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别镇的女士们

首先,记住这点:魔法来自头脑,同样也来自心灵,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出于爱、快乐和正当的愤怒。

我们如能铭记此原则就会发现,我们的魔法比古往今来一切被讲授的咒语之总和都要强大。那样,魔法之于我们将如飞行之于禽鸟,因为到那时我们的魔法源自深沉善思的心灵,正如鸟儿的飞行本领也源自心灵。因此我们在施展魔法时便能感受到如同鸟儿飞向高空时一般的快乐,而且亦将领悟到魔法乃是人之为人的一大要素,一如飞行是鸟之为鸟的要素。

这一思想是乌衣王留给我们的遗赠,这位可敬的魔法师之王永远站立在英格兰与彼界之间,站立在一切野蛮生物和人类世界之间。

——摘自《温切斯特的凯瑟琳夫人(1209—1267)之书》,

简·托拜厄斯(1775—1819)译自拉丁文


菲尔德夫人去世后,她那伤心欲绝的鳏夫环顾身侧,忽然发现世界仍像他年轻时那样充满了美丽的姑娘。这一发现提醒了他:他依旧富有,尽管他府上已有了一位年轻美丽的女士(他的侄女与被监护人卡桑德拉·帕布林格),但再来一位他也不认为有什么错。他不觉得自己和过去相比有什么变化,卡桑德拉对此完全赞同,因为(她暗想道)“我敢肯定,先生,您二十一岁的时候也绝对和四十九岁一样沉闷无聊”。于是菲尔德先生再度结婚。新夫人聪明漂亮,只比卡桑德拉大一岁。不过我们得替她说句话:她没钱,只能嫁给菲尔德先生,要不就得去学校里教书。新菲尔德夫人和卡桑德拉彼此十分友好,而且很快就变得亲亲热热了。但悲哀的事实是:她们实在太亲热了,对菲尔德先生反倒没什么兴趣。另有一位女士也是她们的朋友(即托拜厄斯小姐),她们三人都住在格洛斯特郡的惠别镇,经常一起在附近的乡间散步。

卡桑德拉·帕布林格今年二十岁,是广受众多男士赞赏的那种美人。雪白的皮肤透出迷人的红晕,淡蓝的眼眸和白金色的鬈发十分相称,堪称女人味与孩子气的完美结合。菲尔德先生,作为一个并非以观察力见长的绅士,也很自信地认为在她脸上同时有着稚气的天真愉快和女性的温柔之态。

眼下她的前程似乎比菲尔德夫人要光明许多。惠别镇的居民长久以来一直坚信卡桑德拉应当与教区长亨利·伍德霍普先生结婚,而伍先生本人看样子也不反对这个意见。

“卡桑德拉,我觉得伍德霍普先生喜欢你。”菲尔德夫人说。

“是吗?”

托拜厄斯小姐(彼时她也在屋里)说:“帕布林格小姐很聪明,她对伍德霍普先生有自己的看法。”

“哦,”卡桑德拉叫道,“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就告诉你吧。伍德霍普先生不过是略为瘦高点儿的菲尔德先生。他年轻些,所以比较容易说话,思想也算敏锐。不过要是把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他就完完全全成了另一个菲尔德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他?”菲尔德夫人问。

“因为我想要是我非得和某人结婚的话,伍先生至少有一个优势,他就住在惠别镇,就算结了婚我也不用离开亲爱的菲尔德夫人。”

“和另一个版本的菲尔德先生结婚真是个可怜巴巴的小心愿。”菲尔德夫人叹气道,“你就没别的愿望了吗?”

卡桑德拉想了想。“我一直非常想去约克郡,”她说,“我猜想那里一定和拉德克利夫夫人的小说里描写的一样。”

“那儿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托拜厄斯小姐说。

“唉,托拜厄斯小姐,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约克郡都没有魔法了,我们还能在哪儿找到它?‘濯濯荒野间,点点繁星闪,吾王麾下万物相为伴。’这才是我想象中的约克郡。”

“但是,”托拜厄斯小姐说,“乌衣王的统治已经过去很久了,而且在此期间,约克郡的人搞起了收费站、报纸、公共马车、流动图书馆,以及其他和别处一样一应俱全的时髦事物。”

卡桑德拉哼了一声。“你太让我失望了。”她说。

托拜厄斯小姐在当地一所名叫“冬之馆”的大宅里给两个小女孩当家庭教师。孩子们的父母已经去世,惠别镇的人都说那里不适宜儿童居住,它太大太暗,净是奇形怪状的房间和阴阳怪气的雕像。而且小点的那个孩子确实很害怕,还常常生病做噩梦。可怜的小姑娘总觉得屋里有猫头鹰出没。她最害怕的就是猫头鹰了。倒没有别的人见过猫头鹰,不过这宅子太古老了,有很多洞和裂缝供它们出入,有不少肥肥的老鼠供它们享用,所以或许真有猫头鹰也说不准。镇上人不大喜欢这个家庭教师:她个儿太高、太爱看书、太过严肃,而且最奇怪的是她几乎从来不笑,除非真有什么特别好笑的事。然而厄休拉小姐和弗洛拉小姐这两个特别乖巧的小姑娘却非常依赖托拜厄斯小姐。

