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夫和酒鬼的故事

溧阳地处江浙皖三省交界,是“三不管”地带,有山有水,有平原,有丘陵。丘陵地带适合种茶,人称“高乡”。高乡往上就是大山,里面住着一些“打猎的”。高乡往下就是水乡,属于低洼之地,经常遭水淹,这从“绸缪”、“古渎”等地名就可看出。水乡的人大多以务农为生,但也有“打鱼的”。

“打猎的”有猎枪,有砍刀,有猎犬,穿着兽皮做的坎肩,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打鱼的”有渔网,有小舟,有鸬鹚,像从外国寄居到平原的人。他们和农民不一样,农民被捆绑在土地上,一年两收,他们经常长时间外出,打猎的要进深山打猎,打鱼的要去长荡湖里捕鱼。

那时候物产丰富,一般都会满载而归。他们带着山珍水产,聚集到溧阳县城里的“江浙皖边界市场”,那里每天都像赶集一样热闹,很多人都在那里出手货物,希望卖个好价钱。打鱼的会送给邻居晒干的小虾米做菜肴,打猎的会将风干的鹰爪送给孩子们做玩具。

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以前是什么时候呢,是我父亲小时候。那时候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山里各种走兽都有,有老虎,有狼,也有穿山甲,刺猬就更不用说了。水里各种水族都有,有河蚌,有娃娃鱼,还有猪婆龙,会把船拱翻,造成舟沉人亡的事故。翻看《三言二拍》,从民风到人情,几乎还能看到一点遗留的影响。

到我小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具体来说,就是走兽少了,打猎的被迫移民到了平原,因为没有分到田地,成了扛短工的。有一个打猎的就住在我们村,他变成了酒鬼。大人们说,他的勇气还在,那指的是喝酒的勇气。为了喝酒,打猎的把自己的猎枪、砍刀和猎犬都卖给了我们村另外一个打鱼的。打鱼的以为自己捡到了便宜,没想到很快出现严打,作为非法持有物,枪和刀都被没收了。只有猎犬还在,但这条猎犬很忠诚,几乎都是在渔夫家进食,帮猎人看家。

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打鱼的做了赔本的买卖,又白养了一条狗,气得够呛,就跟打猎的不对付,经常为了一件小事吵起来。两个都是孔武有力的人,他们一吵架,不仅地动山摇,还翻江倒海。这也难怪,一个是打猎的,一个是打鱼的,他们就有这样的本事。

有一天,打鱼的想出了一个主意,想连本带利把打猎的从自己这里挣过去的钱都要回来。他将猎犬拴在一棵树上,扬言说要杀了吃狗肉,大家都可以带碗来,见者都有份。打猎的心疼不已,明知道打鱼的是借机敲诈,还是忍痛出钱将猎犬赎了回来,数目恰好是以前打鱼的买猎枪、砍刀和猎犬花的钱。

猎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在热锅沿转了一圈又可以在地上蹦跶了。它依然在打鱼的家里吃,在打猎的家里睡。唯一发生的变化是,打鱼的认为,自己与打猎的那点账扯平了。以前他从来不跟打猎的喝酒,现在有时候还特意做几个好菜,请打猎的来自己家里喝几盅,吃完饭,看着打猎的带着忠心耿耿的猎犬回家。

他们的交情,让村里的人非常羡慕。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却好成了磕头拜把子兄弟一样。大家宁愿他们像以前那样争吵,撒泡尿也要隔开三条麦垄。

当然啦,牙齿和舌头再要好,偶尔也会咬着。打猎的一日三餐都离不开酒,是典型的酒精依赖症。喝多了之后,他走平地也好像翻山越岭,借着酒意能回到过去的生活中。打鱼的几乎滴酒不沾,洁身自好到有洁癖的程度。打鱼的认为打猎的喝酒太多不好,打猎的认为打鱼的不会喝酒,简直就是人生的败笔。

打鱼的告诉打猎的:“渔家常年生活在水中,喝酒是大忌。你想,生活在船上,如果喝多了,一不小心就会溺水而亡。喝多了站在船边小便,或者蹲在船沿上拉屎,都可能立足不稳,翻落到水里,成了鱼虾的口粮。”

打猎的不信。他说:“就你那点水性,这么说我能理解。但你现在不是生活在水上啊,你怎么就不能喝酒了呢?难道你喝多了,一跤跌倒在地上,也会淹死吗?”

