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茫茫一(3)

肥那个夜晚被人拉下来,直拉到碾盘下面的空隙里。她没有反抗,因为她听出那人是个姑娘——令人吃惊的是,这时候还有人出来玩。她安静下来,认出是赶鹦。她说:“真能闹!”赶鹦说:“没想到是你。你晚上也出来啊?”肥一听就明白赶鹦夜间总是出来玩。她差一点儿喊出声来。赶鹦让她紧紧贴到自己身上。一颗火烫的心撞击着肥,她热得不能自持。赶鹦拉着她钻出碾盘,告诉她,村里一伙年轻人差不多每夜都跑出来玩。“怎么玩呢?”“胡乱玩呗。”她说着四下张望,“不知他们这会儿躲到哪儿去了。走,我领你找他们去——也许他们在哪儿睡着了哩。”赶鹦拉着肥的手,走过村子南边的小沙岗子,又走进小榆树林子。最后赶鹦说:“在大草垛子里!”她估计得不错。她们扒了几下,一些麦草滑落了,露出一个黑深的洞口。两人钻进去,七拐八弯,才听到很多人在笑。赶鹦说:“多热闹,俺!”

  谁知道夜幕后边藏下了这么多欢乐?一伙儿男男女女夜夜跑上街头,窜到野地里。他们打架、在土末里滚动,钻到庄稼深处唱歌,汗湿的头发贴在脑门上。这样闹到午夜,有时干脆迎着鸡鸣回家。夜晚是年轻人自己的,黑影里滋生多少趣事。如果要惩罚谁,最严厉的莫过于拒绝他入伙——让他一个人抽泣……咚咚奔跑的脚步把滴水成冰的天气磨得滚烫,黑漆漆的夜色里掺了蜜糖。跑啊跑啊,庄稼娃儿舍得下金银财宝,舍不下这一个个长夜哩。白天来了,做起活儿满是力气;那些夜晚只知闷心酣睡的人就少不了躁得打架:人们常常看到两个男人没有多少缘由就干起来,像两头公羊,死命地撞,一会儿就流出血来。本来就破的衣服撕成了条条,露出了黑棱棱的筋肉。他们的手像钢钩一样,抓住对方的肩肉一扭,肩就破了。大家不怎么劝阻,只是蹲下来观战。老人们咂着烟杆,长叹一声:“吃下那么多地瓜,烧胃哩。”年轻人的事情早晚也瞒不过老人,他们听着深夜街巷的脚步声就议论起来,都说:“瓜干烧胃哩……”

  小村人每年吃掉的瓜干如果堆起来会像一座小山。焦干的地瓜干点燃了,肯定是一座灼人的火山。这么多东西吞进肠胃,热力顺着脉管奔流,又从毛孔里涌出。有时他们还吃一些玉米什么的,化成了劲儿就到田里做活。扬起的镢头把空气击打出声音,刨到冻土上火花四溅,土中的小石子立刻劈为两半。年轻人抖掉棉衣,身上的热气透过单薄的衣衫冒出来。他们不怕寒冷,大笑大叫着干活,有时还跳起来。劳动空隙中他们就在泥土上追逐,翻筋斗,故意粗野地骂人。如果吵翻了,就扎扎实实打一架,尽情地撕扯。田野上到处是呼喊的声音,远处往往有一个更粗鲁更狂躁的嗓子。如果是秋天,青纱帐生得严密,那么总有人在另一边点上熊熊大火,把青青的玉米和豆棵投进火里。他们吃得肚子胀胀,激动拥抱,用沾满炭灰的嘴巴把对方的脸颊弄脏。秋野上升起一层蓝蓝的烟雾,这是名副其实的炊烟。收工时,大家头顶星星踏上归途,木架子牛车上堆着青绿的庄稼棵,还伏着一些年轻人。开始的时候都懒洋洋的,后来被晚风一吹,两眼又生出光来。他们一纵跳上车檐站立着,放开喉咙呼叫。小村里的狗急急应答,不一会儿,先是一些孩子,接上是一群狗跑出来迎接……

  难忘的9月啊,让人流泪流汗的9月啊,我的亲如爹娘的9月啊。肥一闭眼就能嗅到秋野的气息。那些伴着瓜蔓茂长的心事,沉甸甸地盖在泥土上。秋天里谁高兴得一声连一声说起了《数来宝》?谁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哀号?肥至今记得那匹小红马,记得矮壮憨人遭到不幸的那个下午……那时大家正在歇息,一匹小红马不知怎么跑到田里来——它在这个温暖的季节里又吃奶又吃豆棵,肥肥胖胖,毛色油亮。不少目光投注在它身上,看它在阳光下炫耀。它像个雄性儿郎,健壮漂亮得简直不像鯅鲅小村的产物。那会儿憨人痴迷地望着小马,有人按按他的脑门:“你敢跟小马去摔一跤?你不敢!”有哮喘病的憨人一翻白眼,应声站起,一边甩衣服一边往前走。一个人捂着嘴嚷:“快看噢……”喊声未停,憨人已经抱住了小马的脖子。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到那儿:一匹鲜红的马上缚了个黑乎乎的小伙子。小伙子死命地扭小马的脖子,努力要将它扳倒。一伙年轻人哎咳哎咳大叫,给憨人加油。只有肥咬着嘴唇,她担心憨人被红色的长腿踢中。小红马一动不动,憨人扭着,骂着:“你妈的,我要你倒噢!你妈的!”小红马看看四周,看看这个年轻人,喷了一下鼻子。它终于明白了这个有些矮小的青年要干什么,水汪汪的大眼一闪一闪。它又去看一边的几个老人,老人们只顾吸烟,鼻子里发出哼哼声。它的红鬃抖了抖,双耳一颤,用嘴巴碰了碰年轻人头顶。它闻到了一股腥臭味,那是憨人的脏发散出来的。这头发一年也没洗一次,里面有不少土末肥渣,夏天还有一个虫子死在其中。小红马不堪忍受,将头侧向一边。憨人继续踢它的后腿,一阵吭吭声,脸色发紫。他闷足了一股劲,狠命一扭,那条补丁裤子一下裂开了。有人大笑。憨人痛恨交加,泪水在眼眶中滚动。小红马再也不甘受缚,后腿尥起,长嘶一声驰向原野——就在它脱身的一刻,锋利的后蹄甲从憨人鼻孔那儿一闪,憨人的右鼻孔立刻被撕为两半。他啊啊大叫,掩面倒地,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