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达被主人从小草屋里赶出来了。他缓缓地蹬着他的自行车,吃力地爬了一个上坡,在一棵老槐树下面歇息了。他实在蹬不动了,第一次感到全身这样软弱无力。老槐树是生在离开村子不远的路边上的,粗大、苍老,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可爱的绿荫。坐在树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矮小的草屋。

他简直不敢回味刚才的情景。他明白小草屋的主人,似乎也预先知道那个人不会怎么欢迎他。但他想不到会被三两下赶出来!……小草屋啊,还有比卢达再熟悉这个小草屋的吗?他下乡驻村时,曾经长年住在这个河边的屋子里,因为它是全村里为数不多的小草屋之一,它的主人自然格外受到他的注意,他们后来打过很多交道。多少年了,他无数次踏进小草屋,也曾真诚地帮助过它的主人,但最终还是没有让它改变模样,它至今还是顽强地存在着。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穿着不整的衣衫,带着一脸的嬉笑!

他本来准备和本林好好玩一玩,谈一谈。他肚子里装的话可太多了。他并不想去打动谁的心,他只是为了吐出来——很大程度上也是诉说给自己的心灵听的。可悲的是,对方连这样一个机会也没有给他,这真有点残忍的意味。卢达望着那在霞光映照下的村子,茫然地点了点头……他承认本林一家做得并不过分,今天和昨天本来就有着因果关系。像哲人昭示过的那样,昨天的一切被生活的链条传递下去,又在遥远的地方凝聚成一股陌生的力量回击过来——卢达现在算是尝到回击的滋味了。他现在想做的、要做的,无非就是扯住那根无形的链条,去追溯过去的生活……

他和本林是怎么认识的呢?

那是他做团委书记的时候,刚刚住到这个村子的第二天。他听说一个生产队长和一个社员吵起来,队长毫无道理地罚了那个社员二百工分;而这个社员是全村里最穷的,住草屋、用破锅。他十分气愤,代表工作队狠狠批评了那个队长,并带着一口新锅去慰问了贫穷社员。这个社员就是本林。见面时,卢达如同今日一样,也是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说:“你好!本林同志……”

他记得当时的本林是哭了。多少年来,有谁跟他握手啊!有哪个干部跟他握手啊!又有谁这样郑重地喊他同志?!他握着卢达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全身都跟着颤抖……卢达第一次看到这么穷的社员,他惊奇地发现,这屋里不仅是锅漏了,那锅盖也早已裂开了大口子。几天后,他又给本林送来了崭新的锅盖,并着手为他申请救济。

就在他送去锅盖的第二天,一首由本林亲自编成的快板儿传遍了全村。本林为了合拍,也出于亲昵,竟在他的名字中嵌进了一个“小”字,成了“卢小达”——

卢小达,卢书记,

给我本林出了气。

出了气,不算多,

又买锅盖又买锅!

…………

卢达听了虽觉得好笑,但心里还是热乎乎的。

后来他又听说:这个本林可不是个争气的玩意儿,老岳父给他留下了多么好的家底儿,全被他作践光了!有好的不吃一口坏的,他把大瓦房卖了,净买猪头肉吃。看看那个吃圆了的肚子吧,至今没有消下去……各种议论都有,概括起来也不过是:好吃懒做,爱耍贫嘴,是个填不满的穷坑!他老婆吗?也好不了多少。

卢达听了十分不快。他是贫农,是农村中最革命的力量,怎么可以这样呢!

卢达决心在帮助他的同时去改造他。卢达坚信本林这样的人本质是好的,搞得好,成为革命队伍中一股很重要的力量;搞得不好,又会产生很大的破坏性。要提防他,也要敢于使用他。

卢达以后就常常到那个小草屋去,倾听这户最贫穷人家的声音。卢达也是农民的儿子,他懂得日子的艰难。他发现小草屋里的三个人都那么乐观,本林在大云的唠叨声里照常说笑,哼他的吕剧。大云唠叨完了,很自然地就投入说笑。这个高大的女人走在屋里,踏得地面咚咚响,总带起一股飞扬的暴土末子。她安静下来的时候就倾听本林的言谈,瞪着一双专注的眼睛,以便从中寻到碴儿争论几句。

他们争论最多的是草药,这常常使外行的卢达陷于茫然;但慢慢地,他明白了这种争吵只是一个家庭的“佐料”,并无什么实在的意义。本林说一种草药“味苦,性平”,大云偏要说它“味辛、苦,性温”,还说它“有小毒”……她说时用手拍着桌角,如果本林仍要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就弯着腰凑到本林跟前,腰使劲弓着以便使头颅与本林齐平——只有这个时候卢达才觉得她是可怕的……全家最可爱的要算小进了,这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白皙而文静,一双眼睛明亮而聪颖。他用含笑的眼睛望着他的姐姐、姐夫和卢达这个客人。他实在不像大云的弟弟……卢达感到全家人对他是友好的、信任的。有一次,他进门时正遇上大云用勺子敲着锅跟来玩的村里人说话,这使他马上明白了她的那一口锅是怎么漏的了。她敲着锅说:

“看看吧,天底下有这样的好干部么?这是他,卢小达送俺的……”

卢达那一次微笑着退出来。他在笑他的名字竟如此巧妙、如此滑稽地被人篡改了……

这年的冬天,中国农村出现了又一新生事物:合作医疗。村子里原来有一个药铺,药铺里一个老头子,中西医都通晓一些;还有一个中年妇女,会接生、打针、下银针,并附带管账。本来将这个药铺变一下名称即可,但有人提出那个老头子曾经当过几天伪军——合作医疗政治要求高,这怎么行呢?村支书对卢达说:“算了,不要换了,药铺离了他不行的;再说,他其实只当了八天伪军。”卢达坚定地说:“当过一天也不行。我们还离不开一个‘伪军’吗?那么多的贫下中农,像李本林,不可以培养吗?……”

李本林当了医生了。他通晓一点草药,而那个妇女会使银针。当时提倡“一根银针一把草”,恰如其分。

……

卢达坐在老槐树下,遥望着平坦的原野上那远远近近的村落。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遐想里了。

太阳升到树梢上了。原野上的雾霭在消散。刚才还显得暗淡的树叶子,现在竟在一片银亮的光点下抖动。

卢达仍要不时望一眼那个小草屋。当他再一次抬起头时,突然发现小屋的门口站了一个身背宝剑的怪人!那人推着自行车,正用力地擂着门。停了一会儿,大云、本林、小进都出来了,然后他们又进门去了。不一会儿,本林领着小进,也推了自行车,跟上身背宝剑的人上路了……他呆呆地望着,十分惊讶!

卢达在老槐树下站起来了。他猜想着:那身背宝剑的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