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具

轮船的汽笛声响过之后,坐在陋室里的古树生已经打定了离家的主意。儿子古格坐在家中唯一的一盏十五瓦小电灯下面写作业。汽笛一响,古格就蹦了起来,仿佛遭遇追杀一般慌张。

“慌什么呢,是轮船。”古叔和蔼地说。

“我知道是轮船,可是你又要走了……”古格的声音带哭腔。

“我从前不也是这样吗?我已经托好了人来照料你。”

“我不需要人照料。我想,是不是和爹爹一起走?”

“路上是很无聊的,也没有玩伴,你可要想仔细了。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坐在这里想吧。”

古叔穿过没有路灯的小马路,到了对面的便民商店。他买了两条毛巾、两个水壶、三双袜子。

“老古啊,这回要带上儿子了吧?”老板问他。

“嗯。这下麻烦大了。”

“古格不是一般的小孩。”老板说这话时在笑。

古叔将物品放进人造革的提包里,一边走一边想儿子的事。黑咕隆咚的路边护墙那里冒出两个青年,重重地撞了古叔一下。古叔眼冒金星,想要发作,一转念又忍住了。

“你看他是不是蒙古狼?”其中一个说。

走远了的青年的调笑声回荡在夜空。

古叔进屋时,看见古格坐在窗旁的阴影中发呆。古叔想,他既然没有要准备行装的样子,可能已经决定要留下来了。

“爹爹,”古格轻声说,“我们动身吧。”

古叔吃了一惊,盯着儿子大声问:

“你什么都不带吗?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啊。我从来都不知道……就算带了东西,会用得上吗?还不如就这样,到时再说。”古格歉疚地垂下眼睛。

“好啊,好啊。”古叔茫然地说,一边清点行李。

他命令古格将他自己的换洗衣服塞进大旅行包。他还命令他带上一双结实的跑鞋。他说:

“有时候,如果不穿跑鞋就会丧命。”

行李还没清点完,忽然停电了。家里只有一根细小的蜡烛,是古格从学校带回来的,点上了也等于没点。

古叔不耐烦了,背上大旅行包,让古格背上小一点的那个包。然后他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古叔站在门外锁门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两个青年。他想,这是两个贼,不过没关系,他家没什么东西可偷。古叔同儿子上路时,那两个人躲在阴影里头没有出来。

一开始他们走熟悉的路,父亲在前面走,古格紧紧地跟在后面。这是个毫无特色的中等城市,加上又停电,给晚间出行的人一个特别坏的印象。不过古格心里有准备,也就不那么沮丧。他在心里嘀咕道:总不会走一通夜吧,总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吧。

由于古格是盲目追随,他就没注意到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市中心,是不是正朝市郊走。黑暗中那些大马路和小马路全差不多。但是父亲进入了一座陌生的大楼,他带着古格进了电梯。电梯里居然有盏小灯,红色的阿拉伯数字标示着二十八楼。奇怪的是,古格感到电梯在下降。难道他们是降到地底下去?古叔悠闲地点燃了一根纸烟,享受这短暂的休息。

电梯门打开时,古格惶惑地看到了清晨的田野。

古叔背起背包走上那条小路,古格紧跟着他。清晨的风吹在他们脸上,古格感到自己格外清醒。他在心中打定主意什么也不问,免得父亲烦自己。可是这稻田,这光秃秃的小山包,是引不起他什么兴趣的。只要走下去,总会有些什么变化吧。古格想到这里就回头一望。他们坐电梯出来的那栋高楼连影子都没有了,可几分钟前还在身后呢。

“古格,我忘了告诉你了,你最好别回头望。”

奇怪,爹爹没有回头看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回头望那楼房?古格开始紧张地思考。当然,也可以说他什么都没想,他只是将神经绷得紧紧的在赶路。他又朝前看。前方一个人都没有,这条红黄色的泥巴路似乎是通向右边那个小山包的。那山包被人们劈开了,就那样裸露着,黄不黄,黑不黑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这条小路是人踩出来的,要是下雨可就难走了。古格心里七上八下的,猜测着爹爹会不会在那小山包脚下停下来休息。那可还有好长一段路啊。他去过乡下,知道乡下的路看起来很近,走起来没完没了。

天渐渐亮起来,越来越亮,要出大太阳了。古格希望在阳光的曝晒到来之前到达山脚下,这样,他和爹爹至少可以在山的阴面避一避炎热。他看见爹爹的背上已经湿透了,爹爹爱出汗。忽然,古格看见离得远远的右边有两个人影在移动。那边没有路,难道他们在田塍上走?古格怕爹爹说他东张西望,赶紧垂下头不看他们了。

“他们是那两个贼。”古叔头也不回地说。

“他们朝我们走来了。”

“那是因为我们太显眼了。如今这个时代,愿意长途跋涉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对我们好奇呢。”

“一定是这样。”古格显出一本正经的表情。

“古格,我们得快一点。要是他们抢先到达了小山包,恐怕会有麻烦。这两个催命鬼,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放松啊。”

古叔加快了脚步,古格紧紧地跟上。他们早已走出了田野,现在是在棉花地里穿行了。古格看见那两个人影也进了棉花地,现在看得清楚些了,一个穿黄色的上衣,一个穿深绿色的套装,衣服的式样很怪,古格很少看见那种式样。他们离得还有一段距离,但假若他们飞跑的话就可以追上父子俩。古格估计了一下,认为还得两个小时才能走到小山包。因为还要转一个弯,转了弯之后还有好长一段路。

就在父子俩埋头行路的时候,从棉花地里蹿出来一个小老头。他扑通一声在古叔面前跪下,抱着古叔的两腿说:“救命!”

