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长角的人

王家村上有个杨户头,几年前去世。按照杨家村不成文的习俗,杨户头属于高寿死者,按理说可以悄悄地施行土葬,将他挖个坑埋了了事。然而,杨户头上没有父母叔伯,中没有兄弟姊妹堂表亲戚,下没有儿女侄甥,赤条条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为他主持公道,争取权益,最后大队里出钱,让县城里的殡仪馆派车将尸体拉走,烧化之后,直接就将骨灰盒摆放在了仙人山买好的龛位上,一棵松树旁。

全村人这才长舒一口气,觉得终于可以摆脱杨户头了,连着几天烧高香,放鞭炮。这样的庆祝活动,如果杨户头被埋在村旁边的泥土里,是谁都不敢做的,怕被地底下的杨户头知道,半夜三更都要摸进家门,在睡觉的枕头底下,放只蛤蟆或者是一条蛇,把人吓得半死。

这样的事,杨户头生前做得可不少。

杨户头做得最出格的事情,据说是弑父逼母,卖妻杀女。村里人都知道,说得有板有眼,好像亲眼所见。这些都是逆天的混账事体,杨户头做的时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户头的父亲叫杨宗宝,是一个老实巴交极其本分的庄稼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来了王家村,就安家落脚了。王家村是个小村落,都是姓王的人,现在多了一个杂姓,就好比一颗羊屎挂在冰柱尖,光棍眼里揉进了一颗沙子。

秋收的时候农人下地早,一般要踩着露水割几分地稻子,然后才赶回家吃早饭。杨户头的母亲早晨煮了一锅面糊汤,面糊汤还在锅里咕咕泛泡。杨户头当时还只有六岁,拖着条凳靠近灶头,然后人爬上去掀开锅盖,用吃饭碗盛了满满一碗面糊汤,端到了吃饭桌上凉着。赶巧他父亲刚进家门,又饥又渴,端起碗就把一碗面糊汤倒到了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惨叫,把好端端一只吃饭碗摔到地上,碎成了残花瓣。

邻居们闻讯赶来,七手八脚将跌倒在地上的杨宗宝送到赤脚医生那里。赤脚医生说已经没救了。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于一碗面糊汤,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说给谁谁也不信。这样的话,喝水也会噎死人,找块豆腐也能撞死,走在路上会被风吹死,画个圈圈诅咒人也能应验啦。

后来,大家才慢慢知道真相。原来六岁的杨户头懂事早,为了尽孝道,想要盛一碗面糊汤凉在那里,等父亲回来就能喝。六岁的娃儿,说话都不利落,更别说知道什么利害关系,还想着要在面糊汤里加点白糖。小孩子都喜欢吃甜,以为在父亲的面糊汤里加点糖,就是对父亲好。可是灶台上的糖罐里一点糖屑屑也没有了。他想起母亲晚上拌老鼠药,说这样很香,老鼠可喜欢吃了。他就从床底下摸出了老鼠药,倒在了面糊汤里。

六岁的杨户头,可怜话都讲不太利索,断断续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之后,全村人都傻眼了,唏嘘不已。杨户头的母亲都快崩溃了,她喊一声丈夫,抽杨户头一个嘴巴子,喊一声儿啊,再把打傻了的杨户头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滴落在杨户头被打肿了的脸颊上。

杨户头完全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号啕大哭,好像他的父亲又死了一遍一样。他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打自己。这样清脆的耳光,他以前晚上睡梦里隐约听到过,但不是母亲打父亲,而是父亲打母亲。耳光响亮,像皮鞭抽打在蛇身上。他惊醒过来,发现父亲和母亲折叠在一起的身影,噼啪的撞击声里,夹杂着母亲的哽咽和父亲的咒骂。杨户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惊恐不安,好奇到想看又不敢看,心里隐约挣扎出了一点羞愧。在那一刻,他那么小的一个小人,心里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应该羞愧欲死?

但这点不仅不为人知,也完全不能说明杨户头骨子里有弑父的冲动。六岁的孩子,即使生长在乡野,对交媾已经有所耳闻、揣测和模仿,也不可能因为虚无缥缈的性冲动、占有欲,就杀死自己的父亲。

杨户头的父亲死了没几个月,杨户头的母亲就扔下杨户头,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有人断言说,杨户头的母亲每次看到杨户头,就想到自己的儿子毒死了自己的丈夫,她心如刀割,无法面对,整天心里就像煮了一锅面糊汤,还加入了老鼠药。这样的日子没法再过下去,与其每天以泪洗面,不如重新开启一段人生,她就狠狠心另嫁他人了。

寡妇带个拖油瓶的孩子再为人妇,也很常见。即使有人无比贪恋成熟女人的肉体,但让杨户头这个毒死自己父亲的孩子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再色胆包天的男人的勇气也无济于事。就这样,杨户头无父成孤,母在失恃,与死去的父亲阴阳相隔,与健在的母亲则是彻底失去了联系。

王家村的孤儿杨户头,独门独户,无牵无挂,没有劳动力,根本无法养活自己,与姓王的人家非亲非故,只能靠大队里的贴补,才能生存下来。

村里的几十户王姓邻居每天轮流负责他的饮食,大队里则提供衣物,生病了有公款医疗。这种优待,让很多妇人全然忘了杨户头的可怜,满怀嫉妒之心,少不得将杨户头毒杀父亲逼走母亲的事情经常挂在嘴边,忍不住添油加醋。

