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没有依靠,除了自己

周一,我比平时早半小时踏进公司。顾风华已经在他的办公室里。

“朱燃!”一见到我他就迎上来。我向他点点头,表示全准备好了。

他也用力握了握我的手:“一切尽在掌握。你不必发言,只要在关键问题上帮我把关就行。”

两个大眼袋挂在脸上,但顾风华的精神极其亢奋,讲话声音比平时又高八度。他就是有这个特点,每到紧要关头,人便像注射了超剂量的兴奋剂。正如绝隘之前的猛兽,虽然被危险刺激得浑身战栗,仍一往无前。实话讲,在这种时候顾风华还是相当有魅力的。

——不像他。我想,不像景雪平,你从来看不到他有这股子践踏一切的勇气。

怎么回事?怎么又想到景雪平?

背上凉凉的全是冷汗。我想去卫生间洗把脸,来不及了。

投资公司诸位代表驾到。公司上层列队迎入大会议室。就座,跳过寒暄,直入正题。处处讲求效率。

顾风华开始介绍公司经营状况,其中内容我早已倒背如流。不外乎强调公司的方针正确、运作高效、财务稳健、盈利显著。总之都是些投资者最爱听的话。想要人家掏钱,自然得挑最动听的话讲。偏偏人心叵测,越是好话越叫人起疑,所以才会有一轮又一轮的融资前调查,非得把你开膛破肚翻个底朝天,否则便不能尽信。

假如大家都照规则办事,这些调查也很容易应对。可叹中国的生意,揭开盖子,下面总有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逼得大家各显神通。我翻翻对面席上各位的名片,人人可算精英,却都面带憔悴,未老先衰的样子。捧着大把真金白银,却活得分外煎熬。想赚,怕亏,更担心上当受骗。

我想起小时候课本上所说,金钱乃万恶之源。或许偏颇。不过钱生无尽烦恼,实在是千真万确。比如顾风华,把公司做到今天的规模,仍然缺钱缺得厉害,日日如履薄冰。他活着,仿佛就是为了赚钱、赚钱。只要还在努力赚钱,就说明尚未赚够。

大概永远没有赚够的那一天吧。

现今顾风华的头等大事便是——争取巨额投资,扩大业务规模,继续赚钱。

想想也累。

然而我已上了贼船,只能与他共沉浮。

顾风华介绍完毕,投资公司代表开始提问。这是关键环节,我的精神高度紧张。我的职位是财务总监,顾风华公司的一本帐在我心中。一旦问及财务数字,我必须圆满答复毫无纰漏。

还好,问题一个个过去。时近中午,并没发生意外。

我渐渐放松下来。

对方的神态也自然很多,纷纷开起小差。有人摆弄手机,有人目光漂移。

“慧龙。”坐在我对面,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代表说话了,“我想问一下你们那桩针对慧龙公司的收购案。”

一股森严之气自脚底迅速窜起来。

我向顾风华望过去,只见他神色不变,嘴角含笑:“材料上已有详尽描述,还有什么没写清楚的吗?”

他自信得就像恺撒大帝,确实是个厉害角色。

年轻人也不含糊,并未被顾风华的气势吓退。他镇定地开始发言,显然是有备而来的:“顾臣集团三年前收购了慧龙公司,之后将慧龙的一款游戏产品‘守梦人’包装投产。从目前我们手上的财务数据来看,‘守梦人’这个产品至今尚未产生实际赢利。但是,顾臣却将它作为本次融资的核心概念推出。”

我翻弄手中的名片——宋乔西。头衔项目经理。记得刚才介绍时他自称乔纳森。名片上还有一行小字:mit(麻省理工)应用数学博士。肯定是个abc,我想。不仅说话的语调和卢天敏相似,那肤色匀净的面孔,和紧致的体魄,从内向外透露着健康和自信。我从没在本土青年身上看到过如此适宜的身心状况。只有最洁净的环境,和最自由的氛围才能培育出这样的身心状况。

而今,他们都争先恐后地投入到这片污秽之中,真以为浑水好摸鱼吗?

顾风华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守梦人’过去几年中一直在积累用户,现在已拥有海量的用户群。我敢打赌,各位身边就有‘守梦人’游戏的忠实粉丝。所以,它的赢利转化将会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对此非常有信心。我们报表中的业绩预测有可靠的模型支撑。”他好像刚刚想起宋乔西,“你的问题是?”

乔纳森博士毫不气馁:“顾总,据我所知‘守梦人’的研发者叫纪春茂,他同时也是慧龙公司的创始人。但在三年前顾臣收购慧龙时,纪春茂就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守梦人’游戏失去了原创者,三年来没有大的升级改版。虽然这款游戏很有市场基础,但要实现真正的赢利,产品上还需要大幅提升。我想知道,对此顾总有什么计划?”

我在手心里把宋的名片揉成纸团。神经紧绷到极点,情绪上反而进入空灵的状态。我像纯粹的看客一般,冷然地观赏顾风华表演走钢丝。仿佛自己并不在钢丝绳的另一端上,摇摇欲坠。

顾风华盯住宋乔西。脸上的表情层次分明,从惊讶到不解到释然再到戏谑……超一流的演技。

他说:“我倒是希望‘守梦人’能成为‘苹果’,可惜没有乔布斯啊!”

我扑嗤一笑。

会议桌上笑声纷起,气氛顿时缓和下来。宋乔西也笑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微妙的好奇停留在我脸上。出身良好的年轻人很少怀有真正的敌意。他们不需要。

应该能对付过去,我想。

顾风华等笑声渐止,才款款道:“我说三点啊。第一、我们相信‘守梦人’是一款好产品,钱途远大。这个钱指的是真金白银。过去我们靠免费策略积累的客户资源,必将成为今后实现赢利的坚实基础;第二、商业上的成功,光靠产品本身的优势还不足够。我们都知道,再优秀的产品也需要与之相称的平台和团队来运作,才能将其商业潜力充分地挖掘出来。顾臣集团正是这样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平台。第三、小宋,哦,乔纳森刚才谈到‘守梦人’三年来没有升级,这个表述不准确。事实上,三年来我们一直对‘守梦人’做递进式的优化。我们在这方面非常谨慎,是希望能把用户广泛认可的功能延续下来。与此同时,我们反复论证产品的整体改版方案,并投入大量资源进行研发。今天,我就借此机会向诸位宣布:‘守梦人’新版的研发工作已接近尾声。我已计划,在融资合约签订的同时正式推出新版‘守梦人’。到时候,咱们搞一个双喜临门嘛!”

