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问题不大。霍大夫给余果号了脉

票 贩 子 五折可以不?小哥,你看我出来匆忙,钱都没带够。

教授儿子 八折吧,先生。这票是昨天原价刚买的。

票 贩 子 我是真心想看。大老远的路跑过来,回去拿钱怕耽误你看戏。六折,如何?好,成交。我就知道小哥是善人。听你说话这费劲儿的,国外回来的吧?

教授儿子 我出生在英国。

票 贩 子 (指着教授太太)你洋媳妇?

教授儿子 我妈妈。

票 贩 子 我就说。后妈吧?不用看她。她那眼神,我就知道她听不懂。你后妈不错,看那一片白胸脯子肉,你爹赚大发了。头一次来蛋壳吧?就是国家大剧院。不像个蛋壳吗?

教授儿子 嗯,像。北京有很多奇怪建筑。

票 贩 子 喜欢不?比你们伦敦如何?

教授儿子 说不好。建筑是一个城市的五官。北京这张脸有点怪。你们习惯吗?

票 贩 子 习不习惯还不都得习惯?也都会习惯。跟咱有个毛关系?又长不到咱们脸上。哎呀,该进场了。

教授儿子 再见。我们进去了。希望您能喜欢这部戏。

票 贩 子 谢了,走好。(小声自语)还是咱中国好。就算你是中国人,生错了地方,你也得傻。(转身吆喝)一票难求,最后一张,原价售出,绝不加价。错过了遗憾终生,好戏马上开演啦!

——《城市启示录》

问题不大。霍大夫给余果号了脉,问明情况,又听助手介绍过孩子的舌苔,让罗冬雨不必太焦虑。不是所有的咳嗽都要跟炎症挂个钩,关键要弄明白它的来龙去脉。治疗方案:继续常规推拿;注意防风、防寒、防雾霾。

“用药吗?”罗冬雨心里还是没底。

“原则上不需要。”

霍大夫正给余果推拿,祁好来电话。罗冬雨从早上忙忙叨叨到现在,忘了给祁好电话汇报了。

“昨晚眼皮子就开始跳,跳得我心里长了草。”祁好站在大理龙龛一家客栈门口,“余果呢?没出啥事吧?”因为焦虑,说话时她在客栈的院门前走来走去。

不停地有人向她打听,这家客栈是否就是传说中的“菩萨的笑”。这地方景致极好,前面是洱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游人都多。她点头,没错,你来到的就是“菩萨的笑”客栈,你看这堵像黄金一样漂亮的干打垒黄土墙,还有这满墙盛开的十二月的三角梅。

“没啥事,就是有点咳嗽,雾霾来了。在霍大夫这儿捏脊呢。”

“那就好。”祁好舒了口气。昨晚她看新闻,一个老太太带孩子去买菜,一路牵着孙子的手,就付二斤豆腐钱时松开了一分钟,孙子没了。菜场人山人海,像赶大集,别说一个孩子走丢了找不着,一个幼儿园赶进去都是水溶进大海。老太太从菜场这头哭着喊着找到那头,又找回来,来回四趟天就黑了,孙子还是没找到。老太太一屁股坐到菜场垃圾上,满头的白发垂下来,人就傻了。新闻评论员接着说,还有更可怕的,在菜场、车站、医院、集市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一定要看管好孩子,年底了,人口流动大,人心也散了,把孩子攥牢了他才是你的——扑上来生抢孩子,已经不在我们想象力之外了。听得祁好一个劲儿地打摆子,出了两手的冷汗。“儿子呢,我想听听他说话。”

罗冬雨把手机放到余果嘴边,他正趴在推拿床上。抬头说话扯了嗓子,带起了一阵咳嗽,听得祁好心又揪上了。

“妈妈,给我带的蛇皮果买了吗?”

“买了。”祁好说,“妈妈还给你买了大理的葡萄、柚子、草莓。你要不怕酸,还有很多好吃的梅子。”

“谢谢妈妈,那就没什么事了。我们说一二三挂电话吧。”

“你就不想跟妈妈多说几句?妈妈给你买了那么多水果呢。”

“不是已经买了嘛。一二三,妈妈再见。”

祁好又一阵难过。怎样才能当好一个妈呢?好在余果又一串咳嗽,让罗冬雨给祁好找了个台阶下:“果果咳嗽呢,可能不太想说话。”

“谢谢你冬雨,我这当妈的都赶不上你十分之一。可我真的揪心,刚余果咳得我心惊肉跳。跟霍大夫说说,要不给余果开点药?”