好不容易等到杨户头有了一点劳动能力,勉强能够自食其力,全村人迫不及待地举行公投,一致同意:第一,杨户头有手有脚,应该为全村人做点事情;第二,毫无疑问,杨户头是一个作孽人,但难道因为这点他就应该跷脚浪手做个公子哥,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好日子吗;第三,应该剥夺杨户头公款接受教育的权利,否则会让全村所有的父母和孩子心理不平衡;第四,有鉴于此,让杨户头管理大队里的耕牛,就顺理成章了。

于是,杨户头开始同大队里的几头耕牛吃住生活在一起。

在王家村,世代以来一直是用水牛作为耕牛使用的。水牛喜欢待在烂泥潭里,俗称“牛混塘”。为了沤肥,杨户头每天放牛的同时,还要割一篮草,倒在牛混塘里。牛混塘臭气逼人,蝇虫纷飞,行人路过,如果风向不巧,落在了下风头,一定是要掩鼻疾走的。据说,杨户头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内心逐渐也像牛混塘一样,变得又臭又冷又硬。

杨户头放牛时间并不长。第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一个响雷落在牛混塘上,把里面的三头耕牛都打死了,睡在旁边棚子里的杨户头却安然无恙。这对大队而言是一个巨大的财产损失,大家纷纷抱怨老天不公,为什么炸死的不是杨户头这个吃白食佬,而是勤勤恳恳的耕牛呢。在乡下,牛是上天的星宿下凡,被雷电劈死的少之又少,被视为不祥的征兆。

此后不久,有个邻居从自留地里新摘了个南瓜,准备蒸了吃,在灶头上一刀斩下去,发现里面竟然有坨粪便,密封在南瓜里,时间久远,已经变质,稀里哗啦,臭不可闻,恶心得要命。

谁会做这样的缺德事情呢?最后大家一致认定是杨户头所为。肯定是杨户头放牛的时候无聊,牛儿在山坡上吃草,他就顺手找点阴缺事情干干。他看到旁边地里南瓜已经有碗口大,就用小刀将新生的南瓜削了天灵盖,在里面屙了一泡屎。然后又将南瓜盖好,在切口四周抹了一层泥,没想到南瓜长愈合了不说,还长得挺大。

大家都这样说,杨户头也就直认不讳。因为做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上天发怒,想要用雷电劈死杨户头,结果反而误杀了老牛。杨户头虽然得以活下一条命,但已经是贱命、烂命一条,为人所不齿了。如果杀人不犯法,估计全村人人得而诛之了。

杨户头越发的吊儿郎当,胡作非为起来。

冬天天冷,洗澡不方便,大队专门砌了一间浴室,在浴室里支了一口大铁锅,五六个人可以同时在里面洗澡。按照乡下不成文的规定,一般都是男人们先洗,洗完了轮到女人带着自家孩子洗。从小到大(六岁以后),杨户头已经彻底丧失了和村里男人们同锅洗澡的资格,女人们自然也不会带他洗,杨户头就只能洗第三锅水,那时候水已经发酸发臭,锅底一层泥垢不说,还浮漾着水草般的毛发,有头发,有屌毛,有屄毛,有腋毛。杨户头洗的时候,有时一不小心还会将水呛到嘴里,忍不住在洗完澡爬出浴锅的时候往里面吐好几口唾沫。

因为这样的待遇,杨户头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捉弄早就不待见他的女人们。

男人们洗完澡后,女人们就会脱光衣服下到锅里,只在外面的灶膛边留下一两个孩子烧火。水温低了,里面的妇人就会高喊:“加把草,烧热点起来。”水温够了,就会说:“好了好了,不要再添草了。”

杨户头终于逮到一个机会,骗走看守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将女人的衣服都抱走,放在了浴室旁边的一个草垛上,一眼就能看到。女人们喊加温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往里面塞稻草,里面喊停了,他也不歇手。等到里面快要乱成一锅粥,咒骂跳脚的时候,他才溜掉了。女人们赤裸着身子探头探脑看究竟,却发现衣物都不见了,出不来又进不去,只能骂娘。

虽然自己的婆姨遭到了戏弄,但男人们并没有真的生气,他们倒是觉得很好玩,甚至也跃跃欲试,想趁机看看别人老婆的身子。但女人们加强了防备,再想得手就不容易了。好在那时候杨户头基本还算是一个孩子,才没有被定为流氓罪关起来。

杨户头越来越喜欢捉弄人,特别是利用孩子做道具,他更是得心应手。在他看管耕牛的时候,他用一个眼药水瓶子搜集了满满一瓶牛的眼泪。据说,在晚上将牛的眼泪抹在人的上眼皮上,人就能看到鬼。大家害怕鬼,又想看到鬼,矛盾得不得了。杨户头跟那些比他还小的孩子说:“野鬼会害人,家鬼不仅不会害人,还会保佑人,所以野鬼可怕,家鬼不可怕。我给你们每人分点牛眼泪,你们晚上回去睡醒后,不要声张,悄悄地将牛眼泪抹点在眼皮上,就能看到家鬼了。”

