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老得几次想一大早就睡觉,可怎么也做不到。他总要坐到桌前,揉搓着眼睛,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用铅笔在白纸片上写一会儿。纸片写满了时,他才爬到小来身边睡觉。午饭常常被他们忽略了,有时醒来,也不过是烧几条咸鱼,吃两片烤玉米饼。老得近来不知怎么很疲倦,有些瞌睡。

下午,他很想蒙头大睡,可是果真有人来喊他和小来去扳压气机了。他恨死了王三江,可是又不能不去。他发现自己像大家一样害怕王三江。没有办法,他暂时只得穿好衣服,唤醒小来,背着猎枪,牵着大青到园里做活去了。

几乎所有人看了老得这副样子都笑。他们笑老得总也离不开大青,离不开枪。老得倒没觉得怎么可笑。他心里更多的是气恼。他知道王三江存心不让他睡个好觉。他想如果铁头叔在,也许事情不会糟到这种地步的,铁头叔有骨!铁头叔高高的嗓门喝一声:“我要睡觉!”——所有人(当然包括王三江)都要惧他三分。现在则不行,现在只好乖乖地来扳压气机了。

他和小来扳一台。小来两臂细瘦,自然不顶事的,差不多要老得一个人用力气。他的腰吃力地扭动着,一会儿就汗流满面了。

王三江从一边走过来,总要停住步子欣赏一会儿,大声夸奖几句:“瞧瞧,老得是做这活的好材料。老得扳得得法,省好多力气的……老得扳得好!”

老得紧紧咬着牙齿。他的脖子涨得紫红,一声不吭。他只把圆睁的眼睛瞪向小来。小来有些不敢看这双眼睛,躲闪着他的目光。可小来有时瞅瞅这双眼睛,脖子也红涨起来,咬住嘴唇,伸出细瘦的胳膊,狠狠扳住压气机手柄,狠命地往胸前拉着。

王三江很有耐性地站在一边看着,不时地夸赞几句。他说:“这活路不同别的,这活路讲究个配合!你们看人家老得,功夫都在腰上了!”

老得的腰疼得厉害。他有时要用一只手按住腰部。可这时候王三江也要夸他,说他很从容呀、一只手也做得呀。老得气得肚子都要炸开了。他直挺到王三江走开,嘴里没哼一声。

休息的时候,老得拉上小来到一个僻静地方坐了。

他把头埋在了两膝间,深深地低着。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地上那片洁白干净的沙土……真好的沙土!这样的沙土,白玉颗粒一样,当然生得出甘甜的葡萄呢!老得禁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他认定这儿的葡萄特别甜,完全是因为这片沙土的缘故。如果说到感激,应该感激的是这片沙土!他想,谁包种下这片葡萄园,葡萄都会生得像蜜一样甜的。奇怪的是有人不去感谢土地,却要去感激霸道的王三江!

“哼哼!”老得苦笑了一声。他想起了有人甜甜地呼叫“三江”——像呼唤兄长一样。兄长?哪有这么霸道的兄长!人们是怕他。王三江能领着他们发财——钱这东西也真怪,它能使人胡乱去认“兄长”!“哼哼……”老得搓搓手,又笑了。他望了望对面的小来和大青:小来在搬弄地上的石子玩,那样子安然极了,天真得很——十六七岁的小伙子特有的那种天真。大青有些疲倦地眯着眼睛,舌头烦躁地伸出来,大口地喘着气……

风把一片浓重的药水味儿送过来,老得用力呼吸一口。药水的气味有点像碘酒。葡萄穗儿的气味也很重。葡萄开始成熟了,尽管药水味儿那么浓,也没法掩盖得住这种香甜的气味。秋风真凉爽,它吹在老得汗漉漉的身子上,使他感到一阵发冷。远远近近的鸟雀都在聒噪,它们一定是在诅咒人类的恶作剧——将这么多有害的邪味毒水喷洒到美丽的葡萄园里!小蚂蚱们蹦起来,“噌噌”地飞到架子的最顶端,又向着一边逃去了……三两个年轻人趴在架子下,眼睛向四下里乜斜着,偷偷咀嚼一串变紫的葡萄。老得在过去准向他们扬一把沙土,逗个乐子,可是现在没有这份心思……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笑声,一听就知道是王三江。老得厌恶地低下头去。

他继续想这片洁白的沙子。他甚至将一个粗沙粒儿捏住,迎着光亮审视着……他弄不明白沙子为什么每个颗粒都包着一层半透明的东西?他只记起葡萄粒儿也包了一层半透明的东西。他于是试图从这片沙子和葡萄园之间找出一点什么联系来。结果他不能够。他想那葡萄的根须,根须怎样扎到深深的地下,地下的水脉……他还想每天在葡萄园里劳动的人,差不多都赤着脚板,极力去和这片沙土亲近。他想这沙子深深地硌到脚板里去,脚板也陷到了沙子里面,那样子仿佛也在设法往地里扎下根须啊!王三江又大又厚的脚,踩到地上“啪啪”响。这双脚因为穿了皮鞋,就不曾陷进过沙土,当然他是不想生下根须的。他在地上没有根。没有根就立不住,所有赤脚的人满可以把他推个仰八叉。老得笑了。他从哪里也看不出人们有什么应该惧怕王三江的地方。

不过他想起了梦中出现过的那个黑黑的身影——王三江手大脚大,身子像牯牛一样粗,长得就是有过人的地方。也许天生他就是让人怕的。老得想到这儿吸了一口冷气,眼睛直愣愣地瞅向一个地方。他摇摇头,又摇摇头——他记起在学校时老师讲过的“法律”——法律是专门维持公正的,它不允许一个人依靠体力的强健去欺侮另一个人、去剥夺另一个人,因为全都要过生活。他从这里也看不出有什么应该惧怕王三江的地方。

老得感到很疲倦。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呼唤了一声大青。大青欢跳起来,跳得最高的时候超过了他的肩头。小来一声不响地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手里捏着一个绿色的草梗……老得这会儿想起了什么,他把大青交给小来,然后一个人攀到了葡萄架子顶上。

他向西望着,他在望芦青河。

在一个个葡萄藤蔓纠扯成的“小山峦”的那边,在一片白雾底下,那堤内碧绿的苇荻、白亮的水,都望得清清楚楚……河的另一边,就是河西葡萄园了。那是一片正在兴起的园子,一片愈来愈漂亮的园子。老得知道搞承包之前那园子是多么丑陋,多么不值一提!可是这一切如今全变了,那儿的人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富起来,听说看护园子的人住在高高的草楼铺上望,并且有了彩电……他决心去寻访那个园子。他要算一笔账。他要从中寻找那个“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