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二十四梦一场未完的戏

我坐在人丛中一个座位上,忽然惊悟着,我面对着一个大舞台了。舞台前面垂了紫色的幕,我不知道里面有怎样一种情形要呈现出来。但我手里拿了一张戏情说明书,可以预先知道一二了。前面几个大字写着,五幕大悲喜剧“???”没有文字把这戏名说出来,这出戏是怎样称呼它呢?还好,旁边另外有几个小字注明了是“一个问号”。这倒有趣,戏剧就是给人生写出一个谜面,于今在谜面上再写一个问号,这出戏要看得人莫名其妙了。然而不管它,我也是既来之,则安之,就把这一个问号看了下去。至多是把我这脑子落在一个问号里而已。再看看这纸单下面,是现实剧团同人努力演出,接着是说明剧情介绍。未看戏之前,先看明白了剧情,这是减少兴趣的,所以我不看它,先将戏中人和演员表对看了一下,正好是一声锣响,灯光熄灭,紫色的幕缓缓展开了。台上的灯光照着,这是一个中等家庭的屋子,木器家具里有一个碗橱,有一个保险柜,一张账桌。正中悬了一幅试虎图。旁边配上一副对联:“千古英雄唯我是,万般人事看谁骄”,这个我倒知道,是改的袁枚咏钱诗。哦!原来这轴画中执鞭的黑脸人是财神爷。在一旁的木椅上铺了皮褥子,一个精瘦的老人穿了旧绸的长袍马褂,斜躺在椅子上,口里衔了一支二尺长的旱烟袋,手托住伸到椅子外面来。一面吸烟,一面咳嗽。一个老太婆戴了老花眼镜,坐在铁柜子上补破袜子。那眼镜短了一只腿,她用粗线代替着,缚在耳朵上。这上面,可以看出这是一位省俭持家的人。她身穿蓝布罩褂,两只袖子是新接的,颜色深浅不同,也是她不重衣饰的一个佐证。她看了那老翁一眼道:“你瞧,咳嗽到这个样子,还要吸烟。”老翁道:“我躺在这里无聊得很,吸口烟解个闷。”老婆子道:“那末,你为什么要躺在这里?”老翁道:“为了咳嗽。”老婆子道:“咳嗽是怎样来的?”老翁道:“你好哕唆,气管不舒服,自然会咳嗽。”老婆子笑道:“却又来,气管不舒服,才觉得无聊,怎么你又只管吸旱烟去刺激气管呢?”老翁咳嗽着站了起来,弯了腰只管咳嗽。一个穿笔挺西服的少年,走了进来,笑道:“这就是个矛盾,为了吸烟咳嗽,为了咳嗽无聊,为了无聊又吸烟。”老翁在大袖笼子里取出了一个手巾卷儿,摸着髻子嘴,另一只手的食指指着少年道:“你无论什么,都有一套理论。无论做什么事,你都没有干好。吸烟咳嗽,你也有理论。可是到了跳舞场里,整大卷子钞票,塞在舞女手上,那就不管是什么理论了。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到这里有什么事?”老太婆低了头补裤子,只当没听到。少年掏出一只金制的扁平烟盒,取着烟卷,掏出打火机,吸了烟,背了手,在台口来往着,笑道:“自然也有一套理论。现在先不说这个,我倒要问问你老人家,士龙这一本账,算清楚了没有?他好吃懒做,而且还把许多不堪的话来指摘家庭。”老翁放了旱烟袋,将手慢慢的理着长胡子,默然不作声。老太婆把袜子放下,站起来迎着少年问道:“士鸣,你说你说,那小流氓又做了什么坏事了?那贱女人生的东西,不会做出什么好事的。”士鸣道:“你说是坏事吗?他还以为是本领呢?他看中了洗衣服王大脚的那个女孩子,天天跑到河边上去和那女孩子扯淡。”老婆子立刻两手取下老花眼镜,将一个食指点着老翁:“喂!老先生,你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老翁把冷旱烟嘴子放在口角里吸了两下,然后抽出烟嘴来,摆了两摆头道:“我没有听到。士龙是我的儿子,士鸣也是我的儿子。要管我都管,要不管我都不管。”老太婆道:“我的儿子我会管,你的儿子,不,那不过是你申二难弄来的现世宝罢了。”