孩子们信以为真,又害怕又好奇,毕竟好奇心占了上风,半夜醒过来,真的抹点牛眼泪在眼皮上,等着家鬼现身。半夜三更的,能看到什么呢?不就是父母好不容易等到孩子入睡,想要亲热亲热吗?他们又想折腾,又怕吵醒孩子,只能尽量屏气凝神。孩子将这些看在眼里,影影绰绰,虽然不分明,但真以为看到的是家鬼。第二天,难免要嚷嚷,“昨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两个家鬼在我父母的床上玩耍呢。”听的人都哄堂大笑,只有孩子的父母脸皮发热发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恨死了杨户头。

杨户头在性心理上特别早熟。看到年龄相仿的小姑娘,他都要调戏。他最经常说的是:“我给你看我的雀雀,你给我看你的豁豁,好不好?”说雀雀,说豁豁,很多小姑娘不明白。他只好进一步解释,“就是我的鸟雀雀,你的屄豁豁啊。”有的小姑娘懂事些,会斥责他,然后逃走,回去告诉自己的父母,杨户头免不了要遭一顿打,以此警告。但也有的浑浑噩噩,竟然真互相看了,偶尔还假鸾戏凤一下。

这样的事情多了,虽然双方在性上都还不成熟,不会导致更严厉的后果,但已经足够让蒙羞的父母咬牙切齿,于是在一次严打的时候,杨户头莫名其妙地就被送进了少管所,在里面接受了六个月的教育。

刑满释放之后,他也没有地方可去,就依然回到了王家村,毕竟这里好歹还有间草房子供他落脚。村里人虽然十分不爽,但也没有办法,不好意思群起赶他走。


那时杨户头已经发育成熟,身子骨也长开了,变得强壮有力。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靠给村上每家每户打工过活。主人家管饭,每天付他十块钱,有时还给一包烟。杨户头什么活都干,拖板车,捞河泥,挑粪桶,就差给村里的女佬家倒马桶了。

总有人开他玩笑,说他努力干活挣钱,很快就可以有私房钱讨媳妇了。其实谈何容易,有父母撑着门头的小伙,讨媳妇彩礼至少都要三千五千的,还要新盖的砖瓦房。父母落脱一层皮,为了把媳妇娶进家门,少不得要从亲朋好友那举点债。像杨户头这样,父母双无不说,还没有一点遗产,想要讨到媳妇,不是要熬到胡子白,而是要熬到屌毛白。太阳从西边出,公鸡都会下蛋,杨户头才可能讨到媳妇。

但也不是没有转机。

村里很多人家会在腊月里杀年猪,腌肉过年。杀猪不比宰鸡,村人自己不会屠宰,专门找了邻村的郑屠夫来。郑屠夫到了,先指挥大家将猪摁倒捆绑吊起来,那猪拼命嚎叫挣扎,屙屎撒尿一地。屠夫等猪老实了,才拿把放血刀,一刀下去,猪血直飙,主人家早就拿了木桶在那里等着。猪血旺也是难得的一道美味。

每逢杀猪,杨户头都会被主人家找去帮忙。一来二去,他跟郑屠夫就熟了。郑屠夫可怜他没娘老子的人,孤苦伶仃的,就问他:“小伙子有把子力气,想不想跟我学杀猪啊?”杨户头真就歪了头想了一会说:“如果你不是开玩笑,真肯带我,我就拜你为师啦。”郑屠夫又问:“杀猪也是贱行当,你真的不嫌弃吗?”杨户头说:“杀猪刀怎么也比镰刀强啊。”

就这样,杨户头拜师学艺,每天都到郑屠夫家听命。那时候除了过年做寿,就只有遇到红白喜事主人家才会杀猪,郑屠夫也不是每天都有营生。有事杨户头就跟师傅出活,没事他就帮师傅家干杂活。郑屠夫逮着空也跟杨户头言说杀猪的诀窍,别听死到临头猪叫得凄惨,其实杀猪也不难,掌握了方法,跟杀只鸡一样。不同的是,鸡的身子骨轻,你可以左手撸住鸡翅,右手持刀割鸡脖子,跟割稻把差不多。猪有两百多斤重,只能吊起来,左手揪着猪耳朵右手下刀。

自从郑屠夫带了徒弟,师徒两个都是生猛有力的人,慢慢的四邻八乡的人卖猪也来找他们相帮。大家都说:“郑屠夫杀猪无数,身上杀气很重,一到猪跟前,猪就老实听话了,知道自己的末日到了。”

还真别说,他们帮着卖猪,真就没有出过意外。以前卖猪,一般都是一个村子里几户人家伙同着一起将猪送去镇上卖。将猪四脚绑定了,抬起来扔到船舱里,但经常有猪会挣脱绳索,嗷嗷叫着跃过船舷,落到了水里。猪会游泳,在水里更不容易制住。不仅很难制住,有时人只能在船上眼睁睁看着猪游走。因为一个不好的说法是,这些猪是被猪婆龙引诱到水里去的。以前江河湖泊里到处都是猪婆龙,不仅吃猪,也会将船拱翻,以人为食,所以大家都很忌惮。水里不仅有猪婆龙,还有花里胡哨的大蛇。平时很少见到大蛇,一旦有猪羊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总有大蛇盘踞在这些动物的尸体上,瘆人得很。一旦猪跳到水里,大家只能看着几百块钱就这样打了水漂,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