除却她们将来可能成为继承人的福分以外,在亲戚中间,这两个孩子穷得和教堂老鼠一样。她们唯一的监护人是亡母的堂兄。自她们成为孤儿以来的这么些年,这位先生只看望过她们两次,外加一次圣诞节时写了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但是由于温布莱特上尉是个穿红制服的政府官员,他不来也好,不说话也好,都可以获得原谅,厄休拉小姐和弗洛拉小姐(一个八岁一个四岁)已经知道在他面前要比在其他亲戚面前更加倍地撒娇卖乖了。

据说孩子们的曾祖父很了不起,他生前研习魔法,身后留下了一座藏书室。托拜厄斯小姐经常待在里面,谁也不知道她在那儿做什么。她的两个朋友菲尔德夫人和帕布林格小姐也常去老宅。不过别人觉得她们只是去看看孩子而已。因为女士们(众所周知)是不学习魔法的。魔法师根本就是另一种事物,所以女士们见到魔法师(众所周知)才如此着迷。(不然还能怎么解释诺瑞尔先生在伦敦各大沙龙大受欢迎的原因呢?诺瑞尔先生那张乏善可陈的脸、沉默寡言的态度同他无与伦比的魔法一道广为人知。而他的学生斯特兰奇先生,凭着英俊的相貌和自如的谈吐,所到之处无不备受礼遇。)那么到此为止,我们也许应该解释一个问题,卡桑德拉·帕布林格曾在9月的一天向托拜厄斯小姐提出了这个问题,那时正是夏秋之交极为美好的一天。

“你读了斯特兰奇先生发表在《评论》上的文章没有?你觉得怎样?”

“我认为斯特兰奇先生以他自己的风格把观点阐述得很清楚。任何人,无论他是否了解这一理论,也不管他是否研习魔法,都能理解。他一贯都这么聪明狡猾。总的来说,这是篇值得称道的文章。他是个聪明人,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的口气简直跟个家庭教师一模一样。”

“有什么奇怪吗?”

“但我并不想听这么家庭教师式的意见,我希望你说说……算了。你觉得他的观点如何?”

“我完全不赞同。”

“啊,这才是我想听到的!”

“当代的魔法师们,”菲尔德夫人说,“除了集中精力贬低魔法以外,其他什么也不干。我们常听说某种魔法太过危险,人类不应尝试(但所有的古代传说都提到它们);或者因为手稿丢失,魔法失传了;又或者它从未存在过。说到来自彼界的仙子,诺瑞尔和斯特兰奇二位先生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是否存在这类生灵。不过反正他们对此也毫不关心,因为就算仙子真的存在,我们也不用和他们打交道。至于说我们所知的乌衣王,他只是满脑子魔法的中世纪人发高烧时做的梦而已。”

“斯特兰奇先生和诺瑞尔先生就想把魔法搞得和他们本人一样无聊,”卡桑德拉接口道,“他们说乌衣王不存在,无非是担心他那伟大的法力会使他们相形见绌。”

菲尔德夫人笑起来。“卡桑德拉,”她笑道,“你没法不说斯特兰奇先生的坏话。”

随后她们从了不起的斯先生及更为了不起的诺先生二人之过错,一直谈到日常生活中男人们的不道德行为,然后又从这点出发,自然而然地讨论起卡桑德拉是否应当与伍德霍普先生结婚。


正当惠别镇的女士们谈天说地的时候,乔纳森·斯特兰奇先生(当代第二大奇才与魔法师)正坐在吉尔伯特·诺瑞尔先生(当代第一大奇才与魔法师)的书房里。斯先生告诉诺先生,说他要离开伦敦几周:“我希望,这不会对先生您造成不便。给《爱丁堡杂志》的下一篇文章业已完成——除非您想改动一二(不过就算我不在,您也一样可以改得很好)。”

诺瑞尔先生皱了皱眉,问斯特兰奇先生到底要去哪儿。因为在伦敦人人皆知,这少言无趣的小个子老法师非常不愿他的徒弟离开,哪怕一天半天也不行。他甚至不愿斯特兰奇先生和旁人说话。

“我去格洛斯特郡,先生。我答应带内人去拜访她的兄弟。内兄是当地的教区长。我想您也许听我提起过亨利·伍德霍普先生?”


