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影子(上)

戴进、马高和孟东升回到长沙的时候是公元1993年岁末。在此之前他们在海南先是搞了一家皮包公司,后来房地产热起来,他们又转而零敲碎搞些卖楼花炒地皮之类的事———当初海南的无数房地产公司并不是真正的发展商,而是图纸、批文和地皮的击鼓传花的炒家,一夜暴富的神话多半就是在这些人中间产生的。1993年4月,海南房地产暴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戴进和孟东升在东亚大酒店,两个小时之内在一间名叫“巴黎”的豪华包厢与甲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又转到隔壁一间名叫“纽约”的豪华包厢与乙公司的人叮叮哐哐地碰了一顿杯,这样背靠背的觥筹交错之间,一滴酒从嘴角溢出,尚不及流到下巴上,就已炒完了一块位于龙昆南路的地皮,空手道赚进300多万元。事后孟东升同马高喷着酒气说:这哪里是赚钱呵,这明明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马高很后悔没有同两位兄弟一起去吃这餐中饭,这倒不是他怕那300多万里没有自己一份,而是懊恼自己没有亲历这样一种如此戏剧性又如此刺激的人生瞬间。孟东升很是乐观地开导说:这事以后还多着,机会有的是,每分每秒,海南!再过两个月,若是孟东升还说这样的话,那就不仅不是乐观,而且也不是聪明了。

那300多万并没有分配,当然是放在公司的账上。孟东升的乐观也是三个人的乐观。除此之外,3个人还看中了澄迈的一块地皮,打算吃进来再转手出去。这300万再加上以前赚的一些钱,正可以做那块地的定金。三个人当初都是长沙一所艺术职业中专的教师,戴进是教音乐的,马高是教体育的,孟东升是教服装设计的,三个人住在同一间单身宿舍,朝夕相处,很是合得来,1992年年初又一同辞职去了海南。起因是马高的一位表哥由省政府下面的一个很大的公司派到海南去成立一家什么生意都做的子公司。表哥劝马高跟他一起下海,马高被轻易说动之后以同样的轻易说动了戴进和孟东升。于是三位情同手足的好朋友就一齐向校方辞了职,把关系挂在人才交流中心,同那位很有背景的表哥一起到海口来了。干了半年之后,哦,太好了,海南这地方,只要你不愚蠢,你能看到椰子树掉下银锭来!三个人于是又一齐同那位表哥莎哟娜拉,在省府大道租了两间写字楼,办起了自己的公司,名称是“桃园农工贸总公司”。“桃园”取的是三国演义里“桃园三结义”的意思,就是说这3个人认了生死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来在学校教书时就是好朋友,现在一同背井离乡来到天涯海角图人生的发展腾达,没有道理不生死与共。

此时桃园公司的原始积累已近500万元,如果这回的机遇抓住了,翻到两三千万应是不成问题。澄迈那边的人在吃了桃园公司足够多的甜头后桌子一拍,爽快地作了允诺。定金当然要立即打过去,因为闻风要来吃这块地的公司远非三两家。看此情形,这回又要稳稳地不是赚钱而是在制造赚钱的神话了。合同签完后三个人开着一辆丰田3.0的车回到海口喝了一回痛快的酒。耳朵里都是风的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着这回要把这辆二手车弃了,换一台全新的奔驰600。三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都醉了,一半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另一半是因为未来的刺激。

这是毋庸置疑的,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财富和野心都会在一夜之间像爆米花一样猛然膨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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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岁末时我相当潦倒。这是因为我同我的几位中学同学一起办的一家公司在挣扎了一年之后终于关门大吉。钱没有赚到手尚不说,同学彼此之间还伤了多年的感情———那种昔日亲密的交往至今不再。当初办公司的时候大家一片激情。不是没有人警告过,说利益的跟前感情最是不堪一击。然而没有人在情绪沸腾的时候会听得进这样的冰块一样的语言。这当然不能怪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因为连时代都发起了莫名其妙的商业高烧。

