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木兰,我想在我诉说往事之前,我应当首先鼓足勇气,说出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你心中的疑团。说出它才能解开它。你不必感到抱歉,也不必感到不安。它的存在已是有目共睹。它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你的脑海里生了根,这些年已经像一棵树似的长得很高了,我甚至能看见那些叶片从你的眼里伸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你怀疑我们之间的血缘,你不相信你是我的亲生女儿,你一遍遍地在心里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对吗?

我不怨你。因为在我和你之间——母亲和女儿之间,确实存在着隔膜,这种隔膜足以让你产生那样的怀疑。尤其是与你的大哥木军相比,与你的妹妹木槿相比。

我们之间的那种隔膜犹如大海和沙滩之间的坚硬岩石,使我们的身体和心灵都无法靠近。

可是我不能不告诉你,简单明了地告诉你,你是我的亲生女儿。千真万确的是。

43年前,在西藏高原一个简易的藏民房里,我生下了你。

同时我还要告诉你,我们家里的确有3个子女不是我亲生的,他们是你的大哥木军,你的妹妹木槿,你的弟弟木凯。过去之所以不愿说出你的身世,就是为了他们。

因为你的生命真相和他们的生命真相紧密相关。我们不想让他们知道,也就瞒了你。

你惊讶。你肯定会惊讶。

木兰,让我告诉你,请你和我一起来承受。

也请原谅你的母亲。

孩子们,请你们都坐下来,听我说,听我一一地说,一个一个地说。我要把我这一生所曾经拥有和仍然拥有的6个孩子的生命真相,全部告诉你们。我要告诉你们,我是经历了怎样的磨难和痛苦,才成为你们的母亲。

1

1951年秋天,我们终于走到了拉萨,从昌都出发,行程3千里,翻越5千米以上的雪山10余座,跨越冰河几十条。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都终于走过来了。到拉萨时,孩子已有6个月了,但我的身体看上去仍是瘦弱的。

我们在拉萨附近一个藏军留下的旧军营里住了下来。虽然营房破烂不堪,潮湿阴暗,但比起进军路上在风雪中摇摆的帐篷已经强了许多。至少我们不用每天出发,每天在风雪中跋涉了。我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但我知道,对这支队伍来说,伟大的使命才刚刚开始。我们跋涉千里来到拉萨,是为了让它改天换地。

放下背包没几天,“向荒原进军,向土地要粮食,向沙滩要菜”的口号就叫响了,我们投入了大规模的生产运动。就向我们必须边修路边进藏一样,我们也必须边生产边开展工作。我们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当时川藏公路才修到金沙江边,部队所需的粮食仍靠牦牛驮运,千里迢迢,根本无法满足需要。而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使我们在拉萨买不到粮食,只能靠自己生产。否则我们就是走到了,也无法生存下去。

我们的大生产运动不可能在现有的土地上开展,我们只能在千百年来荒凉的拉萨河滩上开垦荒地。拉萨河从群山中奔流而来,绕过拉萨,在两岸留下了大片的乱石荒滩。乱石滩上荆棘密布,乱石累累,野兔出没,可以说已经沉睡了千年万年。

进藏大军,也是开荒大军,唤醒了沉睡千年的荒地。

当我们在河滩上和大片的荆棘开战,和成堆的乱石开战,和狂舞的风沙开战时,肚子里往往只有一点点食物。所以不用谁告诉我们,我们都深深懂得粮食的重要性,从骨子里懂得。11月的拉萨已进入隆冬季节,拉萨河面上漂浮着冰块,河两岸白雪皑皑。你们的父亲和官兵们一起,冒着凛冽的寒风战斗在拉萨河滩上。

我那时身体已经笨重,在家里编印宣传小报,或者和炊事员一起到工地上去为他们送饭送水。每次站在河滩上看着眼前的景象,我都激动不已,我真的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战胜。仅仅20多天,我们的官兵就在荒滩上开出了3000多亩土地!

我们将种子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我们将希望撒进了这片新开垦的土地。

我取出管理员留下来的白菜仔和萝卜仔,也一一地撒了下去。我在心里对管理员说,对苏队长说,我们既然能跨越千山万水走进来,我们就一定能在这里呆下去。

什么也不能将我们打垮。

开出的荒,要等来年春天才能播种。那个冬天,我们依然存在严重的粮荒。

你们可能无法想象,那段时期我们整个部队的主食就是黑豌豆。当地的藏民把它们当成马料。可以这样说,最初的一年半载,我们是吃马料捱过来的。西藏的豌豆是黑的,有个民间传说,说豌豆的种子是当年文成公主带进西藏的,她用黑铁锅挑着豌豆苗,所以被染黑了。不过我到现在也不甚明了,西藏的豌豆为什么是黑的。

我们的每一顿饭要么就是煮黑豌豆,要么就是把黑豌豆磨成粉当糌巴吃。那时没有高压锅,豌豆很难煮烂,我们就吃那半生不熟的豌豆。但即使是半生不熟的豌豆,也不能让我们管够。我的饥饿感比进军路上更强烈了,因为那已是两个人的饥饿。

你们的父亲常常把他的那一份让给我,或者说,让给我腹中的孩子。可我怎么忍心吃呢?他每天的体力消耗比我大得多,他总是和战士们一起开荒。我们常常为了推让食物而发生争吵。当然,我们的争吵是无声。在推来推去之后,他一发火,就把碗往我面前一放,然后摔门走出去。

12月,西藏最冷的季节,我的第一个孩子不顾一切地要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想他是不是在腹中总是挨饿,受不了了,想自己出来找吃的?或许是他不忍心再拖累我,想离开我,减轻我的负担?

总之,7个月的时候,我早产了。

发作的时候是夜里。

我肚子痛得厉害,可不忍心叫醒你们父亲,他实在是太劳累了。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终于把你们父亲惊醒了,他点上灯一看,我的汗水已从额头上淌了下来。那么冷的天,我却像在酷暑中一样。你父亲一下紧张起来,他以为我吃什么东西吃坏了肚子。那时为了腹中的孩子能有一些营养,我什么都试着吃,还常常煮马料吃。

但那天,一种女性的直觉使我意识到,我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孩子要出来了。

我对说你们父亲说,赶紧去叫医生,我可能要生了。

你们父亲怔愣了一下,连大衣都没穿就冲了出去。外面正下着大雪,刮着大风,风雪呼啸的声音更让我有一种紧张的感觉。很快他又回来了,一个人。他跟我说,辛医生出诊去了。不过我从他那儿找到一本书,你别怕,我会照书上说做……

那是一本厚厚的《医生手册》。

你们的父亲抱着书,在那里一页页地翻,手微微有些抖。他翻到有关接生的部分就读了起来。我痛得身子卷缩成一团。当然,我没有叫。我只是咬紧了牙关。我怕我叫出来他会更紧张。

他急急地念道:孕妇在怀孕9个月后将临产……可你才7个多月呀?