“祁姐放心,我这就跟霍大夫说。”

“如果余果能来‘菩萨的笑’就好了,这里的蓝天白云能治百病。”祁好也就说说,北京才是他们的日常生活,“那好吧,务必让余果离雾霾远一点儿。姐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罗冬雨手机响了一下,一枚硬币落地的声音。祁好发来一条微信:《雾霾对幼童的健康影响》。第一句就吓了罗冬雨一跳:

2014年1月6日,武汉某医院肿瘤科医生爆料,该院收治了一名年仅1岁的肺部肿瘤患者,肿瘤的直接诱因是以雾霾为主的空气污染。最近几天,大部分中国城市雾霾高发……

必须跟霍大夫商量一下了。

“你们要实在挺不住,我就出方子。”霍大夫的原则是,万不得已不让孩子吃药。“孩子的中医治疗过程里,扛不住的都是父母。你们的过度关注和纠结,往往会延缓和压抑孩子对自身免疫能力的充分开发。不过赶上这雾霾,红色预警了吧?也怨不得你们。夏医生,记一下方子。”

霍大夫口述,助手夏医生列出了方子。

“三天的量,别多喝。可适当加点蜂蜜。最好去同仁堂抓,有味药一般的铺子里没有。”

“去幼儿园呢?”

“不赶这一时半会儿。明天吧。”

罗冬雨用手机拍了方子,发到余松坡的微信上。他的戏剧工作室旁边就是一家同仁堂,有相熟的朋友。余松坡看到微信时,讲座还没开始。他说好,顺便让同仁堂代煎,晚上回家正好带回去。原方子可以稍后补上。

从霍大夫工作室出来,罗冬雨给余果戴上口罩,打车去金五星批发市场,世界上有的气球那地方都有。但被余果生生换了方向,他就要白气球。要是天桥那里没有呢?没有他就不要了,小朋友说话也要算数。出租车停在天桥底下的辅路上,二十米外余果就在车上叫:

“冬雨阿姨,我说有卖白气球的吧!”

他们上了天桥,走近了才发现白气球其实是塑料袋,类似厨房里用的保鲜袋,叫卖的竟然是“新鲜空气”。那个戴大红围巾、头发胡子眉毛长到一起的流浪汉,看上去不像行为艺术家,那只能是个疯子。罗冬雨断定他头脑不太正常,眼神在那里,比雾霾还要空茫和辽阔,整个北京他都没法放在眼里。余果并未因为是塑料袋而失望,反倒更有了兴趣。“十块钱一个。”流浪汉咧嘴一笑,一口坏牙让罗冬雨退后一步,把余果迅速拉到自己身上。流浪汉又说,“抗击雾霾,全靠新鲜空气。”

余果说:“爷爷不对,要靠大风。”

“果果不说话。”罗冬雨制止他,递给流浪汉二十块钱,“两个。”

余果说:“我四个全要。”

罗冬雨说:“小朋友一人只能买两个。”

流浪汉又咧嘴笑:“剩下的让你爸爸来买。”抽出两个塑料袋要直接递给余果,罗冬雨截下了。她捏住流浪汉干硬的黑手之上十厘米处的两根线,拉着余果就下了天桥。流浪汉又笑嘻嘻地说:“小朋友再见。”

余果说:“冬雨阿姨,卖气球的爷爷总对我笑,爷爷一定很喜欢我。”

“所有人都喜欢果果。”罗冬雨拦下一辆车,“咱们回家。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啦。”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去幼儿园,他们都没出家门。罗冬雨把各个房间里的空气净化器都调到最大挡,然后给余果讲《大森林里的故事》。接下来是午饭和午觉。大蒜冰糖水继续喝。给余果播放英语卡通片《巴布工程师》。下午四点半,余松坡打来电话,煎好的药已经取到,但一会儿《城市启示录》的主创人员要开紧急会,中药只能会后带回去,可能要开到很晚。也就是说,余果今天可能喝不上中药,他到家时,儿子已经睡了。