做了郑屠夫的徒弟,杨户头的生活明显有了改善,还经常能带点猪下水回来。杨户头就是这样开始喝起酒来的,一晃两三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年冬天,天气是交关冷,大家都说几十年没这样冷过了,估计是老天要收人了。说也奇怪,果然死的人比往年要多。这些老头老太好像约好了比赛似的,今天这个村里死一个,明天那个村里死一双,这边前脚刚咽气,那边眼一闭后脚也跟过去了。搞得朔风里都是八音的残音,冷空气里充满了死亡的味道。

郑屠夫和杨户头这对师徒,就格外忙碌起来。

有消息灵通的人还说,江苏这边是冻死人,安徽河南那边是饿死人,很多人都往江浙这边来讨饭了。果然,讨饭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很多是老头子老婆子,还有带着孙男孙女的,备言惨况,闻者落泪,少不得要多给点米。那时候讨饭的主要是要米,很少要钱的,逢到餐头就拿个瓷缸要点饭菜,吃完了再要点开水,水喝完,瓷缸也算是洗干净了,放到米袋子里等下次餐头再用。也有青壮年男子来乞讨,大家都很冷落这些人,以为壮劳力好吃懒做就不该,更有趁机偷鸡摸狗的嫌疑,总之没有好脸色给他们。妇人出来乞讨的很少,可能也是怕遇到流氓无赖,坏她身体。

千里姻缘一线牵,一根萝卜一个坑,也是活该杨户头时来运转,得妻生女。在这讨饭的人里面,竟然有个年轻的妇人,看身段不比别的妇人差,就是额头处有块拳头大的紫色斑疤,铺在脸面上像是一块灵芝,就是生长错了地方,将眉眼都遮了大半去。明明是个妇人,却像个夜叉,从背影看妖妖袅袅,正面一瞧却不忍再看。

这个妇人来王家村乞讨,恰逢大雪,有好心的人家就给她几件旧衣,铺上些稻草,让她在柴棚里将就一夜。临睡前夫妻间说笑,认为这个讨饭婆子人倒年轻,虽然丑了点,但屁股大能生娃,不如说给杨户头做老婆。虽然有好心意思,但也是为了看笑话。

第二天就真跟那妇人说,点拨一二。妇人也灵泛,动了点心思,依言到杨户头家乞讨,没想到杨户头一早跟郑屠夫去杀猪了,只有铁将军把门。那妇人自去其他村子乞讨,不曾想兜兜转转,傍晚前又绕到了王家村,再次回到了昨晚留宿的人家。这样一来,主人家晓得那妇人有意要在这里落户了,跟村里人一说,大家都起哄。三五个闲汉,六七个姑婆,伙同着妇人前去杨户头家。杨户头已经从师傅家回来,天寒地冻的,正在用萝卜煨猪下水,准备下酒菜,满屋飘香,倍添暖意。

大家坐定,女佬家陪着妇人,男人们围着桌子喝酒。那边姑婆们对那妇人说:“现在在学杀猪的营生,有了这手艺,伙食不知道多好,钱也积攒得,日子好过的很。”这边闲汉们开导杨户头:“娶妻生子,又不是给别人看的,生标致了还左思右想担心戴上绿帽子,有个人捂脚暖身子,不强似汤婆子!”

都说媒妁之言无中生有,就是平常的村妇闲汉,撮合的时候虽不能妙语天花,却也是直指人心,说的都是戳心窝子的话。两个人不免悄悄互相用眼角打量。那妇人,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叫陈菊花,是河南开封府边人,包公的老乡,陈菊花本以为杨户头非老即残,没想到是一个这样宽壮的后生,心下已自庆幸。杨户头呢,心下暗自琢磨,人丑屄不丑,关了灯之后还不都是一样。自己火气壮,总不能靠天天趴墙窝子听别人高奏凯歌来泻火。

事情就这样成了。一个是逃荒之人,落脚为安;一个是孤苦之人,成家不易。郑屠夫特意为徒弟准备了一套家什,允许他出师,可以自立门户。为了帮衬杨户头,郑屠夫还主动将一些屠宰活让给徒弟去接,有时还亲自到场给他压阵脚,免得他慌乱。

第二年里,陈菊花就为杨户头生了个女儿,母女俱平安。喜上加喜的是,可能是平时伙食改善,加上坐月子的时候营养丰富,陈菊花额头上那道暗疤竟然自行脱落。再看陈菊花,白白胖胖,眉眼俊俏,竟然像画中人一样耐看,把左近的女佬家都比下去了。

众人啧啧称奇,艳羡不已,再看杨户头不免眼神中夹杂上了棍棒刀枪,再看陈菊花就好像《封神榜》里的杨任,不是眼中长手,而是长出了一个其他玩意儿。正所谓新仇旧恨,一起在心膛里翻江倒海起来,都觉得杨户头这样的畜生,实在配不上现在的生活,无法忍受他娇妻在堂的神仙日子,都幻想取而代之,即使不可能把他女人夺过来,给他戴顶绿帽子也大快人心。

陈菊花哺乳期间涨奶,奶子浑圆涨疼,需要不时挤出一些,以缓解肿胀。陈菊花有时坐在灶门口挤,挤一大碗留给杨户头喝,真是一口奶灌溉了父女二人,有时也对着墙壁挤奶,白花花的乳汁顺着墙壁留下来,亮瞎很多人的眼睛。