我忍着痛说,这叫早产。我妈生我就是早产。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又继续念道:临产前有阵痛,每隔几分钟发作一次,并且间隔越来越短,对,症状一样,看来你就是要生了。我看看怎么做:让产妇平躺在床上……你们父亲匆忙读了一遍,就把医生手册翻开放在桌上,用手枪压着书,然后卷起袖子照着书本开始为我接生。他有些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我的阵痛越来越厉害,我强忍住不呻吟,但冷汗已布满了额头。你们的父亲紧张万分,不断地说,小白你别怕,小白你别怕。

正在这时,门被轰地一声推开,一阵猛烈的风雪将辛医生卷进屋来。

辛医生踉跄地关上门,扑到床边。

你们父亲大喊一声:你来得太好了!快,帮我一把!

但辛医生看清了眼前的情形后,却张着两只胳膊,在我的床边来回转,不知从何处下手。虽然他是医生,但他还从来没为产妇接生过。我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产妇。

他比你们的父亲更不知所措。

你们的父亲焦急地指挥说,快找剪刀,消毒!

疼痛已使我顾不上害羞和一切的一切了,我凭着本能努力地用着劲儿,想尽快把孩子生下来。可是无论我怎样深呼吸,怎样用力,一点儿用也没有。

你们的父亲在一旁脸涨得通红,好像比我还用劲儿。他握着我的手大声喊,勇敢点儿,你要勇敢点儿!忽然,我听见辛医生大喊,出来了出来了!但接着他又喊:不对,应该先出头的,怎么先出来一只脚?

你们父亲看了一眼书,说,对,婴儿的头应该先出来。快把脚塞回去!

辛医生就真的把那只脚塞了回去。

但片刻之后,那只脚又固执地出来了。这回我听见你们父亲说,别管那么多了,脚出来就脚出来!快拽脚!

辛医生担心道,这样很危险。

你们父亲发火说,书上说老这么拖延下去更危险,我们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他们两个人真的就去拽孩子的脚。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拽的,因为我已经痛得粉身碎骨一般,我大叫起来,我不生了!我不要了!让我去死吧!

你们父亲命令似地对我说:不要叫,勇敢点儿!用力!再用力!我要你和孩子都好好的!

他们硬是从脚到头把整个孩子拽了出来。我在孩子离开我身体的那一瞬间昏迷了过去。

据说那孩子出来后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你们父亲拣起书来看,照书上说的,用力拍打着婴儿的后背。几声之后,终于响起了微弱的哭声。

是个男孩儿。

但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跟着我翻越了万水千山的孩子,这个在我肚子里一直饿到出生的孩子,这个脚先出来的孩子,却只活了一天,他连一口奶都没来得及吃,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好像他的出生,仅仅是为了让我难过,让我内疚。

我真的非常内疚。

我想是不是怀孕之初我蹦哒得太厉害了伤了他?是不是翻雪山的时候冻坏了他?

是不是伤心落泪时哭坏了他?是不是没有吃的饿怀了他?

而你们的父亲比我更内疚。他不断地说,都怪我,我不该拽他脚的,我该再把他的脚塞回去的。肯定是我拽的时候把他弄伤了……

我们把他安葬在了新开的荒地旁边。

你们父亲说,他守着这些庄稼,再也不会饿着了。

从血缘意义上说,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2

很快,我又怀上了老二。

怀上老二后我非常小心,不再任性地东颠西跑,也不再熬夜。你们父亲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可是在西藏,无论你多么注意,也谈不上有营养。能吃饱饭已是不易,何来营养?我依然瘦得像个小战士。一些来找你们父亲的人经常把我当成他的通讯员,进门就拍我的肩膀问,小鬼,团长在不在?等我一开口,他们才面红耳赤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知道不怪他们,我那时的确不像个女人,更不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女人。瘦瘦的身体,短短的头发,还总是扣着一顶军帽,怀孕到7个月时,身上都看不出动静。

1952年夏天,也就是我们进藏后的第二个夏天,新开垦的土地没有辜负我们的汗水,呈现出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不料进入8月,拉萨河水暴涨,淹没了我们官兵在河滩上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3千多亩土地,那些土地本来在官兵们汗水的浸泡下,已经孕育出了大片的青稞、小麦和蔬菜,河水却在一夜之间漫了上来,将它们统统淹没。

官兵们深夜紧急出动,跑步冲进暴雨里。将军们举着火把在齐腰深的水里指挥战斗,士兵们跳入水中用锹挖,用手刨,用肩扛,上下一致,齐心协力,一直奋战到天明,终于将洪水排除了。那一次的战斗是最用不着作动员的战斗。因为所有的进藏官兵都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整整两年,他们——或者说我们——从来就没有吃饱过肚子,从来都是饿着肚子在进军,在打仗,在工作的。

那是一个丰收年。我们收获了几十万斤的青稞、小麦和豌豆,还收获了上百万斤的蔬菜。那其中就有饱含管理员期待的萝卜和白菜。那萝卜大得像娃娃一样。当地的藏民看到后万分惊讶,他们感到可思议。他们想不通这支军队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支生产队?种出的粮食比他们的还多还好?他们简直无法相信这样一片烂石滩,这样一片荆棘丛生的地方会变成如此整齐的粮田,长出如此多的粮食。他们甚至认为这不是一支军队,而是天兵。因为在西藏以往的历史上,军队从来都是靠百姓养活的。

他们那惊讶的表情我至今都忘不了。

只有拉萨河明白这一切。尽管它差点儿毁掉了我们的良田。

更多的时候,拉萨河是安静的。围绕着拉萨城,生怕惊了这座圣城里的人。有人说拉萨是太阳城的意思,有人说拉萨是圣城的意思。要我说,我当然更喜欢前者。

用藏语表达就是“尼玛拉萨”。不过,太阳和神圣并不相悖,很多时候,它们可以说是同义。

就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我生下了老二。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第二次接生时,你们父亲为了保险起见,专门请了一位藏族妇女来为我接生。当然,他自己也镇静了许多,他叫通讯员烧了一大锅热水,还准备了两个军用水壶,准备孩子一生下来,就用两个灌满热水的水壶一左一右地暖着孩子。

那个藏族妇女,脸上挂着温和而又神秘的的笑容。她在团里通司(注释:司通:翻译)的陪同下来了。一来就将你们的父亲请到了门外。我因为产前的阵痛发作,痛得卷缩在床上。

但她不慌不忙,闭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进行着她的接生仪式。在他们的宗教信仰里,人的出生就是转世,从前世转入今世,所以必须进行生命的交接。

她缓缓念道:我今要往兜率陀天,清静慈四弥勒菩萨,因我现处中阴境中,此正其时。呼唤三宝,请求加被。祈祷大悲世尊,挺胸抬头而行。

她在念经文时,你们的父亲急不可耐地在门外徘徊,时不时地推开一条门逢往里看。他他看我受难的样子,真恨不能马上为我接生。可既然请了人家,就不能不尊重人家的风俗习惯。仪式结束后,女人终于开始为我接生。

也不知是因为她有经验,还是因为我生第二个,总之孩子顺里地出生了。

老二是个女儿。你们父亲高兴极了。他给女儿取名叫萨萨。他说第一个孩子连名字都来不及取,这回有了名字,就能留住孩子了。非常奇怪的是,那么瘦弱的我,常常吃不饱肚子的我,竟然有奶水。萨萨终于吃上了我的奶。