古叔只好停住,将背上的大旅行包卸下来。

“您遇到危险了吗?”古叔问。

“比死还可怕。是我儿子要自杀,我害怕看见这种事。”

古格打量着小老头,他并不太老,肯定不到六十,只是满脸胡须而已。古格又朝棉花地里看了看,并没有看见这人的儿子。

“您的儿子打定主意了吗?”古叔又问。

“看起来是这样。应该是。”

小老头松开古叔,慢慢地站了起来。古格发现他的眼睛溜来溜去的,他要干什么?

“那么,您就跟我们走吧!”古叔大声说,手一挥。

“跟您走?那怎么行!我可受不了长途跋涉,我一受累就会病倒,我宁愿……”

他话还没说完就钻进棉花地,一会儿就看不见他了。

他们耽搁的这一会儿,那两个贼离他们很近了。古叔背起背包大踏步地赶路,古格则喘着气说:

“爹爹,我们跑吧,我们跑吧。”

父子俩开始小跑起来。跑了好一会,古格的心都跳到了喉咙里,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停了下来。古叔也停下来了,将大背包放在脚边。但那两个人并没有追上来,他们已经离得很远,成了两个小点,不仔细辨认还真以为他们消失了。古格很不好意思,他没想到自己这么不能吃苦耐劳,他以为自己可以一口气跑到小山脚下去呢。幸亏那两个家伙没追上来,他们好像早就停在原地了。

太阳很毒,父子俩都是汗如雨下。他们用毛巾揩汗,喝着水壶里的水。古格感到自己要虚脱了,他很羡慕爹爹。

“古格,你不打算上学了吗?”

“我们要外出很久吗?”古格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不知道。要看我那个老战友的安排。”

“他在哪里?”

“很远。”

他们又开始走了。古格担心着,又回头看了一下,没看到那两个人,也许他们在棉花地里休息。

终于来到了小山包背阴的那一面,这时已经是下午了。古叔拿出饼子,两人大口地吃着。古格想,他是昨天夜里出的门,在外面走了一个多小时,坐电梯,从电梯里一出来就到了清晨,他和爹爹两人都没睡觉,现在怎么一点也不困呢?他想问一下爹爹,但看见爹爹正在思考问题,眉间的竖纹堆起了一个三角形,他就没有开口。

“古格快闪开!”

古叔用力推了儿子一把,古格跌倒在一个浅坑里,一块大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古格吓呆了,站都站不起来。他的脸紧紧地贴着潮湿的坑底。过了好一会古格才敢抬起头向外看。他看到了飞沙走石,都是从山上倾倒下来的。他连忙又将脸贴着坑底。心里想着自己一定会被砸中,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己在哭,可又发不出声音。四周的轰响声太强烈,简直震耳欲聋。

正当古格焦急地转动着思维之际,四周忽又静下来了。

他站在坑里,看见了那一大堆泥土和石头,但是没看到爹爹。

“爹爹!爹爹啊!”他拼足了力大喊。

没有任何回应。难道爹爹被埋到那下面去了?古格的腿软了。他无意中看到了山上的那两个人,穿黄色上衣的那个家伙正在朝他看呢。古格想,这一堆泥土大得出奇,肯定不是那两个人弄得下来的。有可能是他们扳动了一个什么机关,制造了这一堆泥石流。古格看见自己的旅行包在那一堆的旁边,他的水壶已经从包里滚出来了。他走过去捡起旅行包和水壶,拧开水壶的盖子喝水。幸亏爹爹在他的包里放了干粮和水壶,要不,即使他记得回去的路,现在走回去也会要饿坏。古格对自己说:“我可不是胆小鬼,我不愿回家。”

在这个地方,除了山上的那两个贼,谁也不能给他任何指导。他想知道的是:爹爹有没有出事?他该去哪里找他?按往常的经验,爹爹倒不一定就出事了。有那么几次,他的确突然丢下古格,从地面完全消失。每一次古格都是拼命寻找,然后他又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出来了。古叔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了京城。在火车上,他一次也没想到古格。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将古格带到了一个让他放心的地方,暂时用不着去管他了。古格这小孩的独立性是很强的,虽然很早失去了母亲,他倒是很会为自己打算的。就是说,他很少亏待自己。古叔透过火车的车窗看着那些熟悉的异乡景色,心中涌出欣慰之情。有多少年了啊,他在这条铁路线上来来去去,这是一趟给他带来生活兴趣的列车。虽然他不怎么爱同列车员和餐厅的服务员说话,但他一直在心中将这趟车当作他的第二个家。尤其是在夜半时分从卧铺车厢的窗口伸出头去,看见黑糊糊的平原的土地,有点点火光在土地上闪现时,古叔便会眯缝着眼,仿佛进入了希望的王国。

天亮时,列车员来收拾卧铺了。

“京城居然下大雨了。往年这个时候雨水是很少的。”小伙子突然说。

“啊,的确很少。”古叔困惑地应道。

后来青年就没有再说话。古叔闻到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干爽的气息,一种阳光下的槐树叶的气息,这是古叔所熟悉的。这位青年就代表了京城。他是不是在向他提示,京城正经历着某种大的变化?古叔瞟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仍然止不住心跳。都这么多年了啊,当年恋爱时也不过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提着行李下了火车,再坐公交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那家熟悉的旅馆,看见了旅馆门口的万年青盆栽。他的两个同伙在那门口缩头缩脑的,一点职业派头都没有。古叔心里升起了怒气。他目不斜视,径直到柜台去登记房间。

