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四十六章

梨儿来一个礼拜了,秦惠廷怕误她事,总催她快回去,心里其实舍不得。梨儿还不死心,仍然不断地做秦惠廷的统战工作,惦记着把她爸鼓捣到乡下去,跟她和把势一起过。“你快回去吧,把爷们儿晾家里,你也真放心得下?”她妈也赶她。梨儿哼了一声:“我借把势俩胆子,谅他也不敢作妖。”话是这么说,梨儿还是心里长了草,把势的衣裳换没换?恐怕都味了,还有也不知道他吃得饱吃不饱……没等她动身,把势他爸他妈就托人送信来了,说让她多伺候伺候她爸,把势那,有他们老两口子呢,夜个,他们就已经去乡下了。秦惠廷嘴上假模假式地说:“你看,还得麻烦他们两口子,怪不合适的。”心里却豁亮多了,一想到他三闺女又可以陪伴在左右了,他就高兴,从桌上拿起罐头瓶子来。“来,吃两片橘子,去去火。”

梨儿说:“那是我妈给您的,您就留着吃呗。”秦惠廷拿勺连汤带水舀了一勺说:“我一个老头子吃这个干吗,这是女人吃的东西。”

这一天,桃儿她妈给她们做了韭菜合子,还搁了小虾米,几个姐妹抢着往嘴里塞,做得供不上她们吃,秦惠廷听着她们叽叽嘎嘎地吵吵,她们儿时的回忆又涌上他的心头——一晃,她们大了,而他也老了。这时候,桃儿拿了个合子递他。“爸,您尝尝我妈的手艺,我妈做别的不行,就烙合子香。”秦惠廷吭哧一口,烫得他直吸溜气,几个闺女乐得前仰后合,就瓜儿没乐,她心里有事。三道眉儿听说她爸病了,非要过来探望一下。她想,也好,借机叫爸爸妈妈跟三道眉儿见个面,蹚蹚道儿,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提前告诉她爸她妈,给他们打个预防针,别叫他们对三道眉儿忒冷淡了。

秦惠廷要叫孩子坐他腿上,孩子不坐,非赖在他妈妈怀里不可,“怎么不跟姥爷相好了?”他问。孩子其实不是不跟他相好,而是因为他眼睛不好使,只得用手上下摸他,孩子痒得慌。

秦惠廷不禁苦笑,心里很是失落,看来,他还得练,免得手上没轻没重。他要准备下半辈子靠这双手给自己带路了,现在,他撒尿都得老伴儿把尿盆给他搁好,站一边瞅着,让他尿都尿不出来。起码他得保证吃喝拉撒不用人管,自己能解决才行。“怕什么呀,老夫老妻的了。”他老伴儿说他。她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一个大老爷们儿凡事都得靠人家伺候,拿不起来放不下,那还算什么大老爷们儿!之所以有这样的念头,都是他的自尊作怪。

稍晚一点儿,一家人收拾了家伙,把桌子擦干净,开始喝茶,捎带脚扯扯淡。老秦家的闺女没喝茶的习惯,就秦惠廷一个人端个大茶缸子,其他人都以扯淡为主。

每个人都把听来的新鲜事,在这个时间说给大家,相互交流,这是一家子最亲密的时候。

桃儿她妈就坐在秦惠廷左边,以备随时帮他一把,她知道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支使闺女给他干这干那,尽管桃儿总是说“爸,有什么事您就吩咐,我来做”,他却一回都没用过她。几个闺女唧唧喳喳正欢的时候,秦惠廷竟打起蔫来,从打他眼睛不得劲以来,他就老是犯困,逮不逮就上下眼皮子打架……过去,只要几个闺女济济一堂围在他跟前,他就精神,美不够。

桃儿她妈说:“你炕上躺着去吧。”秦惠廷摇摇头说:“你们说你们的,我听着。”桃儿她妈硬是把他推到炕上,拉开毛巾被给他盖上。几个闺女赶紧踮着脚尖儿偷偷回到里屋,说话也压低了声音,桃儿她妈留下来,坐在他身边,一声不吭,像拍孩子一样地拍着他的膀头子,秦惠廷只觉一股倦怠在内心深处缓缓流动,很快,他就睡着了。桃儿她妈摸索着他的脑门儿,不烫,解开脖领子上的扣子,让秦惠廷松快松快,不勒得慌。

桃儿蹑手蹑脚地凑过来,咬着她妈的耳朵问道,“我爸睡了?”她妈点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头警告她——嘘,小声点。

人一老,睡觉就轻了,稍微有点动静就醒,她妈拉着桃儿的手进了里屋,还掩上了门,但留了一条缝儿。

娘几个聊了会子闲篇儿,也各就各位躺下了,刚刚都迷糊着,秦惠廷又醒了,他现在很难一觉睡到大天亮,总是一箍节一箍节地睡。

他摸着一根烟卷,悄悄地溜达到门外,半夜,街上已经消停了,他点上烟,使劲吸了几口,他一时迷醉在沉寂的夜色中,虽然马路对面有路灯,可是,他瞧不见,站半天,他想回去,一扭身,却感觉有一双手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那是桃儿她妈。

自从秦惠廷的眼睛失明以后,他老伴儿把家里的摆设重新归置了一下,桌椅板凳都贴边放,免得秦惠廷出来进去绊着腿,摔了。她的细心,秦惠廷心里有数,嘴上却一句话都不说。他知道,他要没有桃儿她妈恐怕没法活,他这个媳妇是娶对了,这得感谢他老爹,是他给他包办的。

他的那些老同事来,夸他窗台上的那两盆花侍弄得不赖,八哥养得也好,秦惠廷知道,那也都是他老伴儿默默帮他做的。以前早晨起来,这都是他的活儿,现在由她来做了,做了,也不跟他表白一声。