开垦的荒滩获得了大面积丰收,使我们的口粮问题得到了缓解。但生活依然很困难。解放初期拉萨的物价非常高,一个银元才能买一个鸡蛋,那是我们所无法享受的。你们父亲为了让我有更多的奶水喂孩子,就去捞河里的鱼。西藏的鱼非常奇特,没有鱼鳞,只有厚厚的皮。没想到我吃鱼竟中毒了,呕吐不止。后来还是那位藏族房东告诉我们,那河里好些鱼的鱼子都有毒。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吃鱼子了。

来年春天,萨萨半岁了,已经能扶着墙走路了,非常可爱,谁来了都喜欢逗她。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暖和了,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却不知道春天更容易感冒。

有一天我从外面工作回来,看见萨萨小脸通红。一摸额头,滚烫。显然在发烧。

我连忙叫来辛医生,辛医生诊断说是感冒。感冒,这是多么小的一个病,可在当时,我们团里竟连最简单的感冒药也没有,仅有的一瓶阿司匹林也是过期的。以往我们生了病,全靠自己的抵抗力去和病魔抗争。

可萨萨太小了啊,她无力抗争。她被病魔折磨着,越烧越厉害,并且伴有一阵阵的痉挛。现在想来,她已经从感冒转成了肺炎。可是我除了拿冰块为她冷敷外,没有一点儿别的办法。辛医生和我一样,除了给她吃过期的阿司匹林外,也束手无策。他在屋里来回走着,不断地说,我算什么医生?我算什么医生?!

当时你们父亲外出执行任务去了。我知道即使他在,也不会有任何办法的。我宁可他不在,让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个必然来临的苦难。

那些天,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看着她的小脸从粉红到苍白,看着她的哭声渐渐微弱,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地衰下去。到第4天的早上,萨萨终于没有了呼吸。

她死得非常安静,在我的怀里。我当时几天没合眼,疲倦已极,就抱着她睡着了。

等突然醒来时,发现怀里冰凉……

她就像是一个远道来看我的客人,见我在睡,不想打搅我,悄悄地掩上门走掉了。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当时的心情。这么多年来我不愿触及它,不愿打开那扇门。

我现在忽然明白,我不愿对你们讲及你们的身世,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不想让这一情景再现,哪怕仅仅是在脑海里再现。

我抱着萨萨呆坐在那里,坐了一整天。无论辛医生怎么劝我,我都不肯放下她。

我不相信萨萨会死,她是那么活泼的一个小生命。她怎么能一动不动呢?就是我死了她也不应该死。我没有哭。就是那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会哭了,萨萨死了,我的生命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

你父亲回来后一言不发,他没有责备我,也没有安慰我。他把萨萨接过去,腾出一个装书用的木箱,铺上自己的一件军衣,把萨萨放了进去。然后他拿了把锄头,一个人在房子后面使劲儿地挖,挖了一个整齐的土坑,把木箱埋了进去。

他在坟前种下一棵红柳。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哭也不笑,少言寡语,默默发呆,面色像老人一样凝重。

直到有了你,木兰。

3

现在我终于讲到了你。木兰,原谅我的迟缓。

但是你要知道,前面的那些叙述绝不是多余的,他们,你的哥哥和姐姐,毕竟来到过这个世界上,毕竟和你一样,是我亲生的孩子,是我的骨血。没有他们,就没有你。

生下你已是1954年春。你是1954年4月出生的。这个其实你早已知道。重申一遍,完全是因为顺便。

4月虽不是西藏的黄金季节,但地上已有了绿色,空气中有了些许的温暖和湿润。

那时我们所在的部队已调防到了边境重镇也是通商口岸的亚东。亚东比之拉萨,海拔要低许多,不到3千米。所以人们把它叫做亚东沟。你在西藏当过兵的,一定知道亚东。那里有树木,有绿色的植被,氧气的含量也比拉萨多许多。因为这一切,你的孕育和出生比起前面的哥哥姐姐来似乎顺利多了。你父亲为你取了一个藏族名字:希维,它的汉语意思是和平。

为什么后来你改叫木兰而不再叫希维?那是因为你的大哥。

应该说你顺利地过了第一关,出生关。

你的出生给我和你父亲的脸上都带来了笑容,那是一种怀着新希望的笑容。还不仅如此,自你出生后,我们这个家一下子就兴旺起来。真的,你出生后不到一年,我和你父亲忽然间拥有了3个孩子。有了木军,有了你,还有了木槿。

但你们并不是依次到来的,你们几乎是一起到来的。

你出生不久之后,王政委病故了。

王政委的病故对你们的父亲打击是巨大的。如果不是有个活生生的小女儿每天望着他笑,我真不知他会不会也倒下。

苏队长临终前曾嘱咐我,一定要找到虎子。她把这事嘱咐给我,是因为当时只有我在身边,却没想到成了谶言:王政委也离去了,这使寻找虎子的任务真正地落在了我的肩上。

但在川藏公路修通之前,我无法离开西藏,无法寻找虎子。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虎子你在哪里?

我有一种直觉,虎子还活着。

再接着说你,木兰。

你一天天地大起来,会笑了,会呀呀发语了。你的灿烂的笑容,渐渐抚平了我和你父亲心里的创伤。但我和你父亲仍在心里担忧着,害怕她出什么意外。由于前两个孩子的夭折,使我和你们父亲已变得非常谨慎非常小心,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你们父亲,都已经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我和你们父亲商量,想请一位藏族保姆来帮我。我想也许只有西藏女人,才能把出生在西藏的孩子养大。

可是连续找了两位,都由于语言完全不通而无法在一起生活。

终于有一天,民运股股长带来一个年轻的藏族女人,他说这个女人会说汉话,并且养过孩子。我高兴极了,连忙请她进来。她果然听明白了,说谢谢。我一听是四川口音,觉得很亲切,就和她聊起来。

万万没想到,她竟是那个我在进军路上遇见过的叩长头的小姑娘——尼玛。

和尼玛的相识相遇,几乎让我相信了命运这回事。不然该如何解释我们之间的一次又一次相遇?该如何解释我们两人之间紧紧纠缠在一起的命运?该如何解释我们怀着不同的信仰却走着完全相同的路?

