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农的园林世界

农很年轻的时候,大约二十岁吧,在大山里迷过一次路。当时她累极了,就坐下来靠着一棵大松树的树干休息。她刚一坐下去,视野里的景色就完全改变了:树林后退到了远方,一个美丽的、灼灼闪光的园林世界显现在眼前。但是这个中国园林并不是每一处都那么明丽,沿着园林的中线,有一半园林被阴影笼罩,仿佛睡着了一样。

农出于冲动跑进那阳光灿烂的一半,仔细地观察了长亭和小桥流水、花坛、红色院墙和参天银杏。她听到有一些童声在唤什么人,她激动得不能自已。院墙内的青石板地上刻着一些象形文字,当她弯下身去看时,文字就消失了,而当她一直起身来,那些文字又出现了,一个一个的像小人儿一样望着她。石板缝里的地衣是深黄色的,显出久远的年头,也许上千年了。正当她流连忘返于那些奇花异草时,她忽然记起了另一半。

她往那阴暗所在的方向跑了又跑,却始终接近不了。那睡着了的另一半具有魔法。也许不是什么魔法,是根本不存在吧。然而在奔跑中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大马路上。她想退回到马路对面的树林里去,一队卡车开过来了,将她拦在路的这边。到卡车走完时,穿工作服的小伙子跑来问她:

“是你在军事禁地停留了吧?还不快跑!”

于是农跑回了家。后来她从未向人说过她的那次遭遇。她总梦见那个失去了的另一半——她在黑暗中扶着院墙辗转,从圆形门洞穿出又穿进,地上有细碎的、银子一样的月光。也许那真是军事禁地,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禁地,但又确确实实存在着。不知为什么,当她遇见煤永老师时,她立刻记起了那个园林,那阴影中的另一半。

有时候,农会盯着煤永老师的背影看。她从那背影上看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中线。这种时候,农往往无比震惊,一连好几天心神不定。她总觉得她所爱的这位男子有很多她捉摸不透的地方,她跟不上他的思路,因为她不是善于思考的人。农一个人独处之际,就会想起这件令她烦恼的事,虽然她同煤永老师在一块时是如此的有激情。一个身上有阴影的、让人捉摸不透的人,怎么能向他托付终身?既然迟早要分手,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时间长了痛苦不堪。就因为怀着这种思想,农在结婚前的那段时间疏远了煤永老师,因为她觉得煤永老师并不像她爱他那样爱她。他太深不可测了。

农是个凭直觉行动的女子。一开始,是煤永老师对教育事业的痴迷打动了她,并且她完全理解那种痴迷。她认为那种东西同园林之美属于同一类型——既庄严、大气,又充满了毛茸茸的质感。很快她就离不开这位小学老师了。

“您的思想里头是不是总有一些深沟?”年轻的农问煤永老师。

“当然啦,我是教育工作者嘛。”煤永老师爽快地承认。

他没有进一步说明,也许因为无法说明。农因此很不满。不满归不满,她仍然深深地迷恋他。在外人看来,煤永老师长相普通,只不过是个快要步入老年的男子。他的美是内在的气质之美,农能领略这种稀有的美,她对自己在这个方面的能力很自信。可是她对自己能否进入他的心却很不自信。煤永老师不是容易冲动的人,正是他的冷静和深邃如同磁石一样吸引着农。有时候农会半恼怒半欣赏地称他为“另一半”,有时候,农则无缘无故地陷入悲观。

农又去过几次军事禁区,透过铁丝网,她看见了长亭,长亭的后面是湖,湖里长着荷花。她再也没法穿过铁丝网,躲过哨兵。那些哨兵全副武装,好像随时要朝她冲过来一样。仅仅有一次,那哨兵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问她:

“您对这里头的景色感兴趣吗?”

“是啊。”

“其实啊,这种地方不宜多看,看多了会做噩梦。”

“可我的工作就是设计这种园林。你做噩梦吗?”

