋风花”的惯例,他一定要等到第三天的夜晚才来。

  霍五太爷并不是善男信女,应该知道“旋风花”来者不善,那么霍家就不该如此沉寂,好像毫无一点戒备;但霍家庄确实一点戒备也没有!

  这是从庄院东首现身的一条黑影的感觉,他从东首围墙飞身上屋,再由屋脊隐人暗处,伏下身来,仔细观察所证实的。

  庄院前进,根本没有一个人,好像是一座久已空旷的大宅!

  莫非霍五太爷躲起来了?不在这座庄院之中。

  他隐身之处,居高可以望远,是以并没有再进去。

  就在此时,但听一声划空长笑,宛若老龙吟声,响亮不绝!笑声初起,四周屋顶上同时冒起十数条人影。

  也在此时,围着青衫少年隐伏的大厅屋檐四周,突然间挑起无数盏红灯,灯光集中照向青衫少年隐身之处,把整座屋顶照得如同白昼!

  青衫少年暗暗叫了声:“神灯教!”

  笑声乍歇,大厅北首的屋脊上出现了一个手拄龙头杖的白髯老者,目光如电,呵呵一笑道:“年轻人,果然是你!”

  敢情方才那一声划空长笑,也是此人所发,声音苍劲,中气极足。

  他,就是神灯教教主苍龙宁胜天。

  青衫少年虽然没见过他,但听总听人说过。

  “果然是你!”是认定青衫少年就是旋风花了。

  这也难怪,今晚是旋风花向霍五太爷预先示警的第三天,旋风花还没有来,青衫少年已经来了。

  这话任你如何否认,也百口莫辩。

  这青衫少年正是南宫靖,他原是找旋风花来的,如今却一再的被人家认作是旋风花,他只好苦笑。

  站在神灯教主苍龙宁胜天下首的是一个紫脸虬髯汉子,身材不高,但双肩极阔,他是神灯教的四香主之一,门神敖六。

  敖六身后,还有四个一身劲装的汉子,那自然是敖六的手下了。

  敖六没待南宫靖开口,大声喝道:“小子,上次让你逃脱,今晚你已插翅难飞,见了教主,还不束手就缚,听候发落。”

  南宫靖道:“可惜你们找错了人,在下并不是旋风花。”

  站在神灯教主右首的是一个身躯高大的肥胖老者,浓眉如帚,目细且长,白面团团像个富家翁,右手盘弄着两枚铁胆,发出尖沙的声音,说道:“小子,你是没有向老夫下帖子,其实这消息是老夫故意传出去的,就因为你没下帖子,所以今晚一定会来瞧瞧是什么人假冒了你?哈哈,小子,你现在明白了吧?”

  柴一桂落在他身后,(在南首)阴声道:“小子,是谁给你解了老夫一记阴手?但你解了又有何用?”

  身形怪地欺近,右手一探,悄无声息的一掌朝南宫靖身后印来。

  南宫靖一下转过身去,睁目喝道:“姓柴的,你上午无故以阴手伤人,南宫靖正要找你。”

  右手疾发,朝他印来的手掌迎击过去。

  柴一桂看得暗暗冷笑,心中忖道:这小子大概还不知道老夫阴手的厉害!

  原来阴手只能躲闪,不能硬接,掌心接实,阴气也正好从对方掌心渗人。

  双方一来一往,何等快速,但听“啪”的一声,双掌接实,柴一桂陡觉不对,这年轻人的掌力居然会有极强的震力,不但自己的“阴手”无法渗入,还被反震回来,一个人身不由已的被逼退了一步。

  这一情形看得其他三位香主心头暗暗一凛。

  柴一桂人称催命符,他的“阴手”,江湖上无人敢和他硬接,这小子不但硬接下他一掌,还把柴一桂震退了一步!

  黑煞神郑玄通(在东首)喝道:“小子,你转过身来,也接郑某一掌试试!”