当然,我再次见到尼玛时,她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她不再是那个发髻上插着小红花的小姑娘了,她的面庞不再光洁,不仅有许多的疤痕,还有许多的沧桑。

让我先说尼玛的身世吧。

尼玛的老家在四川藏区一个叫道浮的地方,我们进军西藏时曾路过那里。她的父亲是汉族,母亲是藏族。17岁那年,家乡遭了大灾,她的父亲母亲还有两个弟弟都饿死了。这时,村里有几个家里遭了大灾的女人相约着,要叩长头去拉萨朝圣。

她们听人说拉萨遍地是金子,只要虔诚地叩长头叩到拉萨,就是此生受尽苦难,来世也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于是她就和几个女人一起结伴离开了家乡。

她们走了整整一年。

我遇见她们时,她们刚刚离开家乡1个多月。她也说她们在叩长头的路上的确遇到过军队,但她没有注意到军队中有女人,更没有注意到我。

和我们分手后,她们历尽千辛万苦,一直虔诚地叩头到拉萨。一路上,不断地有人病死饿死冻死,等到拉萨时,从家乡出来的6个人,就只剩尼玛和另一个姑娘了。

但出现在她们眼前的拉萨,根本不是像她们想的那样遍地是金,而是遍地的穷人。她们只好流落街头,靠乞讨为生。

半年后,另一个姑娘也病死了。而模样比较漂亮的尼玛,则被一个贵族家的裁缝娶回去作了妻子,并生下一个女儿。

没想到生下女儿几个月后,尼玛又遭了难,她和女儿同时染上了天花。

在当时的拉萨,染上天花就等于得了不治之症,不要说没钱治,就是有钱也治不了。因此凡是得了天花的,一律要赶出家门,赶到拉萨河的河心岛上,困在那儿,任其饿死冻死。

尼玛当时不仅怀抱着吃奶的婴儿,而且又有了身孕,但她的丈夫还是狠心地把她们母女赶出了家门。

尼玛和女儿在岛上冻饿交加,3个月大的婴儿很快就夭折了。但顽强的尼玛却活了下来。

我相信尼玛之所以能活下来,完全是靠着母亲的精神支撑。她说如果她死了,她腹中的孩子也会随之死去。所以她不能死。

靠着一些好心的路人施舍的糌粑裹腹,靠着拉萨河的冰水解渴,一个多月后,尼玛的天花终于自愈,只是脸上落下了许多疤痕。她再也不愿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了,重新开始流落街头。

后来她听人传说,拉萨来了解放军,给解放军做工不但不受欺负,还可以得到工钱,她就跑到部队的八一农场找活干。恰好在这时候,我们团民运股股长去那里办事,遇见了她。一听她会说汉话,就把她带回来了。

尼玛的到来,让我和你们父亲心里都踏实了许多。尽管很快我们就得知她自己也有了身孕,我们还是留下了她。

1954年9月,你们父亲接到上级通知,他被选为英模代表,将和西藏军区的其他代表一起,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

经过反复商量,他决定带上我和女儿一起出去。

一方面我想去军留守处打听一下虎子的消息;另一方面我也想回重庆去看一下母亲。自从参军离家后,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虽然我也给她写过几封信,可由于我们的行踪不定,我从没收到过她的信。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她怎么样了。我很担忧。

我还有个想法,如果母亲身体许可的话,我就把木兰留给她抚养。我还是担心西藏的气候对孩子不适应。

尼玛有身孕,不能与我们同行。我们就将她安顿在部队,让她等着我们。

4

9月中旬,我们出发了。那时木兰刚刚5个月。

当时,川藏线尚未完全修好,汽车只能通到扎木。我们一行人时而骑马,时而步行,一点点地往前移。路途遥遥,我无法抱着你行走。出发前,你们父亲找了只木箱,垫上厚厚的衣服,把木兰放进去。然后再把木箱放到马背上,马背的另一边是行李。

不管路途怎么样,木兰都在箱子里静静地睡着,一声不吭,好像知道我们很辛苦,不愿再添麻烦似的。我却怀着恐惧的心理,随时把她摇醒,生怕她的睡着是不正常的。那次同行的不只我们一个孩子,还有两个稍大一点儿的,一个2岁,一个3岁,都是想送到内地保育院去的。那时在西藏出生的孩子,成活率非常低。有的生下来就死了,有的虽然是活的,却在几个月后死去。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十八军留守处在距成都不远的大邑县办了一个保育院,专门抚养我们的孩子。

翻越米拉山时,我们遇见了正在修路的部队。那些已经在这条路上奋战了3、4年的修路战士们,已被风雪蹂躏得不像样子了,脸庞憔悴,衣衫褴褛。我怀着敬意和疼爱看着他们,我说不出话来。他们却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为我们祝福。有些战士还笑容满面地逗着孩子,一点儿也没有怨言和叹息。

我们一点点地往山上走,越往上海拔越高。9月的天气,在这个高山顶上却冷得像冬天一样。到了山顶,居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把木兰从箱子里抱起来,抱在怀里,衣服裹了又裹,生怕把你冻着了。

忽然,我听见同行的一个母亲叫起来,她说不好了,我的孩子在抽筋!

我们围过去。见她那个2岁的孩子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畜。随行的医生说这是缺氧造成的窒息。我一听,连忙打开襁褓看木兰,我发现木兰正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我松了口气,高兴地对你们父亲说,看咱们女儿多乖,眼睛瞪得那么大。

哪知随行的医生一看说,不好,这孩子的情况更严重,瞳孔已经放大了。

我的腿一下就软在了地上,险些把你摔了。

你们的父亲还算镇静,他接过孩子问医生,现在怎么办?医生说没有药物可治,惟有尽快下山,只要到了山下氧气充足的地方,孩子自然就能缓过来。你们的父亲问尽快是多快?医生说最好是半小时之内。

你们的父亲听了二话没说,抱起孩子就往山下冲。道路泥泞不堪,他跌跌撞撞的,生怕把孩子摔着,这使他跑起来的样子有些奇怪。那些修路的战士怔愣着,一时不明白这位首长怎么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各连注意了,传我的口令,以最快的速度把孩子们送到山下去!

原来是负责修那段路的一位营长。

一个战士听见口令,丢掉上手的铁锹,飞快地迎上去从你们父亲怀里接过孩子朝山下跑去,几步之后就被另一个战士接了过去。我看见裹在襁褓里的木兰从一个战士的手中传到了另一个战士的手中,我看见战士们的脚下泥浆四溅,头顶雪花纷飞。我看见一双手和又一双手组成了一条生命之链……

战士们抱着生命在奔跑,他们自己的生命也随之飞奔起来。那一刻我已经相信,孩子们得救了,他们一定能获得新生。很快,襁褓就离开了我的视线,消失在山的拐弯处。

等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到山下时,木兰已经躺在一个陌生军官的怀里睡着了,脸色平静,呼吸均匀。那安宁的样子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死亡,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了深深的生命刻痕。

这时,另外两个孩子也缓过来了,他们怯生生地重新喊出了妈妈。

我相信米拉山至今还记得这一切,我相信它至还记得这三个小生命。毕竟,他们是在跨越了它之后,获得新生的。我和两位母亲一起流下了热泪。

木兰,你能够理解我的心情吗?

我为你的死而后生喜极而泣,我为我的失而复得喜极而泣,我更为修路战士的壮举感动不已。我不能想象,如果你又随你的哥哥姐姐去了,我该怎么办?我紧紧抱着你想,我一定要好好地把你抚养成人,然后告诉你曾经发生的这一切。我甚至觉得我要把你抚养成人,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对那些素不相识的官兵永远心怀感激。

木兰,你能够吗?