“我早就习惯了。”

农觉得这个小哨兵不会拦她,就从那张门走进去。她刚走到花坛那里,就听见两颗子弹挨着她的头部飞到前面去了。她吓得瘫在了地上。

那是最后一次,之后她再也没去过那座大山。从那以后,长亭老是在她脑海中出现。她设计的那些园林里都没有长亭,她认为长亭完全是多余的。可是长亭纠缠着她,不肯放过她。坐火车时,朝窗外看去,长亭甚至变成了半空的天桥。然而最可怕的还是园林里的那条中线。尽管她小心翼翼,将园林设计得完全不对称,但在结束时那条中线还是会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弄得她沮丧不已。第一次在煤永老师的背影上看见那条线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当即就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她费了好长时间才使自己慢慢习惯。

农时常想,煤永老师安详自如,能很好地协调内心的矛盾。为什么她做不到这一点?也许她同他长期在一起的话,能跟他学到这种技巧?但好些年里头,她一直没有把握,她心里充满了沮丧感。即使紧紧地拥抱着他,她也感到他的心同她离得很远。有天半夜,煤永老师醒来了,她也醒来了,她听见他在黑暗中说话:

“你可以把我设想成最里面的那几处园林之一嘛。”

“你是不是认为我要求得太多?”农问。

“不,你的要求很合理,它令我惶惑。”

“难道我多年来设计的那些园林就是你?”

“我不那样认为。”

然而农却为此痛苦了。是云雾山的那位护林人让她豁然开窍。

那时她失魂落魄地在山间走,想寻找“最里面的那处园林”。从前她在军事禁区发现的园林也属这一类。她却找到了护林人。

护林人看着地上发呆,没有听到她走近。

“您好。您寂寞吗?”她轻轻地说。

“怎么会寂寞?我的生活太热闹了。”他抬起一张兴奋的脸。

“怎么个热闹法?”

“在山里,你盯着一个地方看,你就会看见宇宙。”

他不愿同她深入地谈下去,他的观察正在兴头上。后来他简直将她忘记了。他的那种狂热深深地感染了农,农几乎是欣喜地跑回了家。

后来便发生了古平老师邀请她去教课的事。在离开煤永老师的日子里,农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生活变得非常有激情,每天都有新发现,有做不完的有趣的工作。每前进一步,解决一个问题,她就忍不住对自己说:“我的园林原来在这里!这就是另一半!”她没有想通的是这个问题:煤永老师究竟是阻碍了她还是促成了她的变化?从前她看着这位老师兼情人的眼睛时,总看不透他,虽然那眼神很诚实。

她的工作越顺手,创造的激情越高,她就越深切地感到同煤永老师分手是个错误。难道不是他于无言中诱导她发现了园林的中线?他虽然不对她谈深奥的问题,可她感到不论谁同他生活在一起,或迟或早都会产生追求的激情。他性格中有种类似酶的东西。

和煤永老师结婚之后,农的困惑似乎消失了。婚后的日子平淡中有紧张,当然也有激情。农发觉自己看不见丈夫的背影中的那条中线了。困惑是否已经彻底消失了呢,农没有把握。她在等待,她想,这个人性情中那些隐秘的东西总会慢慢显现出来的——此时她已变得成熟了。

秋天里,农和煤永老师,还有古平老师和蓉四个人一块去郊游。在半山腰休息时,煤永老师不见了。当时古平老师和蓉靠在树干上打盹,农一个人在周围溜达。他们休息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农绕着那块石头慢慢走。她一抬头,分明看见丈夫从一条很窄的石缝里从容地走出来了。她跑到近前去看,看见石缝还不到手掌那么宽。煤永老师的头发上沾了几片草叶。

“怎么回事?”农看着他的眼睛询问。

“我刚才去了一家人家,他还没有搬走,这里的吸引力真大!从前我常带小蔓来这里采蕨菜。”

“蕨菜一定长在岩石缝里吧?”农阴沉地说,“其实我也很想去石缝里看一看。”

“好啊。下次我带你去。不是这种岩石,那块石头在另一座山上,那里头的氛围非常神秘……当然这里也有蕨菜,是在路边的护坡上,质量远比不上岩石缝里的那些。”

这时古平老师在叫他们了。

后来煤永老师好像把自己的允诺忘记了,农也没有提起这事。

深夜里,农又看见了最里面的那个园林,园林里头很黑,只有点点灯火在忽明忽灭。那是个让人不安的地方,却令人神往。也许总有一天,她会到达那里,也许永远不会,她不知道。

那次郊游之后过了两个星期,农和古平老师之间有过一次深入的谈话。谈话发生在山上的办公室,也就是原来的寺庙里。她、蓉,还有古平老师下班后在办公室喝茶休息一会。后来蓉去另一间房里弹钢琴去了。农抓住机会要求古平老师给她讲讲煤永老师青年时代的逸事。一开始古平老师显得面有难色,后来忽然说开了:

“你的丈夫啊,他的确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他和许校长,究竟谁更难以捉摸?没人做过这种比较吧?只有我时常暗地里做这种比较。他具有化石的品质。我要说,农,你没看错人。”