次日,惠别镇下着雨。托拜厄斯小姐没法离开冬之馆。她整天都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教她们拉丁文。(“我不认为你们是女孩就可以不学拉丁文。你们将来会用得上的。”)之后还给她们讲了邓代尔的托马斯被囚禁在彼界的故事,以及他如何成为乌衣王的第一个人类仆从。

第三天天气晴好,托小姐趁机抽出半个小时去拜访菲尔德夫人,孩子们则交给保姆照看。事有凑巧,菲尔德先生此时正好去了乔丁汉。(据菲尔德夫人说这实属罕事,因为再没有哪个男人像他这么恋家。“恐怕是我们在家把他伺候得太周全了。”她这样说。)于是托小姐便比平时待得更久一些。(当时看来这并无不妥。)

回冬之馆时,她从惠仙小道上方路过,小道旁边就是教堂,教堂旁边是教区长的宅子。一辆相当漂亮的四轮马车正好离开大路转上小道。这事本身就很新奇,托小姐压根儿就没认出这辆车和车里的乘客。但更为不同寻常的是,这辆车竟然由一位夫人自信而娴熟地驾驭着。她旁边还有一位男士,他坐在轿厢上,双手插在口袋里,跷着腿,看样子很是放松。他那气度可不一般。“这人长相一般,”托小姐心想,“鼻子太长了,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好像自己真是个美男子似的。”

这天似乎很适宜出行。在冬之馆的院子里停着一辆双轮马车和两匹神采奕奕的骏马,由车夫戴维和马童照料着。一个又黑又瘦、邋里邋遢的人(也许是谁的仆人)一边看着他俩干活,一边靠着厨房后院的墙晒着太阳,抽着烟斗。他的衬衣没扣好,托小姐经过的时候,他正用脏兮兮的长手指抠着胸口,一面还冲着她笑。

在托拜厄斯小姐的记忆中,这座老宅始终一个样:空无一物,唯有寂静、阴影和扭曲了光线的尘埃,可是今天,屋里居然回荡着说话声、音乐声和兴高采烈的笑声。她打开餐厅门,发现桌上已经摆好了最精美的玻璃器、银器及最漂亮的餐桌陈设。食物也都端上桌,但却被人们完全遗忘。大小旅行箱都被搬进屋里,男装女装被一并抓出来,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一个身穿红制服的人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厄休拉小姐。他把手中的酒杯凑到小姑娘嘴边,每次她想去喝的时候又马上拿开,然后他俩就一起大笑。托小姐觉得,从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和吵吵闹闹的气氛来看,她实在不敢保证厄休拉小姐真的滴酒未沾。屋子正中间还有一个人(非常英俊),他同样身穿制服,站在一大堆衣服和杂物之间,跟他们一起发笑。小妹妹弗洛拉小姐站在他旁边,睁大了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托小姐立刻上前拉她走开了。餐厅后方的暗处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钢琴旁,笨手笨脚地弹着一支意大利曲子。她本人似乎也自知技拙,很不愿再弹下去,整支曲子净是长长的停顿。她叹着气,大概心情非常不好。随后她干脆就不弹了。

“继续,继续,”中间那个相貌堂堂的人立刻冲她大声说道,“我们都听着呢,我保证。这曲子,”说到这儿他冲着另一个人挤挤眼睛,“很动听。我们要教我这两个小侄女跳土风舞呢。弗雷德是世界上最棒的舞蹈家,所以你必须弹,知道吗?”

那年轻女人只好不情不愿地接着弹。

看样子坐着的那位叫弗雷德,他正好看见了托拜厄斯小姐,于是礼貌地微微一笑,并请她原谅此番突然到访。

“啊,”相貌堂堂的人叫道,“托小姐当然会原谅我们,弗雷德。我和她是老朋友了。”

“下午好,温布莱特上尉。”托拜厄斯小姐说。


与此同时,斯特兰奇夫妇正舒舒服服地坐在伍德霍普先生那间漂亮的客厅里。斯夫人已经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整座房子,并和管家、厨师、挤奶工、女仆、马夫、园丁及园丁儿子一一进行了谈话。伍先生好像特别急于听取来自女士的意见,在斯夫人最终称赞房子、仆人及家政状况之前,他甚至都不请她坐下喝茶。于是,就像所有温柔亲切的姐姐一样,她面带微笑地检查了家中事务,又面带微笑地捡了几个最简单的问题拷问了仆人,最后表示她非常满意。

“亨利,我相信,”她面带微笑地说,“帕布林格小姐也会同样满意的。”

“他脸红了。”乔纳森·斯特兰奇从报纸中抬起头,“亨利,我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拜见一下帕小姐(你提到她无数次了),我们只要见见她就马上离开。”

“是吗?那我便尽早请菲尔德夫人和她侄女过来和你们见个面吧。”

“啊,用不着这么麻烦。”斯特兰奇说,“我们带了望远镜。只消在她散步路过的时候从卧室窗户里偷偷看一眼就好了。”

斯特兰奇一边说一边来到窗户旁。“亨利,”他说,“我非常喜欢你这座教堂。我喜欢四周的小围墙,以及环绕它们的树丛。这地方看起来就像是一艘船。如果刮过一阵强风,教堂和树丛准会整个儿启程航行到别的地方去。”

“斯特兰奇,”亨利·伍德霍普说,“你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的。”

“别管他,亨利,”阿拉贝拉·斯特兰奇说,“他那是魔法师的想法。那些人都有点儿疯。”

“诺瑞尔除外。”斯特兰奇说。

“斯特兰奇,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别在这里使魔法。我们这儿是个平静的小地方。”

“亲爱的亨利,”斯特兰奇答道,“我又不是当街支个篷子、挂个黄帘子的江湖骗子。我可不会在教堂旁边的空地里招揽生意。这些日子海军上将、中将、少将以及诸位御前大臣都写信邀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给我很高的报酬。我想在惠别镇没人付得起。”


“这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温布莱特上尉问。

“是已故恩德维尔德先生的房间,先生。”托拜厄斯小姐答道。

“那位魔法师?”