  南宫靖本来面向北首而立,(和苍龙宁胜天答话)刚才是因柴一桂发掌朝身后袭来,才转过去的。

  郑玄通是神灯教的首席香主,不肯失了身份,才要他转身过来。

  南宫靖闻言迅即向左首转过身去,说道:“朋友可以赐招了。”

  郑玄通外号黑煞神,固然是因为他身材高大,脸色黝黑,但主要还是他练的“黑煞掌”

  之故。

  江湖上所称的“煞掌”,是以颜色来分的,计有紫、红、青、白、黑五种。

  其中要数“紫煞掌”最为厉害,中人立毙,其次是“红煞掌”,也就是“朱砂掌”、“火灵掌”一类,再次是“青煞掌”。

  “白煞掌”就是“白骨掌”,黑煞掌是五种煞掌中最下乘的一种,也就是“毒煞掌”,是用毒药熬练而成的毒功。

  这是五种煞掌的简介,但你莫要小觑了“黑煞掌”,在江湖上练成“黑煞掌”的人并不多。

  别说被它击中,如果练到十二成火候,他只要朝你遥遥击上一掌,从手掌中逼出来的毒气,就可以使你中上剧毒,没有他的独门解药,就会不治身死。

  郑玄通沉笑道:“好,那你就接着了。”

  拍手一掌,迎面拍了过去。他这一抬手,整只手掌乌黑如墨,但在黑夜之中,使人看不清楚。

  南宫靖目能夜视、当然看到了,他可不管你“黑煞掌”、“白煞掌”,你手掌迎面拍来,他右手一抬,就迎着击出。

  这下看得郑玄通不由得一怔,他几乎怀疑面前这小子,有没有师傅?

  拜师学艺,艺满出道,就是普通江湖武师,也会对徒弟讲述一些武林中禁忌,遇上擅那几种武功的人,千万不可硬接。

  这小子好像天不知、地不知,人家一伸手,他不管你这一掌接得接不得,就出手和你硬接,这种人倒真是少见得很!

  他不知道南宫靖的师傅就告诉过他:“人家既然伸手出掌,你就非接不可,不接,岂非弱了师傅的名头?人家就会笑你不灭和尚的徒弟,连人家区区一掌都不敢接了?”

  他师傅这话,也正因南宫靖练的是佛门“返照神掌”,不惧任何旁门掌功之故。

  “返照”者,佛光返照之义也。

  闲言表过,却说郑玄通使出“黑煞掌”,眼看南宫靖举掌迎击过来,心头虽觉奇怪;但他究是神灯教的首席香主,对敌经验何等丰富。

  对方以一朵旋风花,接二连三的杀死了江湖上六位著名高手,武功之高,岂是等闲之辈?岂会连自己使的“黑煞掌”都懂无所知,盲目硬接?一念及此,不觉留上了心。

  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事,郑玄通这一留心,就在双掌要接未接之前,立时发现不对,因为他掌势出手,一股掌风先掌而出,此划当然已经和南宫靖的掌力先接触上了。

  他发觉自己的掌风竟然被对方一股无形震力逼了回来。

  这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高手才会及时警觉,也只有像他这样对敌经验丰富的人,才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右掌一招,及时把掌力收回,左手突然斜劈而出,口中大笑道:

  “旋风花果然名不虚传!”

  他右掌撤回,南宫靖迎击的一掌自然也落了空。

  南宫靖怒声道:“在下已一再声明,在下不是旋风花。”

  站在西首的三绝手娄通眼看郑玄通忽然临时撤回掌心,心中暗暗觉得纳罕,闻言阴恻恻说道:“这时候已经不是你狡辩的时候了!”

  此人中等身材,短小精干,话声出口,人已一下欺到南宫靖身边,右手一记“绝户掌”

  横打南富靖小腹,左手穿上,五指朝胸肋连续弹出,使的是“琵琶指”。

  他外号三绝手,是指他的“绝户掌”、“琵琶指”和点穴镢三种绝招之意。

  站在北首的门神敖六,原是总护法金惟能的心腹,金惟能丧命在旋风花下,敖六自是恨之切骨。

  他站在北首,看到三绝手娄通双手齐发,岂肯错过机会,口中沉喝一声:“小子,你也接我一掌。”

  身形一晃欺到南宫靖右首,右手一记“六阳手”朝他后拍去。

  南宫靖右、后两方受敌,身形闪电后转,左手从有腰住敖六的“六阳手”,迅速向前引出,把敖六“六阳手”的一道掌风向娄通右掌“绝户手”撞云。右手同时化掌下切娄通的“琵琶手”。