余音绕梁,满座露出激昂之色。顾风华真是数一数二的演说家。

宋乔西冲着顾风华摊一摊手,仿佛被他彻底征服。其实这位小乔纳森博士有敏锐的嗅觉,已经捉到我们的软肋。可惜他做的功课有限,再加上经验不足,被老奸巨猾的顾风华轻松摆平。

我可以喘口气了吗?

顾风华在做总结陈词。我偷偷瞥一眼手机。按计划,今晨白璐送小轩到学校之后,即去找小轩的班主任查问情况。到此时应该有消息传回。即使没有问出结果,她也该返回公司了。可是等到现在,音讯皆无。我本来以为白璐算检点可靠的年轻人,没料到也是这么个不靠谱的德行。

真想立刻冲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心猿意马中,忽然又听见顾风华提到“守梦人”。

“乔纳森关于慧龙收购案的问题,提得很好。想必也是市场的疑问,正好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我刚才说了,‘守梦人’不是‘苹果’,非乔布斯莫属。实际上,慧龙的创始人有两位。其中一位纪春茂在收购前不幸失踪。但另一位创始人梁宏志收购后就加入了顾臣。梁总本人一直在主导‘守梦人’的改版工作。所以我敢说,‘守梦人’的核心始终掌握在顾臣的手中。”

脑袋里轰的一声。

顾风华啊顾风华,为什么你永远学不会见好就收?梁宏志是什么人?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此刻你还主动把他往人前推,就不怕引火烧身嘛?

纪春茂、梁宏志。嗯,还有景雪平!最好挖个直达地心的深坑,把这几个名字埋进去。再填入数吨砂土。永世不得翻身。

要不是满会议室的人,我真想冲上去,照着顾风华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结结实实送上一个巴掌。是以我从未对顾风华动过心。我生来憎恶浮夸的男人,而好大喜功正是顾风华的致命伤。

可我今天却在为他工作,还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与他系在一起。

不是没人忠告过我。

朱燃,你终于后悔了吗?

我咬紧牙关,对脑海中的那个人说——不!我永远不懂得后悔这两个字!

我抬起头,向大家展开笑容:“已经过了十二点,我们可不想饿坏了大家。请用餐吧。”

所有人如释重负,谈笑着向门口鱼贯而出。顾风华领头,我如老母鸡跟在最后。

手机在衣袋里一震:“朱总,请速来学校,有要事。”

是白璐发来的。

不知为何,我只觉毛骨悚然。

我赶到顾风华身边,压低声音说:“老顾,我必须去小轩的学校。抱歉,中午不能陪客了。”

顾风华瞪圆双眼:“朱燃,你怎么……”

我不给他机会说完,转身奔向电梯。

路上我闯了好几个红灯。看到学校大门时,才稍稍镇静下来。大门敞开着,小学生在操场上玩闹。原来正是午休时间。

小轩在哪里?白璐呢?

哎呀,应该给白璐打个电话的。

她先打过来了。

“朱总,你到哪儿了?”声音听上去有些怪。

“我在校门口。”

“你到学校后街来,这里有个肯德基餐厅。我在门外等你。”

也怪。我竟没有把白璐狠批一顿,而是听话地将车停在路边,按着她的吩咐向学校后面走去。我走得很急,心脏一下一下撞在胸腔上。还像个贼似地东张西望。

刚看到肯德基的招牌,白璐迎面跑过来,将我拦下。

“小轩呢?”我问。

她露出困惑的神情:“小轩在吃肯德鸡,和……一位老太太在一起。”

我深吸口气,最恐惧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我抓住白璐瘦削的肩膀:“在哪里?”

我俩躲在一棵大树下,隔着玻璃窗往店堂里面看。

深红色的火车座上,小轩两只手捧着炸鸡翅大嚼。满嘴的油,满脸的笑。平常我严禁他碰这类垃圾食品,所以今天他的欢乐翻倍。在小轩的对面坐着一位老妇人,我只能看见她满头的银发。

一幅常见的祖孙同乐图。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看着。

白璐在我耳边悄声说:“小轩的班主任一上午都有课,所以我约了午休时找他了解情况。我在校外等到午休,就看见小轩跟着这老太太出来,进了这家肯德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给您发短信……”

我示意白璐住口,自己从阴影中走出来。九月底正午的阳光照在头顶上,还是火辣辣的。

我走进肯德基,一径来到小轩的桌旁。他看见我,顿时吓得呆了,半根鸡翅还含在嘴边。我取下来扔进盘子,拉起他的胳膊:“走。”

“站住!”

老妇人挡住去路,根根白发都在颤抖。我居然还能细细地打量她——倪双霞,景雪平的母亲。三年多未见,她已老得不成样子。记得她的年纪不超过七十,但今天看起来像有一百岁了。

寸寸都是残骸。

“朱燃,我已经三年没见到孙子了。”她沙哑着喉咙,两行老泪挂下来。“小轩满十岁,我给他过个生日也不行吗?”

“不行。”我毫不动容。

我拉着小轩绕过她,继续往外走。

“朱燃!”倪双霞在我们背后叫起来,“你这个贱货!”