我想你能够。你是个善良的孩子,你一定会对所有有恩于你的人心怀感激的。

可是我却没能做到。我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你。

木兰,有一次你发烧住院,我正好在身边。看着你小脸烧得通红,我很难过,忍不住想把你搂进怀里,就像病房里的其他母亲那样。但你努力将我的手臂挣开,然后躺到床上,尽量将身子往墙边靠,不让我挨着。我知道你不习惯我的任何亲昵表示,但当你做得那样明显时,我还是感到了钻心的难过。那时你才11岁。

我没再努力,就坐在一边看你。

我默默地想,我是你的亲生母亲呀。不是说血浓于水吗?为什么我们之间永远有隔膜?我们的亲情上哪儿去了?真的被离别的岁月冲走了吗?

但我不怨你。

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结局。当我忍着泪,把半岁的你丢到保育院而领走了5岁的木军时,我就应该想到后来的。

但我不后悔。

当时我只能那样做,我不能违背我对苏队长和王政委许下的诺言。

可是我多么想告诉你,我一直想告诉你,你的生命中同样有着我的伤痛,有着我难以忘怀的生命记忆。

5

现在我要说的是木军。

我早该说到木军了。尽管木军是在木兰半岁之后才来到我身边的,但他是长子,他是我们家真正的老大,你们说是吗?

其实在我前面的讲述中,你们已经明白了木军的来历,你们已经明白了谁是木军的亲生父母,谁是木军。是的,木军就是虎子,就是苏队长和王政委惟一的儿子。

就在那一年,我抱着木兰出藏的那年,我找到了虎子,我有了木军。

回到重庆后我得知,母亲已经去世了。我心情沉重地抱着木兰回到成都,来到了十八军保育院。我是想打听一下虎子的消息。

没想到我刚一到保育院,就意外地遇见了徐雅兰。

你们都知道徐雅兰,她不仅是我的战友,还是你们兄弟姊妹最喜欢的八一校的徐老师。她在甘孜被查出心脏病后,与我们分手了。但她不愿离开部队,从甘孜回到成都后,她就到保育院当老师了,以后又到了八一校。因为身体的原因,她终生没有生育,但她却有无数的孩子。在她去世前,她一直是我们家最受尊敬最受欢迎的客人。

那天在门口,我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尽管我们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们惊喜异常,叫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了一起。有很长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拥抱着。分手5年来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涌了上来,紧紧地塞在我的嗓子眼里,把我的眼泪也塞住了。

后来还是木兰的哭声救了我们,木兰是被我们的拥抱弄醒的。她一声嘹亮的啼哭让我们两个同时笑起来。徐老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惊讶地说,这是你的孩子吗?

我点点头,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她已经是第三个了,前面两个都没了。

徐雅兰抚摸着你的小脸说,你把她交给我吧,我来替你养。

我怔了,没有思想准备。我怎么舍得?你还在吃奶呀。

正在这时,一个大脑袋的小男孩儿向我们走过来。我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我把怀里的你交给徐雅兰,蹲下身来迎他。我想吸引我的一定是他的眼睛。他有一双非常干净但却非常忧郁的眼睛,那眼里的忧郁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让人看了心悸。

比之他的脑袋,他的身躯显得非常瘦小,摇摇晃晃地走向我,犹犹豫豫地走向我他走到我跟前,仰起他的小脸怯生生地开口说:阿姨,你是从西藏来的吗?

我点点头,有些不知所措。

他说,我的妈妈也在西藏。你把我的名字记下来,叫她来看我好吗?

在他说话的那一刻,我一眼看见了他额际上的那个疤痕,我惊讶地抬头看徐雅兰。我说难道他是……虎子?

徐雅兰含着眼泪点头说,是,他就是虎子。

小男孩儿说,我叫木军。

徐雅兰说,拉姆当初把他送来时,只反复地说着十八军三个字,于是保育院的同志就为他取名为木军。木,十八之意。

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用力地搂着他。我把我的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脸上。我在心里对苏队长说,找到了终于找到了,苏队长,你可以安息了。

木军被我抱得不知所措,我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呀,木军……

木军,你就是这样来到了我的身边,或者说,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本来就是我的孩子,我早就向苏队长许过诺言,要把你抚养成人的。而且早在进藏之初,我就一次次地说过像谶言一样的话。第一次是苏队长决定带你进藏时,我说你放心吧还有我呢。第二次是苏队长要把你留在甘孜时我说别留下,让我来帮你带。第三次是苏队长牺牲前我说我一定会找到虎子的,我要把他抚养成人。

难道我们不是命中的母子吗?木军。

我从此有了一个好儿子,一个让我欣慰,让我踏实的儿子。无论生活中有什么困难,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有信心。我甚至觉得你就像我的朋友,一个能够懂得我明白我的朋友。我想那是因为你是和我一起走进西藏的,你和我有着共同的生命经历和情感经历。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你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那天夜里,伴着成都平原的绵绵秋雨,我和徐雅兰说了整整一夜的话。我们的泪水也像秋雨一样绵绵不绝,没有停止过。

那天夜里木兰格外安静,一直恬恬地睡着,没来打搅我们。木兰你从小就是个懂事的不给人添麻烦的孩子。木军也安静地睡在妹妹的身边。自从我告诉他我是他的母亲后,他就一步也不肯离开我了。

我讲述了苏队长的牺牲,讲述了刘毓蓉的失踪,讲述了王政委的病故,还讲述了我的两个孩子的死……徐雅兰的泪水一次次涌出,泡红了眼睛。我真怕她的心脏承受不了这么多的苦难,我尽可能平静地讲述。可是她仍是一次又一次地泣不成声。

而我,已经把所有的泪水洒在了西藏。我的声音一直哽咽着,却没有泪水。

徐雅兰说,你变了,你再不是原来那个爱说爱笑的小白了。我想这是肯定的。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怎么可能还是原来的我?

徐雅兰告诉了我虎子的遭遇,也告诉了我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因为身体的原因,她还没有结婚。但她非常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爱孩子,孩子们也爱她。她对我说,她一直为自己没能和我们一起走到西藏而遗憾,所以总想为我们这些在西藏工作的战友们做些事情。

最后我们说到了孩子。

徐雅兰说,你想把虎子带进西藏吗?我说是的,我不能再让虎子成为孤儿了,不能再让他离开母亲了。她说可是你不能带两个孩子进藏,你不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中把两个孩子都养活。这样,你把小的这个留下来给我吧,我一定会像抚养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她的。等过些年她大些了,你再来接她。

想到西藏寒冷的气候,想到氧气稀薄的空气,想到缺医少药的现状,尤其想到前两个孩子的夭折,木兰,我知道把你留给徐老师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我们是战友,就是不认识,我也会把你留下来。真的,当时只要有人愿意抚养你,我就会把你留下。我多么希望你能平安长大呀,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但我不知道你一旦离开我,我还能否吃得下睡得着?