“化石?”农吃了一惊,打量着古平老师陶醉的表情。

“就是化石,这个比喻很适合他。我与他同事几十年,我从来没看见过他什么时候乱了阵脚。他女儿的妈妈那场惨祸发生后,没人帮得上他,他独自挺了过来……他仍然很幽默,不理解他的人还以为他薄情呢。乐明老师离开时我也在场,当时她脸上的表情并不痛苦,她说了一句‘拜托了’,然后就睡过去了。她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

下午三点了,太阳正在偏斜,蓉在弹一支不知名的曲子。农怀疑那是蓉自己写的曲子。不知怎么,农从那音乐里听出了煤永老师的气质,她听了很不安。

“如果一个人的爱没法让他的爱人领略,那还是不是爱?”农低声道。

“应该不是吧?但人怎能马上肯定不能领略?这世上什么事都是可能的。你不是也在教育学生这样看问题吗?这是个奇怪的时代,你同我一样听到了时代的脚步正在临近,就像这琴声——听……”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在对她耳语。

“我有点羞愧。我总在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她也用耳语回应他。

“想吧想吧,鸡毛蒜皮很好嘛。那段时间你要同他分手,我还为你感到庆幸。后来你杀了个回马枪,我同样为你感到庆幸。生活啊,就是这样的。我们时代的生活。”

农和古平老师谈话期间,那琴声一直在室内飘荡。农的心里想,真好,这音乐就是煤永老师,这也是她心底的“另一半”。可是后来,当她走进室内去问候蓉时,却发现她根本不在那里,钢琴的琴盖也关闭着。清洁工朝她走过来,笑盈盈地对她说:

“您找蓉老师吗?她一小时前就下山去了。”

“可刚才她还在弹钢琴啊。”

“您可能记错了。这屋里没有别人嘛。”

农心里觉得怪怪的,可又不好再多说,就返回去找古平老师。

清洁女工跟在农的身后说:

“古平老师也同蓉老师一块下山去了。”

农不再吭声。她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躺在那张小小的沙发床上,一会儿就睁不开眼睛了。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睡过觉了一样。她做了些梦,有的甜蜜,有的忧伤,每个梦里都有园林。那是她从未设计过的、不对称的园林。虽然她知道自己没有设计过,但一见之下还是很熟悉。醒来之后她判断出梦中的形象都是由于音乐的影响。她开了灯,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三点钟。有人在弹同一首曲子!

是蓉。灯光下,她的脸有些苍白。

“农,我放心不下你,所以走到半路又回来了。”她轻声地说。

“蓉老师,爱一个人是不是很艰难?”

“对有些人来说是。可是多么美!对吗?”

“谢谢您,也谢谢古平老师。我但愿我生在那个时代。”

“可是你已经生在最好的时代了。”

“啊,我今后决不抱怨了。”

蓉合上琴盖,和农一块走到外面。有小动物顺着墙根溜,发出响声,蓉说那是美女蛇。她又问农知不知道云医老师同两条蛇的恋情的事。农回答说她听学生说起过。农随即轻叹了一句:“那就是幸福。”

庙门口前面的坪里有一排不知名的大树,开着浅红色小花,不过此刻她们看不见那些花儿,只是隐隐约约地闻到花香。农感觉到蓉在微笑,好像要说点什么,她果然说了:

“凌晨这个时候,它们有时上树。”

“谁?”

“美女蛇啊。云医老师常常回到这里来。我想,这就是那种不可思议的事吧。可是多么美!”

“蓉老师,我爱您。我明白了。就好像雾散去了一样,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它们是来听您弹琴的,它们忧伤而幸福。最重要的是,它们在从事一桩事业。它们比我自觉。”

她俩谈论着这类事,渐渐地走下了山坡。天亮时她们到了山脚下,她们看见猎人带着猎枪走出自家的院子,那是迟叔。迟叔出门打猎代表着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两位女士早上好!我不是屠夫,我只是喜欢在云雾山制造动荡!你们的校长让我坚守岗位,我只好从命。”

“迟叔早上好,我们对您无比敬佩。”农大声说。

蓉没有说话,只是在微笑。农发现蓉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孩童的眼睛一样。她忍不住在心里模仿蓉的口气说:“可是多么美!”

