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本林在海滩上没有看错的话,那么那个细高个子就是卢达了。

卢达几年前还是这儿的公社书记,约两年前考入了一所师范学院的“干部大专班”。他还没有毕业。提起他来,人们还是喊他“卢书记”,几乎全都忽视了他如今是一位大学生这一事实。他修长挺拔的身量、庄重的面容和总是有分量、有分寸的谈吐,在人们脑子里难以和“学生”两个字连在一起。虽然芦青河边的人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尊崇着“大学生”,以上大学为荣耀,但觉得卢书记做了“大学生”,这或多或少对他有点侮辱的意味吧!……当本林突然发现卢书记在这海边上溜达时,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明白这个人怎么就到海边上来了,以至于跑开老远,心里还在怀疑:我没有看错吗?

他没有看错,那细高个子正是卢达。

卢达有意地避开了人多的地方,一个人走着。他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了十年,这儿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他先是在这儿做团委书记,后来做公社书记,把家也安在了这片土地上。他在校园里常常思念这儿的海、河,这儿绿油油的庄稼。豆子摇铃了,玉米蹿缨了,花生结水仁了,他都能扳着手指算出来……海风很凉,不知怎么,他今天闻起来,它好像有一股子冰镇啤酒的气味。这味道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但这人群、这喧嚷声,的确是陌生的。过去的海岸没有这么多的人,海中也没有这么多的帆。他记起前几天看过一张报纸,上面有篇写农村变化的文章,题目是《沸腾的土地》。他今天似乎对“沸腾”两个字有了更深切的理解。

白色的沙子反射着阳光,常常耀得人要闭一会儿眼睛。在海边活动着的人,皮肤都是黝黑黝黑的,闪着亮光儿,像是要流动起来。也有皮肤晒暴了的,白色的干皮卷着,一块块使人想起旧冬衣上袒露出来的破败棉絮……他们在沙土上跑动,绵软的沙子使腿脚吃了不少苦头:沙子总是将脚陷进去,吸干他们腿上刚淌下来的汗珠儿。拔网的时候,这腿脚要陷得更深,它们在那儿颤动着,好像试探着,要寻找机会扎到土地里去。一个个弓起的脊背,椎骨凸出老高,那么细,那么清晰,使人担心它们会在用力的时候折断。一步,两步,沙滩上空出一个又一个深窝儿,后面的人又把这深窝儿踏平,踏出新的沙窝来……

卢达走近人群时,总要默默地看一会儿。他从这黑色的脚杆和一个个沙窝,能联想到“力”“坚韧”“耐久”等等字眼。

他想当你要描叙它的时候,会用到这些字眼的。他想起现代汉语课上的一位副教授—— 一位很执拗的老头子。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讲话时发出一种惹人发笑的尖音。“记住,气流振动声带,在口腔、咽头不受阻碍而形成的音,叫元音……”他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讲课,最喜欢用“莫衷一是”这个词。“争论颇多,莫衷一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然而他在说“记住”时,神情却是那么毅然、郑重。“记住,根词是基本词汇的基础,它常以词根的资格繁衍出一族一族的各式各样的合成词!”“记住,‘蚯蚓’是个单纯词。你硬分开来:‘蚯’是什么?‘蚓’是什么?”老头子讲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卢达不由得将刚刚想到的几个词做了构成分析,他像回答副教授的提问似的,清晰地读出:“力、坚韧、耐久……”

卢达刚刚三十八岁,身躯挺得笔直。他的头发乌黑;眼角上,如果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那淡淡的几条鱼尾纹。脸色稍微有些黄,但那眼睛却闪着有力的光泽,完全是一双洋溢着生气的年轻人的眼睛。他显得瘦一些,看上去干练、敏捷。一件雪白的衬衫扎紧在灰色的、笔挺的长裤里,这装束不知怎么多多少少透出了一股学生味儿。他再有一个半月就毕业了,如今还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学校放暑假,他回到家里也待不住,常常从公社驻地那个小院子里骑上车子出来。他没有什么固定的目标和目的,只想随便走一走,看一看。他常常把车子支到田埂、桥头、小码头、葡萄园边,一个人蹲下来,默默地和这些东西交谈。毫不夸张,这算得上交谈!他和这些田埂、小桥,和这些建筑物、这些园林树木,都算得上老朋友了。田埂老了!小桥老了!对比起它们,他实在还是个年轻人呢。他们相对注视,没有言语,却在推心置腹。

岁月真是无情啊。卢达第一次踏在这些田埂上的时候,还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脸上的颜色和朝霞的颜色差不多。一转眼,他头上也可以找到几根白发了,眼角也可以找到皱纹了。最使人丧气的是他把遗憾和悔恨留在了岁月里,岁月又没有不露痕迹地将其埋葬掉。当他归来时,一切东西还清楚地存留在田埂和小桥的记忆里。他和它们交谈,显得很沉重。也实在是沉重——他蹲在那儿,有什么东西压得他低下头来,不得不用两手去支撑着……

他走在海岸上,他是从田埂和小桥那儿来的。

当他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个矮矮胖胖的人正愣怔怔地端量他时,那个人已经飞快地跑开了。不过他从那个背影上,很快地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有趣的、可笑可怜的人哪,你在今天这块土地上是怎么过日子的呢?——卢达在学校里,有时也从脑海中匆匆闪过他的影子。不会认错的,跑开的就是他!不过他为什么要跑开、为什么要表现得这样胆怯呢?卢达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滋味。

他一定要去找那个跑开的人!不过,见面时谈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