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清华确实没有辜负了陈可镜的期望,没过多久就为陈可镜生了一个儿子,取名还叫陈山子。夫妇俩觉得,山子虽然不在了,但山子不可能在他们的记忆中抹去,消失掉,便把山子的名字当成了新出生的孩子的名字。

由于是生第二胎,基本上没有什么妊娠反应,因此,在怀孩子的那几个月里,李清华几乎没有停止过一天的工作,仍然天天挑着染布的担子走街串巷给人家染布去,直到要生孩子的那一天晚上,吃过饭,李清华觉得肚子有点疼了,就对陈可镜说,看样子我要生了。

陈可镜又兴奋又紧张地说,是吗?我这就让阿茫帮着找接生婆去。

李清华却说,不要去请接生婆了,你帮我端一盆温水,拿一个碗来吧。

陈可镜不明白已经吃过饭了还要拿碗干什么,就问了问。李清华说,你别问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说着,李清华就把裤子脱掉,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生孩子。

差不多也就是陈可镜出去张罗的那一小会儿功夫,孩子就生了,陈可镜回到屋子,妻子脸色苍白,下体到处是血,刚生下的孩子已经在床上哇哇哭了。陈可镜想不到生一个孩子比撒一泡尿还快,心里就有些感激妻子。妻子这时在他的眼里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功臣,他恨不能把妻子抱起来到外面跑一圈。李清华本来想这事难免要有人帮忙的,没想这么顺利就生了,心里就想这孩子还真能体贴人,理解人,知道她有多艰难,也不敢给她增加痛苦,自己老老实实就来到这个世界了。就想他一定是山子跑来转世了,否则的话,不可能这么懂事。后来,李清华让陈可镜把孩子的名字叫做山子,当然跟这个也有一定的关系。

李清华接过陈可镜手里的碗,朝地上一扔,“啪啦”一声碗被砸碎了,她让陈可镜捡起一片碎瓷片给她,她接过来,麻利地把连着孩子的脐带用碎瓷片给割了。动作非常娴熟,看得陈可镜一惊一仄的。第一胎生山子时是他叫的接生婆,妻子的这种本事并没有显现出来,现在看着,让他简直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平时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心里怎么想也弄不明白她从哪学来的本事。后来,有一回当陈可镜问起她这件事时,李清华告诉他说她外婆家特别穷,穷到连外婆生孩子要请个接生婆都请不起。外婆这辈子一共生了六个孩子,除了第一个孩子外,其他几个孩子都是由外婆自己接生的。娘人聪明,干什么事一看就会。娘在外婆家是长女,她的后面还有一长串的弟弟妹妹,娘看惯了外婆一个个把弟弟妹妹给生了,又一个个亲自把弟弟妹妹给打理得清清楚楚。后来自己出嫁,自己生孩子,也就由自己接生了。李清华也一样,处在那样的一种环境中,她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学会了,现在轮到自己生孩子,自己学着接生也就相当正常了。

孩子一天天在长大,孩子不但像山子一样懂事,就连长相也跟山子一模一样,父母两个人便越发疼爱,山子长山子短地叫着,好像山子不小心给走失掉,现在又回到他们的身边一样。

妻子生孩子养孩子,自然就没办法去染布赚钱了。家里添丁加口,又少了收入,陈可镜便更不要命地出去拉车子了。但是,一边拉着车,陈可镜一边动不动就会想起金矿的事。高高的巫鲁山确实就在眼前,只要你一抬头几乎天天就可以见到它,那高高的山峦,那密密的林子,还有那缠绕在半山腰像绸缎一样的白云。应该说,只要面对巫鲁山,陈可镜就会浮想联翩,想得天高地远。巫鲁山的存在对陈可镜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诱惑。二叔在信里头提到的事,就像是一个警句,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催促着陈可镜千万别忘掉它,让他千万要去完成和实现二叔未尽的事业。二叔的信让他欲罢不能,想忘也忘不掉。陈可镜觉得眼前最为重要的事是必须找到二叔的那个姓张的朋友,只要那个打金的张姓朋友找到了,所有的问题也就得到了解释。可是,他要到哪里去找那个姓张的朋友呢?