她俩没有看见在院墙后面的小屋里,朱闪那双灼热的大眼睛正盯着她们看。小姑娘很羡慕这两位女士,她暗暗在心里决定:将来也要做她们这样的人。虽然她并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

农正要转向蓉,向她说道别的话时,忽然发现蓉不在了。

在农的面前,那条青石板小路出现了,她走过了那些熟悉的标志,很快就看到了红色的院墙,她穿过六边形的院门,直奔园林中线另一半的阴暗部分。她什么都看不清,一只鹦鹉在黑暗深处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来了就来了,去了……”农朝它发出声音的方向迈步,开始谨慎,后来就放胆向前,再后来就不管不顾了。她很诧异,像她这样的人,并非狂妄之徒,是怎么可以像今天早上这样行路的。她没有方向感,也没有目标的引导,但却可以感到自己的脚步是有定准的。是的,她走在正路上。她只要走,就有行走的动力。至于前方,也许是她多年在心里设计的没有实现出来的园林的核心部分。不然的话,它怎么会如此魂牵梦萦,动不动就在她生活里露脸?也许,它竟是她丈夫那颗深奥的心?现在,中线已经被她越过了,鹦鹉的声音也渐渐地弱下去,脚下的硬地似乎变成了软软的荒草,一些虫子在草里面发出含义复杂的声音,有点像催眠,又有点引诱的意味。农站在原地想要思考一下,但她的思想像断了的线一样收不拢,与此同时又像一盘既定的棋局一样推进着。她再次迈步之际,长亭就在半空中出现了。“啊,长亭。”她在心里叹道。这是夜晚的长亭,有一些黄色的灯笼悬挂在亭子间和长廊内,不那么亮,刚好勾出长亭的轮廓。那长亭同她若即若离,有时触手可及,有时远远地拉开了距离。农不知疲倦地走了好长时间,仍意犹未尽。此时在她记忆里出现的,既不是煤永老师,也不是蓉和古平老师,而是她久已过世的父亲。在霜冻的早晨,大地白茫茫一片。父亲在黄土坡上手搭凉棚眺望远方。而那远方,正是农所身处的这个园林。

农兴奋地跑起来,一会儿园林就消失在她身后。她激动地喘着气,盯着眼前的那块木牌停了下来。那木牌上写着“军事禁区”四个大字。穿迷彩服的哨兵正朝她举枪瞄准。农向那人挥了挥手,拐到了旁边的水泥路上,头也不回地进城去了。

她是傍晚回到家里的。她和煤永老师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白天在城中看见的情景就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她记得城市在她的眼前展开了,原来的中轴路成了那根中线,中轴的一边阳光灿烂,另一边黑雾笼罩。农出于心中的冲动又想往黑暗的一边跑,但老是有一块钢板似的东西挡住她,将她弹回来了。这期间她曾遇到五里渠小学的校长,她问校长为什么她没法去“另一半”,校长说:“这还不明白吗?那边有的,这边都有了。”农沮丧地在太阳底下游荡了好一会之后,一位书店的女老板叫她的名字,请她进去喝一杯咖啡。那女老板是一位热带美女,很像狮子,她的名字叫沙门。

“我的朋友谈起过您,她对您无比钦佩。”沙门说。

“她叫什么名字?”

“我暂时不告诉您。她可能会出现在您的生活中。能够结识你们这两位女性,我感到很荣幸。您对地中海地区的植物感兴趣吗?”

“我对所有的植物都感兴趣,因为它们同我的工作有关。”

“这下我就放心了。”

“您对什么事放心了?”

“我也暂时不告诉您。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从书店里走出来时,农很恼怒,可又不知道该对谁发火。她在小小书店的咖啡室也看到了那条中线,是在人造豹子皮的装饰墙上看见的。她伸手去摸阴暗的那一边,却摸到了烙铁似的东西,于是发出尖叫。她发出尖叫时,名叫沙门的女老板正陷在冥思中不能自拔。

农忍不住将书店里发生的事告诉了煤永老师。煤永老师一边吃饭一边很感兴趣地听她讲,但从头至尾不提任何问题。这一来,农的注意力就涣散了,她看见她丈夫的背影从中裂开来,黑的半边更黑,亮的半边却消失了。

“你,你!”她指着那背影说道。

“啊,你从那里过了桥,然后再穿过椰林,地面就开始颤动。那时你看见我了吗?”煤永老师的声音在屋角响起,“我是同你一块设计那个园林的,你进了院门,我也进去了,但院门的那头还有院门。园林不对称,有少年绕着花坛奔跑,是不是谢密密?农,你辛苦了。从前,我们是在长亭相遇的。那时,长廊几乎没有尽头,我们走了那么久,几乎没有向两边看一眼。如果我们侧转脸,面对那株梅花树,流水也许就会漫过我们的脚……”