“对,他是魔法师。”

“那么他把财宝藏哪儿了呢,托拜厄斯小姐?您在这儿待了这么久,肯定已经知道了吧。我确信,一定有大宗财宝藏在那些个隐秘的犄角旮旯里。”

“我从没听说过,先生。”

“得了吧,托拜厄斯小姐,老头子们学魔法干什么?无非就是找人家在哪儿藏了金子。不然魔法还有啥好处?”他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没把魔法传授给晚辈吧?我是说那两个孩子。肯定不会吧,谁听说过女人学魔法呢?”

“曾有过两位备受尊崇的女魔法师,先生。一位是温切斯特的凯瑟琳夫人,她是马丁·佩尔的老师。另一位是格里高利·阿布沙龙的女儿玛丽亚,过去长达百年间她一直是影宅的女主人。”

上尉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说“带我看看别的房间”。他们沿回音幽幽的走廊前行,很快就进入了老鼠和蜘蛛的地盘,又大又黑的屋子总是这样。

“我的侄女们身体好吗?”

“很好,先生。”

他沉默片刻又说:“哦,当然了,不过这很难保持。小孩子很容易害病,托拜厄斯小姐。我自己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差点死于猩红热。她们得过猩红热了吗?”

“没有,先生。”

“是吗?我想,还是我们的祖辈更了解这些事情。在小孩完全度过童年期的重重考验和疾病之前,他们都不会过分关心孩子们。这是条很好的规则。不要过分关心孩子们。”

他发现托拜厄斯小姐眼神不大对劲,便笑着说:“怎么了?我只是开个玩笑。你太认真了。哦,托拜厄斯小姐,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长久以来,你对这座大房子和我这两个小侄女,我这两个富有的小侄女,产生了强烈的责任感。但是女士们娇嫩可爱的小肩膀不适合承担太多责任。所以,你看,我现在来帮你了。还有弗雷德。弗雷德本人也有意做一回侄子。他特别喜欢小孩。”

“那位女士怎么办,温布莱特上尉?她会住在这儿给你和另一位先生当侄女吗?”

他没听懂,只是笑了。他那双眼睛明亮、碧蓝,充满笑意且富于感染力,托小姐颇费了点力气才没跟他一起笑起来。

“这话只在我们之间说说,她被一个在政府工作的兄弟送去搞那个。而我实在是个软心肠的人,为了女人的眼泪叫我干什么都可以。”

温上尉在走廊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当他们回到餐厅的时候,女人的眼泪(那位年轻姑娘那会儿正在哭)却让他更加暴躁了。其实她只是怯生生地轻轻叫了他的名字而已,他就冲着她吼道:“啊,你怎么不滚回布莱顿去?你马上就能回去,你很清楚。这对你倒会是件大好事。”

“赖盖特。”她轻声纠正。

他极不耐烦地盯着她。“啊对,赖盖特。”他说。

那姑娘长着一张甜甜的小脸,神情羞怯,眼睛又黑又大,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颤抖着。可惜这种美貌一当痛苦来临,便会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此刻她正好非常难过。她让托小姐想起孩子们的破烂布娃娃,刚开始的时候十分可爱,但是当衣服和装饰破了之后就变得寒酸可怜。她抬头看着托小姐。“我没想到……”她刚一开口就扑簌簌地掉眼泪。

托拜厄斯小姐沉默片刻。“呃,”最终她说,“也许你还不太习惯。”


那天晚上,菲尔德先生又一次在大厅里睡着了。最近他老是这样。

这次呢,是一个仆人把一张便条交给菲尔德夫人,她便低头看了起来。就在她看便条的时候,菲尔德先生觉得“像被蜘蛛网缠住了似的”(他原话如此)犯困。他自觉只瞌睡了片刻就醒了,随后晚间的生活还是老样子,卡桑德拉和菲尔德夫人坐在房间另一头的火炉边。实际上,菲尔德先生整个晚上过得非常愉快,他喜欢由这两位女士陪伴着度过晚间的时光。这只是个梦而已(因为这老可怜完全睡着了),不过这完全没有破坏他享受生活的兴致。

他睡着后,菲尔德夫人和卡桑德拉马上来到冬之馆。


在教区长家里,亨利·伍德霍普和他姐姐互道晚安,斯特兰奇先生则表示还要继续看看书。他看的是撒迪厄斯·希克曼所著的《马丁·佩尔传》。他已经读到了第二十六章,希克曼在此章中讨论了某些由马丁·佩尔提出的理论,如:在极端必要时,魔法师能施展出他们从未研习过的法术,这些法术远强于他们自身的力量,甚至是他们闻所未闻的。

“唉,”斯特兰奇很不满地说,“纯粹胡说八道。”

“晚安,乔纳森。”阿拉贝拉说罢在他眉间亲了一下。

“好的,好的。”他嘀咕了一声,眼睛都没从书上挪开。


“那个年轻女人,”菲尔德夫人悄声问,“她是谁?”