有的闲汉实在忍不住了,常借口去杨户头家借东借西,左顾右盼,看到放在灶头上的一碗鲜奶,一边问这是什么东西,一边就自顾拿起来喝了,拦也拦不住。陈菊花的奶汁被闲杂人等喝了,自是羞赧,不敢说话。闲汉们喝了陈菊花的奶,闲扯时就会吹嘘,说什么日不了陈菊花的屄,就喝陈菊花的奶。喝了陈菊花的奶,迟早能日到陈菊花的屄。

陈菊花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很容易就会变成一个荡妇。但荡妇是相对杨户头而言的,杨户头的女人是荡妇,这才有意思。杨户头的女人如果不是荡妇,那真是太便宜杨户头了。那叫王家人情何以堪呢。

杨户头经常出去杀猪,有时候深更半夜就要出去,第二天深更半夜方得回来。这中间是大把大把的时间,足够闲汉们挑逗勾兑成事。也不知道是谁先攻克了陈菊花,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很难弄清楚有多少个男人乘虚而入。说起来也奇怪,如果自己的男人跟别的女人通奸,妻子们向来都是不能坐视不理的,但是丈夫和杨户头的老婆通奸,她们无一例外都是额手称庆,在自己丈夫面前假装不知,在其他女人面前加油添醋,以此种方式羞辱杨户头,觉得无名火终于平复了不少。有的女人甚至还巧妙地鼓励教唆自己的男人,不能甘于人后。

纸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风言风语,杨户头岂能不有所耳闻。有几次他掩伏一旁,甚至可以捉奸在床,恨不能拿把剔骨刀,将奸夫淫妇剐了。可是他的女儿还小,还没有断奶。村里的闲汉个个如狼似虎,杀之不尽赶之不绝。这也就是说,杀猪刀虽然厉害,可只有一把,镰刀可是有一帮人,杀猪刀可以干过一把镰刀,可村子里这么多镰刀组成了镰刀网,杨户头总不能大杀四方吧。要说杀别人也还好下决心,亲手杀陈菊花,杨户头始终狠不下心,最后只能决定将陈菊花卖了。

有一个货郎,经常挑着担子走乡串户,手里摇着拨浪鼓,也是中年的身板。杨户头在他那里买过东西,也和他聊过天,知道他是安徽人,寄居此地,还没成家。安徽人喜欢赌博,关张、扎金花、推牌九,都很精通,但因为做的是小本生意,囊中羞涩,平时不敢玩。

这天,杨户头截住货郎,硬是抢过他的货担,强行拉着他来自己家喝了两盅酒。趁着些微的酒性,两个人玩起了扎金花,结果杨户头瞎胡来,输了一摞钱给货郎。货郎不明所以,吓得酒也醒了,不知道杨户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把钱推还给杨户头。杨户头不要,说:“愿赌服输,既然输给你,哪有再要回来的道理。”但一沓钱放在桌上,货郎打死也不敢揣到怀里。双方僵持不下。杨户头想了个办法,就说:“要不这样吧,你可以把钱还给我,你再把货留下。我把我的女人给你。这个女人我是留不住了。”

货郎听到这里,扑通一声就给杨户头跪下了。原来这个货郎也觊觎陈菊花的姿色,来王家村的次数勤了,言语相邀,也曾几次暗通款曲。他以为事情败露,杨户头摆的是鸿门宴,要跟他算账。大凡男人,谁愿意忍气吞声做缩头乌龟?

杨户头把货郎扶起,说:“我是真心实意要把女人让给你,今天你是要也得领走,不要也得领走。就说我是赌钱输你的,这样一来我虽然现眼蒙羞,总比一直丢人强些。”

就这样,杨户头名声更差,到处都说他赌钱输了妻子,却不说他妻子偷人偷了整个村子。杨户头送走妻子,眼不见心不烦,用妻子换下了一副货担。闲暇的时候,他就摇着拨浪鼓,逗自己的女儿开心。

杨户头的女儿叫杨小羊,羊年出生,就在拨浪鼓的扑通声中慢慢长大成人。

杨户头杀猪,少不得要经常走夜路。夜路走多了,难免会遇上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郑屠夫曾经叮嘱过杨户头:“夜行遇鬼,别人害怕,我们杀猪佬不用怕。有杀猪刀防身,血气重,鬼怪都不敢近身。不仅如此,刀刃饮血多了,还能照出鬼影子。”

有一次,六家庄一户人家给儿子娶媳妇,提前好几天过来打了招呼,要杨户头在酒席当天早点过去杀猪。离鸡叫还有好几个时辰,一弯镰月,几点疏星,依稀能见着点路。板桥着霜,风声鹤唳,天气是冷飕飕的,四下静得可怕,正是出祟闹鬼的时辰。

杨户头出门前喝了几盅白酒,一为御寒,一为壮胆。走在路上,他不知不觉感到前心贴后背,心里一阵发凉,瞬间掉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杨户头晓得事有蹊跷要见鬼,也不慌,悄悄地将背篓里的放血刀拿出来,别在了腰间。他边走边偷看刀刃,幽幽地泛着寒光。猛然间,刀刃向光处模糊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爬了上去。杨户头再一看,发现刀刃赫然照出了两个鬼,和他隔得远远地并排行着。不同的是,人走的是大路,鬼遮遮掩掩走在路边的草木中。