你才5个月呀,还在吃奶呀。我看着熟睡中的你,半天没有吭声。

你们的父亲从北京返回后,我和他反复商量。我们反复商量后认定,还是觉得把木兰留在保育院是比较好的选择。那毕竟是我们自己部队的保育院,许许多多西藏军人的孩子都在那儿生活。

何况我们已经有了虎子。我们要做虎子的父母。

那两天,虎子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生怕我再把他丢下。而且他没有丝毫陌生感地叫我妈,一声声叫得我心里发紧落泪。我终于痛下决心,带走虎子,留下木兰。

走之前,我们为你改名为木兰,为的是让你成为木军的妹妹。

木兰,我就这样离开了你。

一个孩子从5个月起就离开了母亲,并且从此很少和母亲在一起,你能指望她对母亲有多亲呢?人们常说血浓于水,但人们不知道,养育之情比血缘更为重要。

所以这么多年来,无论你怎样的怀疑,怎样的有想法,我都不怨你。我知道你失去了许多,我知道一些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但是木兰,妈妈一直想告诉你,妈妈非常爱你。这么多年来你从没让妈妈操过心,从没让妈妈失望过。不仅如此,你总是在替妈妈分担生活的重压,总像个长女一样任劳任怨。

正如你父亲在信上说的那样,你是我们最省心的女儿。

6

返回西藏后我们得知,我们的家里又多一个孩子——尼玛的女儿梅朵。由于怀孕中受了太多的折磨,尼玛也早产了。孩子生下来只有3斤3两。于是我们喜爱地叫她三两丫头,而很少叫她梅朵。梅朵是花的意思,她真的像花一样漂亮,大大的眼睛,直挺的鼻子,她继承了母亲尼玛的所有优点。

看着三两丫头一天天长大,我就更想木兰了。我只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

那时我已开始学习藏语了,在尼玛的帮助下进步很快,不久就能作一些简单的翻译了。当你们父亲外出需要和地方官员交往时,我就随同他一起去,为他作翻译。工作和学习上的进步,减轻了我对女儿的思念。

当然,更主要的是,我的身边有木军。木军回到西藏后,居然很快就适应了那儿的气候和生活。不知是因为孩子的适应能力强,还是因为他的父亲母亲在那儿保佑他?

木军和其他男孩子一样调皮捣蛋。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是他的母亲。这让我宽慰,让我高兴。而三两丫头,一天天地长成了一个人人都喜爱的小姑娘,又聪明又漂亮。不到1岁她就可以说话了,她叫尼玛阿妈,叫我妈妈,叫你们的父亲爸爸。

她的清脆的笑声总是让你们的父亲随时放下手上的工作,把她抱起来亲个不停。

年底时我收到徐雅兰的来信,还附了一张照片。徐雅兰在信上说,木兰一切都好,体重比原来增加了好几斤。

我反复看着照片,照片上是个梳着马桶盖的小姑娘,她怯怯地望着我,她的眼睛非常像你们的父亲。她终于活下来了。我对自己说,看来把她留在那儿是对的。

但我还是想,一旦条件许可了,就把她接回到身边来。

木兰5岁那年,你们父亲去成都开会。一开完会,他就急急忙忙地赶到到保育院去看木兰。当然,不仅仅是木兰,他去看所有的孩子。那时西藏军区有个规定,凡是到成都开会的西藏部队干部,无论自己有没有孩子,都必须到保育院去看孩子。

以至那些长年不和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只要看见穿军装的男人或女人就会欢呼雀跃,甚至就会叫爸爸妈妈。你父亲一进去,就被孩子们围住了,浑身上下吊满了孩子。

但是木兰,他的亲生女儿,却站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他。

你们父亲告诉我,在那一瞬间,他心痛万分,恨不能立即把木兰带回到西藏来,带在我们的身边。

可是那时候,我们除了木军之外,又有了两个孩子:木槿和木凯。

我曾想过,永远也不提这个话题。我相信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提这样的话题。

可是现在我必须说了,因为我不是任何一个母亲,而你们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木槿,你父亲在信上说,你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聪明,因为你漂亮,因为你小时候体弱多病,因为你的性格开朗,因为你总是有着阳光一样的笑容。不不,这些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是西藏人民的孩子,你是尼玛的女儿。

你就是那个让我们快乐让我们开心的三两丫头。

你是和木凯同时成为我的孩子的。尽管你和他相差4岁。

木凯出生后一直病病恹恹的,无论我们怎么精心调养也不见好。当然,那个时候条件有限,所谓的精心调养,也不过就是多喂一些米糊糊。几个月过去了,他还是很瘦弱,我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了。尼玛比我更焦急,她想了许多办法,仍没什么效果。

尼玛从我的口里,知道了木凯的来历,知道了他亲生父亲的事。知道他是为了救一个藏族孩子牺牲的,还知道他为了挽救藏族同胞的生命曾一次次地献血,直到把自己的命献了出去。为此她格外疼爱木凯。

有一天她对我说,不行,我还没有尽心。我得走出去。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为她又要去朝拜,去叩长头。我说尼玛你不能去,那不会有用的。尼玛说你放心,我不是去叩头,我想上山去采雪莲,采虫草。我要用最珍贵的草药给木凯治病,可我还是不同意她去。

那时候雪刚刚化,上山采药是很危险的。而且我心里还有个想法,那些草药不会对木凯有用的。木凯却的是营养和氧气。可尼玛非常固执,我怎么也说服不了她。

而你们的父亲又到边境线上执行任务去了。她还认真嘱咐说,如果我有什么意外回不来,三两丫头就归你们了。她跟着你们我最放心了。

是的,那时的三两丫头已经像我们的女儿一样了。她从生下来就在我们家里,我们早已把她当成了家庭的一员。

但我仍阻止她走。

那天早上,尼玛悄悄地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到我们家来。

三天,五天,一个星期。直到你们的父亲从边境线回来,也没有她的消息。你们的父亲非常焦急,派了巡逻的战士去找。两个月后,才有人发现她的遗体。

因为气候寒冷,遗体很完整。

我们无法判定她是因为饥饿而死还是因为寒冷而死,我们只知道她是为了孩子能活下去而死,我们还知道在她死后,木凯的身体真的奇迹般地好起来。至今我也不清楚,是因为季节转换暖和了小生命,还是因为尼玛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安葬了尼玛之后,我为三两丫头正式取名欧木槿。

我和你们父亲曾有个约定,有了女儿名字归我取,有了儿子名字归取,他喜欢植物所以给你取名木槿。那是一种很美很鲜艳的花,在西藏的许多地方都能看见。

木槿,这就是你。不知道你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是否还像过去一样爱你的父亲?是否还像过去一样感到被爱的幸福?