申二难又把旱烟袋放在嘴里吸了两口,然后向士鸣招了两招道:“来,你告诉我,士龙怎么和王大脚的女儿有来往的?”士鸣将手指上的大半截烟丢了,又重新燃了一支烟衔在嘴角上,笑道:“事关整个家庭的荣誉,我不能不说。士龙现在每日到店里去坐一会子,算是点了一个卯,立刻就到王大脚家里去了。”申二难听了这话,有点沉吟的样子,把旱烟袋放到嘴里去。这申士鸣就大讲孝道,在身上掏出打火机来,左手托了旱烟袋,右手伸出打火机来代燃着烟,因道:“爸爸,自今以后,你老人家要在店里多坐一些时候才好。”申二难道:“为什么?”士鸣向申老太看看,笑道:“不说也不行,得罪了他就得罪了他吧。爸爸,实告诉你,士龙在店里,决不空手出门,钱也好,货也好,总要拿一些走。就是钱与货一样也不拿,到厨房里去也要抓一把米或者提一把小菜走。”申老翁吸着烟沉吟道:“那……”士鸣道:“你当然会觉得这件事奇怪的。他为了追求那个穷女孩子,极力去求王大脚的欢心,他总这样做。他以为我们铺子里资本雄厚,给他浪费几个钱……”申老太婆抢着接嘴道:“什么呀?他是浪费吗?他哪像你和士聪这一对浑小子,事情也不干,在人面前又要充阔佬。只有大把的钱向外掏,人家可有心眼,知道你兄弟两个是申二难正正堂堂的儿子。他这小婆养的没有地位,财权还是老头子掌着,你兄弟两个管不了他,把店里东西,明抢暗偷的向王大脚家运,运走一样是一样。运出去的东西那就是他的了。”申二难道:“让我去调查调查,若真有这件事,我一定不能放过他。”他说着话时,站起身来在碗橱旁边,取出了一支树根手杖,连连在地上顿了几下,摇着头道:“果然如此,真是无可饶恕。”士鸣抢上前两步,拦着他的去路,手在袋里掏出一张字条来,捧着送到父亲面前,微鞠了躬道:“爸爸,我这一笔账,请你核销了吧。”申二难迟疑着道:“我知道,你无事决不找我。”申老太走过来两步,扯着士鸣道:“他有钱不能这样花,愿意人家偷,愿意人家抢,你请他核什么账,你也去和那小流氓一样,天天去偷他的,他也就不作声了。”

申二难招招手道:“拿来让我看看。”说着,在衣襟纽扣上挂的眼镜盒子里,取出眼镜来,在鼻梁上架着,士鸣笑道:“我知道,爸爸是不用自来水笔的。”说着,立刻跑到账桌子边去,在笔筒里取出一支毛笔在砚池里醮得墨饱了,弯了腰送过来。申二难两手捧了账单斜了身子就着光线看了,连摇了两摇头道:“太多太多,到上海去一趟,怎么就花费这样多钱?”申老太太把脸凑上来,问道:“他花了多少钱?”申二难道:“不用急,我核销就是了。三千多块还算少吗?我也不能把这些钱带进棺材里去,还不是留给他们花吗?他们等不及我死,在我生前花光了也好,也让我看看,钱是怎么花光的。”说着,他已将笔在账单上签了字,随着将笔向地上一丢,转身走了。申老太太听说是三千多块钱,倒抽了一口凉气,坐在旁边椅子上,向士鸣呆望了很久,才问道:“孩子,你不能再跳舞了。”士鸣笑道:“妈以为我花的钱过多吗?”他架了腿,躺在父亲躺的那木椅上眼望了天花板,向上喷着烟。申老太道:“你把银钱看得太容易到手了。”士鸣道:“我多花了吗?哼!我们大舅那样花钱,才是一位能手呢。少说一点,我们店里的钱,他己亏空五万上下了。”老太道:“你怎样老在我面前说他的话?”士鸣道:“你老人家要知他名义上在店里是经理,实际上他是一个老板了。他是你的兄弟,是我们的舅父,而他又是一位内行。几年以来,店里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你敢换掉他吗?而且你又把妹妹给他做儿媳妇,亲上加亲。”说到这里,布景里面有人唱起京戏来。随着通里面的门开了,一个穿蓝绸袍子,歪戴了毡帽的白面少年走了出来,笑道:“大哥,你敲了爸爸一笔大竹杠,分两个钱我用用。”说着,伸出一只巴掌来,向士鸣摇了两摇。申老太指着他道:“士聪你怎么弄成这么一副形象?你看。”说时,牵了他围在肩上的花绸围巾抖了几抖。