柜台后面的女职员斜眼瞟着古叔说道:

“不用登记了嘛,为您在丽水胡同安排了住宿。您带雨伞了吗?那边正在下大雨。”

古叔心里想,明明是大晴天,为什么都说下雨?他走出旅馆时,他的那两个同伙便箭一般地跑过马路,消失在一栋大楼的门洞里了。古叔在脑海里回忆这两个同伙的名字,没能回想起来。

丽水胡同并不太远,但也得走半小时。好多年前,古叔在那胡同边上的一间平房里得到过一件不同凡响的礼物,是联络人送给他的。那联络人满脸长着茂盛的络腮胡须,比他年轻得多,古叔不知他为什么要送他那种礼物。他记得联络人问他有没有小孩,他说有个儿子,然后联络人就送了他那件礼物,似乎他是送给他儿子的,但又没说明。古叔回到家乡后,没将那礼物送给儿子,却随随便便地送给家乡的同伙了。这是他一贯的秉性。

古叔走到丽水胡同时,那人已经等在平房的门口了。联络人看上去老了好多,胡须也变得稀稀拉拉的,黄不黄白不白,往日的风度已消失殆尽。他俩一块进了屋,并排坐在那张矮床上,因为房里没有椅子。

古叔刚一坐下,立刻感到了联络人身上的活力。联络人虽然很瘦,但每动一下,结实的矮床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在往下沉一样。于是古叔立刻记起了从前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夜晚行动。古叔虽有点激动,但还是希望联络人离开,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实在是累了。

“您来这里的路上没遇上大雨吗?”联络人问。

“多么奇怪,这么多人说起下雨的事,可我一路上阳光灿烂。”

“这里的气候变幻不定。”

他站起身,似乎要走了,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

“您必须将伞准备好,放在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

“好,谢谢你。”

联络人一走古叔就躺下了。他盖的这床毯子散发着他每次闻到的金属气味,他在京城的夜间活动就弥漫着这种气味。他的头一挨上硬邦邦的枕头,就入梦了。

他是被雨浇醒的,房里到处都漏,根本没法躲。这时他才想到了雨伞,赶忙从包里取了出来撑开。天空中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开,外面十分黑暗。古叔就着闪电一看表,已是夜里十二点了。他还没吃饭呢,他的肠子在咕咕叫。可是这么个天气哪里有东西吃?

有人从门外冲进来了,举着伞。伞下面那张面孔古叔很熟悉,是从前的一名同伙。这名同伙穿着杂技演员的服装,连裤衣,上面缀满了亮片。他带来了浓烈的金属气味。

“联络人催逼得很紧,”他低声对古叔说,“我们出发吧。”

古叔忘了饥饿,和他一同走进雨中。

在不远的流星大道旁,古叔看见了吊在三十层高的玻璃幕墙上面的两名“蜘蛛人”。杂技演员热切地在他耳边说什么,雨下得狠,古叔听不清他的话,但心里明白他要他干什么,因为他看见了垂下的绳索。

“我从来没有登高的经历,从来!”古叔叫喊道。

杂技演员用力将古叔推进了这栋建筑的门里头,夺走了他的雨伞。

古叔所站的地方似乎是一楼的大堂,亮着一盏灯。他刚一抬头,一张巨大的黑幕布快速降了下来,将他罩在里面。那幕布很沉重,古叔动弹不得。他听到有人在旁边说话。似乎是两名“蜘蛛人”已经大功告成,正商量从哪张门出去为好。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一个说。

“会有什么呢?空气罢了。”

说“空气”的那人朝古叔踢了一脚,正踢在他右颊上,他痛得发晕,口里流出了血。

“刚才登高时,你感到畏怯了吗?”

“那么多宝石在上面闪光,不容你心中有杂念。”

“我听说今夜有个倒霉鬼也来了,没赶上趟,不然他要分走一份。”

古叔听见他俩说着话走远了,好像是从边门出去了。他蹲在那里,捂着肿起来的右颊,心里后悔得不行。他弓着背,费力地朝一个方向爬,爬了好久,还是爬不出来。厚厚的夹了棉花的帷幕弄得古叔汗流浃背,他感到窒息。突然,一阵恐惧袭击了他,他担心自己会被闷死在这帷幕下面。古叔是个冷静的人,他停止了挣扎,开始判断自己此刻的处境。这个帷幕虽厚,里面应该还是有不少空气的,他应该节省利用空气,争取脱险。他思考了一会儿,决定采取打滚的方式朝一个方向推进。这一招很有效,大理石的地面很适宜于打滚。古叔滚呀滚的,居然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他记起来自己到过这栋楼里。这件事发生在哪一年?是古格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吗?他感到他的滚动导致了空气的进入,窒息感消失了,他心里一阵欢乐,于是滚得更起劲了。现在,那帷幕已变得像一件披风一样,不但不阻碍他,还舒服地接触着他的皮肤呢!他变得轻松了,他的思维流动着,他想到这栋楼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挂满了美丽的京剧脸谱,每一张脸谱其实都是一个活人,一个他古叔内心渴望着的、高尚的人;而在八楼的一个房间里,有着巨大的玻璃金鱼缸,里面游动着小型热带鱼;十楼的那个房间就是宝石收藏室了——古叔刚想到这里就滚出了帷幕。

大堂里空空荡荡的,古叔踩着幕布向那张门走去,他尽量不走得太快,免得被人当作盗贼。有人推开门进来了,是联络人熟悉的身影。

“您没带雨伞吗?”他问道,“外面的雨那么大!”