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你怎样,我,还有你的父亲,都对此生为你付出的爱无愧无悔。

7

现在让我停下对关于孩子的叙述,先讲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你们听我说过,他就是我一生中永远难忘的辛医生。

1958年,西藏军区党委决定抽调一部分干部,组成一个骑兵小分队奔赴阿里地区开展民运工作。小分队需要1名医生,辛医生主动提出申请去这个骑兵小分队。

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我的原因,我只知道他坚决要求去条件更为艰苦的地方。你们父亲丝毫不知道我们之间,准确地说,我们的心灵之间曾发生过的一切,他积极支持他去,他说年轻人应当敢于吃苦,敢于去最困难的地方。

辛医生就这样离开了我。

那时的我,已经经受了失去孩子的一次又一次打击,变得无比刚强,或者说无比麻木,我几乎没有了女人在离别时应有的伤感和温情。他来向我告别时,我除了说请多保重外,再没有一句别的话。而他,在嘱咐我注意身体时,还说了一句:照顾好欧团长。我知道这不是虚情假意,他很敬重你们的父亲。

辛医生走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听人说他结婚了。妻子是个医学院的大学生,1954年进藏,是最早申请进藏的那批大学生之一。我为他感到欣慰。我盼着有一天能见到他,亲口对他说,祝贺你,辛明同志。

但我却没机会了。

许多年以后,我从一份事迹材料上得知了辛医生牺牲的消息。

辛医生来到阿里后,像个不知疲倦的人,把全部的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救死扶伤的工作中。他不仅是小分队的随队医生,更是方圆几百里的藏族百姓们的医生,他们叫他辛门巴。他每天背着红十字药箱,没日没夜地骑在马背上,走村串乡。到底治愈了多少病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一次,为了抢救一个受伤的藏族青年,他还毅然地献上了自己的200毫升鲜血。他是O型血,他有那样一个血型,好像就是为了把自己献出去似的。藏民们感激万分地唱道:你的药是仙丹,你的心像菩萨……

除了看病,辛医生还苦口婆心地给藏民们宣传卫生知识,教他们挖厕所,教他们铺铺草,教他们洗衣服,教他们饭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诚,赢得了藏民们的深深爱戴。每当他离开一个地方时,那里的藏民总是含泪相送,他们用藏族人最亲密的礼节和他告别:用他们的脸和心与他的脸和心相碰。

一天黄昏,辛医生在骑马返回小分队驻地时,突然看到一个藏族小男孩儿从一座简易木桥上不慎跌入河中。辛医生想也没想就从马上跳了下来,直扑进河水里。

河水很急,石头又多,他被绊倒了,扑进河中心却没能抓住孩子。于是他冲上河岸跑到前面,第二次跳进水里,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个巨浪打过来,将他冲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孩子又被冲走了。辛医生忍着剧痛爬起来,沿着河岸不顾一切地向下游跑去。岸边的乱石和荆棘将他的手和脚刺得鲜血淋淋,跑到河弯处他第三次扑向水中,这一次,他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孩子,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推到岸边。

由于天气寒冷,河水彻骨,辛医生终于失去了知觉,身体顺着河水向下漂去。

那条河在拐弯之后变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将他冲走了。随后追赶而来的藏族同胞大声呼喊着:辛门巴!辛门巴!他们一边喊一边顺河追赶,他们锲而不舍地追了十几里地,才在一个水流比较平缓的地方将他救起来。

藏民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医院。但赶到医院时,辛医生已经停止了呼吸。藏民们围在那里久久不肯散去,他们不相信辛医生就这么去了。那位为辛医生作抢救的老医生对围着的人群说,辛医生不仅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经透支了,他的整个身体都已极度衰竭,就是说,还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献了出去。

辛医生牺牲后,小分队的同志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桥,藏胞们将那座桥命名为“门巴桥”。他们用山歌深情地唱道:你像一座不动的神山我是一只美丽的百灵鸟背红十字皮包的人啊我愿为你永远飞翔歌唱看到这里,我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我强忍住眼泪,走出门去。

我默默地望着远天那一座座延绵不绝饱经沧桑的山峦。我不知道辛医生他化作了其中的哪一座?我只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个不死的灵魂,都永远高昂着他的头颅。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桥上救我的情景,还想起了进军路上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愿望,和他说那些话时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无憾的。他是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给藏民带来福音的人。

既然他死而无憾,我就不该流泪。我该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我觉得我愧对他,欠他,我有一种非常心疼的感觉。西藏不是天堂吗?为什么在走向天堂的路上,会有那么多的付出和牺牲?而那些付出和牺牲,全都是最优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须用我们最优秀的生命铺就?

我真想把自己也铺在这条路上。

没想到事隔不久,我竟会遇见他的妻子和他的儿子。

8

那一年,我终于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你们父亲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击掌叫好。刚结婚时他就说,他要养一大群孩子,他太爱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们会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个生命要存活下来是多么不易。太少的氧气,太恶劣的气候,太缺乏的营养,使她们的孩子无法存活。那时的西藏女军人,或者说西藏军人的妻子们,流产现象极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捱到了生,却又没能养活。

那时我已随你们父亲从亚东调回到拉萨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孕育到出生。当时西藏局势很不稳定,不断有叛乱的消息传来。你们的父亲一头扎进工作,几乎忘记了我和孩子们的存在。为了确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进了拉萨人民医院。当时那儿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军人和军人妻子。那个年代,也只有我们这些从内地来的女人会到医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8月。

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她从进到医院起就不停地流泪。尽管医生一再对她说,你这样忧伤对孩子很不好,你要坚强些。可她还是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我悄悄询问医生是怎么回事?医生简单地说,她丈夫牺牲了,她怀着的是遗腹子。

我很难过。我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在一个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总是盯着窗户。窗户有两层玻璃,但那片蓝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进来。她就那么躺着流泪。她的身体看上去非常孱弱,好像已经被悲伤击垮了。

那天夜里是我先发作生产的。

那天夜里待产的孕妇有好几个,我算是比较有经验的,见医生忙不过来,就自己躺在那儿等待着。一直到快要生产时,我才叫医生。等医生过来时,孩子的头都出来了。也许是因为第四个孩子,出生很顺利。从发作到生下孩子,仅用了半小时。

我松出一口气,等待着孩子的哭声。但哭声迟迟没有出现。医生平静地向我宣布说,孩子死了。医生说他在子宫里就已经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个男孩儿。

我没有哭。我有些麻木了。医生好像也很麻木,他丝毫也没考虑到我的情绪,马上就把这事告诉了我。也许那时候婴儿生下来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那天夜里,我们一起生产的孕妇中,一共死去了3个婴儿。

我刚从产房回到病房,那个神情忧伤的女人也发作了。但她没有一点声音,没有发出任何一个产妇都可能发出的叫喊声。我想她一定是没有力气叫喊了,她的所有力气都被悲伤带走了。她被悄无声息地推了出去,又悄无声息地推了回来——这个神情忧伤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遗腹子之后,自己撒手而去。她死于难产之后的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并且很健康。

医生来找我商量,他说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嗷嗷地哭着,你能不能先给他喂一下奶?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把他抱过来吧。

我把那个孩子抱在怀里,就像抱着自己的亲骨肉。我在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儿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时生的,上苍收回了我的孩子,也许就是为了让我做他的母亲吧?