那以后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闭门不出,羞于见人。我想让别人并且也想让自己淡忘这段经历。后来我慢慢恢复写作。起初是一些小品,后来是一些小说,一半的原因是谋一口鸟食,另一半的原因是收集一点尊严。在这期间我学会了搓麻将。事实上我会的只是麻将中最简单的一种叫做推倒和的玩法,不需要什么智力,几乎全凭手气。在我刚学的时候老是赢,学会了以后却时常输。这让我觉得人是有一种运的,比方老是输也是一种运。我觉得我对麻将着迷,就是我不太服这种运。人同运对抗就是悲剧———至今这悲剧还在继续演绎。不过说来说去这毕竟只是输赢的悲剧。

戴进是我前年在牌桌上认识的。我的一位朋友是长沙黄泥街的大书商,数年前给我出过一本薄薄的文人漫画集。此人姓瞿,时常打电话来叫我到他家里去玩。除了搓麻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顺便从我口中了解我所认识的作家朋友现在手头有些什么稿子。有一回三缺一,他就把戴进叫来了。我对戴进印象蛮好,这是因为他打牌时输赢都处之泰然,一副内力很足的样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细节让我很是欣赏。就是说他不是一个抽烟的人,却喜欢从主人处讨一根烟,斜斜地叼在嘴角,从头一牌直到最后一牌,都保持这种似是而非的抽烟的姿势。我欣赏这种姿势是因为我觉得这姿势隐隐含得有一种人生的象征。譬如打牌,你可以天天打,但你却可以站在输赢之外———就好像你始终叼着烟,却一直在云里雾里的烟瘾之外。这种象征,我琢磨来琢磨去,最后觉得其实就是自我控制的意味。说老实话,我打牌是非常急躁的,输赢都很有情绪。然而这个叫戴进的人对此却是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在牌桌上,可以说这是非常奇怪的态度。后来我们经常在一起打牌。他在牌桌上的姿势使我完全料想不到他日后的那样一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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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公司把赚到手的五百万作为定金打到澄迈两个月以后形势发生了谁也料想不到的变化。在两个月之中,有好几家实力巨大的房地产公司来找他们,要求转让那块土地,有一个公司的出价是2000万,另一家公司听说了这个价以后开口就在那个价上增加八百万。就是说桃园公司这时只要出手,就轻而易举地制造了500万在一个月之间变成2800万的神话。马高鼻尖上冒着幸福的汗,一连说了四五声真他妈的真他妈的!另两位也说了些完全是辞不达意的话,来表达内心无限的亢奋。但是三个人冷静下来又觉得这块地的地价正在日日飞升,现在就把这个聚宝盆扔出去还为时过早。再忍两个月吧。再忍两个月我们就发大财啦!然而根本不要再等两个月,一个月之后中央下来了大杀泡沫经济的强硬红头文件,各银行限期收贷,房地产全面整顿,海南的房价地价一夜之间骤然退潮。那些早些天还缠着桃园公司从他们手中要那块地的巨大的房地产公司的人以及夹着意大利真皮包开着林肯或绅宝车不断窜来的炒家们连鬼影子都见不着了。这时马高的鼻尖上的汗就一丝一毫也不能代表幸福了。赶快脱手,戴进说,愈快愈好!孟东升跳上那辆二手的黑色丰田3.0连边门都没有关紧就朝澄迈疯了一般地驶去,一面开车一面神神叨叨地呢喃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看着变成了水呵……4

93年岁末他们回到了长沙。认识他们的人从他们的变得黑黑的脸膛上看到了一种沧桑感和疲惫感。反过来,他们看到他们从前交往的同事和朋友,看到他们脸上的庸常、漠然、没有变化以及随遇而安,就有一种曾经沧海的英雄慨叹。不管怎么说,有一种那样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的人和没有那样的经历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别说是观念不同,处世态度不同,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不同。举例而言,我第一次在瞿老板家里见到戴进,就觉得他的表情和别人不一样,叼着根烟不点火比一根接一根抽烟的瞿老板要潇洒而沉稳。他的嘴角叼着不冒火星的烟,同时也叼着不凋谢的微笑。这种表情电影里周润发演黑道英雄时我看到过。但电影里看到的是表演,常常坐在我对面的却是一个生活中活生生的真实的角色。