他走拢来了,一点都不好奇地踩着那块幕布,他带来了令古叔振奋的金属气味。在幽暗的光线中,古叔看见了他手中的小纸盒。

“这里面是竹叶青小蛇,剧毒,不要打开盒盖,永远不要。”

他声音含糊,古叔看着他的口型猜出了这句话。奇怪的是他说完之后并没有将纸盒交给古叔,而是自己拿着它上楼去了。

古叔想,他的盗窃生活就从这栋大楼里开始了。

他首先来到二楼,凭着记忆中模糊的标志推开了那张门。

办公桌旁坐着年轻的学生模样的人,那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古叔的目光在墙上扫了一圈,没有看到一个京剧脸谱。

“真可怕。”青年说,“楼里要出事。可是夜里已经出过事了,现在已经是早晨,还会坏到哪里去呢?大叔您说对吗?”

“可是我还惦记着一件东西,请你将它给我吧。”古叔轻声说。

青年拉开底下的一个抽屉,递给古叔那把湿淋淋的雨伞,朝他谄媚地一笑,说:

“您的朋友,搬走了半座楼的收藏。”

古叔拿了冰冷的雨伞,心里想,他惦记的并不是这把雨伞,他惦记的东西是一个卷烟机,有浓浓的金属气味,可这把雨伞的确是他自己的雨伞,应该是杂技演员交给他的。古叔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下来。

古叔看着窗外的雨说:

“下雨之前,所有的人都能看出迹象来吗?”

“是啊,这是京城的风俗,您不见怪吧?”

“当然不!”

青年低下头在抄写什么东西。古叔继续观雨。那密密麻麻的雨丝在古叔的视野里渐渐构成了一个复杂的图案,风将雨里头的金属味吹进房间,古叔闻后胸中激情高涨。

“我这就到八楼去。”古叔站起来说。

“八楼那间房里有点小乱子,您最好从消防梯走上去。”

古叔带上身后的房门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房里发出惊叫,但他觉得自己不便再返回去了。他找到消防梯,上到了八楼。

所有的房门都是一模一样。他去推门,推不开。换一张门,还是推不开,又换一张……全都关得紧紧的。这里真的出了乱子吗?他的同伙已经在这些房间里打劫过了吗?古叔突然感到自己的模样很可笑——拿着一把湿雨伞挨个推这些紧闭的房门。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古叔想,会不会是联络人?

出现的不是联络人,是一个小孩子,十岁左右。

“您在找那些蛇吗?我知道它们在哪里。”他说。

“你可以带我去吗?”古叔和蔼地问他。

“当然可以。不过您见不到它们,它们在顶楼。您跟我来吧。”

他俩一块坐电梯时,男孩在古叔身上摸来摸去的,他说担心古叔身上有武器,那样的话就很不好。他没有说明为什么不好。

顶楼是封闭的玻璃圆顶,有一些向内开的玻璃门,古叔估计蜘蛛人就是从这些门进来的。雨已经停了,古叔站在这个水晶宫一般的处所,立刻变得心神恍惚,将小男孩都忘了。他拼命抑制着要往下跳的冲动。当他终于安静下来时,发现男孩已不在了。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这是个要将人逼疯的场所。

古叔快步逃出圆形大厅,他看见一个背影钻进了电梯间。那不是联络人吗?联络人是在跟踪他,还是自己在这楼里面找乐子?在古叔右边的窗台上放着那个纸盒,就是联络人先前装小蛇的盒子。古叔想起了联络人的话,就不敢打开盒盖。盒子的侧面有一个洞,古叔弯下身子往那盒子里一瞧,老天爷,那里头是颗钻石,而且是真货!古叔凭多年的经验知道那是真货色。他立刻就感到了这是一个陷阱,于是马上就往消防通道跑。

消防通道里响起他急促的脚步声。他每下两层楼又进入大楼从走廊跑过去,将房间抛在身后,再进入消防梯。他要甩掉看不见的跟踪者。后来他忽然发现自己进入了鬼气森森的十楼。十楼的房间全敞开着门,他看到一些白发女人坐在空房间里。“席卷一空”这几个字出现在他脑海里。有一个女人在向他招手,他迟疑了一下便进了房间。他的脚步声在房间里产生出回音。三个女人中的一个问他:

“您要不要拿些东西走?您可以随便拿,因为您是贵客。拿还是不拿由您决定。我们有包装好了的,是礼品包装。”

三个黑脸白发的女人都长得像眼镜蛇,她们紧张地盯着他。

“不。”古叔坚定地说。

他觉得有人正用枪瞄准自己。他硬着头皮等待那一刻。

“那人来过了吗?”古叔问。

“什么人?”还是同一个女人说话,“我们这里总有人来来往往,算不了稀奇事。您到底拿还是不拿?”