不是风大闪了舌头,打猎的确实是水性很好,是我们村里水性最好的,甚至比打鱼的水性还要好。他最擅长的就是踩水,别人最多能在水面露出一颗头,他能露出双乳。打猎的在水里,如果手里拿把钢叉,简直就像一个水怪。而且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别人游泳,最多带个西瓜下去,在水里边吃边玩,打猎的偏要带个酒瓶下去。等到酒喝完,他游泳也游爽了,才会上岸。打猎的解释说,这样喝酒有个好处,就是身上没有酒味,酒味都被水从毛孔里带走了。大家将信将疑,但没人敢效仿他,认为这是只有酒鬼才会说的话,才会做的事。

正因为对待酒的态度迥然不同,才会发生后来一连串的意外。

在溧阳,一年要发好几次大水。

比如说桃花水,在桃花开的时候,河水会漫涨起来,鲤鱼会在水花生丛里交尾,激荡出水花和声响。

这个时候,打鱼的就会拿把渔叉,走在河埂上。他眼力非常好,听声辨位,将手中的渔叉飞快地投掷出去,能准确地插中水边产卵的鲤鱼。渔叉的尾端绑着一根尼龙绳,绳子就缠在打鱼的手腕上,这样便于回收。打鱼的百发百中,几乎没有失手过。这个时候,桃花流水鲤鱼肥,鱼肚子里面鱼子很多。打鱼的每次都会喊打猎的来吃饭。打猎的每次也都来,也吃鱼,也喝酒,但喝多了之后总要数落打鱼的。“你这样不对啊。我以前打猎,遇到有孕的或者带着小崽子的,都要放过。哪怕自己饿得吃树根,也不会将猎枪对准它们。不忍心啊。你这样捕鱼,不怕把这条河里的鱼都捕绝吗?”听了这话,打鱼的会很不痛快,说:“你这样说,我还不如把酒肉给狗吃了哩。”

这说的是桃花水。桃花水发生在春季里,水流不湍急,好像是从河床上渗出来的水,将河身灌满了,像一个孕妇一样,性格温和。

比如说夏洪。夏天雨水多,遇到暴雨,就会发一次洪水。这个时候的洪水,来势凶猛,多有漩涡激流,即使天热,一般人也不敢轻易下水,更不用说游个来回了。还有就是秋洪。秋雨连绵,也会造成洪水。不过秋天大家都不下河洗澡了。庄子在《秋水篇》里说的“望洋兴叹”,指的就是秋洪。我去过庄子的家乡蒙城,那里有条涡河,发大水的时候,涡河就会变得很宽,看上去汪洋一片。

这几次大水,场面都很壮观,但是只有在夏天发的洪水,才会经常带走人命。因为那个时候天热,大人小孩都会下河洗澡。哪怕是发大水期间,人们最多就在码头上洗,不敢游到深处,怕被浪头卷走,但还是难免会发生意外。

在一次发夏洪的时候,打猎的和打鱼的打了个赌。打猎的举着酒瓶就下河了。当时一瓶酒已经喝了一大半,猪头肉还有大半盘。两个人说到水性的时候,又起了争执。打鱼的说了一句让他后悔不已的话:“就你的水性好,有本事现在下河去。”

打猎的二话不说,顺手把酒瓶一拿,就下水了。这一下去,打猎的就没再回来。当时很多村人都听说他们打了赌,都站在河埂上看热闹。当然,这也是因为打猎的水性好,大家都觉得他稳操胜券,打鱼的一定会输。

大家站在河埂上。看到打猎的下水,看到打猎的展示他无与伦比的踩水技术,一直到河中心之前,他都是上半身露在水面之上,右手高举着酒瓶,甚至还有闲工夫喝一口酒,用左手将瓶盖拧上。

河埂上响起了一片惊叹声,但很快就静默了下来。只见打猎的一只手高举着酒瓶,慢慢的,手臂下沉,只有酒瓶还在水面之上。最后酒瓶也沉入了水中。大家发出一声叹息,大家知道,打猎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打猎的淹死了。由于是发大水期间,人们没有打捞到他的尸体。一般来说,淹死的人,尸体都会被打捞上来,无非是脸没在污泥中,或者脖子上身上有淹死鬼(水獭)的抓痕。但是打猎的运气不好,是在发夏洪的时候淹死的,他的尸体没有被打捞起来。很多天过去了,按照有经验的人的说法,尸体会浮出水面,但下游的人们没有发现无名尸体。