哈,尽情地骂吧。我心想,这才是倪双霞和我之间的标准模式。她骂得爽了,我也不必再有任何良心谴责。

“拦污胚!扫帚星!你害死了雪平还不够,你还要害死小轩!害死我!”倪双霞用尽气力叫嚷。店堂里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

我的手上感到阻力。低头,只见小轩满脸的泪。

“妈妈,”他哭喊,“爸爸,爸爸在哪里?我要爸爸……”

我蹲下来,抚摸小轩的头发:“小轩,爸爸已经去世了。”

孩子瞪大眼睛。

“是妈妈不好,妈妈怕你伤心,不敢告诉你。”

我扭头对倪双霞说:“现在你满意了?”

她冲上前。一个耳光打过来。我的耳里瞬时静了静,既而,才听见小轩的嚎啕。

我再次拉起小轩朝外走。倪双霞像疯子似地扑来,一双枯手如同利爪,死死卡住我的喉咙。我拼命挣扎。可是这老太婆着了魔,力气大得吓人。我发不出一丝声音,眼前开始模糊。

终于有人拉开倪双霞。我直直地朝后跌去,搀住我的是白璐。她扶我在就近的椅子坐下,面无人色地看着我:“朱、朱总,你、你还好吗?”

“小轩呢?小轩在哪里?!”

“在这里,在这里。”白璐把小轩塞给我。小轩已止住悲声,只是把头死死埋进我怀里,小身体抖成一团。我心痛如割,头脑一片空白。

“是小轩……妈妈?”

问话的是那个拉开倪双霞的男子。倪双霞脸色惨白地靠坐在他身旁,双目紧闭,好像已失去知觉。我记起来,这个男人正是景小轩的班主任,名叫赵宁年。一位温和干练的年轻人。

“赵老师?”我勉强发出声音。

赵宁年的神色凝重:“同学报告说景小轩在肯德基出事了。我就立即赶过来。”他看看倪双霞,“这位老太太是……”

倪双霞仍然垂着头,身体微微晃动。

我坐直身子,严厉地说:“赵老师,今天是你严重失职。孩子在校期间,校方有责任确保孩子的人身安全。你却让无关人士将小轩带出学校,如果由此引发严重后果,你难辞其咎!”

赵宁年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想说什么,但我不给他机会。

我说:“赵老师,我希望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件。请你确保,除了我之外,任何人不能把景小轩从学校带走!”

我终于带着小轩走出了餐厅。

好不容易走到车旁,我的两腿抖得再也迈不开步。没想到白璐会开车。她自告奋勇坐上驾驶位。车子经过肯德基前的那条路,倪双霞从店里冲出来,跟在车后跌跌撞撞地跑。赵宁年老师手忙脚乱地去搀扶,也被倪双霞甩脱。

“朱燃,你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车后传来老妇人声嘶力竭的叫声,但很快就听不见了。

谁都不说话,车中一片寂静。

快到家附近时,我伸出手去揽小轩的肩膀,他倔强地躲开。

我闭起眼睛,强咽下咸涩的泪。每个人都可以怨我,恨我,唯有我必须承受一切。我怎么会落到这般处境?

至少能肯定一点。倪双霞必定是按照景雪平的嘱咐,特为选在小轩十岁生日时出现。先是生日贺卡,再带出就餐,我费尽心力为小轩设下的保护圈,就此溃于一旦。

并且,这一切还仅仅只是开始。我从心底里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点。

一回到家,小轩就奔进他的房间,把门反锁。我敲门,呼唤,里面毫无动静。我的双腿早已绵软如泥。我靠着小轩的房门慢慢滑倒。

白璐扶我在沙发上坐下,还取出纸巾为我擦拭脸上的泪。

“没事了。”我说,“你回去吧,帮我向顾总请个假,就说孩子突然病了。”

“是。”她点头离开。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个字,没有多问一句话。这女孩识相得有些过分。但此刻我心中对她只有感激。我的麻烦太多,实在需要帮手。现在能使我信任的,只有白璐这样几乎全然陌生的外人。

费雯丽发疯时说,我们只能依赖陌生人的好心。

我连发疯的权利都没有。

在沙发上坐到夜幕降临,窗外的灯光一盏接一盏亮起,汇成繁星点点。家中一片漆黑。今夕何夕,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知觉全部维系在那扇白色的房门后面。

从古至今,母亲都是这样无怨无悔地守护着孩子。

却有几个孩子能懂父母的痴心?

“妈妈。”

我猛然抬头。小轩出来了。灯光从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这孩子的身影就像一张薄薄的剪纸,风吹得破。

我朝他伸开双臂:“小轩。”

他扑过来,投进我的怀抱。细细的胳膊死命地抱住我,抽噎。

“都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好。”我语无伦次地说。

他边哭边问:“妈妈,爸爸真的死了吗?”

我无话可说,只好流泪。

这是我第二次为景雪平的死落泪。不哭则已,没想到一哭起来眼泪止也止不住。

最后,还是小轩来劝我。他举手给我抹泪:“妈妈,别哭了。你还有我。”

这句话真说得我百感交集。

“是,”我含泪挤出笑容,“是的,小轩。今后我们俩一起好好过。”

小轩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我们默默相拥片刻。

“饿了吧,我来做晚饭。”我问他。

“妈妈,我不想去上学了。”

我大吃一惊。小轩垂下头,躲开我的眼光。

“不上学怎么能行?你不用怕奶奶……”我费力地说,“我可以关照学校领导,关照赵老师……”

“妈妈!”小轩提高了声音,“我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我突然按捺不住怒气:“小轩!你不是一向都最喜欢学习的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妈妈要生气了!”

“我就是不想去!不去!!”

我扬起手。小轩的脸涨得通红,却倔强地瞪着我。

我打不下去。

不能怪孩子。怪不得他。

我长叹一声:“那么我们先请几天假,然后再说,好吗?”

小轩的脸由红转白,慢慢变成一种异样的、万念俱灰般的表情。在十岁小孩的稚嫩面孔上,这种表情格外叫人惊恐。小轩——

“太太。”

红妹挎着满满的购物袋回来了。“你们吃过晚饭了吗?”她在厨房里问。

我回过神来:“家里还有什么?”