“不。”

三个女人霍地一下站了起来,鄙夷地转身,通过一个小门走到隔壁房里去了。在她们离开的那块地方,五条绿色的小毒蛇在地板上昂着头,仿佛要向古叔诉说什么。古叔紧紧地抓着雨伞,雨伞成了他护身的武器。他一步步后退,那五条竹叶青紧逼过来,凶相毕露。他退到了门边,猛地一下冲出去,死命地奔跑。

古叔脱离危险后才想起来这个问题:为什么毒蛇没有袭击到他?当然,不会是因为他的雨伞。那么是因为什么?这几条蛇是女人们用昂贵的钻石从联络人手中换来的吗?古叔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深秋的夜里,他在联络人家里与他一道清算团体的资产时所看到的事。当时联系人的父亲也在家里,他正在用许许多多一分的纸币叠成一艘巨大的海轮,那艘船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占据了半个桌子。每隔十几分钟他就叫联络人过去帮忙。他一叫,联络人就扔下手中的工作跑过去。联络人偷偷地告诉古叔说,他父亲最多还能活一个星期,所以他要加紧娱乐。那天夜里外面狂风大作,雨下得很猛。古叔在联络人家中那巨大的铜柱子床上合不拢眼。到了下半夜,那患绝症的老头来到他床边,用冰冷的手在他脸上抚摸了几下,给古叔的感觉像是几条小蛇从他脸上爬过去。很有可能,这几条竹叶青是联络人长年养在家中的宠物。显然,在这栋大楼里联络人不愿同他一块行动。这次来京城,他的同伙们暗示了他:他必须单独行动。而且他的单独行动受到了联络人的催逼。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但并没有逼得这么紧,像在身后举枪瞄准他一样。

古叔离开了十楼。他在确信自己甩掉了尾巴之后,便坐在消防楼梯上休息了。有人上楼来了,是杂技演员。他递给古叔一个布包,里头包着三个白面包子。他眼神忧郁地看着古叔狼吞虎咽,像看着临刑的死刑犯一样。古叔很愤怒。

“你是不是已经看到我的结局了?”他追问杂技演员。

“结局是看不清的,谁能看见?”他冷笑一声。

古叔泄了气,垂下头咕噜了一句:“外面又下雨了。”

杂技演员跪下来,凑在古叔耳边低语道:

“你知道吗,联络人在这楼里所做的事都是为了他的老父亲!他可是个孝子啊。有其父必有其子。”

“真的?!”古叔的声音颤抖起来了,“好多年以前我见过他父亲,那时他就快死了,是绝症啊。”

“你说得没错,可他还活着。你想想看,他的那艘海轮还没有完工,他怎么能去死?”

“难道那是一件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吗?”

“对,那是一件理想的工作。”

古叔注意到,当这位同伙用轻柔的声音说出“理想的工作”几个字时,他脸上就出现一种甜蜜的笑容,而之前,这张脸是多么阴沉!

“那么,联络人在这楼里要为他父亲干什么?我们的人不是已经盗走了大批财物吗?我听见他们顺利离开了。”

“我想这是个秘密吧。”

杂技演员忧郁地站起来,从古叔身旁擦过,上楼去了。

雨点打在外墙上,是暴雨,古叔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想象中出现了一只纸币叠成的巨大海轮,铺天盖地地朝他压下来,那东西比先前大堂上空降下的黑幕布还要大,而且在空中发出金属的响声。他为自己的想象吓坏了,赶紧站了起来。

古叔从消防梯下到了一楼。他想从一个边门跑出去,可是从那张门外跑进来的小男孩一头撞到他怀里,他被撞得坐在了地上。

“我是守在门口的。”男孩说,“您已经看到过蛇了,您身上又没带武器,您怎么可以从这里出去?您出去的话,走不了多远的。”

“你是为你爷爷的海轮守在这里的吗?”

“哼,算您猜对了。您为什么要猜这种事?”

“因为这也是我的事嘛。海就在顶楼上,对吗?”

“幸亏您没带武器,带武器的那些人都完蛋了。”男孩不答理他的问题。

古叔打消了跑出去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些线索理出了一点头绪。他瞅着男孩钻进地下室通道的背影,他想起了海上那些枯燥的日子。那个时候,他是多么年轻啊。日后,那些枯燥的日子便在他的回忆中具有了神奇的魅力。刚才在顶楼那个水晶宫里,他是不是误认为自己回到了海的怀抱?折纸币海轮的老爷子,此刻大概正通过他的儿子和孙子在大楼里漫游?这楼里应有尽有,有的人得到钻石;有的人得到造梦的道具;有的人得到真实的允诺。大概一走出楼门,一切都会丧失掉。古叔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想象自己变成了老爷子。

古叔于朦胧中感到有数条小蛇从他脖子上爬过去。他不敢挪动,却醒来了。原来是那小孩在他脖子上摸索,他那冰冷的手多么像他爷爷的手啊,连动作也一模一样。

“他是你亲爷爷吗?”古叔笑着问他。

“不是。我爸爸也不是亲爸爸。我们的联系是精神上的。”

他用小大人的口气说话,眼里流露出一闪一闪的凶光。

古叔打了个冷噤。

“你爷爷的海轮什么时候可以完工呢?”他问。

男孩突然尖叫起来:

“不准您提我爷爷的工作!”

他跑开去,跑得看不见了。古叔陷入了恍惚之中。他从他坐的地方向前方望去,看见厅堂中的两根圆柱都呈现出二十度的倾斜,楼上传来隆隆响声。古叔被这奇怪的情景所吸引,他不愿离开,于是坐在原地不动。他想,完全有可能是他出现了幻觉。他的背被一个东西硌得很疼,他伸手往背后一捞,捞到了他眼熟的那颗钻石。钻石怎么会粘在墙壁上的呢?此刻它在他手中,闪耀着纯洁无辜的光芒。古叔将钻石遗弃在脚边的地上,他要走出大楼了。

外面刮着风,天空很蓝很高,雨伞用不上了。他回转身朝那片玻璃幕墙望去,看见那上方居然挂了一个小孩,那是联络人的儿子,一动不动地吊在绳索上,好像睡着了一样。他会不会已经死了?古叔多看了两眼眼就花了。他低下头匆匆赶路。他必须马上回到平房里去,将那些被雨弄湿了的垫被和毯子拿到外面晒干。

他刚走到丽水胡同的胡同口,就看见了联络人那落寞的身影。他已经苍老得不像样子了,眼神慌乱。

“他已经完蛋了吗?”他朝古叔嚷嚷道。

“不,他还活着。”

“老爷子的海轮就要完工了,这件事刺激了我儿子,所以他决心单独行动了。如今的小孩啊,您能懂得他们的心吗?”