“谢谢你了。”家里没人,趁着清静,秦惠廷叫老伴儿别忙了,歇歇。她在他身边坐下,他摸着她的手说。

“你就嘴甜,闺女们一来,你就顾不上答理我了,哼。”他老伴儿幽幽地说。秦惠廷心想:这个老婆子吃醋都吃到闺女头上了,幸亏这辈子我没敢拈花惹草,要叫她逮着,她能把我倒栽葱挂在房梁子上。“你笑什么,蔫坏损。”老伴儿用膀子亲昵地扛了他一下。这要搁在年轻时,秦惠廷会就势将她揽在怀里,如此这般,现在老了,也只能捏捏她的手,意思意思。

晚上,秦惠廷对老伴儿说:“孩子总这么围着我转,耽误她们,我不落忍,你跟她们说说,让她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老伴儿说:“你是想叫我把她们都轰走?”秦惠廷说:“你在咱家里最有威望,她们都怕你,我要是跟她们说,她们都当我是放屁。”老伴儿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凡是得罪人的事,你都让我去,纯粹是拿我当枪使。”秦惠廷搂搂她,透过薄薄的背心,他能感受到老伴儿温热的身体,他说:“你心眼儿太多了,总误会我。”

睡在他们旁边的小继合,这时候吧嗒着嘴叫了一声“妈妈”,他们都竖起耳朵来,孩子会说话了,秦惠廷开心地坐起来,想去抱孩子,老伴儿又把他拽躺下。“别理他,这个白眼狼,整天我抱他哄他喂他,可他一会说话,还是先叫他妈妈。”

这就是天性,秦惠廷想。老伴儿说:“你最近变了。”秦惠廷说:“我知道,不就是变瞎了吗?”他老伴儿“呸”啐他一口,秦惠廷问道:“如果不是这个变化,那又能是什么变化?”他老伴儿说:“你最大的变化,就是现在睡觉不说梦话了,以前,脑袋一沾枕头就叨叨起来没完。”秦惠廷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老伴儿说:“你一天都干了什么,在梦里都说出来,一点不落。”

秦惠廷倒吸一口冷气,幸亏自己没出去风流过,要不都得泄密。老公母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外屋聊着,里屋里的几个人也没睡。她们父亲的病,使她们重新认识到这个家的重要性,她们的爸爸就是这个家的轴心。“明天有个人要来看咱爸。”瓜儿说,语速很慢,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告诉她们。“是你的对象吧?”果儿见过三道眉儿,就随口问了一句,而桃儿则关心的是:“我未来的姐夫长得怎么样?”瓜儿说:“长得不怎么样,长得很对不起大家。”梨儿替她说了一句话:“男人要什么长相?只要像个男人就行了。”瓜儿说:“不光长相不怎么样,还瘸了一条腿,是小时候车撞的。”果儿感慨一声:“真倒霉。”桃儿没言语,她无法接受一个瘸子当姐夫,有一个嘴歪眼斜的把势就够可以的了。瓜儿接着说:“还不光瘸,而且比我小好几岁。”在场的几个人听她这么说,都不吭声了。

不管她们反应如何,瓜儿总算是把牌摊开了,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姐求你们,一定得在咱爸咱妈跟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屋里关着灯,漆黑,主要是怕招蚊子,这样一来,桃儿几个也就看不见她大姐的表情了。见没人提出反对意见,桃儿只好挺身而出,二姐三姐都会明哲保身,她不会,她是直肠子。“大姐,你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条有身条,何必非要找这么一个,他配得上你吗?”

“除了他,我谁都不跟。”瓜儿说,她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就牙碜了。

她大姐因为行大,一直习惯于对她们姐几个指手画脚,很少这么低三下四,既然她已经把话说到家了,果儿跟梨儿只得应承她,要是她妈给人家脸子看,她们指定替她帮腔,做她妈的思想工作,只有桃儿想不通。“要叫我撮合你们,不可能,我只能保证我不说坏话就是了。”瓜儿本来奢望就不大,只要你不说坏话就行,她是那么需要三道眉儿,尤其是现在。夜风撩开窗帘,轻轻吹进屋,屋里显得很宁静,其实,宁静中的她们,谁都没有睡着,都在随着思绪潮涨潮落。反倒是外屋的老两口子已经安然入梦,桃儿她妈将头枕在老伴儿的胳膊上,不但丝毫不觉得硌得慌,反而备感舒适。从她迈进老秦家的门槛,秦惠廷就忙得要命,回来除了吃就是睡,像是赶脚的住店,现在好了,他天天守着她,再也不用跑跑颠颠的了,他是她的,他真真正正地属于她了。

她的白眼儿也躺在她身边,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褯子,瞅瞅他尿没尿,有这一老一少陪伴她的后半生,她知足,她翻个身呼呼睡去,她不知道她睡觉也打呼噜,而且比她老伴儿打得还响,只是秦惠廷从没告诉过她。

或许她的这个秘密秦惠廷也不知道。

这么些年,她都是在孩子大人睡了以后,才躺下,没等一家人醒过来,她又起了,生火做饭,把要穿的衣裳都给他们预备好,撂边上,省得他们起来赶着上班上学到时候抓瞎。她最大的享受就是串个门,说说家长里短,吹吹自家儿女,骂骂张三李四,眼下,她老伴儿离不开人,她把这个享受也给免了,但是一点儿不后悔。从打老伴儿歇病假以后,她早起的习惯就被他给扳过来了。“起这么早干吗?”他问她。“我给孩子们准备早点去。”她说。“她们都这么大了,自己还能饿着自己?甭管她们,接着睡个回笼觉。”她只好又躺下,瓜儿、桃儿她们洗漱时,她装着仍在熟睡,可是心里愧疚得慌,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