杨户头虽然惊惧,但看到两鬼也急于赶路,料想不会加害自己。况且郑屠夫说过,杀猪刀饱浸猪血,猪血狗血都是秽物,脏东西见了也要退避三舍的。有杀猪刀傍身,两鬼即使有恶意,也要给它们一点苦头吃吃,给他们一点教训尝尝。这样想来,杨户头心头踏实了很多,觉得能和鬼做一次路伴,也是稀奇事体。说也奇怪,杨户头定性之后,竟然不用借助刀刃反光,也能看到走在自己身边的两鬼,不仅能看到它们,也能听到它们的谈话了。

两鬼这么着急赶路,原来是要去六家庄拘魂。再听下去,杨户头愈发大吃一惊,两鬼要拘拿的正是第二天要成亲的新郎官。听两鬼的话里话外,似乎是新郎命该今天死,而且还是死于自家的菜刀之下。

杨户头听得真切,心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天可怜见,让我路遇两鬼,听到了两鬼的谈话,少不得也要给那户人家通风报信,预作防范,说不定还能幸免一灾。想到这里,杨户头恨不得再生出两条腿,胳肢窝里再生出一双翅膀。他一溜小跑赶往六家庄,就想着要抢在两鬼的前面。

办喜事的人家,亲戚已经到了不少,有睡床的,有打地铺的,声交杂,睡得正熟。老汉两口子,还有几个青壮年,也不知夜里睡了没有,正在打足了精神,一方面坐等杨户头来杀猪,一方面要一大早去集市买菜。他们已经备好了缸,烧好了水,猪也吊起来了,就等杨户头一刀捅下去。杨户头到了地方,也不着急杀猪煺猪毛了,而是把老汉拉到了一边,将自己来时路上的遭遇跟老汉说了个大概。

老汉觉得匪夷所思,看杨户头的神情也不像是在作弄人。见鬼的事不好说,鬼话也不可轻信,可是涉及自己刚要大婚的儿子,老汉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他犹豫了一下,说:“既然说命丧菜刀,那我就先把菜刀收起来,这样总不会出事了吧。”

那边,老汉忧心忡忡去收菜刀,这边,杨户头撸起了袖子,开始准备杀猪。杨户头一刀下去,那猪临死前死命地嚎了一嗓子,不想却把睡梦中的新郎给吵醒了。昨晚在家中办监生酒,新郎被几个长辈亲戚劝喝了不少白酒,醒来就觉得渴得要命,桌上的隔夜茶恰有一杯满满的,凉凉的一口灌下去,心里毛躁减少了,却忽而觉得饿到贴肚皮了。

新郎就拖着鞋皮,来到了厨房里,打开碗橱,想拈块鸡鸭鱼肉垫垫饥。抬头往碗橱里一格格地扫过去,却发现一碗扎肝正放在最上层,很是诱人。新郎一手扶着碗橱,踮了脚尖去够扎肝。刚抓了一块扎肝在手上,就觉得碗橱摇摇欲坠,新郎骇然抬头仰望,却见一把菜刀从天而降,正好剁在脖子上。新郎当场毙命,碗橱也整个倾倒在地,菜碗丁零当啷碎了一地。正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命到五更。可巧不巧,老汉偏偏将要他儿子命的菜刀搁在了碗橱顶上。

一场喜事瞬间变成丧事。老汉夫妻哭绝过几次,众亲邻守在一旁,全都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老汉醒来之后,突然想起杨户头,央求众人:“快帮我把那个户头给捉住,我要跟他打官司。”

众人不明所以,老汉说:“不是他胡诌什么鬼话,我怎么会将菜刀藏到橱柜顶上?我儿子一朝命丧黄泉,可不就要他来把命顶偿吗?”

众人听老汉说怄气话,以为是气急攻心糊里糊涂了。

事情过去很久,“杨户头夜路遇鬼,新郎官菜刀亡身”的说法才开始流传出来。众人不问杨户头是否真遇鬼,只谴责他不该诓骗老实巴交的人,以致做下这样的罪孽事体。

杨户头百口莫辩。那天出事之后,杨户头知道很难解释清楚,趁众人乱成一团,收拾了刀具悄悄溜走。出了村口,却见两鬼正在路边等他,拱手致谢说:“生死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某某当如此横死家中。向前来时路上,我们兄弟是特意说给你听,正是要借你之口送死鬼一程。”杨户头听了恨恨不已,说:“你们这样行事,将我置于何地,死我也算了。”两鬼笑道:“时辰未到,到了自然来请你走一遭。”说罢不见。

某个村上有个仙婆子,经常有乡邻前来关亡。仙婆子有点神通,能够请来亡灵上自己的身,将死者生前遭遇说得大致不差,死后境遇大抵很可怜。亲人需要花钱做点法事,让死者在阴间过上好日子。

杨户头听众人说得神乎其神,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大家都说是稀里糊涂死在儿子手上,自己当时年幼,往事已经很难回想得起来,就打算也去关亡,让死人说出真相。杨户头心里盘算,如果自己真是忤逆弑父,大不了就抱着女儿投河自尽算了。

于是杨户头抱着女儿,虔诚地跪在仙婆子的蒲团前面,恳请大老爷大驾前往地底下走一遭,将父亲的鬼魂请上来,自己日后一定还上一个大斗。仙婆子打坐入定,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一时真元出窍,下到地府去了。