五分钟后,罗冬雨打回电话,她跟韩山已说妥,待会儿他经过工作室时,帮着取回来。余松坡工作室所属地盘,也在韩山负责的快递片区里。

事后韩山对罗龙河说:“老弟,你猜我在工作室里见到了谁?一个当然是余松坡。另一个,你继续猜。掘地三尺你也猜不出。鹿茜。你女朋友吧?希望没弄错。嗯,我只见过她一面,就是咱们一家人在东来顺吃火锅的那次。”

此事他原可以不说。他到工作室时,余松坡和鹿茜隔着茶几坐对面沙发,茶几上放着一个京西大学的牛皮纸信封。他们谈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只看见鹿茜搓着手,然后把两手搭在穿着黑色连裤袜的膝盖上。两腿并拢,一双修长的直腿。也许因为有第三者在场,这第三者以后没准儿还是亲戚,鹿茜稍稍有些难为情。她站起来说:

“余老师,请您再考虑一下。我还会再来的。谢谢!”

她跟韩山也告了别:“韩哥再见。”

没什么好说的。看样子是来请余松坡帮忙的。恰恰是因求余松坡帮忙让韩山不舒服了,昨天下午他就很不舒服。

自己的女朋友,怎么越看越像余家的人了?因为他们有钱吗?因为他们有名吗?因为他们是城里人吗?罗冬雨的责任心和清规戒律那叫一个多,让他的生分感与日俱增。还有,在结婚这件事上她一直没松口。结了婚你也可以照样在这里当保姆啊,不就是一张纸的事吗?罗冬雨说不是,有了那张纸,你们家肯定要我做那张纸的事,老老实实待家里生娃,相夫教子伺候老人。就你们家那帮老头老太太,用膝盖想我都知道,我罗字前头不加个韩字,他们做梦都能气醒。还有我家那俩老头老太,没准比你们姓韩的还急。我都答应他们了,果果幼儿园上完我就撤。四年多都挺过来了,还差这最后一哆嗦?

“又是果果果果!果果是你儿子吗?”

韩山,我警告你,别忘了嘴上有个把门的!韩山抱着脑袋快哭了,罗老师,你哪知道我度日如年哪!能不太正经地说话,说明韩山又正常了。罗冬雨趁机安抚,我也一把年纪了,轻重缓急总还分得出来,再耐心一点,放松,放松,咱们一块儿回去。那会儿龙河也该安顿好了,现在他这么漂着我不放心。都消停了,也不枉你在北京耗这几年。

昨天下午,韩山的劲儿倒是缓过来了。他也有点恨自己,越来越没出息了,吃的哪门子的醋。回去的路上进行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原来没这么小肚鸡肠啊,那个没心没肺整天傻乐的胖子去哪儿了呢?这一路的自我批评,德生收音机里关于朝鲜核试验说了啥,一句没听进去。晚上下班核对货单,才发现丢了一个快件,他见过那个件,终于想起来,上楼去找罗冬雨时,他把那个快件顺手放在车篮里。他想抱一抱就下来,却愤怒地“嘿咻”上了,再回来件就没了。被公司罚了两百。他给罗冬雨短信说了,罗冬雨说,就当给她送花了。两百块钱能买多少玫瑰花!

现在看到鹿茜向余松坡求助,他又不高兴了。他的不舒服无关自卑、自负,也无关自尊、自爱,就是不高兴。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他还是跟罗龙河说了。听见电话里罗龙河茫然的声音,他生出一丝连自己都鄙夷的小小快意。狗日的,他骂自己,你有一肚子邪火。

“冬雨让我来取中药。”他说,他把过去一直有的“余老师”三个字给省了。

“噢,谢谢你小韩。”余松坡说,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大袋分装好的药,“给你和小罗添麻烦了。”

“客气。”韩山接过中药,“冬雨的事就是我的事。”转身出了工作室。

坐上改装过的三轮车,加油门要走时,他透过玻璃窗,看见余松坡还站在刚才告别的地方,点着了一根烟。

鹿茜来访,对余松坡来说就是添堵。她想演过道里烧菜女孩的搭档。余松坡在演讲里随口说了那么一嘴,八字还没一撇,这丫头就惦记上了。

午饭时,在场的人分成了三派。一派强硬到底,那段就是歧视,要改。一派认为没必要,挺好,没那段哪有现在的影响?第三派是,从艺术的层面上认为那一段欠妥,但在世俗的意义上,应该坚持原作,甚至要继续顶风作案,跟北京的记者一个逻辑。成功了嘛。成王败寇。识时务者为俊杰,艺术和市场究竟哪个才是“时务”?年轻人也各有各的说道。听得余松坡更是心乱如麻。