那块地最终由黄金的价格在一瞬之间还原到泥土的价格。这是桃园公司的劫数———而且是远非人力所能逆转的。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居然还有一个存在着既是侥幸又是冒险的心理的冒失鬼从他们手中接过了那块地。那个冒失鬼也是海南一位有名的投机家,他相信政府的政策可以一时变过来,也可以一时变过去。这样的信念使他多次在冒险之中大有斩获。他出的价只有180万。就是说,几周之前还可以卖得2800万的一块黄金之地现在只好以180万赶紧丢出手去了事。否则,按孟东升的悲哀的说法是,再挺下去一个星期,那块地就只值五毛钱啦。

拿到钱以后他们并没有马上撤离海南。省府大道上那幢很现代的写字楼里的桃园公司虽然门可罗雀,却洋溢了一种心有不甘的悲凉之气。那时候由于各银行的人纷纷上岛催贷,许多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都丢下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的海南,逃到内地或海外潜藏起来———就连那位当初带他们上岛的马高的表哥也是如此。桃园公司没有找国家借过一分钱贷,所以他们不怕什么。他们只懊悔自己吃亏吃在一个“贪”字上。后来回到长沙,马高的一句口头禅就是:人心不能贪呵,“贪”多一点是什么?“贫”呵!他们在海口挺了半年,这是因为他们相信那位冒险家的话,政策会变过来的。半年之后,他们丝毫也没有看到变的迹象,终于明白那种时不时地能够制造神话的好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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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是有一种疲惫之感。回到长沙之后他们天天坐在华天酒店里喝茶。这一方面是调整心态,另一方面是看看今后的日子怎么过。有一天,身高一米八○的前体育教员马高建议,在长沙城里看一块地,修一幢房子,三个人住到一起来。马高的意思是虽然桃园公司散了,桃园三结义的那份情义不能散。这当然也是另外两个人的意思。在一起闯荡过江湖的人很容易在这样的意思里同心同德。正好孟东升的一位亲戚在城南的下碧湘街248号有一处占地100平米的带围墙的老院子要出手。原因是这位亲戚的儿子在美国入了籍,一定要把自己的父母接过去,一家人团聚在一起。他们花10万买下了这个老院子,再花50万修了一幢三层的楼房,每一层都是四室一厅的户型。房子装修好之后他们就住了进去。蛮好,一人一层:马高住三楼,戴进住二楼,孟东升住一楼。房子分配好了,接着就把剩下的120万三等分,一人40万。在那个年头,在长沙,这仍算得上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听说六堆子青少年宫后头有一个自发的劳动力市场,那天他们三个人跑去看了一下。所谓“市场”就是街两边站了一堆一堆的人。有的一堆堆的是男人,有的一堆堆的是女人。这些男人和女人只有一样是共同的,就是眼瞳里或明或黯地闪烁了苦艾的期待。那天他们就从有这样的眼神的女人堆里选了一位十九岁的浏阳妹子带回家来,从此有人给他们做饭、洗衣、总理家务。那个院子的老墙推倒后,重新砌了一道墙,并且加高了许多。除了那幢三层的楼,大门旁傍墙还砌了一间像传达室一样的小平房,小平房的侧边还有一个低矮的狗舍。就是说,他们的生活里现在有了一个名叫陈笑红的浏阳小保姆,还有了一条唤作毛毛的三个月的狼狗。看上去现在他们的生活似乎有了完整性了。但是,显然,他们的生活还是缺少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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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天喝茶的时候他们认识了苏苏。那天落地的玻璃窗外下起了秋天的阵雨。他们三个人呆望着窗外蘑菇一样的伞和甲虫一样的车,目光都有些空洞。很多日子来他们就是这么样地坐在这里,听着大堂里的雨滴一样的钢琴,无聊地喝着咖啡或是茶,眼前的生活一片迷茫。