有一支香工夫,杨户头父女看着仙婆子一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汗气蒸笼,不免惊怖难安,只觉得房间内暗风涌动,鬼气森然。怀里的杨小羊扯了下杨户头的衣服,说“爷爷!”又说“爷爷在看着我哭”。杨户头哪里能看到,即使知道是自己的父亲,也难免冷汗直冒,只能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女儿。

好不容易仙婆子悠悠醒来,前襟后背已经大团濡湿。仙婆子喘息方定,说:“你这个死鬼老子,让我一阵好赶。我好不容易请动它上来,却不肯上我的身,只是看着小丫头一个劲淌眼泪水,怕是命不好。”

杨户头忙不迭地致谢,说日后一定来还一个大斗。仙婆子摇摇手说,“斗我就不收你的了。你的死鬼老子不肯跟你说话,你想要问什么,也没问出来。他倒是让我给你捎一句话,好事由天定,坏事皆人为。你生活在虎狼兽群之中,没人会巴你好,都巴不得你不好,都恨不得践踏你,将你踩在脚板心下。这就是你的好,你就好自为之吧。”

话虽如此,仙婆子因为这次作法不成,心下暗自不爽,就四下散播流言蜚语,说,“杨户头身上杀气重,他的亲爹都不敢近他的身,只是看着自己的孙女丫头哭。我关亡几十年,鬼魂不肯上我身的,还是第一次遇到。”众人理解成,“杨户头幼时毒杀了亲生父亲,杨宗保死了这么多年,现在还不肯原谅他,看来要报应在杨小羊身上了。”

杨户头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加倍地小心在意。没想到杨小羊风调雨顺,百病不生,汤药也不曾灌过几口,不仅没有出什么意外横祸,反而出落成水灵灵一个含苞待放的大姑娘。众人都说:“杨户头不知道哪里修来的好福气,老婆漂亮不说,女儿也这么漂亮。如果杨小羊长相随父亲,倒还说得过去。现在杨户头后半辈子肯定不愁了,这么漂亮的闺女还不挑个金龟婿啊。”也有人揶揄杨户头,“说不定是个走种货,凭杨户头这种人,能日出这么标致的后代来?”想起往事,众人免不了又摇头晃脑夹叙夹议一番。

杨小羊相貌俊美,难免招蜂惹蝶,甚至有县城里的青年,也骑了摩托车来村头的鱼苗站里钓鱼,醉翁之意不在鱼。杨户头看得很紧,年轻人对他又恨又怕,轻易不敢跟他啰嗦,终究有点担心他提把杀猪刀就把自己给阉了。

可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再说了,女大不中留,女儿的胳膊肘大多是往外拐的,杨户头就是有一百只眼睛,轮流看护和睡觉,也是要出纰漏的。

杨小羊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往上念书,而是进了邻村一个叫毛团子的人开办的地毯厂上班,先从一个绕线女工做起,慢慢学习,最后上机成了一个纺织女工。杨小羊比较懂事,也体谅父亲,下班后还从厂里带了线回家绕,赶点夜工,每天都能多挣几十块钱。自从杨小羊工作后,就禁止让父亲抽劣质烟喝劣质酒,给他买好烟好酒。

众人眼里都喷出火来,言语里都是满满的“怎么会这样”的惊诧,背后忍不住议论说:“这个杨户头,看来真的是要翻身过上好日子了。”可是这么多人都没挨到好日子的边,凭什么杨户头就捷足先登了呢?于是就都不相信,盼望着杨户头倒霉一点,再倒霉一点,这才是众望所归的事情。

果真没让众人期盼太久,杨家果然出事了。问题出在杨小羊身上,她情窦初开,和一个青年好上了。这个青年还是杨小羊的初中同学,父亲原来是一个泥水匠,机缘凑巧,成为了一个包工头,是当地率先富起来的一批人。

两个年轻人好上了,双方家长却大加反对,打起口水仗来。男方家长认为门不当户不对,这门亲事要不得。杨户头听了这话火冒三丈,说,“肮脏铜钿再多,都是剥削助手的血汗钱,这样的人家要遭众人三保骂,我的女儿绝对不能进那样的家门。”

双方你来我往,乒乒乓乓,旁人都看热闹,说:“老鼠掉米笼,猴子跳大戏,杨户头这是以退为进,演给众人看呢。”

男方家长使出了杀手锏,对男青年下了最后通牒:想要家产就跟杨小羊断绝关系,不再往来;想要继续跟杨小羊好,就净身出户,一分钱也休想从家里拿到。男青年生活优裕惯了,开始几天还强硬,到后来终于坚持不住投降了。他的父亲让他去海南岛负责一块工地,等到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大老板掌上千金的未婚夫了。

杨小羊受此打击,整个人顿时瘦了一圈,杨户头看在眼里心疼不已。然而杨小羊还有隐情没有告诉杨户头,原来此前共浴爱河,她已经珠胎暗结,只是没有显形而已。既怨恨负心人,又有难以启齿伤心事,杨小羊身边不乏爱慕者,就从中选择了一个。正所谓“慌不择路,急不择伴”,“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虽然杨户头坚决反对女儿的仓促行事,无奈杨小羊主意已决,纸包不住火,剃头挑子两头热,也只能先顾迫在眉睫之事了。

