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里的第一批葡萄要采收了。

果品公司照例来园里测试了葡萄糖度,以便决定收购等级。测试的结果是:这个葡萄园生出了全海滩上最甜的葡萄。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三十六户的男女老少都拥到葡萄园里,帮着采收。王三江不动声色,只是叼着那大黑木烟斗。人们心里都有数,知道管试糖度的工作人员是王三江的老朋友。不过谁也不作声,就像拾了个宝贝,又高兴又怕别人知道。

王三江为了庆祝一下,特意在海上买来了三大筐肥蟹子、一筐鲜鱼,又到园里摘回几筐黑紫的葡萄,在茅屋里请人喝酒。客人有村里的头面人物,有果品公司和酒厂的,也有税务局的干部,甚至连县上的干部也坐着吉普车赶来了。他们从中午喝到傍晚,吵吵嚷嚷,屋盖都要顶得飞开了。

因为小雨的屋子被他们占了,小雨待在老得和小来的屋里,不时地骂一句。

老得听了很高兴。他和小来也趁机骂了几句。但有时他们骂得重了些,小雨却要干涉。她说他们:“混坏,敢骂我爸!”老得听了只是笑……正笑着,隔壁传来了一阵哭声,把他们吓了一跳。

他们跑出门去一看,原来大哭不止的是王三江,好多人已经在围着看了。王三江喝醉了。

小雨喊着“爸爸”,上前去拉他,却被他一抬手掀了个趔趄。小雨跺着脚,看着围上来的人,最后捂着脸跑开了。

王三江醉成这样,大家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哭得十分悲伤,一双眼睛哀怨地盯着一个地方,嘴里不停地诉说着:“……我,我居功自傲啊!总觉得为园子立了功,就做起黑脸包公来了!我……难哪!老婆子在家里骂我,三十……十六户里也有人恨我。我不好,我平时对人太狠了,这是活该的……有谁要知道我王三江的难处,也就好了……我!……”

他哭着,身子站不稳似的摇晃着,颤抖着,一双手老在胸前拢划着,像要把周围的人全拢到他的胸膛里去,老得觉得很有趣。

喝酒的朋友们劝着他,他越发哭得厉害了。有人说:“别哭了老王,谁不知道你的心?你全为了三十六户过好日子啊!”有的说:“你对人再凶,也是为别人好啊……”王三江好像全没听到这些,一个劲地捶打自己的胸脯:“我也不全是为别人啊,我想自己舒服啊,想把三十六户当长工使啊,我是个多么混账的人!哦,我做过亏心事,我混坏……”

围着的人像不认识似的看着,议论着。

老得呆呆地望着他,不说一句话。他突然也有点困惑了。这就是那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时眼睛里能放出两束凶光的王三江吗?老得看看身边的小来,小来也呆呆地望着那个哭泣的醉汉。老得不解地摇摇头,离开了……

以后好多天,老得的眼前都晃动着那一张流泪的醉脸。

葡萄采收是很累的。一串串葡萄小心地摘下来,再仔细地装进筐里,要花费好多劳动的。所有小伙子都要用肩头扛起装好的葡萄筐,往一块儿集中,装车……老得几乎连一个上午的睡眠也没保证了,王三江常常派人把他从睡梦里揪起来,使他一边搓眼睛一边往外走,心里十分烦躁。可是他每次都走出茅屋,和大家一块儿扛葡萄筐。他的眼前老晃动着那个泪流满面的醉脸。

他把葡萄筐格外小心地放到地上,想着心事。他想那一个个圆圆的葡萄在筐里挤压着,被颠簸得够厉害了,再一震动就会破碎。他想自己心里长时间有个什么东西也像葡萄那样被颠簸着,挤压着,如果再被摔打一下就会破碎。所以他用心地护住这个“东西”,只默默地做活,别人跟他说话,有时他也像听不见一样。他的脑子有些发胀,眼睛也常常花晕。这不是好兆头。这是瞌睡搞成的。瞌睡前几年从来不招惹他,如今也赶来凑热闹了。瞌睡不是好东西,它也和王三江一块儿来挤压他身上的那个“东西”了。