士鸣道:“爸爸不在这里,实在的情形,我是可以告诉母亲的,士聪在大舅手上支钱用,简直没有限度。我知道士聪今天早上,还在店里账上动用了五十块钱,怎么这时候,又来敲我的竹杠?”士聪伸手在士鸣西服袋里一扑,掏出一张相片来,交给老太,笑道:“你老看看这位摩登小姐漂亮不漂亮?这是大哥正追求着的好友,而且也是舅舅给介绍的。”士鸣道:“你就让妈看吧。哪一个有钱的少年,不追求着几个异性。”他在弟弟正式攻击之下,毫不介意,反是掏出纸烟来吸着,架起腿来,斜靠在那铺皮褥子的椅子上。申老太接过那相片倒并不要看,却向地上一丢,瞪了眼道:“你们兄弟两个,是我一个肚皮里养出来的,也不好好的合作。你们两个人摩擦得越凶越嚷,士龙那贱种越开心。”士聪含了笑,在地面上捡起那相片,交到士鸣手上笑道:“你是得宠的大臣,奏本奏不倒你,承认失败。不过我这两天,实在过不过去,向你通融两百元用一用。我可以和舅舅商量,教他在店里账上拨一笔款子还你。要不然,我在爸爸面前,揭破你的秘密。”士鸣接过相片,向衣袋里揣着,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你的信用,不够在爸爸面前揭破我的秘密。”士聪坐在账桌子边来翻了两番桌子上的流水账簿,盖上了账本,将手一拍道:“我爸爸糊涂透顶,店里整千整万洋钱交给大舅去蚀本,家里这本油盐柴米账,可记得一文不差。”申老太太还是戴了老花眼镜补袜底,这就放了针线,两手捧了眼镜,向士聪道:“你瞎说些什么?在店里账上支钱,大舅没有让你称心,是不是?”士聪拍了肚子道:“大舅一本糊涂账,都在我肚子里。他近来藐视我,做事不大瞒着,有几笔账我已经抓着凭据了。老娘亲你补那袜底做什么?你一辈子不穿袜子,也不够大舅一场麻将输。大舅口里,自然也是一套克勤克俭。早上喝着燕窝白木耳的甜汁,可是对徒弟们训话,你们要省俭呀,要讲俭德呀,他娘的,这种人……”申老太太站起来喝道:“士聪,你疯了!满口胡说,这小冤家大概又闹亏空了,你分几个钱他用吧。回头你爸爸进来了,听着这些话,又让我受气。”士鸣坐了起来笑道:“要说揭破我的秘密,我是不怕的。不过为了帮大舅起见,大家能息一点事就息一点事。士聪,我这里分一百元你用,够不够?”士聪将脖子一歪道:“你不用敷衍我,我今天决计闯一点小乱子,真要大家息事,我要涨价,得给我四百元。反正你一下子就敲爸爸三千呢。”士鸣道:“怎么只五分钟的工夫就涨了两百元?”士聪伸着手道:“你那好纸烟,送一支给我尝尝。”士鸣取出烟盒来,倒很客气的递他一支烟。而且将打火机打着了,替他将烟燃上。士聪坐着喷了烟,昂了头微笑道:“五分钟涨价两百元,这是很对得起你的事,要不然,哼!”申老太太道:“士鸣你就把四百元给他吧。”士鸣叹了一口气道:“我遇到这样一个兄弟,我没有办法。”于是在身上掏出支票本子,用自来水笔填写一张支票给士聪。士聪接了支票在空中扬了两下,笑道:“哥哥你心疼吗?心疼你就拿回去。”

说着,他将头上歪戴的帽子扯了扯,便开着门要走。士鸣招招手道:“拿了钱就走?我有两句话和你商量商量,成不成?”士聪手扶了门回转头问什么事?士鸣道:“我问你,我们这产业,你是愿意做两股分呢?你是愿意做三股分呢?”士聪走回转来,将手指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字笑道:“不就是关于士龙的问题吗?这件事,依着我是很容易办,就说他不是爸爸的儿子,靠着我们人多,外面有舅舅,里面有母亲,一脚把他踢出申家的门就算了事。虽然爸爸不愿意,权在我们手里,这样做了,他也没奈何。你们既要吃羊肉,又怕膻,说是这样硬干不好。这就天公地道的说,他实在是爸爸的儿子,不过是如夫人生的罢了,三一三十一,也分他一股,好在所分是公司的不动产。