农用力眨了眨眼,看见煤永老师站在窗前了。她默默地收拾碗筷,端到厨房里去。

“每次我站在窗前,总有个人在对面提着马灯,那是不是你?”他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也许是我,我的确提着马灯在树林那边穿行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提马灯走来走去的人不止一个。”

有人敲门,然后门开了,是小蔓进来了。

“农姨,我在城里看见您同美丽的书店老板在一起了。那个人我认识,她很特别,是能够让人夜夜梦见的那种。”

小蔓在沙发上打开一本书开始翻阅,她告诉农,这就是书名叫《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的那本书。农说她听煤永老师说起过这本书。但是农没有同小蔓议论这本书,而是进到里屋同煤永老师谈起了这本书。

“那里的植物很美。”煤永老师微笑着说,然后就不再说下去了。

“那本书同园林有关没有呢?”农困惑地问。

“应该有关吧。我还没有细想。”

他俩关了灯,相互搂着站在窗前朝前看。然而夜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又听到风吹树叶的响声。过了一会儿,有一个黑影跑过,口里喊着一个名字,很快就跑远了。农咕噜了一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煤永老师没有回答,更加紧紧地搂着她。

几天后,农在课堂上给学生讲授的并不是地中海的奇花异草,而是本地常见的药草和野花。其中有“矮地茶”、“七叶一枝花”、“威灵仙”、白辣蓼、麦冬草、黄菊花、金银花,等等。她带着学生进大山实地考察,甚至设法钻进了煤永老师和小蔓去过的那条岩缝。

当时她同七八个学生在山上挖麦冬草,准备挖了拿回去送给镇上的中药店。有一丛麦冬草出奇的茂盛,体积很大。她和学生们犹豫着要不要挖时,一个调皮的学生举起了锄头。一锄挖下去,植物和泥土纷纷陷落,大黑洞露了出来。他们不由自主地鱼贯而入,进入了那条狭窄的裂缝。农一进去就发现自己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但不知怎么又有种回到家的熟悉感觉。有点点光斑洒在崖壁上,她闻到了蕨菜的香味,但没有看到它们。脚底下是很厚的苔藓,她坐在苔藓上休息,听到学生们在岩石里头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她想,原来这块巨大的岩石里面有这么多的通道,那不是有点像蜂窝吗?多么异类的石头!岩缝也怪,虽然很窄,却容她自由地转身,她可以爱往哪个方向就往哪个方向走。而且不论往哪个方向转身行走,都能够模模糊糊地看见崖壁上的光斑。走了很长时间(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农慢慢地悟到,这条通道所勾画的,正是最里面的那个园林的轮廓。学生们所走的,也是这同一条道,只不过是无止境地蜿蜒。所以岩石内部并不是蜂窝状,是一个连接着一个的通向地底的无数园林图案。当她坐在地上深思的时候,她就感到自己和煤永老师是贴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了丈夫的体温——没有肉体,却有体温,真是美妙的体验。

从那岩石缝里回来后好久好久,农仍然对她用脚步画出的园林轮廓记忆犹新。她又做了几个创新的设计,都是基于岩缝里走出的图案的发挥。她生平第一次对于自己的设计有了些把握。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又独自一人去寻找过那些野麦冬草,然而就像她预料的一样,她根本找不到它们了。她问一位女生,女生回答说:“我们将麦冬草全部挖光了。”她又问女生在那岩缝里有什么收获没有。“收获?”女生困惑地说,“那里头只有一条死路。”于是农又去问一位男生,男生也说岩缝里的通道是绝路。农不再追问,她从学生们的话里头听出了言外之意。她想,学生们有意跺响脚步,是在向她发信号。农处在亢奋之中,她要设计出一处气势宏伟的园林,园林里的长亭要一直通到天边,长廊底下要流水潺潺。但是她脑海中的设计落不到实处,也就是说,那些设计很可能完全是空想,无法实施。她看到有几位学生在窃笑。

农的欲望之火被煽起来了。她一有空就上山,坐在从前生长野麦冬草的那个地方发呆。现在那里只有黄土和光秃秃的岩石,岩石像铜墙铁壁,连个蚂蚁也钻不进去。有一天,当她坐在岩石上的时候,朱闪同学一路采着蘑菇来到了她面前。朱闪不是农班上的学生,但有时来听她的课,农认为她是个天赋很高的学生,而且勤奋。

“老师,您相信岩石上会长出蘑菇来吗?”