邻座都是些眼熟了的失意的生意人。有时他们也隔着座位闲聊几句。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唉,现在做生意,做什么亏什么,还不如坐在这里喝茶。在这些有钱却没有前途的生意人中间,他们充分感觉到了一种世纪末的颓唐。苏苏的出现吹散了那种颓唐和沉闷。她坐在他们中间,但显然她不是这样的地方的常客。她的一个男同学约她在这里聊聊天。那男同学做股票,已被深深地套牢。起初他们两个人就坐在他们隔壁,后来中午吃自助西餐的时候又坐在同一张长条桌上。她在斜对面朝他们望了望,目光很是友好。马高把一只手扬了扬:嗨———!这样他们就算认识了。那男同学问苏苏:你认识他们?后者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所以吃完自助餐他们又回到大厅里喝茶。正巧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男同学见到电梯开处一个熟识的券商匆匆走过来,他站起身迎了上去,然后一直站在那里不停地拿手比划着什么说话。她一个人坐着,很是无聊,于是有意无意地瞥了瞥邻座的这三位年轻人。她和他们的目光遭遇了。那个高个子又朝她扬起了一只手,与此同时是一声亲切的“嗨———”。她忍不住笑了。花骨朵绽开一样的笑,迎接一切事物的笑,消融距离的笑。这之后就是小心地询问,于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是干什么的。接着他们没话找话地在两张桌子之间聊天。她说这里的自助西餐真好吃,尤其是沙拉和羊角面包。第一次在这里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同时她环顾了一下富丽堂皇的四周,轻轻地说:这地方哪里是我这种人来的呵。马高说:如果我们邀请你呢?她又一次笑了。这回的笑意思略略有些不同。这是首肯的笑,会意的笑,感觉到了自己的魅力的笑。一个服务小姐走过来,她轻声叫住她,从她手中借了一支圆珠笑写下一个电话号码,然后递给靠她最近的戴进。

一种缺少的重要的东西开始进入到他们的生活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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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最有魅力的地方是她的笑。笑起来的时候两只嘴角朝上翘,除了能够表达内心的一切意思之外,还每每表达了一份天真。对,正是那种天真,使她的笑异常迷人,同时也使得一切意思都明白晓畅。她很透明,对不对?有一回马高问他的两位朋友。她很好掌握。马高还补充了一句。此时他的模样显得非常之自信。看过很多中外小说的孟东升历练一点,说:女人的天真是最大的陷阱。戴进则沉默不语。你说呢?马高问戴进。戴进摇摇头。与苏苏的笑相比,这个摇头的动作太晦涩,太费解。但是也看出来了,每当说到苏苏,他就显得有些心思不定。他的两位朋友都注意到了这一点。

看来苏苏也很是喜欢这三位新结识的年轻人。她比他们略小一点,大约二十三四岁,在一家很不景气的商场的钟表柜上当营业员。她感觉到他们三个人都有些与众不同。但是她不擅分析,所以说不出他们到底哪些地方与众不同。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喜欢他们。她看得出,他们喜欢她比她喜欢他们更甚。他们三个人的眼瞳里都燃烧了一种明白无误的让她快乐的火焰。她感到自己的平庸的生活就需要这样的火焰所带来的炽热的温度。他们请她喝茶,请她吃自助餐,请她听歌。而她最高兴的是同他们无拘无束地说笑。他们都相当聪明,相当幽默,尤其是那位个头很高的马高。孟东升的话也不少,相对而言,戴进稍稍沉默一点。但她喜欢三个人之间的这种差别。在他们的呵护同热情之中,她享受了自己的价值,就像她享受自助西餐上的沙拉和羊角面包一样。回到家里一个人照镜子的时候,她开始相信自己是漂亮的。有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她正很清闲地坐在化妆品柜与两位比她年长的同事聊天。