回到工作室,他躺到沙发上想眯一会儿,脑袋里两个余松坡继续打架,索性不理了,重新把剧本拿出来再看。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

“余老师您好。我是罗龙河的女朋友。”

“哦,鹿——”

“茜(xī)或者是茜(qiàn)。”

“你好,请说。”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您现在在哪儿?工作室吗?”

“电话里说也方便。”

“我怕说不清楚。如果不太打扰,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好吧,我在工作室。”

一根烟没抽完鹿茜就到了。这丫头有备而来啊。余松坡掐灭烟,请她坐下。跟上午的装束不同,牛仔裤和羽绒服换成了呢子大衣和半短的裙子,下摆到膝盖上面,棉毛的连裤袜,中帮黑皮鞋,施了淡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你到底叫鹿茜(xī)还是鹿茜(qiàn),总得确定一个吧。”余松坡说,“喝点什么?红茶还是绿茶?”

“白开水吧,最健康。谢谢余老师。”她微微欠起身,又坐下,“我爸妈、同学都叫茜(qiàn),但我喜欢叫茜(xī),所以我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叫Lucie。您就叫我Lucie吧。”

“好,L-u-cie。你说吧。”

“非常冒昧,希望没有打扰到您。”鹿茜左右看了一下,好像是确定了没有别人在场,才点着头说,“是这样,我就直说了。您知道我是莱辛剧社的成员,最近的两出戏我演的都是女一号;您也知道我正在找工作,也希望能从事跟戏剧有关的职业,我是真心喜欢演戏;您在讲座中说,想给《城市启示录》增加一个角色,和烧菜的姑娘演对手戏。我很喜欢这部戏,饭桌上也跟您说过,所以,非常冒昧地毛遂自荐,如果有机会,我想尝试竞争一下这个角色。这是我的材料。”她从别致的皮质双肩背包里拿出一个印有“京西大学”字样的大信封,抽出一沓打印材料和图片。“这是我的简历,各种证书复印件,还有各种演出的剧照。这一张是我八岁时的照片,在排练厅里。那时候我爸妈省吃俭用把我送到县城里唯一的一家私人舞蹈学校。”她把这些材料摊开在茶几上,介绍完了又收拢到一起,推到余松坡面前。“我想说的就这些。”

余松坡礼节性地翻阅那些材料和照片。照片里的小丫头有模有样。

“还有,”鹿茜犹疑地说,“我的三围——需要报三围吗?”

余松坡笑一下:“龙河知道你到这里来吗?”

“为什么要告诉他?这是我自己的事。”

“演戏对你真有那么重要?”

“当然,我非常喜欢。小时候我就想成为明星,大明星。”

“演戏跟明星没关系。”

“您说的是无名的戏。”

“我导的都是无名的戏。”余松坡把材料整理好,重新塞进信封里,两手交叉托住后脑勺,靠到沙发上,“龙河没告诉你,我的戏是票房毒药?”

“余导,这么说对您不公平。”鹿茜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城市启示录》多成功啊!”

“这个戏能不能演下去都是个问题。”

“真演不下去,可能倒是好事,您的名气更大了,接下来的戏会更多、更有名。成功的几率就更大了!”鹿茜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入戏太快了,止往自己的激动,不好意思地说,“当然,我还是希望继续演下去,永远演下去。要不我的角色就没了,余导您说是不是?”