托拜厄斯小姐扬起眉毛回答:“她自称温布莱特夫人。但是温布莱特上尉说她不是。我觉得这个问题无须多言。”

“如果万一孩子们出了什么事……我是说,”菲尔德夫人依然很小声,“那么温布莱特上尉会因此受益吧?”

“嗯,他会就此变成非常有钱的人。不管他来这儿是为了避什么风头,欠债也好,丑闻也好,他都不用怕了。”

三位女士齐聚儿童卧室。托小姐裹着披肩坐在暗处。宽敞却阴暗的屋子里点着两支蜡烛,一支在孩子们的床边,另一只放在门边的小边桌上,这样有人进屋的话她就能马上看见。在这座宅子的另一处,那众多长而黑的走廊尽头,似乎有人在唱歌大笑。

弗洛拉小姐躺在床上,满心忧虑地问屋里有没有猫头鹰。

托小姐向她保证说没有。

“但是我想它们会进来的,”弗小姐害怕地说,“如果你走开的话。”

托小姐说她们会在这儿坐上好一阵子。“别说话了,”她说,“让帕布林格小姐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你们想听什么故事呢?”卡桑德拉问。

“讲个乌衣王的故事吧。”厄休拉小姐说。

“好吧。”卡桑德拉答应道。

于是她给孩子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当乌衣王还不是国王的时候,人家叫他小渡鸦,他和他的叔叔婶婶住在一座非常美丽的房子里。(其实完全不是叔侄关系,只不过是一对善良的夫妇收养了他而已。)有一天,他叔叔在藏书室里看魔法书的时候忽然把小渡鸦叫到身边,问他学习得怎么样了。小渡鸦说他学得非常好。

“‘唔,好,’奥伯龙叔叔说,‘不过作为你的抚养人和监护人,人类小孩,我还是要确定一下。给我看看你昨夜做的梦吧。’于是他在书桌上腾出一块地方,小渡鸦就把他的梦拿出来看。桌上放了上百个稀奇古怪的物件:关于非自然历史的书;描绘‘男性之奸诈’与‘女性之谦和’间相对位置的地图(以及如何在它们之间往来);一套放在桃花心木匣子里的黄铜量器,款式精美,设计精巧,可用于计量‘野心’与‘嫉妒’、‘爱’与‘牺牲’、‘忠诚’与‘忤逆’等诸多恶行与美德,了解这些东西不无益处。奥伯龙叔叔把所有这些物件都放到地上——他并不是个爱整洁的人,常常因此受人批评。然后他把小渡鸦的梦在桌上铺开,透过一副窄小的金丝眼镜仔细观察。

“‘怎么回事,’奥伯龙叔叔大声说,‘这个梦里有座黑色的高塔矗立在阴暗森林里的雪地上。这塔是生铁铸成的,像颗蛀牙。全身乌黑、羽毛凌乱的鸟绕着它飞行,而你就被关在这座塔里。人类的孩子,当你做这个梦时,竟不觉得害怕吗?’

“‘不,叔叔,’小渡鸦答道,‘昨夜我梦见了我出生的这座塔,在我还不会爬的时候,这些渡鸦带水来给我喝。我为什么要害怕?’

“于是奥伯龙叔叔接着看下一个梦,当他看到这个梦时,便惊诧地叫起来:‘这个梦里有眼睛闪耀着残忍的光芒,有利齿想要撕咬吞噬。人类的小孩,当你做这个可怕的梦时,竟不觉得害怕吗?’

“‘不,叔叔,’小渡鸦答道,‘昨夜我梦见了这群狼,在我还不会爬的时候,它们给我喂奶,躺在我身边不让我受冻。我为什么要害怕?’

“于是奥伯龙叔叔接着看下一个梦,当他看到这个梦时,便颤抖着说道:‘这个梦里有一个漆黑的湖泊,在这凄风苦雨的暮光里。森林静得可怕,幽灵般的船航行在水上。船夫枯瘦佝偻,像是灌木的根,他的脸也藏在阴影中。人类的小孩,当你做这个可怕的梦时,竟不觉得害怕吗?’

“小渡鸦生气地用拳头捶着桌子,用力跺脚。‘奥伯龙叔叔,’他叫道,‘那是仙船,那船夫是你和蒂塔尼娅婶婶派来接我的仙子!我为什么要害怕?’