两天前一位女同事生日,请了许多客人来吃饭,女同事的丈夫在喝了一小杯酒以后就打了女同事一个耳光,并骂她不要脸,说今天请客的钱都是不要脸的臭钱。她们聊的就是这件事———议论的焦点是女同事的丈夫到底是醉了还是没有醉。与她同一个钟表柜的小黄过来叫她,说有一位先生找她。她走回自己的岗位,看到低头看柜台里的表的戴进。

你一个人?你一个人来了?

她的眉毛朝上好看地扬了扬,表示了一点小小的讶异。

我不能一个人来吗?

虽然是反诘,但是没有力量,反而显出了一丝羞涩。

我看平常你们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的。

我出来办事,路过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

他说他顺便看看她,可是他却不敢朝她直面对视。

也顺便看看表。他说,早就要换一块了。

她巧妙地展示了一下自己对于钟表的知识。她向他推荐了新款的瑞士梅花表。她话音刚落,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并且立刻把它戴在左手腕上。金属的表带长了,她让他取下,拿到后头的修理柜上叫一个戴眼镜的师傅截了两节下来。这回再戴上,正好。

谢谢你。

怎么是谢谢我?应当是谢谢你呢。你不买这块表,我今天的营业额都要剃光头哦。

快下班了吧?

嗯,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差不多可以走人了。

离你这里很近有一家韩国烧烤城。去过没有?

她摇摇头。

一起去吃一顿韩国烧烤怎么样?

就我们两个?不叫你那两位朋友?

这回就我们两个,行不行?

她看了看他,他这一下勇敢起来,抬头迎向她的不无疑惑的目光。他看到她脸上漾起了熟悉的快乐而天真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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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高和孟东升发现戴进近来很注意自己的仪表。与此同时,还发现他经常一个人溜出去,很晚才回来。有几回他们三人邀了苏苏一起喝茶,然后吃自助西餐。苏苏说:呵,我再也不想吃沙拉和羊角面包了。孟东升非常敏感,说:看来在我们三位之外你还同谁一起吃过。喝茶的时候,吃自助餐的时候,苏苏都挨着戴进坐。他们两个人的眼睛里常常掠过一闪即逝的默契。马高和孟东升都看出了这一点。孟东升对戴进说:我曾经读到过一本书,是文言文的,里头讲了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我可惜现在忘了,只记住了故事的名字。戴进丝毫没有感觉到语言的圈套,吹了吹水面,喝了一口银针,漫不经意地问:什么名字?孟东升说:叫《卖油郎独占花魁》。戴进愣了一下,接着脸上就泛起了红潮。只有苏苏没有明白过来,她说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听别人讲故事。小时候有人跟她讲,长大了就没人跟她讲了。她还要孟东升重复一下那个故事的名字。第一是她没有听清楚;第二是她没有听明白。

哦哦哦,孟东升说,好话不说二遍哦。

苏苏,你上当啦,戴进说。他脸上的红潮还没有褪尽。

马高拿一只手把另一只手的指关节捏出一串清脆的啪啪声来。这表明了他对某一事实有力无处使一般的莫可奈何。

苏苏天真地推一推戴进:告诉我,我上了什么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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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之后,戴进和苏苏结了婚。事到如今,马高和孟东升早已将失衡的心态调整了过来。当苏苏出现在三个人面前时,结局有至少三种以上的可能。但是一种事实的确立却剥夺了其他的可能。恰恰只有丧失了可能的时候人才反而容易恢复自己的失衡。马高和孟东升觉得自己应当高兴,没有道理不高兴。他们开始为戴进感到骄傲。苏苏这朵好看但不一定好摘的鲜花毕竟落在了自家兄弟的手中。三个人中戴进的年龄稍大,这么一来他们应当把苏苏叫做嫂子了。这样叫是很不顺口的,叫的听的都觉得不对劲。苏苏说:还是叫我苏苏吧。几多难听呵,嫂子。好像我一大把年纪了,可怕!苏苏还说:我是戴进的老婆,也是你们两位的好朋友。苏苏又说:我爱戴进,我喜欢你们!