傍晚时分,他不小心跌了一跤。因为要去护住葡萄筐,使他的身子重重地跌在一个葡萄桩上。一阵剧疼从他的膝盖爬到胸口,气得他大骂起来。这时候,胸中的那个“东西”就要破碎了,他咬了咬牙,忍住了。他重新往前走去。

那个“东西”是什么?也说不出。好像可以叫作“忍耐”吧。

王三江的大脚踏在葡萄园里,来来回回地踏着。这是园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了,找王三江的人特别多。他们从王三江的家里找不到,就追到园里来了。这其中除了财大气粗的果品商贩,还有省城机关出来采购水果的行政干部……有一次还不知从哪里驶来一辆锃亮的小轿车,就停在园子当中,引得劳动的人群全停了手里的活计看着。王三江客客气气接待着客人,顾不上管做活的人,等到车子走了,他就用那双眼睛扫一下四周。

老得扛着筐子,眼睛总要不断地从筐下斜上来,愤愤地盯住那个黑黑的身影……这个身影当然很大的,因为肥肥胖胖,走起路来才左右摇晃;也许就因为他能左右摇晃,才轻易不会跌跤子。老得这会儿想的是,如果在他摇晃时顺势推他一掌,他也许就会“扑哧”一声倒下去的。那必定是沉重的一跌,也许会折断两根肋骨。不过没人会伸出巴掌,没人有这个企图,这是老得看得出的。他现在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不可以有这个企图。

老得想着心事,终于把视线从那个黑影身上移开。他低头看着脚下的白沙子,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他嘴里小声咕哝:“怎么就不可以推他一掌呢……”在咕哝时他仔细瞅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宽宽的,十分粗糙,力量是足够用的。问题是怎样抬起胳膊,找一个好的角度伸出巴掌。胆量也是一个问题。总之,究竟怎样做他还没有考虑好。他还在忍耐,还在考虑——这么多人都在忍耐,也许忍耐才是个“好东西”呢!

他这样想的时候,眼前突然又晃过那张醉脸,使他心中猛然一动:假话可以真说,真话也可以假说,一醉遮百丑!这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坏人!老得又想起承包葡萄园的第一年,王三江是怎样不顾承包额的限制,把大笔钱交了公的。这个人惯于耍这样的手段。看起来他多么大度,多么重义轻财啊,其实他这是故意不信守合同,为自己买好,让三十六户吃个哑巴亏!这笔账也要算的,“原理”慢慢会找到的……“哼哼!”老得在心里发出一声可怕的冷笑,摩擦了两下巴掌,扛起筐子往前大步走去了。

正走着,突然不远处传来小来的喊叫,他一怔,抛了筐子,寻准方向跑了过去。

原来小来也被喊来做活儿了。他不知怎么被几个小伙子围起来,一个小伙子正拧住了他的耳朵,嘻嘻笑着问:“还敢不敢了?”

小来疼得嘴巴都歪了,连连说:“不敢了!不敢了!”

小伙子又说:“你说,‘我是个海节虫……’”

小来吞吞吐吐地说:“我是个……海节虫……”

围起的一堆人都开心地笑了。

老得发现他们大多是平常跟在王三江屁股后头转的一伙人,就弯着腰钻进去,一把攥住了小来细细的手脖儿,一边往外拉一边恨恨地说:“黑暗的……东西!”

拧耳朵的小伙子嬉着脸骂一句:“臭老得!”

老得止住了步子。他转回身来,直直地盯住对方,往前上了一步。他的脖子又涨红起来,每一根青筋都鼓胀着,一双眼睛眯起来,射出一束可怕的光。他把腰微微弓起,同时将两只大手收到腰眼上,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这样盯了小伙子一会儿,然后那腰轻轻扭动一下,往前又迈出一步。

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最后目光一齐落在那双手上,一霎时静得很。

他十根手指松松地垂着,仿佛还在微微颤抖。大家几乎是同时都注意到了,那手背儿慢慢变成了紫红的颜色。他再往前迈出一大步,一双手握成了坚硬的拳头。

那个骂老得的小伙子开始还在笑着,突然惊讶地“唔”了一声,喊了一句“不好!”往一边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