我想回去和你们的父亲商量。

但是,当我离开医院时,在孩子的出生登记上,我意外地看见了孩子父亲的名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里,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步也走不动了。我一定在那儿站了很久,直到一个医生走过来对我说,你有什么问题吗?我回过神来,我想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也不用再和你们父亲商量了。我直接把他抱了回去。

这就是木凯。

我说过,我此生有过6个亲生骨肉,这是真的。但更为真实的是,这6个孩子中,有3个是失而复得——我愿意把他们看成是失而复得。

我仍是6个孩子的母亲。

木军,木凯,木槿,这就是你们的真实身世。

原谅我到今天才告诉你们。你们虽然不是起亲生的,但那和亲生的又有什么两样?你们依然是我的骨肉,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连。用老百姓的话说,你们都是我的命根子。

至于木棉和木鑫,你们是我的亲生儿女。关于你们,我反而无话可说。你们的身世因为明了而简单,因为简单而明了。

木棉生于1959年,那一年西藏的局势动荡不安。即使如此,你父亲仍跑到医院来看了你一眼,知道你平安才离开。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靠着组织上特批的三个罐头才把你养活的。你是那样的瘦弱,直到离开西藏时都不足10斤。但因为是自己亲生的,我和你们父亲反而有些忽略了你。在你读书的年代遭遇了文革,我因为无暇顾及太多的孩子而把你送回到了山东老家。当时我只能把你送回去,除了你太小我不放心你住校外,还有重要原因就是,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我们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你。木棉,我对你有着太多的歉意,我没能亲自抚养你,没能给你提供一个好的成长条件,使你成年后没能有一份好的工作。所以你父亲在信中说,你是我们最歉疚的孩子。

木棉之后,我不想再要孩子了。我觉得我没有权力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夭折,或者让我的一个又一个孩子忍饥挨饿,吃那么多的苦头。可是你们的父亲坚持要再养一个。我们为此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最终我还是顺从了他。我知道他是想要个儿子,自己的儿子。我拗不过他,于是两年后,在边境局势最紧张的1962年,生下了木鑫。总算没辜负你们父亲的厚望,是个儿子。你们父亲为这最后的儿子“鑫”字为名,以示兴旺,并决定从此不要孩子了。

木鑫是几个孩子里吃苦最少的,也是最聪明的,从小就会读书。尽管你父亲为你没能当兵一直感到遗憾,为你做生意感到遗憾,但他还是非常喜欢你,看重你。

他在信上说,你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孩子。

为了将你们6个孩子顺利地抚养成人,1965年,我终于决定离开西藏,离开部队,回内地做一个专职母亲。对我来说,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因为我曾发誓永不离开那片土地,永不离开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人。

可我还是走了。我请他们原谅我,我让他们等着我,我说我一定会回来的,我让他们在天堂等着我。这些年来,我总是听见他们在叫我,苏队长,管理员,刘玉蓉,小冯,王政委,辛医生,还有我的三个孩子,他们说,回来吧,我们在天堂等你呢。

其实我知道,在那儿等我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我自己的灵魂。我有一种感觉,我的灵魂没有和我一起回到内地来,我只是身体回来了。我的灵魂一直在那片高原上。我迫不急待地想回到那儿去,与它汇合,与它重新合为一体。

没想到先回去的是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父亲明白我的心情,他最了解我。所以他才会在给我的信里说,别难过,我在天堂等你。

科学家们认为,大约在6千万年前,当时还是巨大岛屿的亚洲次大陆与亚洲的其他地区,曾发生过一次巨大而又难以置信的缓慢碰撞,这使得它们之间的整个海底猛烈地向上隆起,形成了西藏断层及环绕四周的山脉。后来,在远离大海的西藏,发现了许多海洋生物的化石,似乎证实了这一说法。

无论西藏是怎样形成的,它都是一个奇迹。

我为自己此生能走进西藏,走进奇迹般的雪域高原,并与它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而感到由衷的自豪,骄傲,和幸福。我和你们的父亲,我们走进了西藏,我们一直在走,我们走了一生。正如你们父亲说的,我们走得太远了,远得连自己的孩子都找不到我们了。

可我们无悔。

我太累了。

请让我结束讲述。

欧战军遗书

雪梅:

今天是我79岁的生日。我忽然觉得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这些话已经在我心里攒了一辈子了,我怕自己哪一天突然走了来不及说,把它们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从没想过我会活到今天,活到七老八十。从16岁入伍起,我就把自己的性命捏在了手上,而且随时准备撒手。但老天爷竟这么照顾我,让我好好的活下来,一直活到今天。不仅如此,还让我有了一个好妻子,有了一群好孩子。

雪梅,我想告诉你,这一生有你为伴,我很幸福,很知足。在漫长的艰苦的戎马生涯里,你一直站在我的身边,让我没有理由愁苦,没有理由孤单,没有理由软弱,没有理由不努力地向前走。我在内心深处,对你怀着深深的感激。

更让我感激地是,你为我生育和抚养了这么多的好孩子,他们全都让我感到快乐和骄傲。

老大木军,他的沉稳和厚道就像王政委,他的吃苦耐劳就像苏队长。他是最能够理解我们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就像我们的同代人。他是我们最可信赖的儿子。

老二木兰,从来就是个懂事的女儿,她的善良的心地和好脾气最像你,虽然她没有你年轻时的快乐,有些多愁善感,但她是我们最可以放心的女儿。

老三木槿,从小就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她的笑容总让我想起高原的太阳,她的美丽总让我想起尼玛,她是我们最疼爱的女儿。

老四木凯,他的优秀的品德,坚定的理想,百折不挠的性格,都和他的父亲一样。他是我们最骄傲的儿子。

老五木棉,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出生时遇到叛乱,上学时遇到文革,现在又下了岗。可她一直默默承受着生活的磨难,这让我心疼。她是我们最歉疚的女儿。

至于老六木鑫,虽然我常常批评他,但只有你知道,我是多么看重他。他的聪明能干,他的雄心勃勃,甚至他对我的抗拒都让我喜欢。他是我们最有希望的儿子。

无论哪一个孩子,我们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尽管做得不尽人意。我想今后的路,该他们自己去走了。他们会走好的。

雪梅,结婚的时候我对你说,我要陪你一辈子。但我们都知道生命是由不得我们的。我们得听从指挥。我有个感觉,我会走在你的前面。如果到了那一天,你不要难过,你要知道我并没有离开你,我不过是先走一步,去那个地方等你了。

我是个无神论者,我知道人死后一切都消失了。但我却一直坚信,我的灵魂会飞到西藏去。或者说,我的灵魂已经去了那儿。你记得吧,在我们最初相识的时候,我们曾谈论过天堂这个话题。那时候我说,如果有天堂存在的话,不是别的,就是我们为之奋斗的事业。现在我要说,西藏,那就是我们的天堂。在那片土地上,我们付出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生命和太多的情感。它们浸透了每一寸山川,每一寸河流,令辽阔而又冷峻的高原有了高尚的灵魂和鲜活的生命。那不是天堂是什么?

雪梅,我死后,请你和孩子们把我的骨灰送到西藏去,撒到西藏的河流中,撒到西藏的山峦上,撒到西藏的任何一个地方。这样我就可以和先离去的那些生命在一起了,就可以和我们早夭的孩子在一起了,就可以化作西藏山脉上的一粒尘土了。

那是我一直向往的事……

雪梅,我在那里等你,在我们的天堂西藏等你。

欧战军亲字于1998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