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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阳村有一条小河,从村东头一个猛子扎进来,把一片黑土地掏出一个坑,然后沿着村西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江汉平原里这样的河流很多,隔几个村落就能见着一条。河一多,就有了起名字的麻烦。懒得想名字,这条小河干脆就没名字。

小河就叫小河。

顺阳村的人大多姓刘,这条河认得所有的刘姓人家。

不下雨的时候,刘姓人家的女人们就到河边洗衣,一边说着没处说的家长里短,一边用棒槌把抹了茶碱饼的衣裳砸出薄薄一层的沫。那咚咚的声响叫小河撩过去,添油加醋地抛过那岸去,青蛙躲在烂荷叶底下,吓得连气也不敢出。

男人下河当然不是为了洗衣。男人在田里做了一天,一手一脚的泥懒得回家洗,顺路就在河边打扫了。男人的脚伸进河里,水就浑了小小一片。洗脚的男人在下游,淘米的女人在上游,可是女人还会尖叫着骂男人:“砍脑壳的,把你的脚皮带回家煮给你老娘吃。”

她的阿妈就是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肚子突然疼了。阿妈的肚子疼得太狠了,来不及喊接生婆。阿妈自己懂,喊了几个女人把她抬到树荫底下,就在河边生下了她。

阿妈生了三个坛子、一个学生。江汉人家的女子,长到十几岁,被人换走了八字,男家就会抬着酒坛子到女方家里下定。所以江汉人家生了女儿,不叫女儿,却叫坛子。生了儿子,也不叫儿子,却叫学生——是盼子成龙中举仕进的意思。

阿妈连生了三个坛子,才总算生下了一个学生。阿妈生第一个坛子的时候,大大虽然盼望着学生,倒也不十分着急。阿妈人高马大,胯宽得能塞得进一只枕头,屁股圆得像一扇磨盘。大大的爹娘当年就是相中了阿妈膀大腰圆的身材,才以一担米的薄礼,从一个四川逃荒到江汉的人家手里,娶走了这个女子的。奶奶说这样的女人,比猪猡还能生。可惜爷爷奶奶都没能活到阿妈生下弟弟的时候。

她是阿妈的第一个坛子。阿妈生下她,问阿爸要不要请镇上的私塾先生取个名字。阿爸说女娃取什么名字,反正是嫁人的,小河边生的就叫“小河”吧。于是她就叫小河了。那时候家境还好,大大手里有一间祖传的瓦房、几亩薄地、一头耕牛、三头猪、一笼鸡鸭。农忙的时候,大大花几个钱请短工来帮忙做田里的活儿。大大田里产的稻谷,置不起新田也盖不起新房,却够填满一家人的饭碗。可是家里男人买烟抽、女人买花戴的钱,却是要靠阿妈来挣的。

阿妈是接生婆。阿妈的阿妈在四川老家就是接生婆。阿妈从小跟在她阿妈身边,看着她阿妈把孩子从女人血淋淋的身体里掏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所以阿妈嫁到顺阳村来,怀着身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给别人接生了。先是自己村里的,渐渐地,就走得越来越远,远到隔了两三个村的地界。她平素和两个妹子睡一张床,庄稼熟了大大在田里守夜,她就和阿妈一起睡。阿妈睡床头,她睡床尾。早上醒来,她的脚一捅床头,若阿妈那片被窝是空的,她就知道阿妈夜里被人叫走接生去了。到她略微大一些,若是阿妈白天去接生,就会把她放到驴背上,一起驮着到那家人去,为的是省一顿饭。

阿妈接生的手艺,是远近闻名的。阿妈给人接了十几年的生,手里统共才死过一个孩子,那还是因为路途太远,阿妈走了大半夜赶到那个村时,孩子已经生出了一个头,是个死婴。阿妈接生,生孩子的人家极少给现钱,多半给的是一篮鸡蛋、一两斗米、一副下水、一挑狗肉、一只鹅,全看那家人的方便。有给少了的,心里不安,到了年节再补上半篮鸡蛋、一包桃酥。阿妈收了,不怕多,也不嫌少。

阿妈是接生婆,可又不仅仅是接生婆,还管着孩子生出来之后的许多杂事。女人产后血崩、恶露不止、奶头溃烂、小孩头疼脑热、吐奶、淤积,阿妈样样都管。阿妈的草药方子,是跟阿妈的阿爸,也就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学的。外公从来没有刻意教过阿妈,是觉得女儿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外公也没有刻意不让阿妈学,因为他觉得女儿知道一两个招数,将来救不了别人,自己有个小病痛,总还是可以解救自己的。

阿妈也没有刻意教过小河,因为阿妈也跟外公一样,觉得女儿迟早是要嫁到别家去的。可是小河的脑壳是一片最黑最好的土,随便撒上一粒种子,不用肥不用水,就能长出一棵大树。她跟在阿妈身边,阿妈的招数,她看着看着就记熟了。她记熟了草药方子,原本也就是想着救自己的急的。当然后来治了别人,纯粹是手痒惹的事,那就是后话了。

只是好日子如同风里的落叶,一翻就翻过去了。家里的晦气,大概就是从五六年前那个端午节的晚上开始的。那天夜里阿妈被人叫走接生,走的时候是骑着驴子去的,回来却是两个后生用门板抬进屋来的。阿妈接完生,实在太困了,从驴身上摔下来,摔折了一条腿,怎么也治不好,从此只能拄着一张木凳走路了。

阿妈残了,不能再给人接生,可是她伤的只是一家子的皮,因为她挣的,本来也就是零碎。真正伤了一家子筋骨的,是老天爷。

旱啊,那一年的旱。从三月开始,一直旱到九月,整整半年,旱过了三季。旱得村口的小河,只剩下一潭墨汁似的淤泥。水车用不上了,水桶也用不上了。大大等天麻亮的时候,拿着家里平常舀水的瓢,下去河里,想刮起一点淤泥。那一瓢淤泥丢在田里,就像是一滴水洒在沙滩上,一眨眼工夫就没了。大大灰了心,扔了瓢坐在一潭河泥里,蚊子黑压压地爬了一身,竟一动不动。大大终于给难倒了。

于是,才有了后头的那些事。

“芙洛拉。”

“芙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