至于现金和货物,他并不清楚,随便点缀他一点,就行了。这样还是我们兄弟俩占便宜。可是你们又不能忍耐。拖泥带水,天天闹家务,天天想办法,闹得生意不能做,娱乐也不能安心享受一下。甚至不能好好吃一顿饭,睡一宿觉,真是何苦来?”他畅畅快快的说了一套,士鸣没有搭言。申老太弯了腰,踉踉跄跄到士聪面前来,将手指点着他,哆嗦着道:“你……你……你……你是我的儿子?你简直是汉奸!你爸爸讨姨太太的时候,几乎把我气死。不是我里里外外,遇事谨慎,我早滚蛋了,今天哪又能让你兄弟两个做大少爷二少爷?好容易熬到那贱女人死了,士龙贱种又长大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父亲说,他一个无娘的孩子,何必理会他,只当多养一个闲人吧。我也是一番好心,把他容留下来。于今他人大心大,简直要做店里的老板了。他要再得一点势,抓了店里的权,你们赶得他走吗?他记起前仇,恐怕连店门口躲风避雨,也不许你们站一下呢,将来只看你两个讨饭罢了。”士聪被他母亲连指带骂的数说着,他只有仰着脖子连连的向后退了去,瞪了大眼,望着申老太太道:“你不要急,你只要有办法,我也赞同。”他退到了一扇窗子下,偶然回头向外看去,就向外点着头道:“我来了我来了。”他扭转身推门出去,遥遥的听到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响。申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话又说回来了,也无怪老头子不能相信你们的话,人家养的儿子,每天总还跑到店里去一趟,做一点表面功夫给人看。你两人只晓得向老头子要钱,有了钱就去吃酒赌钱玩女人。”士鸣道:“不要唠叨了。我刚才说几句话,已经引动爸爸的肝火了,看看下文怎么样?我暂时出去一次。”申老太太道:“趁着你兄弟在这里,你爸爸不在这里,我想和你们商量商量,你看,又闹一场没结果。”说着,伸手将桌子拍了一拍。士鸣已走出门去了,却听着门外有人哈哈道:“不忙不忙,等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然后一路走。”随了这话,一位穿蓝布长袍黑胡子人,拖了士鸣一只手一路笑了进来,申老太起身笑道:“大舅回来了,早来一步就好,你看这两个在这里胡搅了一下午。”这位大舅且不忙说话,却伸手在大袖子笼里去摸索了一阵,摸出了一只白手巾包来,解开那手巾包,有两个苹果两个蜜柑,都放在桌上,笑道:“今天中午,有人请吃饭。我在席上带来几个水果给姐姐尝尝。”说着,取了一个苹果,将白手巾拂拭一阵,把苹果递到申老太手上。她接着苹果看了一看,笑道:“这是天津苹果,很好的,这里恐怕要卖到四五角钱一斤吧?”大舅笑道:“就因为你老人家里平常舍不得买了吃,所以我带一个回来给你尝尝。”申老太将那苹果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递到鼻子尖上闻闻,笑道:“这苹果在南方是不容易找到。”说时,回头望了士鸣道:“你看,我们也是手足,我们彼此儿女一大群了,还是这样相亲相爱。再看你和士聪这兄弟俩,就是仇敌一般,你一枪我一刀的总是谁放不下谁。”士鸣坐在睡椅上缓缓的喷烟,脸上带了微笑。那大舅老爷便拱拱手道:“姐姐,不要哕嗦他们吧,他们就很和气。至于为了不相干的事小争小吵,那没关系。凡事只要大体上过得去就是了。我这两个外甥,大体上是说得过去的,呃!姐姐。”他特意把话提重了一层,然后把身子向申老太太面前就了一就,手摸了胡子,正了脸色道:“说到顾大体这个问题,就不能不说到士龙身上来。他在店里,总也是个少老板。”申老太太沉了脸色道:“谁承认他是少老板?”