打猎的淹死了,他确实做到了葬身鱼腹,尸骨无存。

打猎的走后,先是那条猎犬,据说是吃了老鼠药,好好的,突然就死掉,追随打猎的去了。打鱼的心理压力更大了,虽然打猎的死完全是意外,是他自己逞能,是他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但是打鱼的知道,打猎的是因为他的一番话才下水的。虽然别人不知道实情,但他自己放不下。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打猎的,特别是打猎的尸骨无存,而且猎犬也死了,他更加觉得愧疚,觉得一定要做些什么。

后来洪水退下去了,打猎的淹死的事情,就和很多人被淹死一样,慢慢被人淡忘了。淡忘的一个证明是,大家开始拿死亡这件事开玩笑。

“你们知道吗?闸头那边那条鱼精,闹得更厉害了。天明晃晃的,它硬是吞食了吴家佬的两只鹅。吴家佬本来还以为是黄鳝在吸血,结果发现是那条鱼精在作怪,一眨眼的工夫,两只鹅就不见了,水面鹅毛都不见一根。吴家佬吓坏了,把鹅棚都换了位置。”

“这条鱼精,肯定是吃了打猎的尸体,在发酒疯。以前它最多就吃水面上的鸭子,现在竟然敢吃下蛋的鹅了。”

“是啊,要不是它吃了打猎的,打猎的尸体怎么不见漂上来呢?肯定是被这鱼精吃了。现在好本事,能一口气吸食两只鹅的精华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打鱼的开始昼夜在河埂上出没,就是为了要杀死那条鱼精。不为别的,就为鱼精吃了打猎的。有一天。当然是有一天。打鱼的果然等到了鱼精,那是一条鲶鱼,有一头成年水牛这么大,嘴边的胡须像手臂粗的黄鳝。这条鲶鱼精在水面半隐半现,好像是专门等打鱼的一样。

打鱼的在河埂上发现了这条巨大的鲶鱼。开始的时候他也吓坏了,因为这条鲶鱼太大了,比所有在探索频道里发现的鱼怪都要庞大。它旁若无人,即使它吃人无数,也没有丝毫的歉意。更不会因为吃了打猎的尸体,而有点不好意思。它在水里无声地滑行。可能仅仅是因为对潜行没有兴趣了,才从水底浮了上来。

鲶鱼完全没有想到,河埂上有一个人,食不知味,寝不安席,在等待它的出现。它也没有想到,这个人是方圆几十里之内最优秀的渔夫。这个渔夫的远祖,曾经协助大禹治水,收治过很多水中的怪兽。这个渔夫的近祖,也惩罚过长荡湖里的猪婆龙。这个渔夫,虽然不像他的祖先那么牛逼,但是他手里的渔叉,也曾让水域里的各种鱼类胆战心惊。

打鱼的看到鲶鱼精,当时就想到,肯定是鲶鱼精吃了打猎的。他一定要杀了鲶鱼精,为打猎的报仇。他日夜守候,终于等到了机会,鲶鱼精进入了他的射程范围。打鱼的在河埂上起跑,加速,像标枪运动员那样,掷出了自己手中的渔叉。渔叉精准地插入了鲶鱼的身体,发出“噗”的一声。

但这是一条巨大的鲶鱼,像水牛一样。这条鲶鱼,也像水牛一样力大无穷。如果是一般的鲤鱼、黑鱼,早就被打鱼的手到擒来了。但是这条鲶鱼太大了,力气也非常大。渔叉刺入它的背部,它吃痛一发力,就往水底沉下去。

渔叉尾部的尼龙绳,紧扣在打鱼的右腕上。他被拉了一个趔趄,再想站住,已经不可能,很快就被拽到了水里。打鱼的拼命挣扎,但毫无办法,在水里鱼的力气比人大得多,他被拖着游,很快就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但是,鲶鱼也没有办法摆脱渔叉和打鱼的。绳子纠缠,缠绕,下坠,鲶鱼很快也筋疲力尽。随后在水底的树丛和水花生的羁绊中,奄奄一息。

人们循着打鱼的尸体,找到了鲶鱼。这个时候,巨大的鲶鱼也已经精力耗尽,死去,肚皮朝天,荡漾在水面上。

人们到现在还说,打猎的因为与打鱼的打赌,结果淹死;鲶鱼吃了打猎的尸体,因而被打鱼的追杀;但何尝不是打猎的借这条鲶鱼,要了打鱼的性命。如果真的如此,打猎的打鱼的死也就死了,鲶鱼真的太无辜了。它好不容易活到现在这么大,像一个水中的君王,但因为两个愚钝人类的想法(也有其他人类的愚见),成为被殃及的池鱼。有的时候,人类的罪恶,真是一言难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