“怎么回事啊,朱闪同学?”农注意地看了看女孩。

“这是真实的事。我接连好几次看见了,它们都长在我够不着的地方,就是说,长在光秃秃的悬崖上,直接贴在石头上。”

“那影像令你烦恼,对吗?”

“对。还不只是烦恼。”

“这并不可怕,这种事会过去的,过去了你就喜欢上它了。”

“我现在就喜欢。要不我不会老是来采蘑菇。”

她像山羊一样在岩石上跳着,随后就消失在岩石的后面了。农又想起了蓉说过的那句话:“可是多么美!”现在她坐不住了,她希望自己像朱闪同学一样干点事情,而不是在脑海里搞设计。可是她能干什么呢?好像她能够做的,就只是苦思苦想。再说学生们不也在诱导她冥想下去吗?或许她应该像朱闪同学一样,一边采蘑菇,一边去发现那件事的真相?

她用小锤子触了触石头,那岩石居然发出空洞的回响。农内心的震动非同小可。她抬头时,视野里又出现了哨兵。哨兵这一次没有举枪瞄准她,却显出害羞的样子,垂着头走到她面前。

“您在唤我吗?我住在那底下,好多年也没人唤我一次。”少年红着脸说。

“你们下面的人都这么敏感吗?”农好奇地盯着他看。

“敏感?对,我很敏感。但我们那里的人大部分都耳聋。他们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了,差不多人人都如此。”

“专注于什么事?”

“像你们学校里的人一样,要搞创造发明。”

当少年说出“创造发明”这几个字时,两眼就射出明亮的光。他忽然对农失去了兴趣,一眨眼工夫就像朱闪一样消失在岩石后面了。农想,莫非朱闪同学也是属于那下面的?她记起了朱闪的烦恼,她看得出来,这位小哨兵也有同样的烦恼。大而白嫩的蘑菇长在坚硬的岩石上,这幻象可不是经常出现的,它更多的是令人着迷。

尽管她常去岩石上,野麦冬草却再也没有长出来。

她向煤永老师讲了她的遭遇。煤永老师对小哨兵很感兴趣,他说他在那里时,哨兵从来没出来过。

“还是你身上有磁力啊。”他感叹道。

“关于岩石里面的情形,各人有各人的描述。”农脸上浮出梦一般的表情,“我的学生像你一样不对它做描述,我想,你们共守着一桩秘密。但是女孩朱闪的话已经将谜底透出来了。这位朱闪同学,她有一个什么样的过去?她真是个小精灵。”

“她是校长派出的特务,虽然她并不知道。”煤永老师说。

“真深奥。”

校长叫人请农去办公室谈话。

“我要感谢你。你已经成了我们学校的生力军成员。”校长说。

“我还不是你们编制内的正式老师,只不过是古平老师请我帮忙,我一动心就答应了他。”

“没关系,我们学校其实没有编制,是自由组合。难道你不认为自由组合的单位凝聚力最强吗?”校长从眼镜的上方盯着她。

“啊?”农的脸红了。

“没关系,你已经适应了,你担负着最重要的任务。”

“我很惶恐,我还没怎么同其他人联系呢。”

“你太谦虚了。”

校长说完这句话后就沮丧地垂下了头,他仿佛沉浸到一种另外的情绪中去了。当他再抬起头来时,农觉得他已经不认识她了。他用散乱的目光在空空的办公室里扫来扫去。农心里一急,就不管不顾地向外面走去。她听见校长在办公室里用尖细的声音喊道:“你不要放弃他!”

农走到球场那边了,校长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她变得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家还是应该去一个别的地方。她记得自己先前同人约定了在城里见面,可是她已想不起那人是谁,自己为什么事要去见他了。

在校园门口遇见古平老师,他问她:

“珂农老师,您进城去吗?”

“我进城?我为什么进城?”农茫然地左右顾盼。

“那是您的例行公事啊!”古平老师笑起来。

“我有点记起来了——有个人同我有约会,是为教材的问题。可是我忘了约会的地点了。唉,我这记性。”

“您只要往城里走,很快就会记起来的。”古平老师用力点了点头。

就这样,农上了进城的公交车。车子开得很快,车内又挤满了人,农被挤得很难受,脚背还被人踩了一脚。她在花街下了车,却并没有记起同她约会的那个人。她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忽然,朱闪同学就像从地底冒了出来一样站在她面前了。

“朱闪同学,你今天没有去上课吗?”