“我也不能。”古叔说,想起了他的古格。

古叔进屋去拿被子出来晒,他发现被子已经晒好了,蓬蓬松松地铺在床上,散发出阳光的味道。他听到联络人在屋外说话。

“是我家老爷子吩咐我帮您晒好的。他说您一个异乡人,在京城这种险恶的地方该会有多么困难。”

联络人在朝远处张望,古叔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他关于他儿子的事。

“你的儿子挂在幕墙的绳索上呢。”

“啊,您看清楚了吗?”

“的确是他啊。”

“那么我就放心了。这说明他从楼里出来了。如果是在楼里,我和老爷子两个人都不得安宁。”

“为什么呢?”

“他好奇心太大,最喜欢钻陷阱。”

联络人一边说一边渐行渐远了。古叔回忆起同这个人多年的交往,眼里涌出了泪。他并不爱这个人,可是他同他之间的关系难道能用一个普通的“爱”字来形容吗?在那种铁血的夜里,在厮杀中,他俩的汗水都流到了一块,有时竟会分不清是自己还是他在垂死挣扎。还有他那奇异的、长生不老的父亲,不像活人,倒像从地下挖出的兵马俑。每次他从家乡到京城来,都是这个人为自己接风。他对他的态度,就好像不论他俩见不见面,他都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样。

古叔满足地睡在有阳光味儿的被褥里头,一会儿就入梦了。他梦见了古格,古格吊在玻璃幕墙的绳索上,兴奋地荡动着。古叔看见他在张嘴说话,但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古叔就对自己说:“古格已经实现了他的心愿,这有多么好!”古叔一说出声就醒来了。

外面又黑了,难道他睡了很长时间?他记起了同联络人的约会,一看时间已经过了,于是连忙洗了一把脸,用木梳梳了几下头发,拿过雨伞匆匆出门。在昏暗的胡同里,他听到有人在笑,这里总是这样的。胡同里唯一的一盏路灯下,有个人在往灯杆上贴小广告。他夸张地跳起老高,将那小广告贴在上方。古叔经过他,然后马上又没入了黑暗中。在黑地里走路真是惬意,就像回到了从前某段生活中一样。

联络人的家很快就到了,他推开虚掩的门进去,看见了坐在昏暗灯光下面的老爷子。老爷子的相貌没什么变化,根本不像患过绝症的人。联络人手中拿着账簿,正在对账。古叔用目光将房内扫荡了一遍,并没有看到那艘海轮,再打量老爷子的神情,感觉他分外镇定。

老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在缓缓地向房间后部的暗处移动。这时古叔才注意到那后面有一架楼梯。却原来这房子不是平房,是两层楼房,以前他忽略了这一点。

“要不要我来搀扶爷爷?”古叔问联络人。

“不,不要。那上面是他的独立王国。”

过了好一会,估计老爷子已经在楼上安顿好自己了,联络人才放下手里的账本,对古叔说:

“老爷子在等死了,这一回是真的,他真幸福啊。”

“他将海轮搬上楼去了吗?”

“海轮?您认为这里有一艘海轮?”

“是啊,这是真实的事。那时你常帮你父亲做折叠工作。”

“不,您的记忆并不真实。我的父亲是有坚定的信念的人,他从来不用道具。也许……”

楼上发出响声,好像什么重物倒下来了。古叔同联络人一齐将目光停留在天花板那里。但天花板的那一块光线很暗,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这更使得古叔感到房里的阴冷。他想到下午的时候,他睡在联络人帮他晒得蓬蓬松松的被褥里头,那时他多么振奋,他甚至设想了一个在京城定居下来,夜夜与联络人一道去那些古代皇宫里探秘的计划呢!联络人给他的感觉总是这样,一会儿体贴入微,一会儿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么,您认为这里有过一艘海轮?”联络人继续先前的问题。

“当时我和你坐在这里对账,老爷子坐在那边的桌旁——先前那里有张大方桌,海轮那么大,占据了大半张桌子。那么大的东西,全部由一分的新纸币叠成,该需要多少纸币啊。啊,请原谅,当时我想,你的父亲一定是一位狂人。我问你一个问题:他是从海上退休回来的吗?”

“恰好相反,他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海。”

联络人回答问题的口气是嘲弄的,古叔拿不准他是不是嘲弄他,或许他竟是嘲弄他自己?对这种可能性的猜测使得古叔的思维变得模糊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古叔费力地说。

“我理解老爷子,我同父亲共享过美景,就在这间房里。”

“我完全相信。像他那样正直,隐忍,克己……”

古叔的话没有说完,因为老爷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他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楼梯下,并不发出呻吟。

联络人弯下身将父亲抱起来。老人的身体变得小小的,那么轻,联络人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放到床上去了。他为他盖好被子后,老人就像完全从房间里消失了一样。古叔记得,当老人被儿子抱着经过他身边时,老人那紧闭的双眼突然张开了,他盯了古叔一眼,好像在笑。

“他是摔不坏的,他的身体对摔打已经没有感觉了。我担心的是儿子,他不应该这么小就开始闯荡。”

“你的儿子完全不会有问题,他老于世故。”古叔安慰他。

“他老于世故?他?”