“‘啊呀!’一直保持沉默的第三个人开口了,‘这孩子脾气真大!’说话的人是奥伯龙叔叔的仆人,他正坐在高高的架子上,假扮成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半身像(直到这一刻为止)。奥伯龙叔叔被他吓了一跳,不过小渡鸦一直都知道他在那儿。

“奥伯龙叔叔的这个仆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渡鸦,小渡鸦也瞪着他。‘天地之间有诸多事物,’奥伯龙叔叔的仆人道,‘它们都急不可待地想伤害你。火想烧死你。剑想刺穿你。绳子想勒住你。成千上万的事物你做梦也没想到过:有东西会偷走你的睡眠,年复一年,直到你认不出你自己;尚未来到世间的人会诅咒你算计你。人类的小孩,是时候感到害怕了。’

“可是小渡鸦答道:‘罗宾·好伙计,我知道一直以来是你让我做了那些噩梦。但我是人类的孩子,因此我比你聪明,当那些坏东西想来伤害我的时候,我同样也比它们聪明。我是人类的孩子,所以英吉利那广袤、坚实而多雨的土地属于我。我是英国的孩子,所以英吉利那阴沉无边的天空属于我,那漫天扑打的黑色翅膀,那在雨中悲吟的灰色幽灵都是属于我的。事实便是如此,罗宾·好伙计,跟我说说,我为什么要害怕?’说罢,小渡鸦摇摇满头的黑发,起身离开了。

“好伙计紧张地瞟了一眼奥伯龙叔叔的方向,生怕他生气,因为他刚才对那个人类养子十分无礼。但是奥伯龙叔叔(他实在是个老绅士)并没有听他们说话,他出去找他的书去了。那书里有一个咒语,能把议会的老爷们变成真正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是他却找不到了(不到一百年前那书还在他手边哪)。于是罗宾又悄悄变回莎士比亚的半身像了。”


在教区长的宅子里,斯特兰奇先生还在看书。他已经读到第四十二章,希克曼在此谈到玛丽亚·阿布沙龙是如何用影宅的镜子挫败了敌人,她使敌人们看到他们灵魂的丑恶影像(并告知他们这丑恶在他们心中真实存在),他们因此无力再与她为敌。

在斯特兰奇先生的脖子后面有一处敏感的地方,他所有的朋友都听他说起过:要是周围有人使用了魔法,那里就会觉得刺痛。此刻他开始不自觉地捂着脖子后面。


“黑漆漆的走廊如此之多,”卡桑德拉心想,“我能知道去路实在算是幸运,想想看曾有多少人迷路啊。可怜的人们,这路看起来没有尽头,他们很快就会非常害怕,不过我知道我离主屋楼梯很近了,很快就能离开屋子到花园里去。”

后半夜菲尔德夫人决定留下来照看孩子,卡桑德拉只能一个人回菲尔德先生家。

“但是,”她心想,“我并不认为那扇映着月光的高窗就在那边。它在我后面的话会更像样些。或者应该在我左边。我肯定不是从这儿进来的。唉,我迷路了!真是的……走廊那头好像有两个猥琐的男人在说话,不过他们肯定烂醉如泥,看不到我。可是我却在这个我本不该来的地方。”

(卡桑德拉裹紧披肩。)“不过,”她低声说,“我为什么要害怕?”


“这该死的房子!”温布莱特吼道,“除了又黑又吓人的走廊以外就啥都没有了。弗雷德,你看见什么了?”

“只有一只猫头鹰。漂亮的白猫头鹰。这鬼东西在屋里干什么?”

温布莱特撞到墙上摔了一跤,大叫道:“弗雷德!好家伙,把我的枪给我!”

“这就来,上尉!”弗雷德也叫嚷着。他应了温布莱特上尉,然后转眼就忘了这事。

温上尉笑着说:“这儿,托拜厄斯小姐,到我们这儿来。”

“先生,”托小姐突然从黑暗中出现了,“你们在干什么?”

“这屋里有只该死的猫头鹰,我们准备打死它。”

托小姐看了看那只飞到窗户上的猫头鹰,飞快地说:“哦,我知道你们完全不信邪。您二位大可以找机会去编一本无神论百科全书。我原谅你们粗鲁无知,但不赞成你们的行为。”

两位绅士看着她。

“猫头鹰是受乌衣王差遣的鸟,你们没听说过吗?”她问。

“别想吓唬我,托拜厄斯小姐,”温布莱特上尉说,“你希望我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在黑暗中看见了装饰着渡鸦羽毛的王冠。这屋子倒也适合玩鬼把戏。教训她,弗雷德!她说起话来跟我的家庭教师似的。”

“她像你的家庭教师?”弗雷德问,“我不知道。我有过好多家庭教师。她们全都走了。你不会离开我吧,托拜厄斯小姐?”

“不好说,先生。”

“弗雷德,”温布莱特上尉说,“又来了一只猫头鹰。两只漂亮的小猫头鹰。你就像智慧女神密涅瓦,托拜厄斯小姐,个儿又高又聪明,却从不听旁人的意见。有两只猫头鹰的密涅瓦。你的名字是简,对吗?”