  这一下他出手快速如电,娄通看他右手切下,左手急忙收回,但敖六的“六阳手”一道掌风已和他右手“绝户掌”撞上,发出蓬然一声大震。

  两人同时被震得后退一步,脚下“喀”“喀”连声,踏碎了不少瓦片。

  从催命符柴一桂首先发难,不过眨眼功夫,南宫靖就分别接下了神灯教四大高手的一记绝艺。

  神灯教这四位香主,被江湖上人称“神灯四手”,(郑玄通的“黑煞手”、柴一桂的“阴手”、娄通的“三绝手”、敖六的“六阳手”)普通高手只怕连任何一人的一记都接不下来。

  这下直看得神灯教主苍龙宁胜天目芒飞闪,暗暗晾异不止,一手拎着飘胸银髯,忖道:

  “这年轻人使的绝似少林手法,他既是少林俗家弟子,何以会杀死黄龙寺方丈智明禅师的呢?”

  他不愧一教之主,见多识广,一下就看出南宫靖的武功路数,但胸头疑问,更使他无法解释。

  郑玄通锵的一声,掣出一柄通体黝黑,四尺长的阔剑,在手中掂一掂,沉笑道:

  “小子,你兵刃呢?咱们在剑上分个高低。”

  他这一亮剑,站在南首的柴一桂亮出一片铁牌,西首的娄通亮出点穴镢,北首敖六亮出火叉剑。(剑实作丫字形火叉状,是离火门的兵刃)四位香主身后十六名武士看到香主亮出兵刃,也同时掣出长剑来,长剑出鞘,发出一阵锵锵剑鸣,声势也颇足惊慑人心!

  南宫靖和他们每人对了一掌,心头也大感震惊,眼前四人,几乎没有一个弱手,他们身后还有十六名剑手,武功纵然不及香主,大概也不是普通武士。

  何况神灯教主和霍五太爷一起站在北首屋脊上,尚未出手,看来今晚落在他们预先布置的陷阱之中,要想脱身,当真难如登天。

  自己和他们无怨无仇,只是误会而已,但这场误会,任你说破嘴皮,也没有人会相信的。

  师傅一再告诫自己,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不得妄下杀手,那么今晚岂不是变成了挨打的局面?

  旋风花,当真害死人!

  郑玄通阔剑横胸,看他只是沉吟不语,也不亮兵刃,忍不住喝道:“小子,你听到了没有?郑某叫你亮剑!”

  南宫靖目光一抬,昂然道:“诸位最好不要逼人太甚,在下已经说过,不是旋风花了。”

  敖六喝道:“小子,废话少说,你不亮剑可以,教主要你束手就缚,你只要束手就缚,就可无事。”

  南宫靖剑眉一挑,忽然朗笑一声道:“南宫靖出道江湖,虽然为时不久,但从未怕过谁来,更没有束手就缚这四个字,今晚之事,乃是四位一再相逼,南宫靖恭敬不如从命,但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人,就咎不在我了。”

  “锵!”一道青虹从他腰际飞起,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三尺青锋,原来是一柄软剑,此时挣得笔直,看去其薄如纸,但寒芒吞吐,分明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器。

  苍龙宁胜天目光一注,失声咦道:“会是青阳剑!”

  他左手一摆,沉喝道:“你们且慢点动手,老夫有话问他。”一面目注南宫靖,问道:

  “小友尊师是谁?”

  他因为看到南宫靖手上的青阳剑,不禁使他想起六十年前江湖上一位出名难惹的怪杰来!

  南宫靖道:“在下家师从未在江湖行走,说出来了,教主也未必认识。”

  宁胜天又道:“那么小友手中此剑,可是尊师昔年之物?”

  南宫靖道:“不是。”

  宁胜天看他回答得很快,心中也自哑然失笑,那位怪杰并非少林出身,眼前这年轻人使的手法,却出自少林,和那位怪杰,分明毫无瓜葛,这是自己多虑了。一面又道:“小友可是少林门下?”

  南宫靖道:“在下并非少林门下。”

  “哈哈!宁胜天又是一声大笑,说道:“老夫问你的话,小友最好是实言相告。”

  南宫靖正容道:“在下说的都是实话。”

  “很好!”宁胜天一抬手道:“好,你们就试试这位小友的剑法也好,只是不可伤了他。”

  他因这年轻人颇多可疑之处,自然要看看他剑法路数。而且心中也动了怜才之念,如能把此人收到神灯教下,岂不更好?