联络人突然爆发出大笑,刺耳的笑声使得古叔很不自在。古叔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了,他很想上床睡觉了。他知道后面那间房里有一张大床,床的两头立着漂亮的铜柱子。联络人会不会安排他去后面房里休息呢?但是联络人并不想休息,他邀古叔外出喝酒。

他俩并肩走在黑糊糊的小街上。古叔还没喝酒就已经有点醉意了,他还感到了一点饥饿。他听见联络人说:“到了。”古叔环顾周围,并没有看到什么酒馆。这是怎么回事?没容他细想,联络人就一把将他推进路旁的一张门里。

“来碗米酒还是白酒?”

古叔听到老板在问他,但他看不见他。他谁也看不见,房里似乎有灯光,但不知那盏灯在哪里。联络人和那老板脸上都蒙着一层水雾,旁边好像还有其他顾客,但更加看不清。

酒碗递到了古叔手中,他喝了一口,感到精神大振。联络人让他吃些牛肉,他吃了两大块。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哭声,一男一女。

“是谁?”古叔问联络人。

“喜极而悲。他俩是我的邻居,喜极而悲。难道您,在这趟出行中没有遇到令您欢喜的事?”联络人说。

古叔在酒精的刺激下鲜明地回想起联络人家里的老爷子:他的海轮;他的信念;他那能够吓退死亡的境界。一阵奇异的欢乐从古叔的心底升起。那一男一女的哭声停止了。

“有。你的父亲。”古叔回答联络人说。

“嗯,我料到了。他也是您的父亲。”

他俩将白酒喝完了,联络人让古叔将耳朵贴着墙,古叔就听到了滴溜滴溜的声音,是许许多多的玻璃球或小瓷球从一个装置里流出的响声。古叔听得眉开眼笑。

“我有点想家了。”古叔说,从桌旁站了起来。

“多么美。我刚才看见我儿子从窗前走过去了。”

“你的眼力太好了,可我在这个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那是因为您还没有习惯。”

他俩搀扶着往联络人家里走,东倒西歪。

“爹爹!爹爹!”

联络人的儿子在叫他。在古叔听来,那几乎同古格的声音一模一样。他在心里感叹:“有个儿子真好啊。”

古格决心去询问那两个人。山不算太陡,但根本没有路,古格手脚并用地朝上爬。这时他又听到了隆隆声,好像又要发生山崩了。然而却没有。他同那两人离得很近了,他们正在抽烟,看到古格就主动朝他走来。

“如果你能告诉我们你爹爹上哪儿去了,我就把这个弹子机送给你。”

穿古怪绿色套装的汉子将弹子机放在地上,摇动手柄,许多彩色玻璃球从那里面流出来,流得满地都是。古格转到弹子机后面去察看,也没看出什么奥秘来,就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而已。流出的玻璃球已覆盖了很大一片地面,古格感到毛骨悚然。

“说!他在哪里?”

“我爹爹,应该就在附近吧。”古格犹豫地说。

“嗯,有道理。给你这个,你敢要吗?”

汉子用力摇了几下,玻璃球堆了起来,将古格的脚面都盖住了。

“我不要。”古格说。

“好小子,有志气。坐在这石头上听我讲你爹的故事吧。”

穿黄衣服的那一个用双手将古格的肩膀用力一按,古格就坐下去了。那人从古格的背包里掏了两个饼子出来吃。

“你听着,小家伙,我告诉你,你爹爹也是一名盗贼。”穿绿套装的汉子说完这句话就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古格的反应。

“哦,是吗?”古格轻描淡写地问道。

“你想想看,他没有任何工作,如果不做贼,你们怎么能维持生活?我们几乎什么都偷,大的小的,贵的贱的全都要。人一干上我们这一行就会变得疯狂。你爹比较笨,所以他老是很穷。他越是穷,就越是疯狂。我们都在省里面偷,他却偷到外省去了,甚至还到了京城。他到京城那一回,我们私下里嘀咕,担心他要遇难。可是他,这个笨手,居然带回了这台魔术弹子机!他当着我们两个的面表演,把我们吓呆了!从那以后,我们就一心想偷他的弹子机。后来终于得手。你爹爹失去了他的宝贝之后,一直在找我们。”

古格皱着眉头听汉子胡扯,他心里想的是:“爹爹倒真是没有工作,这些年他是如何赚钱的呢?”

“现在我们两个有了弹子机,生活不成问题了。可是小家伙,你没感觉到你爹一直在找他失去的东西吗?”黄衣汉子拍着古格的肩问道。

“我爹是在找他失去的东西。”古格镇定地说。

“好!好!”绿衣汉子笑起来,“你是个诚实的小孩!我们相信你爹是不会走远的,因为他的事业就在这一带嘛。你大概早看出来了,他是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不像我们这种垃圾。你瞧,棉花地里那家伙发狂了,他在搞破坏!”

古格朝远处的棉花地里望去,并没发现有人。有种希望隐隐地在古格心中蠕动,他无端地觉得爹爹有可能在这附近。那两个人说得对,爹爹应该没走远。可是古格的包里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要想空着肚子走回去是很困难的。他恨这两个贼。

“叔叔,我去同我爹爹说,要他放弃弹子机。你们能给我一些吃的东西吗?我想快点回家去。”

“哈,他要回家!”穿黄衣的汉子说,“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对他爹爹的事业不感兴趣!现在小孩到底是怎么啦?我们那个时代,爹爹的事业就是自己的事业。”

绿衣汉子拍了拍古格的脸颊,说:

“你在这里等,看守这台弹子机,我们下山去弄吃的来。”

“你们不怕我偷走它吗?”