“有,有。”红妹欢快地说,“可以蒸蛋,炒菜。我来做。”这缺心眼儿的姑娘。我和小轩的神态异常,她竟然毫无察觉。

其实红妹做家务马马虎虎,就好在为人纯朴。

之后几日,我成天在家陪小轩。小轩自己看书学习玩电脑,并无不妥之处。红妹起初也好奇,但很快就安之若素。迟钝,果然是她最大的优点。

每天我只开一次手机。一大堆的未接来电,多数是顾风华的,也有白璐和其他公司同事的。想来就是那些破事,我通通置之不理。顾风华如果真有要命的急事,可以亲自上门来找。我心里再清楚不过,除去公司业务上的需求,顾风华对我的死活其实漠不关心。

我也不需要他的关心。

我主动打过卢天敏和沈秀雯的电话。一个无人接听,另一个干脆关机。连续三天,始终如此。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所幸小轩的状态不错。我也严命自己静心,陪伴小轩度过这段艰难时光,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

就这样到了第四天中午,有人按门铃。

红妹慌慌张张地从厨房跑出来,我拦住她:“我去。”

来人是赵宁年。

“小轩这几天都没来上学,我过来看看他。”

赵老师穿着蓝底白条纹的衬衣,黑色长裤,干净而朴素。一眼看去便给人安全感。他的年纪与卢天敏相仿,但是完全没有卢天敏那种飘渺之气。在赵宁年的身上,一切都是确凿无疑的。他正派得让我有些不安。

“赵老师好。”小轩过来打招呼,明显地心虚。

“小轩,身体好些了吗?”赵宁年和蔼地说,“我给你带来了这几天的功课。”

他在沙发上坐下,细细检查小轩的作业本。孩子很快不再拘束,两人有说有笑。

差不多过了一小时,赵宁年告辞。

我将他送出门外,他说:“小轩妈妈,我可以和你单独谈谈吗?”

我当然不能拒绝。

我们在小区的会所咖啡厅坐下。赵宁年注视着面前的咖啡,沉默良久。我等待着。

“小轩应该回到学校去。”他终于开口说话。

“当然。”

“封闭在家中对孩子的心理健康尤为不利,他需要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笑一笑:“如果赵老师能说服小轩去上学,我自当感激不尽。”

赵宁年狐疑地皱起眉头。

“赵老师不相信是小轩自己不肯上学,对吗?”我说,“你特意上门来查看,是否我把自己的儿子软禁在家?你得出结论了吗?”

他的表情有些尴尬。

我喝一口咖啡,苦得难以下咽:“赵老师,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对你说过什么。但有一点我要指出,如果不是我一再坚持,不是我拼命努力,小轩根本进不了这所学校,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学生。你根本无法想象,为了做到这些我付出了多少代价。我怎么可能不想小轩上学?”

我继续说:“或许几天前的事给赵老师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但事实是景小轩的祖母违反约定,并且给小轩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她有什么资格恶人先告状!”

“小轩妈妈,我无意对你的家事擅加置评。”赵宁年字斟句酌地说,“我只关注小轩的健康成长。单亲的孩子在心理上往往脆弱。小轩已经失去了爸爸,你还要彻底隔绝他与父亲一方亲属的联系,尤其是祖母这样的近亲,是否有欠考虑?”

我冷笑:“果然是给倪双霞来当说客了。”

赵宁年垂下眼睑,他有一对和卢天敏很相似的浓眉。我的内心益发苦涩。倪双霞的皱纹和白发激起了这善良青年满腔的同情。虽然他以良好的教养和职业素质掩饰对我的憎恶,但我知道,他在心中已把我判定为虚荣、矫情、专横的女人——一个泼妇。

没关系,泼妇更可以畅所欲言。

“赵老师,单亲的问题我比你更清楚。”我点起一支烟,“景雪平,也就是小轩的爸爸,就出自单亲的家庭。他的母亲倪双霞三十岁守寡,独自将儿子抚养长大,还送进了大学。伟大的母亲,劳苦功高。自认有理由把儿子当成私人财产。不怕赵老师笑话,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大情敌,就是那个老太婆!因为她的儿子爱我,她便恨我入骨。我和景雪平结婚后的每一天都在她的阴影下度过,不是我说话夸张,我的婚姻破裂一大半仰仗倪双霞。我原以为,既然她怎么都看我不顺眼,我走总可以了吧?呵,结果她又说我对她儿子无情无义,变本加厉地恨我!景雪平是在和我离婚几年后病故的,而今她连这笔账也算在我头上,口口声声我害死了她的儿子。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宁年沉默着,眉头越皱越紧。

我朝他倾过身子:“赵老师,你现在还坚持认为,允许小轩和倪双霞交往对他的健康成长有利吗?”

“总之,不论任何人举出任何理由,我都不会允许倪双霞碰小轩,绝不!”我做出结论。

“当然,作为监护人,你有这个权利。不过同时我有个建议,你应该好好考虑如何不让小轩步他爸爸的后尘。”

我一愣。

赵宁年站起来:“不好意思,下午还有课,我先告辞。对了,”他不慌不忙地说,“刚刚小轩已经答应我,从明天开始返校。我会确保他在校内不受任何人的骚扰。请尽管放心。”

我一个人在咖啡座上呆了好久。我有深深的挫折感,还有份屈辱。因为赵宁年是小轩的班主任,今天我对他讲话算得上掏心掏肺,但他还给我的只是鄙夷。我曾以为,为了小轩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战胜。可是此刻我动摇了,我不是超人,我只是一个女人。假如身边环绕的全都是敌意和冷漠,我又能孤军奋战到几时?

景雪平,还有他的母亲。他们真的是要把我逼入绝境吗?

我下意识地从包中摸出手机,打开。

我按了卢天敏的号码。

“嘟……嘟……”

我失望已极,正打算挂断,“喂?”卢天敏含含糊糊的声音,好像从外星球传来。

“你终于接电话了!”