余松坡觉得这女孩有点可爱了。是她一个人简洁直白到了看上去有点傻和可笑的程度,还是他们这一代人都持这种风格和价值观?自从《城市启示录》遭遇非议以来,他发现他实在太不了解这群年轻人了。

“您觉得我有戏吗,余导?”鹿茜又往前移了移,只剩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

“现在我还不能给你答复。”

余松坡的意思是:戏是否能继续演,没法定;是否改,没法定;如何改,依然没法定;最后才到她的问题,那就更没法定了。压根进不了议事日程。但鹿茜把事情想简单了,那么大一导演不拍板,就是没下定决心用还是不用。Yes or No 的问题,好办,我再来,就会想招儿让你投降的。然后,韩山就敲门进来了。

第二天,鹿茜果然又来了。

余松坡断定她提前来踩好了点儿,都没打个电话问在不在,直接敲了门就来了。而萨助理两三分钟前刚出去,她正抢上这个空当。大冬天只穿了丝袜,她的表情因此不太自然。当时是下午三点十分,习惯了午觉但没能睡成的人,通常这个点儿脸就会像她那样,呈现微醺和略显疲倦的红。黑丝袜之下,还有呢子大衣里低胸的V字领紧身黑毛衣,戴一条银白色的细项链,一颗银白色瘦长十字架,惊心动魄地悬在乳沟的阴影里。她在脸上也花了一番心思,假睫毛像屋檐一样伸出来,做了一个悠长的滑翔才开始往上卷曲。

隆重得让余松坡都难为情。他就跟她开了个玩笑:“顺道过来看看?”

“不,我是专程过来的。”鹿茜说,坐到沙发上,下意识地把腿靠到沙发上取暖。这个气温,穿丝袜跟光腿没区别。黑色高跟鞋。估计她把她最贵、最成熟、最性感的装备全用上了。“我说过我会再来的。”

她这么直接倒把余松坡给呛住了。说什么好呢?“演员不是说加就加。”他说,“我们得详细论证后才能定。合不合适还另说。”

鹿茜站起来开始脱大衣。余松坡以为她暖和过来了,哪知她脱掉大衣后,像模特走台一样挺胸撅臀围绕沙发走了一圈。演艺学校招生面试有这个环节吗?她的右手从脖子开始,轻柔地往下抚摸,胸部,腰,屁股,一直把电传到大腿上。她不由自主对他眨了眨毛毛眼,她在告诉他,她有曼妙的身材,三围出众。

“坐下说话。”余松坡说,“演戏不是选美。”

“需要我背一段莪菲莉娅的台词吗?就是她对哈姆雷特哭诉的那一段。”

“现在不需要。小鹿,Lucie,听我一句,这个戏最后怎么办,悬而未决,意见还不统一。一部好戏要靠集体的智慧。”

鹿茜坐下来:“如果这部戏不行,那下一部戏呢?您以后的那些戏呢?”

“惭愧,我没敢想那么远。”

“您不需要往远里想。只要您觉得我合适,同意要我。现在就可以。”

这孩子非要拿一个结果,这么纠缠下去没有意义。余松坡站起来:“Lucie,小鹿,我们会认真考虑的,你先回去。”

“那——”鹿茜也站起来,左右看了一下,迅速走到余松坡面前。沙发和茶几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宽敞,横插进一个人,余松坡本能地往后退,腿抵住了沙发,差点跌坐下去。鹿茜一把抱住余松坡的腰,身体贴过来,鼻翼、呼吸和胸部同时剧烈起伏:“余老师,如果需要潜规则,我,我愿意。”

余松坡云游世界多年,对女人的阵势多少见识过一些,但鹿茜还是让他震惊了一回。他要推开,她抱得更紧,丰满的胸部压在他身上,他能真切地感到两个柔软、温暖的圆。她的脑袋钻到他下巴与锁骨之间,干净的头发散发出沙宣洗发水的香甜味。他是个正常男人,他给了自己十秒钟时间稳住阵脚——你可以想身体之外的任何事情:大海航行,京剧,网络审查,一家叫“菩萨的笑”的唯美客栈,银河系,都行。这个青春美妙的身体在抖。余松坡突然感到了岁月的浩荡,他有一种做父亲的感觉。依他的年龄,使使劲儿,都可以把她给生出来。他推开她,在沙发上坐好,说:

“把大衣穿上,小心着凉。”

窗户外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余松坡站起来冲到门边,拉了半天门拉不开,门被从里面锁上了。等他打开门,马路上车和行人都在走自己的路,没有人看上去和他们有关。余松坡回到房间,鹿茜穿好了衣服,两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因为紧张目光躲躲闪闪。

“罗龙河吗?”余松坡说。

“不是。”鹿茜说,看到余松坡缓慢竖起来的眉毛,她也结巴了,“我是说,应该不是。他不知道我要过来。”

“那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余老师,我真不知道。”鹿茜站起来,紧张地辩解,“余老师您别误会,没有骗局,也不是什么陷阱。我真不知道有人。我要说谎我是小狗!”