“我决定以自学为主了。老师,我听说您同我姨妈有个约会,我就在这等您,我担心您找不到姨妈的家。”

“你来得真及时,朱闪同学。我从来没有见过你姨妈,还担心自己会不会认错人,你就来了。”

农说出这话之后,在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她怎么会说出根本没有存在过的事情来的呢?她变成骗子一类的人了吗?但是一切都晚了,朱闪同学毫不怀疑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了一条阴暗的小街。

朱闪推开一间平房的木门,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珂农老师,您怎么现在才来啊。”女人坐在那张大床上说话。

“因为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将约会的事忘了。您能原谅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我总在这里,您也总会记起我的。”

朱闪怂恿农坐到那张床上去,她们三个就坐在一起了。

姨妈一个人在讲话。她回忆起她的青年时代,回忆起许校长的艰难,也回忆起煤永老师、古平老师、校工老从等人的种种私人逸事。她的语速很快,思维不停地在人与人、事情与事情之间跳跃,虽然跳跃,又连缀得天衣无缝,她正是那种讲故事的高手。虽然屋里很黑,农看不清姨妈的脸部,但她确信姨妈是罕见的美人。农感到心潮澎湃,而朱闪,也在一旁激动地轻轻叹息。农觉得她真是个古怪的女孩。

后来姨妈的话题就渐渐地集中到校长和煤永老师的关系上面来了。她说话时,农的心在一阵一阵地发紧。农在姨妈描述的情景中不断看见长亭和亭子里的白发老人,她似乎对自己在设计中产生的那些灵感恍然大悟,又似乎更迷惘了。朱闪却一直在旁边轻轻地笑,农很不解:姨妈的描述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些难以看透的陈年旧事竟然会触动小姑娘的心弦,可见她是多么与众不同。

“那么在这两个人里面,是谁先想到要创建五里渠小学的呢?是校长,还是煤永老师?”姨妈在记忆的线索里挣扎着,“可以说,这是一个无头案。从我个人的偏好出发,我认为是校长的主意,因为校长是个实干家,校舍啦,操场啦,设备啦,聘请老师啦,招生啦,全是他在打理。从前我也常过去帮忙。但是那些年里总有人来告诉我一些事,他们说五里渠小学是煤永老师头脑里的狂想的产物,煤永老师才是幕后操纵者,校长一切都听他的。我听了这些议论当然很生气,可时间一长,就慢慢感到了自己的幼稚。谁先想到有什么要紧呢?重要的是今天我们已经有了它。它就像一颗很大的珍珠,把我们这些人吸引到它的周围。而我们一挨近它,就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珍珠。”

姨妈用这些话来结束她的回忆时,农的全身好像腾起了火焰。

“朱闪同学,你为什么笑?”农问女孩。

“因为幸福啊。您瞧我有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姨妈!”

“别听朱闪瞎说,其实有时她巴不得我死掉。”姨妈平静地说,“的确,我应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可是我又觉得这不是一个‘让’的问题。朱闪,你应该勇往直前。”

“姨妈,我正在勇往直前。我可不希望您让位给我。”

“这我就放心了。”

农忽然听到大床的里面有人发出呻吟,是个男的,她大吃了一惊,差点叫出声来。但是姨妈和朱闪却无动于衷。

“这是我的好朋友,他患有风湿痛,只有住在我家里,他才能获得缓解。可怜的人!晓舟,你没事吧?要开灯吗?”姨妈大声说。

男子咕噜了一句什么,农听不清。

“他反对开灯。”姨妈说,“多么好啊,珂农老师,您终于来了。今天就像是我的一个节日。我崇尚理想的生活,您和您的学生朱闪让我同理想保持了联系。自从我外甥女向我介绍了您之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您的事迹。”

“我的事迹?”农困惑地问。

“是啊,有关您的一切!朱闪是善于观察的女孩子,她的讲述把我带到了现场。我可以毫不夸张地对您说,我爱您,珂农老师。”

“我也爱您,姨妈。如果我知道您在等待我,我早就过来了。我这个人,成熟较晚,有点愚钝。”

朱闪激动地拍起手来。床上的男子又咕噜了一句什么。

“他说您与我殊途同归。”姨妈解释说,“我知道您在找什么东西。我也在找同样的东西。我这一生中,找到过它很多次,但每一次只能看几分钟,所以每一次同它都是久别重逢。啊,我的朋友烦躁起来了。朱闪,送客人去车站吧。路上多加小心。”

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农于一瞬间看见那条分界线融化了,她闻到了木头的清香。朱闪埋头走路,脸色阴沉。农问她对自己的前途有什么规划。

“我没有前途,”她说,“你们都有前途,可是我没法设想我的前途。姨妈什么都有过了,我什么都没有,这就叫没有前途吧?”