  “试试他剑法”,这是教主已经下了动手的命令。

  郑玄通那还敢怠慢,手中阔剑一指,目注南宫靖沉喝道:“郑某让你先发招,你可以出手了。”

  南宫靖朗朗一笑左手中指弹着剑脊,发出铮然清吟,目顾四人,傲然道:“既然动手,何须客气?四位只管一起上好了。”

  郑玄通嘿然道:“你果然狂得很,好,接招。”

  喝声出口,乌黑阔剑有如毒蛇出洞,一闪即至。

  南宫靖斜退半步,避剑出招,长剑斜削出去。

  郑玄通一剑出手,剑势带转,第二剑又急袭而来,他一支阔剑足有四尺来长,剑势沉重,但在他手中却似灵蛇乱闪,指东划西,倏忽变幻,使得极为轻灵,足见他剑上造诣炉火纯青!

  南宫靖随着展开剑法,看去招式古拙,使得也不快,但你刺向他左首,他剑光也正好左首出现,等你刺到他右首,他剑光也及时到了右首。

  每一招正好把你刺去的剑招破解无遗,好像是等着你的一般,使来游刃有余。

  郑玄通连发了一十三剑,均被南宫靖轻易破解,不觉大为怒恼,口中大喝一声,身形骤然间增高了数寸,随着剑势扑起,阔剑大开大阖,急攻而出。

  这一下但见他全身剑光缭绕,宛如雷霆进发,每一剑隐隐可闻风雷之声,可说凌厉无俦!

  再看南宫靖好像若无其事,对郑玄通的凶猛攻势,丝毫不以为意,依然见招拆招,剑法古拙如旧,任你郑玄通不住的飞扑,还是被他一一封挡住了,看去毫无进展。

  柴一桂朝娄通、敖六打了一个手势,首先发难,身形一矮,快如魅影,一下欺到南宫靖右侧,手中铁牌悄无声息的朝南宫靖后心拍到。

  南宫靖听风辨位,身形一侧,长剑已经先到,当的一声,砍在他铁牌之上,只觉对方铁牌极为沉重,右臂隐隐发麻。

  柴一桂也被他这一剑震得后退了半步,心中暗暗惊凛:这小子剑薄如纸,居然能和自己沉重铁牌硬打硬磕!

  两人身形堪堪错开,娄通、敖六同时一齐抢了上来,一个点穴镢抵隙蹈暇,飞洒出点点镢影,一个火叉剑急疾摆动,随着南宫靖的长剑,企图以剑锁剑。(他火叉剑剑尖如叉,善于锁拿)

  南官靖身形一转,向左避开,柴一桂立即一步跨上,铁牌又无声无息的拍来。

  这回南宫靖在四大高手的围攻之下,压力自然极重,他身形连旋,一支长剑奋起全力,居然也使得大开大阖,忙着和四人周旋。

  最使郑玄通、柴一桂、娄通、敖六四人感到纳罕的,他们明明有四个人联手,但每人都感到南宫靖好像只是在和他一个人动手。他一支长剑何以能应付四个人呢?

  他们因有四人围攻,自可仔细观察南宫靖的剑路。

  原来南宫靖使的这套剑法,似拙实巧,似慢实快,他身形左转,长剑就交到左手,化解开郑玄通攻去的剑势,就趁机向柴一桂攻出。

  等到身形右转,左手长剑已经交到右手,化解了娄通的点穴,就剑势一转,和敖六的火叉剑硬接,左手一剑之中中,有守有攻,右手一剑,也同样有守有攻。

  守势只是拆解来招,但那一招攻势,却凌厉无前,和他硬打硬接的人,往往被他剑上极强的震力,震得不得不后退一步,就这样把一柄剑交来交去,守攻兼顾,在四人的环攻之中,依然谁也攻不进去。

  在外人看来,南宫靖固然挥洒自如,毫无败象;但在南宫靖来说,他剑交左手,必须连续发出两招,才能分别敌住两个敌人,等到剑交右手,依然要连发两招,分敌两个敌人,这样把长剑递来递去,一招也疏忽不得,何况每一招只能敌住一个敌人,只能应付对方四人的攻势,自然无法克敌制胜,那就是缠斗。