余松坡指了指门。

“对不起,余老师。我把门锁上了,就是想让您听完我说话。我担心刚才出去的那个人要进来,我就更说不出口了。余老师您别生气,求您了。我不演了还不行么?可是,我真的很喜欢演戏。”鹿茜哭了。

余松坡用三秒钟做了两个唾沫下咽的动作,又指了指门:“好,你走吧。”

鹿茜逃亡般地离开工作室。

余松坡给萨助理打了个电话。萨玉宁还在银行,票房的账面上出了点小差错,能听见营业厅里的声音。那会是谁呢?余松坡理不出头绪,干脆随他去,要真有事来,想明白了也没用,坐下来继续推敲要修的剧本。

韩山庆幸他改造了坐骑,比别人的马力都大,一加油门就拐到了另外一条街上。偷窥这事有点龌龊。谁让是雾霾天呢,大太阳底下还真不好意思。但是,韩山在心里郑重地转了一下折,此事重大,关乎我未来妻弟妹也就是我未来小舅子的媳妇,做姐夫的还是要管。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得上。

此事韩山的确上了一点心,他也说不清是对余松坡不放心还是对鹿茜不放心。或者是对余松坡怀了点小恨?说不好。总之,昨天赶上鹿茜私见余松坡,他直觉这事没完,而鹿茜也不避讳,她还会再来。那我就守株待兔,无为而治。反正他跑这片区,有事没事从这条路上跑一圈,有事没事透过窗玻璃看一眼。没情况最好,有点风吹草动,嘿嘿,那就对不起了。第三趟经过这附近,看见了鹿茜从公交车上下来,都零下了她还穿着丝袜!韩山抽了一口冷气,停下三轮车点上根烟,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走到余松坡戏剧工作室窗户外;看她退回来;看她若有所思地在报刊亭旁边走动,跺着脚取暖;看她买了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阅;看她看见一个小伙子从工作室里走出来;看她把杂志装进包里,深呼吸,做祈祷状;看她垂下两臂,先是缓慢随后匆忙地走向那扇门;看她敲门;看她进去;看她关门时向外张望了一下。门关上了。

有那么几分钟韩山在犹豫,是不是马上离开。但他还是留下了,把车开到最隐蔽也最容易跳上去就跑的位置上,慢慢地走向临街的窗口。他站在他们很难发现的窗户一角,但从那个角度只能看见鹿茜,余松坡最多看见两条腿和他搭在肚子上的两只手,脸在视野之外。窗户紧闭,说什么他听不见。然后他看见鹿茜站起来,脱掉大衣,拧着细腰绕圈,最后冲过去抱住余松坡的腰。接下来的细节他必须把脑袋再往前伸一下才能看清楚。未来的妻弟妹(如果可能的话)把头搭在姓余的肩窝里——此时韩山想,她可能不会成为他未来的妻弟妹了。他看见余松坡的鼻子和半个腮帮子在鹿茜的头发上小心地蹭了蹭,似乎嗅了嗅。他要推,没推开。

从韩山的角度看,余松坡抱着鹿茜,两个人的造型和格局好像的确比罗龙河抱着鹿茜要合适,虽然他也没见过罗龙河抱鹿茜是什么样。从整个过程看,韩山当然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到目前还是经得起推敲的,即使抱在了一起。可问题是,脑子里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他想到了余松坡抱罗冬雨的样子,一股血就沿着鼻梁直奔上脑门了。他甚至还想到,比鹿茜身材更成熟的罗冬雨如果在姓余的怀里,无论造型还是格局都要比现在更和谐。因此,即便接下来余松坡强硬地推开鹿茜,他还是觉得这姓余的挺招人恨。狗日的!他在窗外对着房间里挥起了愤怒的右手。

在余松坡扭头要往这边看时,他迅速闪过窗户,直奔送快递的三轮车。发动,松开刹车,加油门,一气呵成,拐到了另一条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