陈可镜整日就在为这件事长叹短吁,魂不守舍。他非常伤感地告诉妻子,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可救药了,二叔在信里提到金矿的事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除非他找到了金矿,否则,他这一辈子天天都会被这件事折磨着。

他的执着引起了李清华的极度不满,因为从理智上说,二叔既然什么都可以欺骗他们,金矿的事难道就不可以骗他们吗?因此,他何必对那件事过于认真,凡事顺其自然多好,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对那件事近乎癫狂的态度,那是一点也不现实的,到头来只能给自己增加烦恼。

其实,陈可镜也明明知道二叔留给他的差不多是一个虚构的、神话一般的传奇故事,但他偏偏就是痴迷其中,并为之乐此不疲,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他几乎跑遍了整个沙捞越州,他一心想找到那个姓张的打金匠,可是找来找去,仍然没有找到他,这使得陈可镜非常的失望。不过,一路跑去,陈可镜虽然没有找到那个姓张的打金匠,更不可能找到什么金子,却让他得到了一个后来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重要发现。原来,有一次,陈可镜替车行老板去沙捞越州一个叫诗巫的地方办事,车过之处,他发现,那里有一处被热带雨林所覆盖,或完全处于原始状态下的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一望无际,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奔腾不息的拉让江从它的边上滚滚流过,水丰土肥。农民出身的陈可镜当看到那片肥沃的土地时,简直眼睛都发直了。他有点不知所措,他想不明白那样肥沃的一大片土地为什么就没有人去开垦去耕作?那该有多可惜呢!在国内时,农民们苦苦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还得不到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而这里的土地到底怎么啦?真的就那么贱,那么不值钱吗?是这里的农民不愿意去耕作,还是南洋的政府不让农民去开发?

但是不管怎么说,那一刻,身为农民的陈可镜心情无比的激动,那种激动是无法言表,是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那种心情简直不亚于地质学家发现了一座储藏巨大的金矿,石油勘测学家勘测到一个硕大无朋的大油田。他以一个农民的纯朴和精明在心里想着,要是能够在那里开发,然后种上水稻,或者一些热带作物该有多好,用不了多少年,他就会成为一个大地主大庄园主了。回到家里,他把这个兴奋的消息告诉给了妻子,并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说他不打算再拉黄包车了,他准备带全家人到那安营扎寨搞开发去。李清华却比他冷静多了,她说,你别做白日梦了,你要知道这是在南洋,又不是在中国,这里是人家的土地,人家能允许你去开发吗?陈可镜说,有什么不可以的,不开发反正也在那荒废着,不开发不一样在那长野草吗?

陈可镜话虽然那样说,心里其实也一点没有数,心里想也许妻子说的是对的,要是南洋政府同意让人随便开发,会有可能让那么多肥沃的土地长期荒废在那长野草吗?还不早让人家给抢光了?

其实,不管是陈可镜还是李清华,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当时的实际情况是,那是一片还没有找到主人的土地。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从地理位置上说,诗巫位于沙捞越州的西部,那是一个相当荒凉偏僻的地方,那里少有人居住,仅有的一些居民大都为马来亚人和当地土著人,如达雅克人等等。由于人口稀少,地却非常广袤,因此,发展的相当缓慢,不论是经济或是文化,仍然都非常落后,还处于一种原始的状态。于是沙捞越政府早就鼓励民间能够前往自主开发,并无偿使用自行开发的土地。尽管政府以种种优惠的政策吸引人们去开发那片土地,响应者仍然寥寥。

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或者根本不当一回事,但对视土地为生命的农民陈可镜来说,却是喜出望外。当他通过有关方面向南洋政府核实了这件事的真实性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有想到,金矿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比金矿还值钱的东西,那就是土地。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和生命,农民只要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陈可镜没有想到的是,当初在家时他把地给卖了,现在,他却又要把土地给找回来了,而且,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面对眼前的土地,陈可镜简直就像是一个穷汉走进了一座藏有无数金银财宝的宫殿里,欢喜得想不出该拿哪一件财宝了。