  缠斗下去,自然会拖长时间,时间一长,体力的消耗就比对方四人要多。

  更何况对方四人论功都不会比他差,论对敌经验,也只有比他丰富,他所凭仗的只是这套精妙的剑法而已。

  在四个围攻的人中,他只要击败一个,或许还有突围的可能,但对方四人攻势绵密,他击向一人,其余三人业已相继攻来。

  始终打不破这四人联手之局,能够支持不败,已经不容易了,要想击败某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不过顿饭时光,南宫靖已经打得汗流浃背,双臂也渐渐有酸麻之感,但到了此时,惟有咬牙苦撑,毫无胜算可言。

  他拼着不住的提吸真气,拼力施为,但一个人的体能,已经发挥到极限,再也无法增加。四人的攻势不仅没有松懈,反而在不断的加强,连他自己都感觉到实在无法再支持下去了。

  这一情形,久经大敌的神灯教四位香主当然看得出来。

  郑玄通大笑道:“哈哈,看你还能走得出几招?”

  柴一桂道:“这小于最多只能支持个十招八招了。”

  就在此时,南宫靖耳边忽然响起一缕极细的声音说道:“喂,你这样和他们缠斗到几时去?听着,我把一条绳索丢过来,你要迅速用左手接住,立即腾空跃起,要跃得越高越好,好了,现在我丢过来了,你准备了!”

  南宫靖不知道这说话的是什么人?但他心思敏捷,立时想到此刻要想脱出他们的包围,这人说的办法,果然不错。真要有人在远处投来绳索,自己接住了,往上纵起,那人用力一拉,自己就可以脱出战圈了。

  心念方动,只听那人的声音又在耳边说道:“好,快接住了!”

  话声入耳,果然有一条绳索从头上直垂下来。

  南宫靖左手迅快接住绳索,因为是在无星无月的黑夜之中,围攻他的四人自然没有看得清楚。

  南宫靖口中大喝一声,突然身形飞旋,长剑进发,奋力朝四外横扫出去。

  这一剑正是“达摩剑法”中的“横弥六合”,剑光登时大盛,接连响起一阵连珠般兵刃击撞之声,剑上含蕴的震力,把四人震得往后退了一步。

  南宫靖一剑把四人逼退,但自己一条右臂也震得一阵酸麻,长剑几乎脱手。

  他咬紧牙关,握剑不放,趁机双足一顿,一道人影往上窜飞起三丈多高,陡觉左手绳索一紧,拉着他朝南飞去。

  这一下当真比飞鸟还快,一下就凌空横越大天井上空,飞出了留家庄围墙。

  围攻他的四人,看他忽然纵身上跃,还以为他久战不耐,飞临上空,要回身发剑,谁也没想到他往上跃起的人,还会像飞鸟一般凌空平飞出去。

  人可不是鸟,你纵上去不论有多高,一定会垂直落下来。

  武林中只有昆仑派有“云龙三折“身法,可以在空中迥翔,但昆仑派的人早已绝迹江湖,可能早已失传了。

  郑玄通眼看南宫靖突然朝南飞去,不由大怒,喝道“好小子,还会云龙身法,大家快迫!”

  其余三人也在叱喝声中,正待纵身追去。

  这下连站在北首屋面上观战的苍龙宁胜天因相距较远,但没有看得清楚,此时呵呵一笑道:“郑香主,不用追了。”

  郑玄通等四人,闻言只得停住身子。

  郑玄通拱拱手道:“教主……”

  宁胜天一手捋须,含笑道:

  “此人业已去远,大家追出去,也未必能够追得上他,但咱们也不能说没有收获。至少现在已可证实在江湖上以神秘手法杀人的旋风花,叫做南宫靖,而且大家也都看清了他的面貌,这还不够吗?江湖虽大,要找他还不容易?”

  郑玄通等四人一齐躬身道:“教主说得极是。”

  宁胜天目光望着远处,沉哼道:“此子究竟是何来历呢?”

  霍五太爷在旁道:“教主也看不出来吗?”

  宁胜天说道:“他使出来的武功,全是少林家数,那是绝不会错的,但他却一口否认……”

  霍五太爷道:“他不是也否认他是旋风花吗?”

  宁胜天浓眉微拢,说道:“所以使人感到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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