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

段雨的饭店我不想提名字,一提名字会有做广告的嫌疑。总之那饭店生意巨好,已成了我们这城市的餐饮业的一块品牌。节假日自不必说,就是平日,到吃饭时分,你把电话打给段雨,说要个包厢,段雨会说起码二十个"对不起",然后说实在没办法,全满了,都是昨天或今天早上预定的。"你老兄要早打招呼噻。"语气里还有一点小小的嗔怪。

菜味固然不错,价格亦很是不菲,但就是生意好。越是人多的饭店,人越是愿意在里头

"打拥堂"。这是我们这城市的人的一种怪毛病。说白了亦就是爱凑热闹的毛病。

我后来才晓得,段雨不过是那饭店的一个小股东。大股东投了钱,并不管事,只当甩手掌柜,场面上的照应,全是段雨打理。不明就里的人,以为段雨是当然的老板。

穿旗袍的迎宾小姐,戴瓜皮帽穿中式缎面对襟衣的男服务生,皆是段总段总地叫着,又毕恭毕敬地立着,于是段雨就一天到晚眼笑眉开,好像年轻了十岁。

那天他请我们几位朋友吃饭,不是在包厢,是在大堂。"包厢没办法,全是满的。"他解释道,"我们将就点,反正又没有外人。"杯盏之间有人环顾周遭闹哄哄的人影,问到段雨,说,生意这样火爆,你是发大财了,日进斗金的吧。段雨讳莫如深道,还可以,还可以。立即把话题转到别的地方。那朋友不识趣,穷追猛问:你一个月岂不赚得几十万嗳?段雨道:还可以,还可以。正打算把话题又转到别的地方,手机响了,他起身边接电话边走开,算是找了个巧妙的台级下去了。

"你也是,"另一朋友教导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女人不问年龄,男人不问钱包。"

其实是懒得跟他嗦,段雨哪里来的实力,开起这样有模有样的饭店来。真是没脑壳。

接完电话,段雨回到座位,长叹一声,说,累呵,搞餐饮。手掌从额头捋上去,一直抹到后颈上,"一脑壳头发都花白的啦。谈爱都没人要啦。"

"哪里的话,"那位好学好问的朋友道,"段哥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有钱。还怕没人追没人要?"

"人家看不中咧。"

"你看不中人家吧?"

"我反正也习惯单身生活了,一个人,自由自在。无所谓。"

"还可以不断地试婚呵。羡慕,羡慕。"那好学好问的朋友道。

想来段雨亦是不容易。十年前他老婆跟一个做空调生意的广东人跑了之后,他一直就独自带着他女儿生活,个中的酸辛艰难,只怕不是一般人所能体会。段雨脾气不好,偏激、固执、易得罪人,跟单位领导同事常有磨擦,为一件鸡毛蒜皮事跟他的什么主任吵过一架后,干脆就辞职不干了。之后,他亦是开过饭店,亏了。开过服装店,亏了。开网吧,一场火,烧了。幸亏他有个台湾亲戚,在台北做连锁的餐饮业,很有钱,回大陆来投资,亦是只做自己懂行的事,于是投了几百万,开了这家饭店,在公司林立的商务码头上。台湾亲戚只投钱,不管事,就叫段雨来掌柜。段雨的那点小股份,我估计要么是亲戚给的干股,要么是他自己把最后的一点银子咬牙放了进来。好在饭店从开张到如今差不多两年了,生意一直兴隆。朋友们皆是高兴,段雨总算伸出头来了。见到他,亦不再是愁眉紧锁的样子。头发花是花白了点,精神却是甚好,又印堂渐渐泛亮,亦是转运的好兆头。

段雨以前跟我讲过,他活着并挣扎着,唯一的动力是他女儿。他女儿极聪颖,又长得可爱,从小喜欢玩乐器。他就请人教她钢琴。他女儿读高中时,他每个星期都带她坐火车去武汉音乐学院跟一位钢琴教授学琴。周五晚上去,周日晚上回。学两个上午,他就陪着,在练习曲的单调旋律里看报、想心事,或者打盹。后来,当然,他女儿考上了中央音乐学院。

"我始终跟小英子打工。"有一回我在他饭店里吃饭,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聊了几句天,有些自卑又有些自傲地说。小英子就是他女儿。现在正在读研究生。"我要趁生意好,发狠搞它几年,赚下百把两百万,为她在北京开个个人钢琴演奏会。你不晓得,小英子得过好几个大奖来。她的导师好欣赏她的来。哎,你说,开演奏会一百万够不够?"

段雨一脸神往的样子。这天他精神显得特别好。我发现他染黑了头发。亦发现他穿了一件崭新的西装。不过,我注意到,他西装的袖口上,商标都还没有剪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