阿茫对陈可镜的决定不支持也不反对,万事开头难,他的最大担心是凭陈可镜一家人的力量,能否在那种相当艰苦、近乎蛮荒的地方生存下来。

老实说,这时的陈可镜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乐坏了,他不可能去想那些将要面临的困难,更何况,任何的困难对陈可镜来说实在不算什么,陈可镜穷苦出身,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什么苦没有受过?还在国内时,有一年,他去给村里的一个大东家割稻子,一个人一天割两亩,从天才刚刚亮开始,一直割到太阳落下山,月亮升起来,一整天时间,连腰都不直一下。在他们村子里,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一天可以放倒两亩稻子的人。因此,陈可镜在村里还落了一个绰号,叫陈二亩。当然,就陈可镜本身来讲,到两亩地的稻子割完,那个累呀,感觉差不多腰都已经断了。

陈可镜是下定决心想要开发那片富庶的土地了。这天到了下半夜,陈可镜还依然睡不着,他兴奋极了,他已经在心里为将来描绘了一幅幅美丽的蓝图,在那幅蓝图里,有蓝天,有白云,有奔跑的牛羊马群,有一望无际、随风起舞的稻浪,还有成片成片的橡胶树,油棕和胡椒。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向李清华讲述着描绘着那一幅幅蓝图。他告诉李清华,二叔在信里告诉他的金矿他是找不到了,其实也一点不符合现实,因为,从本质上说,他和李清华都还是农民,作为一个农民,他们必须现实点,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换上什么衣服,他们仍然得记住自己还是一个农民,这一点是永远无法改变,也不能够忘记的。既然是农民,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土地,一个农民要是没有了自己的土地,那还叫什么农民?而现在,土地就在眼前了,只要你肯付出劳动,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是在自己的国家连做梦都不可能得到的,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为什么不去努力呢?他没完没了说着,越说越激动,就像是那一切都已经变成现实了似的。

李清华呢,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顺从就是美德。作为妻子的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男人的性格。当自己的男人一旦下定决心,想要成就某件事时,你就是九头牛也休想把他给拉回来了。眼下,她只是瞅着自己的男人笑着,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灿烂,这是他们夫妻俩来南洋后,她第一次心情这么的好。男人的心情好,她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过,开心过后,她仍然怀有一丝隐隐的担忧,她想不明白那样肥沃的土地为什么会没人要,她不停地问着丈夫南洋政府是不是真的鼓励大家去那里开发,要是花力气开发了,政府又给收回去那该怎么办?那不是白白浪费时间,浪费精力了?

陈可镜这时心情极好,所以他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地向妻子作解释,他让李清华不要有过多的担心,他说,政府鼓励到沙捞越州自己开发那片荒地是天下皆知的事,只是刚刚到南洋的中国人不知道罢了,政府现在担心的是没有人去那里开发,作为他们来说,说干就干好了,完全没必要怕这怕那,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

两天后,陈可镜便携妻小去了诗巫开发土地。其实,坦白地说,到那片荒地上开发的陈可镜并不是第一家,在他们之前,整个拉让江流域,实际上已经有不少中国人拖儿带女先行到达那里,盖上草房,挖出水井,在那茫茫无际的荒地上安家了。就在陈可镜一家人到达荒地的那天,便有一群中国人也赶到那里,加入了开发土地的行列。陈可镜看得出来,那都是一些农民,他们骨骼粗壮,皮肤黝黑,衣衫缀满了补丁,甚至有点破烂。他们的所有家当就是在肩上挑着的那些东西:锄头,镰刀,箩筐,水桶和一床被子。他们的到来,让陈可镜除了感到亲切外,还让他吃了一惊,心里想,他们比自己还精呀!他们究竟从哪得到的消息呢?便想还好自己果断,要是犹豫不决,就耽误大事了。

随后,陈可镜和李清华,夫妻俩带着山子,在那片大草地上找了一个干燥、向阳、背风的地方,用荒野上现成的灌木和苇草盖起了一座草房。草房盖好后,陈可镜站在门前欣赏着,越看越满意,心里想,到哪里去找这样美妙的地方呢?看看吧,屋子后头有树,屋子前头就是拉让江,就是沙捞越最大的河流,清澈透明的江水从屋子前滚滚流过。江两岸,是极目千里的肥沃的土地。也就是说,那里是他的庄园,现在,他已经是这片庄园的主人了。