“你该叫我托拜厄斯小姐,先生。”

温布莱特盯着暗处,抖抖索索地说:“弗雷德,约克郡那种游戏是怎么玩来着?他们把小孩留在黑暗中等待乌衣王的召唤。他们是怎么说的?”

弗雷德叹口气,摇摇头。“说什么‘心被吃掉’之类的。”他说,“我只记得这个。”

“它们一直盯着我们啊,弗雷德。”温布莱特说,“它们是非常凶猛的猫头鹰。我以前一直以为它们是怕羞的小动物。”

“它们不喜欢我们。”弗雷德高兴不起来了。

“它们更喜欢你,简。怎么回事?有一只飞到你肩上了。你不怕吗?”

“不怕,先生。”

“那羽毛,”弗雷德说,“那覆盖着翅膀和身体的羽毛,在它们俯冲时像火焰一样舞动。假如我是老鼠,我定会以为那是来自地狱的火焰,要将我吞没。”

“确实。”温布莱特嘟哝着。他俩此时都看着猫头鹰在阴影中飞舞。随即一只猫头鹰突然尖啸起来,那凄厉的叫声几乎冻结了血液。

托小姐抱着胳膊,低头看着他们,依然一副温和的家庭教师的模样。“它们就是那样的,你知道,”她解释说,“首先要恐吓自己的猎物,把它吓得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这是猫头鹰们残忍而野性的魔法。”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因为走廊里除了她和猫头鹰以外没有任何人(每只猫头鹰嘴里都叼着点什么)。“你们饿了吧,小可爱,”托小姐仿佛允许它们吃东西了,“一、二、三,嚼一嚼,全吃掉。”


午夜时分,斯特兰奇先生觉得书本太过乏味,而夜色却如此甜美,便离开房间到果园去了。这座果园没有修围墙,只有一道草坡。斯特兰奇先生躺在梨树下,虽然他是想思考一些魔法问题,却很快睡着了。

片刻后他听见(或者说在梦中听见)一阵笑声和女人说话的声音。他一抬头,看见三位女士穿着白色的睡袍从草坡上走过来(宛如舞蹈)。星星环绕着她们,夜风拂动她们的袍子。她们迎风伸出手臂(确实是在跳舞)。斯先生于是坐起,啧啧赞叹。他以为自己仍在做梦(情有可原)。

那几位女士停下脚步,观察草丛里的动静。

“那是什么?”托拜厄斯小姐问。

卡桑德拉向黑暗中望去。“是个人。”她很有把握地回答。

“老天,”菲尔德夫人说,“是个什么人?”

“一般人吧,我想。”卡桑德拉回答。

“卡桑德拉,我是说,”另一个不满道,“是个什么身份的人?”

乔纳森·斯特兰奇窘迫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女士们,”他说,“请原谅。我还以为我到了乌衣王统治的仙境。我还以为三位是蒂塔尼娅派来迎接我的仙女。”

三位女士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菲尔德夫人开口道:“呵,真会说漂亮话!”

“请原谅,夫人。我是说今夜如此美丽(我相信列位一定也这么认为),我因而联想到(只是肤浅之见)这也许是个充满魔法的夜晚,而诸位则可能来自于魔法之中。”

“唉,”卡桑德拉说,“他满嘴胡说八道。别听他说了,亲爱的菲尔德夫人。托拜厄斯小姐,咱们走吧。”可她还是很好奇地看着斯特兰奇先生说道,“就你?你能懂什么魔法?”

“略知一二,夫人。”

“那么,先生,”她说,“我给你一点有用的建议吧。要是你对乌衣王和彼界的仙子们一直抱定这种古老观点的话,你是永远不可能精通魔法的。你没听说吗,他们都被斯特兰奇与诺瑞尔二位先生赶走了。”

斯先生谢了她的建议。

“我们能教你的实在太多了……”她说。

“的确如此。”斯特兰奇抱着胳膊。

“……太多了,所以我们没时间也没兴趣。”

“那太遗憾了,”斯特兰奇说,“您真不打算教我吗,夫人?不再考虑一下?我上一位老师说我天资聪颖,能很快抓住问题要点。”

“你上一位老师是谁?”托拜厄斯小姐问。

“诺瑞尔。”斯特兰奇轻声说。

又是一阵沉默。

“你就是那位伦敦的魔法师。”卡桑德拉说。

“不,事实上,”斯特兰奇有点儿不高兴,“我是什罗普郡的魔法师,诺瑞尔先生是约克郡的魔法师。我们都来自乡村,不是伦敦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一样的。”

“你有点前后不一,先生,性格上有点自相矛盾。”托拜厄斯小姐说。

“的确,夫人,这点早已有人指出过。那么现在,女士们,我们很可能不久就会再次见面,我在此谨祝各位晚安。帕布林格小姐,我也回赠您一条建议(完全出于好意):魔法就像佳酿,夫人,不习惯的话就容易醉倒。成功的咒语和陈年美酒一样醇厚有力,它会使你在次日早晨后悔自己之前说过的话。”