“唔——”他的反应也像在外星球上,慢半拍,“是你啊……”

“是我,”我握紧电话,生怕他再溜走,“天敏,我找了你好几天。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在哪里?”手机里传来咣当一声。

“天敏!”

“你别喊,没事……怎么这么黑?咦……是夜里?让我想一想,哦,这里是多伦多。”

我松了口气:“谢天谢地,你脑子还没坏。”又失落,“什么时候去的加拿大?也不跟我说一声,说走就走……”

卢天敏仍然瓮声瓮气的:“朱燃小姐,我也要工作的。不用我提醒你现在是多伦多时间几点吧?”

我听到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顿时,心软做一团。

“我没什么事,就是想你……接着睡吧,天敏。”

“朱燃,”他的声音突然清润起来,“我们还要继续这样下去吗?”

“唔?”

“嫁给我吧。”他说。

我语塞,这家伙也太随心所欲了。想到一出是一出。

“喂!听见我的话没有?”

“听见,听见。”

“好还是不好?”

“天敏,”我用自己也觉得肉麻的声音说,“那么重大的问题还是等你睡醒了再议,好不好?”

卢天敏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真麻烦。”

我太了解他。深更半夜孤枕而眠,卢天敏对女友的渴望太过强烈,顺口就向我求了婚。此时此刻,他比任何人都真诚。但是明天一早,他就会把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他的遗忘同样无比真诚。

我不会因此责怪卢天敏,相反我感激他。他让我体会到,人生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要敢于释放自己。

我当然不会嫁给卢天敏,但是,我从卢天敏的身上看见我希望带给小轩的人生。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他长大成为景雪平、顾风华、甚至赵宁年那样的人。我希望他长成另外一个卢天敏。

就像一股自在清新的风,不为任何人停留,但所过之处人人神清气爽。

不羁,自由,没有任何道德与责任的负累,藐视一切世俗标准,只为自己而活。这才是值得一过的人生。

小轩,我该怎样为你创造条件?

我对着电话说:“天敏,关于带小轩离开的事情,我正在考虑。”

“唔……”他兴奋不再,又开始昏昏欲睡。

“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美国……天敏,你好好帮我策划策划,好吗?找个最佳的方案。”

“随便啦。”

“快些回来,到时我们详谈。”

他肯定立即倒头便睡,而我的心在轻快跳跃。这是我第一次郑重考虑使用卢天敏的服务——移民中介。

其实,我与卢天敏本就因一次移民项目的推介会而相识的。

大约六、七个月之前。某日午后我应约到香格里拉酒店与人会面。纯业务的会谈。双方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谈了四十五分钟。因为对方还要赶飞机,便匆匆告辞了。三点刚过,我略感倦怠。没有太要紧的事必须赶回公司,回家的话又有些早,小轩还没下课。我姑且又要了一杯咖啡,缓缓啜饮。咖啡厅里很冷清,除我之外,仅有一个男人背对着我,坐在靠近柜台的高凳上。酒店大堂里倒是熙熙攘攘,像有什么活动正在举行。

奇怪的是,我不论朝哪个方向看,眼光总避免不了扫到那个男人的身上。上海的初春,户外尚且湿冷侵骨。他穿着高领的灰色毛衣,腰背的线条很修长。身旁的椅背上,搭着黑色皮夹克和驼色围巾。我按捺不住地想象他站起时的样子。双腿是否长而直?与上半身是否搭配得比例恰当?我期待看到他裹上皮衣、围起围巾;我期待看到他的脸。

还是走罢。我对自己轻叹一声,招呼结账。走出咖啡厅,大堂中竖立的一座海滨别墅模型吸引了我,原来这里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投资移民推介会。看旁边的广告牌上的介绍,受邀参会的都是身家不菲者。

那片海滩真美,别墅的模型也做得令人向往。我正看得投入,耳边有人说话:“请问……这是你的吗?”

是他,那个咖啡厅里的男人。他的手里还拿着一张名片。我的名片。

开发票时我习惯把名片交给账台,免了口述公司名称的麻烦。刚才走得太慌张,发票和名片一概未取。

我的脸微微发热,伸出手去:“谢谢你。”

他却把手插回衣兜。

“唔?”

“我要保留你的名片。”他说得理所应当,眉目间隐含风情。

我有些恼火:“你……那又何必来找我,多此一举!”

“为了让你看清我的脸啊。”

热潮刹那间蹿到了脖子。被人看透的窘迫,还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男人。他的脸,呵怎么说呢,真谈不上有多么英俊。但是这张脸,令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

几十年的逝水年华,像是被这副青春的笑颜,轻轻松松地抹去了。

之后我才知道,卢天敏的公司就是这场移民推介会的主办方。而他却在正经的公事现场不务正业。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作风。

我问过他,为什么会注意到我。

“因为你看上去既美丽又哀愁啊。”

“放屁。”我对他老实不客气。

卢天敏在我的白眼之下,笑得前仰后合。

笑完他说:“其实,当时我看见你,人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却像随时要逃走一样。”

我很诧异:“我有那么慌张吗?”

“不是慌张,是魂不守舍。你的心是被迫活在这个身体里的,它想挣脱。”

我默然。

他搂住我:“当时我就想,这个女人,我可以帮她的。我要带她逃离这可怕的生活。”

自从我们在一起,反反复复地,有很多次他对我表达同样的意思,但我从不当真。

我对卢天敏的态度就是这样奇特。一方面,我相当在意和他的关系;另一方面,我又对这一切将信将疑。我绝对认真地与他相处,但又总是觉得,不论他还是我,在这段感情中所寻觅的,都并非仅仅是对方那么单纯。

既清醒又沉迷,我就是这般自相矛盾的中年女人。曾几何时,我也有过为爱走天涯的勇气;今天,我所剩的只不过是一种姿态。

卢天敏走眼,他不知我已失落爱的信念;但他又看得很准,对生活我还没有彻底死心。是命运让我遇见他。今天,我终于决定把他的提议当真了。

走。即便不为我自己,为了小轩,仍然值得一拼。

下一个问题:怎么走?