这个幸运儿开始还以为自己中了大奖,很是飘飘然,等到生米煮成熟饭,才发现自己当了回便宜老爸,又羞又怒,痞赖之态尽显无疑。一方面,他强迫杨小羊打胎,坐月子期间,不顾杨小羊身子骨虚弱,强行同房恣意簸弄;另外一方面,他以此为要挟,卷尽了杨小羊的私房积蓄,挥霍一空,还逼迫杨小羊回家开口问杨户头要钱。

杨小羊受尽屈辱,度日如年,她如何再开得口向杨户头要钱,所恨不能一死,竟然在婚后第三个月,在一次回娘家小住的时候,喝农药自尽了。待到杨户头发现,已经回天乏术了。众人看到杨小羊尸体旁边吐了一地,其中有茶叶蛋,咀嚼一半,未及消化。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又传出谣言,说,“杨户头因为反对女儿的婚事,逼迫女儿吞下整颗的茶叶蛋,先噎死了女儿,再往女儿嘴里灌乐果,造成了自杀的假象。”

幸运儿听到这个传闻,带着家人前来大闹,要杨户头还他老婆,如果不能生还杨小羊,就要给他一大笔钱作为彩礼钱,好让他再娶。杨户头最后赔钱了事。

这样一来,杨户头不仅多年积蓄几近一空,连多年来相依为命的女儿也含恨离世。

诸位,难道一个人真能像畜生一般过活吗?杨户头不过是一个老实人,只是身边人都坏了心眼,将很多恶事加在他身上而已。当众人都排挤他,都数落他,都算计他,他就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其实不过是众人将自己的恶都让他来承担而已。

此后数十年,杨户头一直穷困潦倒,上餐不接下顿,衣不常新,秽不可闻,唯一的容身之地、庇护之所,也一直摇摇欲坠,屋顶开天窗,墙壁有裂缝。众人都担心有朝一日房子倾颓,就把杨户头活埋了。然而人不容人天留人,这样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

老了的杨户头成了一个五保户,一个孤独户,无亲无朋,飘若孤魂。他已经不杀猪,事实上也不再有人请他杀猪。经济条件好了之后,养猪的人家已经很少,即使养猪,也不是为了过年过节杀了吃,而是剩饭剩菜太多,糟蹋了可惜才用来喂猪。养猪也不为了杀,单等猪长膘了就拿出去卖。集市上的猪肉堆积如山,即使几十户人家同时操办喜丧宴席,也都能供应得上。

那么,杨户头何以为生呢?杨户头后来的营生如下:

抬材。也就是抬棺材,虽然谐音“抬财”,很多年轻人还是很忌讳,如果族里老人不多,就只能从外族请抬材的人,杨户头是随叫随到的人。

冥婚。让男女死者在阴间结合,称为冥婚,需要很多仪式和讲究。尤其是证婚人,几乎是绝迹了,只好让杨户头僭越主持。

夭葬。孩童夭折,不火葬,也不会安排棺材,通常都是用草席裹了,在坟山里挖个坑埋了了事。由于“人小鬼大”,担心夭折的小鬼出来作祟,需要将孩童的尸体用铡刀一铡两段。这样的事情,杨户头是最合适的人选。事实上,杨户头一生中腰斩了几百个夭折孩童的尸体。这些死孩子的亲人都不会送葬,杨户头就一个人挑副担子,一边是孩童的尸体,一边是铡刀挖锹和香炉蜡烛纸钱鞭炮和供物,来到坟山。

没有人亲眼目睹杨户头实行夭葬的过程。大致的情形是这样的:先焚烧纸钱,祷告土地菩萨以及周围邻鬼恶煞,以便接纳新鬼;挖掘一个深坑(防止野狗刨食尸体,这样的事情发生过),进行腰斩前的仪式,将尸体一斩两段,弃入深坑中;将土填实,要隆起成坟包,便于亲人辨识,一般这样的小坟包不会立碑,由旁边的先人坟墓作为标志;这样之后,还要将供物拜祭在坟前,烧纸钱,放鞭炮。

所有这些都做完之后,杨户头才会掏出自带的白酒。坐在新坟边,他要喝完一整瓶白酒,喝到寒鸦四起,暮色垂拢,阴气逼人,才收拾担子,挑在肩上,踉踉跄跄地回家。

杨户头百老归天之后,众人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一摞钱,还有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地用圆珠笔写了一段文字,里面有错字,还有拼音,其曰:

这是我的养老送总钱。我担心不够,那九直接凹个坑埋了。我的命太硬,都说我克死了我的父亲,害死了我的女儿,显然也有我的错,就都算在我的头上吧。大家都活得太苦了,我就是这苦的化身。但元我死了之后,不在有母亲毒杀父亲,妻子对丈夫不好,女儿也能找到好归宿,孩子不会早死,大家都能做好人,受老天爷保佑。

杨户头烧化后第二天,艳阳高照,他的那间土房子突然倒了。众人听到轰隆一声响,出来看时,却见一条大蛇慢吞吞地从地基深处爬了出来,下到河里不见了。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经过那里,宁可绕远路。屋倒之处渐渐的藤生蔓绕,有花有树有草,像一个废弃多时的花园,突然迸发了野蛮无比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