大舅倒觉自己这句话大意之至,透着难为情的样子,舌头在嘴里打旋转,连忙说了这这这,接着笑了一笑。申老太把脸色放和平了,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什么人都不愿得罪。外面人都这样叫他,你当着人的面,也只好这样敷衍着他了。大舅,你说你说,你说他在店里怎么了?”她似乎很着急,两手操了那副老花眼镜,一会儿架在鼻子上,一会儿又取下来,只管仰了脸向大舅望着。大舅笑道:“这件事,我就不说,姐姐也该知道。他在店里和柜上的徒弟,厨房的挑水司务都成了好朋友,甚至约着这些人在街上小酒店里吃水酒。”申老太气得把身体乱颤,连连地道:“实在不成体统,实在不成体统。”说时,在屋子里来回地走着,表示她心里那一份愤慨。大舅在怀里掏出纸烟盒子来,取出一支烟放在盒盖上,先用三个指头平搓着,头微偏着,只管出神。然后淡笑道:“失体统不失体统呢,这倒无多大关系,我看这孩子,似乎他另有一番心意,那就是把这些人一齐笼络到手,成为他的心腹,真有那一天逼得我们……”他说“我们”两个字,觉得欠妥,立刻顿住了。改口道:“逼得你们和他周旋起来时,他就有他的党羽了。”申老太提到了士龙这个名字,就似乎十分生气,这时坐在茶几边,手扶了茶几,弯了腰只管咳嗽着。大舅看到,立刻两手捧了一只痰盂过来,放在她面前,皱了眉道:“你这咳嗽的毛病,不能让它拖下去了,应当请个医生瞧上一瞧,我有一位熟医生,可以不花钱把他请了来。”申老太咳嗽完了,在怀里掏出一方粗布手绢,擦摸了嘴脸,因道:“士龙这东西若不赶出去,我和士鸣、士聪三个人,只有离开申家让他了。提到了他我就心里难过,心病是神仙都治不好的。”大舅道:“我得了信,说是姐夫找他去了,这是你们的错。”申老太道:“不该让老头子去质问他吗?”大舅道:“姐夫的耳朵就最软,你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时候,士龙多半在堆栈里和伙计捆扎货包。姐夫若是找到货栈里去,看到他一身灰又是一身汗,再想到士鸣、士聪我这两位外甥少爷,他对士龙还有什么可说的?他进店去,我总是陪着,免得他看见的和我们所报告的不同。在家里就是你们的事了。”

申老太道:“大舅这话对了,你既知道堆栈里不能让他去,为什么不想法子拦着,倒又回家里来了呢?”大舅笑道:“我听了这个消息,早已派伙计把他拖到店里去了,我特意回来知会一声的。我打听得王大脚的女儿喜欢看戏,我已经买了两张票送士龙,今天晚上,他必定邀那女孩子去听戏。姐夫回来,你只说让他解闷,要他一路去听戏。我送士龙是包厢票,你们可以坐那最普通的座位。姐夫在戏馆子里碰到了士龙和那女孩子,他就不能忍了。”士鸣躺在椅子上听到,便笑道:“我大舅,真是智多星吴用,想出来的主意,又毒又辣。”申老太指着他骂道:“你这东西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大舅笑道:“老姐姐你不知道,我向他许了一个心愿,还不曾还愿,所以他恨我。”说着,他去到士鸣身边,连连地拍了他几下肩膀,笑道:“我的贤外甥,走,我请你。”那士鸣哈哈一笑,跳起来挽着手走了。我看戏的人看到这里,倒有点感想。觉得这位编戏的人,有些烘托过甚。姨太太的儿子,正太太的儿子看着是外人,而母亲的兄弟,倒成了一党。异母兄弟非踢出去不可,而自己家私,可以让母舅吞蚀。利己的心事,谁能说人人没有,而打苍蝇喂斑鸠,这种人岂不是愚蠢透顶?我正这样想着,一个穿蓝布工人衣服的小伙子,头上戴了鸭舌帽,从从容容的走进来了。他取下帽子,向申老太一鞠躬,叫了一声妈。申老太好像没有听到,戴上眼镜,自补她的袜底。这小伙子走近了两步,又向申老太道:“妈,我爸爸不在家吗?”申老太重声道:“哪个是你的妈,要你胡巴结乱叫,你的妈死了,你到土里去叫她吧。”