卢天敏提议结婚。肯定是最简便易行的办法。可惜连我自己这关都过不去,何况还有小轩。倒是可以选择一个妥当的移民项目,卢天敏定能大大地提供帮助。唯有一样,不论哪种移民,都需要一大笔钱。

钱。

我把手机在掌中翻来覆去地摆弄。钱。

我苦笑,终于还是兜回来。爱情、自由、未来……这个世界中所有动人的词汇,最终还是汇聚到一个字上——钱。

我翻到沈秀雯的号码,说到钱,她是最能帮我的人。

友谊,绝不应该用钱去试探。但话说回来,假如这种时候都靠不上,要朋友来何用。

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狠狠心拨出号码。

还是已关机。我又拨她家里的电话,仍然无人接听。沈秀雯是个喜怒无常的女人,类似情况过去也发生过若干次,我倒不是特别担心。看来必须亲自去找一找她。我很懊恼,将不得不在沈秀雯的情绪低潮期开口谈钱。

固然,我并非只有这么一个选择。顾风华承诺过我不少公司股份。如能兑现,也是一大笔现金,当能应付移民之用。

只是,需要谈判。

我去了公司。

好几天没上班,办公室里一切照旧。几个部下本来在轻松说笑,乍一见到我神情都有些发僵。我刚在自己的小间坐下,他们就赶紧轮流来汇报。

我随口问:“白璐呢?”

副经理答:“白璐在顾总办公室。”

“顾总找她?”

“是,谈了有一会儿了。”

我想不出顾风华和白璐有什么可谈的。除了跑腿打杂,白璐没有任何可资一用的技能。况且白璐现是我的助理,顾风华何以跳过我直接找她?

我不爽。

处理了一番公务。半小时过去,白璐还是没有从顾风华的办公室出来。我不想再等。直接走过去,敲门。

“谁?”顾风华在里面问。

“是我。”

房门腾地打开。顾风华满脸怒气地出现在门后。

“朱燃,你来得正好!”他一把将我拽入,随即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一眼就看到,白璐端坐在长沙发的尽头。垂着头。听见响动她抬起脸来,两行清晰的泪痕。

我很诧异。望一眼顾风华。才几天不见,他的面孔发黑,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他先是阴沉着脸不做声,突然一指白璐:“朱燃,她是你的部下,你劝劝她。”

“劝她,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公司利益,大家的利益!”顾风华看起来很焦躁,“我下楼抽支烟。你和她好好谈谈。总之我再强调一遍,融资是公司的当务之急。头等大事。每个人都要奉献、牺牲。如果做不到,就别在这里混了!”

他一甩手,出去了。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但任何事总有原因。

我在白璐身边坐下。她眼睁睁地看着我。泪痕犹在。我第一次发现这女孩有几分姿色。水盈盈的一双眸子,脆弱中透着倔强。最主要的是,有鲜活的生机从这张面孔后渗出来。

我向她微微一笑:“出什么事了?”

自顾风华出去,白璐的神色就逐渐平静,显得很有承受力。她抿了抿嘴唇,然后简洁地回答:“顾总安排给我一件工作,但我无法接受。”

“什么工作?”

“他要我去见一个人。”

“一个人?谁?”

“投资公司的大老板。”

“大老板?”我还真没想到。这事看来不简单。

白璐的脸色由白变红。她避开我的目光,轻声说:“顾总讲,投资公司的大老板刚到上海。顾总要我带着融资项目的资料去找他,向他做简报。”

我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让你去给投资公司大老板做简报?什么时候?”

“顾总说……就今天晚上。”白璐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盯着她。黑色长发绕过耳廓垂落胸前,粉色仿钻的小耳钉闪着光,娇嫩的耳垂吹弹得破。这女孩身上有种不动声色的魅惑力,之前我怎么没看出来?

“可她竟然拒绝了!”顾风华回来了,神色较之前稍缓。

“投资公司大老板?”我问他,“突然冒出来的?”

“什么突然冒出来。你不要瞎讲。人家之前不出面,是让手下人打头阵。如今基础工作就绪,下面报告也打上去了。快到拍板的时候,自然是大老板出场咯。”

“哦?人你见过了?”

“还没有。”

“你都没见过,就让白璐去给他做简报?”

顾风华一言不发。

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大致猜出几分了。

“白璐没有参与过融资的工作,对情况一无所知,是最不合适去做简报的。”我一边说,一边感到恶心。事实上白璐不仅不懂融资,她压根对公司业务一窍不通。让她去给投资公司大老板做简报,简直是个笑话。

这个世界,何以变得如此不堪?

“白璐,你先出去。”顾风华说,“我和朱总有话要谈。”

白璐闷声不响地跑了。

顾风华坐到我对面。一片愁云惨淡。

“朱燃,你知道这次融资对我太重要了。只可成功不可失败。”

我苦笑:“你真的不必对我强调这个。”

是啊。我为小轩计划的未来,心心念念的自由。我所期盼的畅快人生,莫不系于此。我和顾风华一样迫切地需要融资成功。只有成功,我才能要求兑现股份。

“那位幕后大老板,究竟是什么人物?”

顾风华咳了一声:“据说是个传奇人物,发过大财也坐过牢。几沉几浮。如今手上握着好几支投资基金,每个都有数十亿的规模。地产、运输、甚至矿业,都有涉及。”

“呵,财富榜上排第几?”我揶揄道,“我去查查资料。”

顾风华闷闷不乐地说:“查不到什么细节的。网上的资料都是统过稿的。此人作风低调,行事难以捉摸。”

“对他来讲我们这是太小的项目了,有必要亲自过问吗?”

“按理说是。但最终决策还是在他那里。手下那帮家伙,统统是傀儡。”

我冷笑:“是这帮傀儡中的哪一位建议你用美人计?”