“不对。”农说,“你什么都没有,所以要规划,至少要在脑海中有个轮廓。你会有更好的前途,因为你一点都不愚钝。”

“我要好好思考您的话。”

她们在车站分手。农从公交车的窗口往下看,看见姨妈从人群中蹿出,一把搂住朱闪同学离开了。姨妈的举动真出格。

农对自己的这次约会感慨万千,只是她至今也想不出这约会是谁安排的,她又是如何答应下来的。虽然起因是一团迷雾,农却感到自己空前的神清气爽。此刻,她在心里将小学称为“理想的乐园”。她多么幸运,成了这群人当中的一员。于是多年来第一次,她看见自己正在走出阴沉的“另一半”,进入一种她还不太熟悉的、融合的风景。

“珂农老师,您的学生们自愿地组成了探险队。”古平老师说。

农在云雾山下遇见了他。他俩一块上山,一边走一边交谈。他对农的约会情况很感兴趣,从前他也同姨妈很熟,他说青年时代的姨妈具有“烈火般的性情”,“美得令人目瞪口呆”。

“她同校长为什么分手?”农问道。

“分手?我从来不认为他俩分手了。即使他俩永不见面,他们也没有分手。‘分手’这个词不适合于他们的关系。”

农想了想回答说:“您说得有道理。”

在庙门外的坪里,农看见了探险队的队员们,他们一个个灰头土脸,但精神无比的亢奋。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农关于他们夜间在厂后街26号的探险。农不太听得懂学生们的讲述,但强烈地感到了那种紧张的氛围。一个学生用她尖溜溜的声音压倒了周围的喧闹:

“老师,厂后街26号就是岩缝里的那个园林啊!”

“肖河同学,你在说什么?”农吓了一跳。

“我是说那些獴和蛇,它们就住在园林正中央。”

孩子们离开后,农的太阳穴开始跳动,好像是某种预兆。她的目光在周围扫视——墙根和大树上,但是并没有发现美女蛇。然而她的紧张思索被打断了——校工喊她进去吃饭。

四个人坐在厨房里吃饭:农、校工林妈、古平老师和蓉。

蓉的表情显出喜悦,农觉得她已经觉察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也会意地向蓉报以微笑。

“珂农老师啊,庙里昨夜发生了人蛇大战!”林妈垂着眼说。

“啊,是谁?”农的脸色变了。

“还会有谁,当然是您的学生们。当时有两个学生被长蛇缠得紧紧的,我以为他们会没命了呢。那时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值班。后来呢,居然什么危险都没有!”

林妈说完就抬起了脸,她的两颊绯红。

古平老师和蓉和蔼地看着林妈,只有农一个人解除不了紧张。

“听说有人要将一批獴放到这山上来,是真的吗?”林妈问道。

“有这个事。不过还没决定。”农犹豫地说。

“我看这是件好事。”林妈断言道。

古平老师一边夹菜一边朝农挤了挤眼,但农没能领会他的意思。她为此苦恼,有点两眼茫然的感觉。

饭后古平老师告诉农说,煤永老师来过了。

“他问起我了吗?”

“没有,他在你的办公室里默默地坐了两个小时。”

“当时我正在城里听姨妈叙旧。我爱青年时代的煤永。”

“不爱现在的?”古平挑衅地问。

“也许不爱,也许更爱,我说不清。”农说这话时,眼前一阵一阵地闪现出那种陌生的园林景色。

她问蓉有没有看到美女蛇,蓉说那条蛇总在庙的附近。蓉又说她担心美女蛇被獴吃掉,因为她似乎对周围环境丧失了警觉。

农在聊天当中突然站起来走向外面。她看见了美女蛇,她躺在墙根,已经死了,她那美丽的头部几乎被咬掉了一半,应该是獴袭击了她。农注意到,她在死前就已变得又细又瘦,莫非她在绝食?

“她啊,没日没夜地在这里等,她知道獴快要来了。”蓉的声音响起。

“那么,她、她是殉情?”农结巴起来。

“正是这样!”蓉大声说。

她说完就回到屋里搬出一个大木盒,将美女蛇装进了盒子。那盒子上雕刻着一些图案,像是雨滴,又像小草。农想,原来蓉早就为美女蛇准备了棺木。她记起了蓉那天夜里所弹的那首曲子。在蓉的视野的前方,獴蛇乱舞,长亭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