我看戏的人,就明白了这就是他们所要拔去的眼中钉士龙。士龙道:“这就难了,我回家来见你老人家不叫,说我要造反,连妈都不叫。我叫妈呢?你老人家说是胡巴结。我作晚辈的,自己要尽自己的礼节……”申老太取下了老花眼镜,将手在桌上一拍道:“废话少说,你来做什么的?你说,这是我们家的账房。”士龙微笑道:“我也不会进账房就偷就抢,而况这账房我也有份?”申老太拿起桌上的算盘,就向士鸣砍去,口里骂道:“这账房你也有份?哪个说的?我打死你这杂种。”士龙见来势很凶,假使那算盘打在头上,那许没有命,因之两手夺住那算盘,很和缓地道:“你老人家不必生气,让我慢慢解释。”申老太两手一面夺算盘,一面叫道:“你们来救人哪。姨太太生的儿子打嫡母,谋财害命!”她一阵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拥进来上十个人,其中有个上烫发下穿高跟鞋,身套绸衣的摩登女郎,气鼓鼓的跑上前,两手一扯,把算盘夺过,瞪了眼道:“你要造成逆命案吗?”士龙冷笑道:“三小姐,你也把这种大罪来压迫我吗?我回来并无恶意,更不是向父亲要钱。我在堆栈里清理了一个礼拜的货物,这里头有点问题,我开了一张清单来向父亲报告。母亲见了我不分皂白,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这一算盘打了我的脑袋,恐怕就不能完整,我举手把算盘挡住,母亲就说我打了她了。”三小姐瞪了眼道:“你当面撒谎,我亲眼看到你两手夺住算盘的,你怎么说是挡着呢?”士龙冷笑道:“三小姐,你真的要下毒手把逆伦的大罪加在我的头上?我只是一个人,自也百啄莫辞,你打算怎么办呢?”这三小姐大声道:“怎么办?把你捆了起来,送到法院去重办。”她说这话,跑到桌子边伸手重重地拍了几下。随着她拍桌子的时候,把脸色沉下来,向申老太道:“妈,你还不叫这些佣人把他捆了起来。”审老太也拍了桌子道:“你们吃我的饭,不替我管事吗?姨太太生的儿子打着我了,你们还不和我捆起这强盗来?”就在这叫骂的时候,有一个很壮健的雇工,站在士龙身后,突然伸着两手,拦腰一把将士龙抱住,喊着大家快来。于是厨子丫头子老妈子一齐向前,对着士龙拳脚乱下。有个不能挤上前的老家人,便匆匆忙忙找了一根长麻绳来。包围的群众,有人接过麻绳去,很快的真把士龙捆着。群众散了开来,只见士龙满脸是青紫伤痕,两只手紧紧的被绑在身后,头发是蓬乱了,衣服也撕破了,不过他并不懊丧,还仰着脖子,挺了胸脯子,站在屋子中间。那三小姐却在里面拿出一根皮鞭子交给在申老太手上,而且两手还伸着把申老太推了一推。申老太拿了鞭子指着士龙的脸道:“我现在提出三个条件,你得一一的答应我。第一,从今日起,你不许姓申。第二,你即日离开这个码头。第三,你不许对老头子说一句话。要不,我立刻将皮鞭子打死你。你说,你说,你接受不接受?”台上扮演申士龙的人还没有开口,台下的看客里面,却有人大声喊着道:“不要屈服呀!”这一声大喊,把戏园子里紧张而寂静的空气,立刻打破,严守秩序的人,当然也就嘘嘘嘘的要遏止这种声音。可是那个人刚喊过去了,第二个人又跟着大喊地站了起来,他两手举着道:“被压迫的青年,一齐联合起来。”这句大喊,把戏台下埋藏的一把火种突然爆发,于是全戏场东南西北角,全有人站起来大声喊着青年们联合起来!立刻全戏场的人,纷纷起立,有几个快乐的,索性跳上舞台。这样一来,这一幕戏就无法向下演去,两幅紫幕突然的垂下。我坐在纷乱的人潮中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演戏人明白吗?看戏的人又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