“怕什么呢,这荒山野地里,料你也走不远。再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爹爹的嘛,你说是不是?”他说话时还朝古格挤了挤眼。

他们不是正常地下山,而是骑在崩溃的大股泥石流上溜下去的。古格看见他俩一眨眼工夫就下去了,接着灰雾就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古格右边的山体缺掉了一块。

古格坐在那里,看着那台弹子机,不由自主地用手触了一下那手柄,立刻有一大堆玻璃球流了出来。他吓得跳起来,离它远一点。他完全没有对付这种异物的经验,所以决定还是躲开为好。他绕着山走,一边走一边希望碰见爹爹。他相信爹爹不会长时间扔下他不管,至少在他记忆中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刚才那家伙向他挤眼,是向他挑战呢。他可不想摆弄这种魔鬼机器,他也不相信这是他爹爹的财物。慢慢地他就走不过去了,一块大石头拦住了去路。低头一瞧,居然是笔陡的悬崖,只有一条悬空的石头搭成的一处石桥是他的退路,而他立足的地面比一张饭桌还小。有人在下面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很像棉花地里的那老头。

“古格,你可要打定主意啊!”

古格看了看眼前这细长的石桥,他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过桥。正在犹豫间,他脚下踩到了一个东西,一屁股坐了下去。古格用手抓到那东西,举起来一看,是一个更小的弹子机,只有先前那个四分之一那么大。他碰着了摇杆,于是从弹子机的出口掉出一个细长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只秀气的万花筒。古格朝万花筒里面看去,看见爹爹在远处的棉花地里向他招手。

“爹爹!我要回家!”古格喊道。

爹爹拼命摇手,很不高兴的样子,然后就消失在棉花地里了。古格再一看,万花筒里头空空的。他摇一摇弹子机,弹子机里头也是什么都没有,一个塑料空壳罢了。抬眼一望,悬空的石桥上坐着棉花地里遇见的小老头,两腿晃荡着,十分危险的样子。

“我儿子要自杀。”他边说边讨好地向古格笑着。

“他打定主意了吗?”

“当然还没有。你没看见我正在体验他的境界吗?”

“如果我送他一架魔术弹子机,一摇就自动出弹子那种,他会打消自杀的念头吗?”

“也许吧。那东西在哪里?”

古格一兴奋,就忘记了害怕。他站起来稳稳地走过了石桥,没有朝下面的深渊看一眼。老头是横着走路的,有点像螃蟹。他俩来到了那一大堆弹子旁,那机器仿佛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老头显得异常兴奋,抓住弹子机的摇杆用力摇,那些弹子很快将他埋起来了,只留上半身在外面。小小玻璃球就像有黏性似的,围绕他堆出一个锥形坟墓。古格离得远远的,看着玻璃球快要埋到他的脖子了。老头气喘吁吁地说:

“你快去,去下河街23号叫我儿子到这里来!”

古格拔腿就跑,他的腿脚变得非常灵便,肚子也不饿了,健步如飞地下山,几乎毫不费力。

古格边跑边想,却原来爹爹是想要他救人一命啊!他跑得更快了,什么都不想地跑。

他跑到了下河街23号,推门进去,看见了那个壮实的小伙子。小伙子站在一张木凳上,正在将脖子放进一个粗绳圈套。他根本不关注古格的闯入,将自己的脖子脱出来又放进去,脱出来又放进去,对这个动作上了瘾似的。

“你爹爹在那边山上,那里有更好玩的!”古格涨红了脸说,“你爹爹叫你马上过去,去晚了他就死了!”

“是真的吗?”小伙子阴沉地说,“要我去山上的老地方?那里有更好玩的?比这还好玩?”

古格拼命点头。小伙子“嗨”了一声就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到外面去了。房子里,从梁上悬下来的绳套阴森地晃动着。桌子上放着一张很大的饼,古格抓起来就吃,一边吃一边向外走。饼刚吃完,古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返回到23号房内,站在那里打量那静止在空中的圈套。他登上木凳,将脑袋伸进那圈套。这时他听到爹爹的声音从遥远的处所传来。

“古格,这里有更好玩的——古格!你不要错过了啊!”

古格兴奋得全身被一股热流穿过,那真是爹爹!

他从凳子上下来,走出门,朝自己家里走去。

他在路上遇见了街坊邻居。他见人就问:

“请问,您看见我爹爹了吗?”

有一位大叔告诉他,说在火车上看见了古叔,他去京城了。

古格用钥匙开了房门,进了屋,这才想起背包被他弄丢了。他又想起爹爹将一些钱塞进床底下的旧跑鞋里头了。古格从床底下找出那只鞋,将钱掏出来放进钱包。他出了门,到饭铺里去吃饭。

在饭铺里,邻家胡老太笑眯眯地对古格说:

“古格啊,你越长越像你爹了!”

古格心中一惊,他想,胡老太不会在影射自己是一名贼吧?

他偷眼看老太,发现她的笑容确实暧昧。

古格要了猪肝、油菜,还有一大碗米饭。他吃得满头大汗。

太阳从城市上空落下去时,古格在他的小房间里睡着了。他临睡前希望自己梦见爹爹,可是他的梦里只有许多黑色的树丫。那些树丫让他睡得很放心,他夜里一次都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