顾风华仰起头,干笑。

我又是一阵恶心。看来没猜错,这位神秘富豪的确有此隐癖。人要是下作起来,钱就是最大的帮凶。

“其实那也算不得什么。男人嘛。呵呵。”顾风华讪讪地说。

“为什么让白璐去?夜总会里请个高级小姐不是更好?哪怕你出血本,找个小明星去伺候,至少有职业素养,懂得如何提供优质服务。让白璐去,你不怕反而搞砸了吗?”

我话说得太直接,顾风华的脸上挂不住了。

“朱燃,我承认此事上我有欠考虑,但我也是没办法啊!你想想看,那种身家的人,假如真有这方面的嗜好,别说小明星了,恐怕连大明星也都玩腻了。所以……唉,算了算了,这事就不提了罢!”

“好,我会叮嘱白璐守口如瓶。”

“可是——”顾风华仍旧忧心忡忡。

“老顾,你到底在担心什么?之前的形势不是很好吗?几轮审查都通过了。他们没有理由不投资的。”

顾风华把整个上身朝我倾过来,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朱燃,我想速战速决。最怕的是夜长梦多,横生波折。”

“会吗?”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你不知道,梁宏志要挟过我好几次。”

“梁宏志?”

“他非要我答应,投资到位后把三分之二的资金给他,继续研发‘守梦人’游戏。他的胃口太大了!我告诉他这东西是个无底洞,不管投入多少都没用的,根本产生不了盈利。如此下去整个顾臣集团都会被拖垮的。你知道他怎么说?”

我等顾说下去。

“他说顾臣集团早就垮了。”

我喃喃:“他也不是全无道理。”

“当然没道理!”顾风华爆发,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简直是在叫嚷,“这三年来‘守梦人’给我们带来了什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为了维持这个概念,我不得不用其他业务的利润来填它的空子。偏偏这个大火坑,填多少死多少。‘守梦人’游戏早就没救了!”

“但是目前我们需要这个幌子。”

“没错。可也就是个幌子而已。赶紧把投资拿到手,我就能扩大其它有利可图的业务,公司才能生存下去。如果真像梁宏志要求的,我把大部分投资交给他去开发新版‘守梦人’,那才是死路一条。”

我叹息,火中取栗的滋味不会好受,顾风华早该有心理准备的。

我说:“梁宏志是偏执狂,和他不能使用正常人的逻辑。”

“可我担心,他若是一味这样胡闹下去,融资只怕会被他搅黄!”

“有那么严重?”

顾风华曾经信心十足,似乎梁宏志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今天却危言耸听。顾风华为什么要自揭其短?我的预感渐渐成型。

“太严重了。朱燃,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我淡淡地“嗯”,倦意侵袭四肢百骸。“你别让梁宏志接触投资方就是了。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顾风华相当尴尬。

“这恐怕避免不了。你记得上次那个乔纳森吗?”

我当然记得。健壮的麻省理工博士。

“他提出必须和梁宏志会面。”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活着为何如此艰难?

“梁宏志则要挟我,如不答应他的条件,他就把慧龙收购案的老底揭给投资公司看,和我同归于尽。这个无赖!流氓!”

“那样的话,他自己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你不是也说了?和梁宏志用不上正常人的逻辑!对付他必须有非常手段。”顾风华踌躇着,“朱燃,现时只有你能帮我。”

我直视顾风华:“我?我能有什么非正常的手段?”

顾风华终于露出些许不安和羞愧,但做戏的成分居多。人的良心要时常唤醒方能保持警惕,顾风华的良心,很早之前就被他丢进深山古墓了。

只听他声情并茂地讲:“朱燃,梁宏志不怕我,他怕的是你。你去说服他,一定有效果。”

“他怕的是景雪平。”

“那不是一样嘛?”

我麻木地说:“景雪平已经死了。”

“所以才请你出面嘛。”顾风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商业欺诈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梁宏志再偏执,这点还是懂的。”

杀人。

我把自己锁进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朱总,我可以进来吗?”

是白璐。

她在门外说:“已经七点半了。您要加班吗?”

果然,开放办公区已经空空荡荡,灯都灭了。只在大门边开着一盏应急灯。一小圈寥落的白光,像无主的灵魂被抛弃在那里。

加班?不,我摇摇头。浑身无力。好像刚生了场大病。

“您还好吗?要不要我送送您?”她问得小心翼翼。脸上有那么一份诚意。不多不少,但足够打动我。

我们一起上路了。由白璐驾驶我的奥迪车,方向是公司设在开发区里的研发部。顾风华肯定不赞成我的做法,但我自己开不了车。况且还要考虑如何返回。那里地处偏僻,晚上连出租车都叫不到。

其实都是借口。真相是我害怕,怕得要死。一路上双腿都在发抖,怎么也止不住。白璐把车开得又快又稳,以她的敏感必定察觉到我的异样,但她保持沉默。

这女孩的城府实在让我惊讶,可是我依赖她。世上我几乎已无人可以依赖。

晚高峰的尾声,出开发区进市中心的车挤满了对面的车道,热热闹闹地往家赶。我们这边则畅通无阻。越向前开,道路越宽阔,前方越黑暗。

还有很长一段路。为了分散注意力,我和白璐闲聊:“你车开得不错。很少见到开车这么好的女孩。”

“谢谢朱总夸奖。”

“什么时候学的驾照?”

“不久前。”她轻轻地翘起嘴角,“在我找工作的时候。”

我本来随口一问,现在却产生了兴趣:“你想当司机?”

白璐的脸红了:“当然不是。”

“那考什么驾照?一般女孩子找工作,不是都弄些电脑文员财会之类的证书吗?”

她的脸更红了:“我的钱只够学一样。”

一个女孩子为找工作,用所有的钱学驾照。我更不理解了:“驾照有什么用?”

