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南京的作家

    南京的作家成群结队。常常有人问我,你们江苏怎么有那么多作家,而且绝大多数都在南京。我对这问题起先并不在意,“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候掰指头算一算,南京的作家确实够多的。各个年龄层次都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写什么文章的人也都有,写诗的,写小说的,写散文的,写评论的,写报告文学的,还有那种什么都敢写的,难怪外地的组稿编辑,动辄到南京来狩猎,林子里鸟多了,胡乱放几枪,好歹能捞到几只猎物。

    南京这地方盛产作家。往远处说,写《红楼梦》的曹雪芹诞生在这,再往远处说,还有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后主,还有编《文选》的昭明太子。出生在南京,而文学事业并不是在南京开创的,往近处说,有路翎,有无名氏,有周而复,有张贤亮,再往近处说,还有当今走红的青年作家王安忆、王朔和方方。南京成为作家的出生地是个有趣的现象。王安忆写文章说自己是坐在一个痰盂上离开南京的,她那时候还是个孩子,因此以这种特别的方式告别南京。很可惜南京没有把这些人才留下来,要不然今天南京的作家就更热闹。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湖南人张天翼也应该是出生在南京。起码他童年中最重要的时光是在南京度过的。他们家的老房子在八府塘,想起来他的上辈肯定是湘军中的人物,剿太平天国有功,就便在南京做官了。新近去世的张爱玲女士,她家的来头更大,房子也更大,她家的大宅子后来成为国民政府立法院的所在地。张爱玲生在上海,但南京是张爱玲的老家,这点大家可以从她的小说里读出来。她小说中来自老家的人,都带一些南京口音。

    南京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它展开双臂欢迎来自别的地方的作家。和留不住出生在南京的作家相比,客居南京的作家要多得多。民国时期出版的《首都志》上,大诗人李白便赫然列在客居作家的名单上。在这个名单上,还可以算上古文八大家中的王安石,算上写《随园诗话》的袁枚,算上同治光绪年间诗坛的盟主陈三立。历史上的南京从来都是一个适合文化人住的地方,不相信,读一读吴敬持的《儒林外史》就知道了。南京这地方哪朝哪代都可以写一部儒林外史。

    今日的南京文坛,客居南京的作家,气势远盛于在南京出生的土产作家。当然,所谓客居,在今天就是定居的意思。在南京,从事专业创作的人中间,原版的南京人就我一个。还有一个原版的南京人,是与广东签约的韩东,其他原版的南京作家,起码目前还是业余作家。所谓原版,是指生于斯长于斯的意思。活跃在南京文坛上的作家多数是外地人,譬如苏童,是苏州的,譬如赵本夫和周梅森,是徐州的。储福金一会说自己是金坛人,一会说自己是上海人,黄蓓佳一会说自己是泰州人,一会又说自己是如皋人,反正这两人都不是南京人。来自军方的作家朱苏进是福建人,近来频频写批评文章而声名大噪,从未见穿过军服,然而确实也是军方的作家王彬彬,是安徽人。同样,搞批评的王干和费振钟自然也不是南京人。

    被称为新生代的几位南京作家,仍然外地的居多。除了韩东,什么鲁羊,什么毕飞宇,什么朱文,都不是原版的南京人。这些不是正宗南京人的作家,目前能活跃在南京的地盘上,在这成家立业养儿育女,真应该好好地感谢南京。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南京的空气净化了他们,是南京的风水为他们带来了好运气,话反过来说,南京也应该很好地感谢他们,没有他们,人们所说的南京文学欣欣向荣也不存在,外地的组稿编辑也不会如此频繁地到南京来狩猎。

    都说作家宜散不宜聚,南京的作家却经常聚会。都说文人相轻文人好妒,文人碰在一起总爱吵架,事实上,南京的作家很少有脸红脖子粗的时候。也许这是由南京宽容的大氛围决定的,南京人不爱斗,气壮如牛的小伙子都懒得在街上动手打架,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老实巴交的作家,何苦争凶斗狠。

    南京作家的团结,是外地作家非常羡慕的,常常有人给我打长途电话谈外地作家的是非,争斗的双方都和我数落对方的不是。我只好笑着敷衍,和稀泥,为反方说好话,于是对方在挂电话的时候必定说:“你们南京的作家真好,从来不吵架。”

    外地同住一城市的作家,常常整年不见面。有时候去某风景地开笔会,再次遇到居住在某城市的两位作家,竟然发现大家分别之后,彼此都是第一次见面。南京的作家经常见面,不说一天不见,如隔三秋,每周见一次面却是经常的事。聚会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是因为下棋,有时是因为去机关取信,有时是饭局,有时是名目繁多的会议。南京这地方没什么隐士,作家之间也没有什么明显的派别,谁都是熟人,谁有忙都可以帮。见面时大家客客气气,分手后立刻互相忘记。南京的作家彼此间并不做出过分的亲昵状。君子之交淡如水,作家们大可不必称兄道弟,那些喜欢说哥们的省份,作家往往最喜欢吵架。说别人好的人常常最容易说别人坏。

    南京的作家最大的优势是都很勤奋,虽然没写出什么大作品来,但是老老实实地都在写。文章是写出来的,对于作家来说,还有什么比写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