夜里,躺在自己新盖起的草房里,到处闻得到苇草散发出的阵阵芳香,听着拉让江的江水哗啦啦地响,陈可镜陶醉其中,觉得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和满足感。这里有的是地,你可以栽种芭蕉,菜蔬,水稻,你爱种什么就种什么。只要你耕耘了,你就会有收获。如果你想尝尝鱼腥,随时都可以下江里捕捞去,江里有的是鱼虾。想到这,陈可镜微微笑了。到南洋几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这时,他忽然看见李清华在默默垂泪。窗外,旷野上清冷的月光泻进来,照得她的泪水在闪闪发光。陈可镜并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哭起来,女人真让人搞不懂,他以为妻子在后悔跟他来这里过苦的日子。

而事实上,陈可镜完全想错了,李清华是一个非常顺从的女人,嫁鸡随鸡的思想早已在她的头脑里根深蒂固,想铲除也铲除不掉。自己的丈夫既然选择了这里,她和孩子不可能不跟着来。她之所以掉眼泪,完全是为自己到南洋两年多来,终于第一次住上了自己的房子高兴的。尽管,这个房子是如此的简陋,或者说简直不能叫房子,但它毕竟是属于自己的,是自己和自己的男人一根木头,一把草,辛辛苦苦盖起来的。睡在自己家的房子里,心里踏实,自在,没有那种寄人篱下的困窘和不安。于是一种幸福感从她的心底弥漫开来,充斥着她的整个身心。她激动得掉泪了,她把自己的男人揽在了身边,动情地说,多好的一个地方呀!其实咱们早就该来了,咱们为什么到了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呢?以后,我们什么地方也不要去了,永远就在这安家。

陈可镜说,你不后悔跟我来这里了?

李清华说,后悔什么呀!你看那么多的中国人都来了,他们还不都是冲着这片好土地来的?

陈可镜说,咱老家那些没地种的穷苦乡亲要是知道有这么一大片土地荒着,恐怕半夜都得扛起背包往南洋跑了。

李清华说,他们在家里已经习惯了,他们不会愿意来的;就算愿意来,他们出得起到南洋的盘缠吗?你这一说我倒想起黄泽如和香香他们,要是他们愿意来,跟我们一起开发就好了。

其实,李清华的这些话是在替陈可镜说的,李清华说出了陈可镜心里想要说的话。陈可镜平日最讲义气,为了朋友,他可以为之肝脑涂地,两肋插刀。更何况,黄泽如这个朋友对他来说还不单单是一般意义上的那种朋友,他们在最艰难困苦的情况下结成的生死情谊,简直比亲兄弟还要亲,不管到什么时候,他也不可能把他给忘了。现在,听李清华这样说,心里就越发想着他们。但是,李清华才说过,就又开始在心里担心了,她知道,黄泽如毕竟和陈可镜不一样,黄泽如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读书人,而开荒垦殖完全是农民们干的事,他吃得了这个苦吗?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给了陈可镜,陈可镜却认为她过于担心了,在他看来,进士也好,举人也好,哪怕你在中国是一个皇帝,也只能说那是在中国的事。到了南洋,到了人家的国家,你就只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侨民,是沦落天涯海角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的身份已经不再高贵了。陈可镜说,这一点,黄泽如非常有自知之明,早就已经做到了,不管是来南洋的路上,还是中间两人所共同经历的种种磨难,他觉得他已经找不出黄泽如身上哪怕一丁点举人的影子了。环境能够改变人,在那样的环境中,你黄泽如去向那些海盗说自己在中国是一个举人,岂不是笑话?

陈可镜他们这边还在想着要不要叫黄泽如他们一起来垦荒,黄泽如却已经带着一家子人直奔诗巫来了。那是一年后的一天正午,那时,陈可镜夫妇已经在荒地上开出了十几亩的水田和旱地,种上的稻子和芭蕉,大获丰收。陈可镜忽听有人在不远的地方喊自己的名字,心里想,在这样的一个鬼地方还会有谁能够认识自己呢?抬头一看,只见门口不远处大大小小站着几个人,除了小孩外,两个大人背上都扛着大包小包的。看得出他们是从远道来的。陈可镜看着看着,不禁激动地大声喊起来,黄泽如!我还没去找你呢,你小子倒自己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