白璐向我侧过脸来,灿然一笑:“这几天我一直在当司机,真的有用哎。”

我很讶异。

她把自己表达得如此鲜明,又如此暧昧,绝非常见的懵懂年轻人。这个白璐,心机太深沉。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劝解自己,神经太紧张了吧?白璐什么都不知道。陌生人而已。

其实何止紧张,我的神经都快要绷断了。不知不觉中,车已驶入通往研发部三层小楼的岔道。沿途昏暗的路灯下面,灌木绿化低矮无序,即使在白天也增加不了美观,只是垃圾和流浪猫狗的栖所。

正前方。夜雾中竖起三层方形的建筑。像块灰色的巨砖,没有一丝光从缝隙里透出来。

“人都走了吧?”

白璐停下车。她头一次见到这个阴森的所在,也害怕了,嗓音直打颤。

我知道即使别人都走了,但梁宏志会在。小楼的顶层有一间终日不见天日的暗房。自顾臣集团购入慧龙,租下此处当研发中心,梁宏志就住进来。办公,生活,全都在这里。

员工渐渐占满小楼。梁宏志名义上是研发中心主管,却很少走出他的“暗室”。他习惯晚上工作。昼伏夜出。开会也在“暗室”附属的小会议室。

公司上下对梁宏志有个别称——“吸血鬼”。因为从没人在日光下见过他。

今夜,我奉命来和“鬼”谈判。

我让白璐留在一楼大厅等待。我独自搭乘狭窄的电梯上楼。整栋楼黑得像实心的。只有三楼的最尽头处,亮着一盏白炽灯。灯下就是“暗室”大门。

门从里面打开。“鬼”在等我。

室内一样不见灯光。只有满屋的电脑屏幕,映出一张青中泛白的长脸。活生生的鬼脸。见到我,梁宏志朝我咧开嘴。我不禁倒退一步。那张嘴里像随时会挂出舌头来。

“顾风华孬种,派女人出面。”死气沉沉的声音。假如鬼真的会说话,大约如此吧。

我远远地站在门边。全封闭的房间里,人体的秽浊与机器的废气混在一起,浓重得令人窒息。

“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他仰头大笑,“朱燃,为了你好,我劝你还是赶紧离开顾臣公司,离开顾风华。”

“是要离开,但不是现在。”我咬牙道,“我不能空着两手走。总得拿到回报。”

“你也一样。”我又说,“我们都付出了太大的代价,谁也不想最后落得一场空。”

梁宏志很不耐烦:“你去跟顾风华讲,休想弄到钱就把我一脚踢开。你告诉他,我随时可以叫他完蛋!没有我梁宏志,没有慧龙和‘守梦人’,他一分钱都搞不到!”

我的下颚生疼,可是拼命让自己口齿清晰。我一字一顿地说:“梁宏志你听着。没有你,我们照样可以弄到多钱。没有我们,你就会进监狱!”

梁宏志从椅子上弹起来:“你什么意思?!”声音里充满恐惧。

我说:“纪春茂是怎么失踪的?”

梁宏志不响,死死盯着我。

“景雪平告诉过我一些事情……我至今连顾风华都没透露。但是,若你刻意破坏融资,为一己之利断大家的财路,我必定揭发你!”

“不不不,你没有证据!”梁宏志狂叫起来,拼命摇头。

“我有证据,景雪平给我的。”

梁宏志瘫软在座椅上。

我用仅存的力气说:“记住:你不仁,我不义。”

我伏在卫生间的水池前干呕时,白璐出现在我身边。镜中,她的脸色和我一样惨白。

“怎么?”我无力地问。

“楼下太黑了。我、我一个人怕……鬼。”

“傻姑娘,哪有什么鬼。”其实人就是鬼,鬼本是人。人怕鬼,鬼也怕人。真不懂为什么要怕来怕去的。我靠在水池旁咯咯笑起来。

白璐连扶带拽地把我弄上了车。

回去的路上白璐更加沉闷,我却很兴奋,很想说话。

我想起来时的话题,问她:“父母也同意你学驾照?”

她没有立即回答。

夜已深,高架上依旧车水马龙。黑夜中人们继续奔忙,有千万条理由。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恐惧。

白璐终于开口了,冷冰冰的:“我母亲在我上学前就去世了。我从没见过父亲。”

“对不起。”

我不觉意外。白璐身上的某些蹊跷,似乎有了答案。

“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也还好。”

真好笑,我自己这么狼狈,还去同情别人。是为了找些优越感来平衡吗?

“即使父母双全,成长也是件很艰难的事。”白璐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很老练。“朱总,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和小轩的爸爸分开?”

不问则已,一问惊人。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截了当。

见我不吱声,白璐轻声解释,“我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很心疼小轩。我觉得父亲对孩子特别重要。”

“那要看什么样的父亲。一个父亲能教给孩子最宝贵的东西,是责任心。可悲的是,小轩的爸爸是个完全没有责任心的男人。分手纵容不能全怪罪一方,但离婚时他强占夫妻共有的唯一一套房产,害得我和小轩在外借宿很长时间。仅从这个表现上来讲,你觉得他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父亲吗?”我一口气说完,心中感到无可名状地畅快。

车正好停在一盏红灯前。白璐的面颊显得特别红润。年轻就是优势,折腾到现在还能有这样好的气色。谁不曾年轻过,谁也不会永远年轻。

我关切地问:“白璐,有男朋友了吗?”

她一愣:“还没有。”

“虽然我自己不是成功的榜样,但还是要劝你,趁着年轻好好恋爱。”我说,“对女人来讲,爱情始终是幸福的唯一源泉。其他都不重要。”

体己话点到为止,我们都无意成为彼此的朋友。只要白璐不去散播今夜的见闻,对我就足够了。

至于景雪平,他加诸于我头上的种种重压,在今夜达到顶点。从现在开始,我要一点一滴地卸掉。不论他曾定下何种计划来摧毁我,都绝不会得逞。

很快我将带着小轩离开。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