婚礼是在湖南宾馆的巨大的西餐厅举行的,一共请了20桌。最忙的要数马高———也许是因为他的个子太伟岸,所以他的忙特别显眼。马高一会儿在门口迎客,一会儿到各个席间送喜糖。那兴奋的模样给人印象至深。后来大家敬新郎公的酒的时候孟东升把盈着雪碧的酒杯悄悄递给戴进。可是这个花招被别人识破了。众人叫起来,一片嘘声。而戴进这时已喝了许多,连颈根都红得像是一截粉肠了。马高挤过来,从戴进手中夺过别人重新斟好了五粮液的酒杯,大声说:我代我兄弟喝了这杯好不好?话说完的时候酒也一口饮尽。有人抗议,说酒是敬新郎公的,你喝了不算,再来,让新郎公喝!马高朝那人厉声喝道:这位朋友,你这样为难我兄弟,无非就是想图一点痛快对不?想图痛快好说,那我就索性与你单挑,三比一。你喝一杯,我喝三杯,如何?那天苏苏也请来了好几位同事,事后她们对苏苏说,她们倒不怎么羡慕苏苏的丈夫有钱,只羡慕她丈夫有那样两肋插刀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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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苏苏就没有再去上班。戴进说,为了两三百块钱的工资天天去站柜台,太划不来了。就是说,苏苏办了留职停薪手续,也过起了他们那样的懒散日子。上午睡到九十点钟起来,浏阳妹子把苏苏爱吃的葱油粑粑和豆浆送到餐桌上。吃过早饭后就在院子里逗逗毛毛———现在毛毛长得非常剽悍,立起来很是吓人。有时苏苏随三个男人一起出去喝茶,有时一个人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街上租来的香港录像片,嗑瓜子,打哈欠。实在无聊了,就到厨房里指导浏阳妹子做糖醋里脊或鱿鱼三丝。生活的虫子就是这样朝前蠕行。

现在苏苏终于发现了男人们与过去她刚认识的时候的一点不同:他们开始谈论怎样赚钱了。事实上苏苏对丈夫就说过这样的话:你们不能坐吃山空呵。那天吃过晚饭他们四个人散步来到天心阁,坐在古老的灰色的城墙上又说起了这个话题。天心阁可以鸟瞰整个的长沙城,灯火升起来了,闪闪烁烁的一大片。苏苏一边欣赏着黄昏的景致,一边听着男人们聊天。她看出来了一点,男人们对赚头不大的事一点热情也没有。她很理解地想:他们毕竟是在海南那样的地方见过大钱的人呵。办厂子、办服装店、办餐馆……都没有太多意思。现在有什么事好发大财?现在没有什么事好发大财。除非你贩毒或是买卖军火。但那是我们能去做的吗?最后,当他们在夜色里穿过城南路的灯火回到下碧湘街248号时。男人们的心中仍然是一片茫然。这就意味着坐吃山空是不可能的,但是没有什么钱好赚也是一个问题。

苏苏曾经向戴进提出过,想要开一间咖啡吧。她提出了一些设想,比如装修的风格,一架三角钢琴、粗糙墙面上的外国电影招贴画,等等。这适合我来做,她说,你们也有了自己的地方喝茶聊天。他们三个人都被说动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苏苏去考察本市咖啡吧的经营情形。不到一个星期,苏苏就沉默了。戴进安慰她说:长沙人目前还没有这样的消费习惯。长沙不是北京,更不是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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浏阳妹子陈笑红每天出门在南门口菜场买菜,认识了一个也是浏阳来的做腊味生意的青年。起初是他们的家乡口音吸引了对方的注意力,后来他们有事无事地搭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再后来他们一同到菜场拐角的一家挂着很厚的布门帘的录像厅里去看美国猛片。在黑暗中,他们的手在对方的身上不懈地旅行。直到有一天,陈笑红向苏苏结结巴巴地提出她想走了,她要同她的男朋友一起去做腊味生意。这个浏阳妹子在家里并不显得举足轻重。现在她一提出要走,苏苏马上就觉出了她的重要。做饭、洗衣、喂毛毛、搞卫生、守院子……没有一样离得开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成了这个院子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的能干、她的寡言、她的整洁,都属于这个院子。苏苏说:不走好么?不走好么?尽管她的语言里有一种恳求的颤音,但浏阳妹子还是有些犹豫,不能答应下来。孟东升反应快一点,马上提出:陈笑红白天可以帮男朋友照料生意,但是晚上睡在院子里,早中晚三餐饭照做,衣服晚上回来洗。就是说,陈笑红等于是给他们做钟点工,不过工资不变。这样就两全齐美了。浏阳妹子没想到这个结局这么好,笑得像个傻子似的。说老实话,她也不想离开他们———甚至不想离开看着长出了一身威猛的毛毛。他们都是好人。他们对她都很和善。

浏阳妹子的男朋友到院子里来过两回,以后就再也没有进来过。他对陈笑红说,他在这样的院子里有一种压抑感。他不想再到248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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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的食欲比人要大得多。有时候浏阳妹子从男朋友那里拿点腊肉骨头回来喂它。如果还嫌不过瘾,马高就牵着它到菜场的肉担上买猪肺叶,那也是它很喜欢吃的东西。有一回马高正在同一个砍肉的胖子老板站着抽烟说话。后者夸奖毛毛是一条好狼狗。此时毛毛正低着头在那里吃肺叶。胖子老板伸出油油的手在案子上拿了一截肉骨头丢到地上。毛毛喉咙里发出了幸福的声音。它把头甩了甩,颈子上的铁链一阵哗啦啦响。胖子说狗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就对你忠。胖子还说他小的时候外婆跟他讲过关于义犬的故事。马高微笑着抽烟,抚了抚毛毛的背。毛毛就很懂事地摇起尾巴来。这时有一个人在马高的后面拍了拍马高的肩膀。马高回头一看,是一个穿制服的警察。后者问道:你这条狗办证了没有?马高说:办证?办什么证?警察说:那就是说,你根本没有办证。告诉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这条狗,否则后果自负。说完警察就走了。马高看到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穿便衣的人,可能是联防队的。他们转过街角的时候胖子朝地上呸了一口。马高耸了耸肩,没把这当回事。回到248号也没有提起它。那天苏苏的一个中学同学晓妹子到院子里来玩。其实这里面苏苏是用了心机的。晓妹子原来有一个男朋友,做服装生意,后来学会了吸毒,被晓妹子发现后坚决与他分了手。虽然如此,晓妹子仍很痛苦。有一天苏苏在街上遇见了晓妹子,才晓得了她的情况。于是苏苏就想把晓妹子介绍给马高或是孟东升。她觉得晓妹子无论是找了他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很好。“马哥孟哥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苏苏在饭桌上说,“晓妹子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那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好人俱乐部了,马高说。

我在俱乐部里当传达怎么样?孟东升说。

后来晓妹子跟苏苏私下里说,她对马高的印象更好。“我喜欢男人长得高大雄伟。”

苏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晓妹子脸红起来,说,根本就不是。

看来马高也很喜欢晓妹子。很明显,晓妹子一来,他的话就特别多,也特别机敏。倒是孟东升,对晓妹子比较低调。他喜欢成熟的女性,但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

不久248号院子出了一桩事。出事的当天一位算命先生追着马高说,他脸上有血光之象,不得了。马高蔑视地笑一笑,摇着他一米八○的大高个走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