说罢他鞠了一躬,穿过果园回到屋里。

“一位魔法师到了惠别镇,”托拜厄斯小姐若有所思地说,“而且是在这种时候。嗯,我们不要被这件事分了心。看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吧。”


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是:她们收到一份十分客气的邀请,伍德霍普先生希望惠别镇的女士们能赏脸于当天下午到教区长家里见见他姐姐。此番邀请中也包括了托拜厄斯小姐,尽管她一向不大去镇上(和伍先生也没什么交情)。

虽然三位女士都有点担忧(菲尔德夫人数次提到),但斯特兰奇先生仍以极好的风度欢迎了她们,分别向她们鞠躬致意,丝毫没有流露出先前见过她们的意思。

一开始,谈话只是些寒暄之辞,对于尚不熟悉斯特兰奇先生的女士们而言,他是个随和合群的人,所以当阿拉贝拉问他今天怎么不说话的时候也没人觉得不安。斯特兰奇先生说他只是有点累。

“唉,”斯特兰奇夫人对菲尔德夫人说,“他整晚都在看他的魔法书。这是魔法师们的通病,最终还不一样害了他们自己。”她笑着看着她丈夫,似乎希望他也说点合适不合适的话。可他始终只是看着惠别镇的三位女士。

中途伍德霍普先生站起来,非常抱歉地说他还有些教区的事情要处理,一边看着帕布林格小姐,一边请求她们的原谅。他竭力暗示斯特兰奇先生也跟他走,所以斯特兰奇只好一起离开,留下女士们单独待着。

她们谈到斯特兰奇先生在评论季刊上发表的文章,特别是他极力证明乌衣王其人并不存在的一些段落。

“斯夫人,”卡桑德拉说,“您会同意我吧,一位魔法师持有这种观点着实不同寻常,就连我们的历史学家也在史书里记述了乌衣王的生平事迹——足足有凡人一生的四五倍那么长。”

阿拉贝拉皱皱眉:“斯先生不能只写他赞同的观点。您要知道,这其中很多其实是诺瑞尔先生的观点。诺先生研习魔法多年,远胜于英格兰任何一位先生,自然从中获益良多。他的意见在英国魔法界的确应该受到重视。”

“如您所言,”卡桑德拉说,“斯先生岂不就是听凭诺先生的意思写一些他自己也不大信服的东西吗?假如我是男人(或者更进一步,是个魔法师),我决不会写任何我不赞同的东西。”

“帕布林格小姐。”托拜厄斯小姐小声制止她。

“哦,斯夫人知道我无意冒犯,”卡桑德拉说,“而我则应该就事物说出自己的看法。”

阿拉贝拉·斯特兰奇笑着说:“事情也不完全是你说的那样。斯先生跟随诺先生在伦敦学习了好几年,当初诺先生发誓说他绝不收徒弟,因此他收乔纳森为徒实在是莫大的光彩。你们知道,在英格兰只有两位真正的魔法师,而眼下英国正处于战时,还有什么比我国的两位魔法师争执起来更让法国人高兴的呢?”

几位女士一起喝了茶,剩下的时间里唯一的波澜,便是卡桑德拉和菲尔德夫人先后咳嗽起来。有好几次,斯特兰奇夫人都很担心她们。


当亨利·伍德霍普和斯特兰奇回来的时候,三位女士已经走了。斯特兰奇夫人和她的侍女站在走廊上,手里分别拿着一块白色的亚麻布。侍女正大声说着什么,一时间淹没了乔纳森·斯特兰奇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问。

“我们发现了一些骨头,”他妻子非常疑惑地说,“一些很小的白色骨头,好像是什么小动物的。还有两小块灰色的毛皮,像空豆荚。来看看,亲爱的,你是魔法师,跟我们讲讲这是什么。”

“是些老鼠的毛皮和骨头。猫头鹰消化后会把它们吐出来。看,”斯特兰奇说,“这些毛皮都是里面向外的。很奇怪,不是吗?”

斯特兰奇夫人对这个解释很不以为然。“这么说的话,我倒更加奇怪了,”她说,“这些骨头是从帕布林格小姐和菲尔德夫人擦嘴的餐巾布里找到的。乔纳森,你不会是说这几位女士吃老鼠吧?”


天气持续晴好。伍德霍普先生送他的妹妹、菲尔德夫妇及他们的侄女去山上看风景,并在山坡上一片漂亮的树林边野餐。斯特兰奇先生骑马跟在后面。整个野餐期间他再次非常仔细地观察她们,野餐后斯特兰奇夫人再次认真提到这种严肃古怪的态度完全不是他的作风。

几天后斯特兰奇先生独自骑马外出,去马路边找附近的农夫和旅店老板聊天。伍德霍普先生解释说斯特兰奇总是这么古怪,最近几天更是一副伦敦人的傲慢架子。他还说这种状况愈发严重了。

这天(也是斯特兰奇夫妇看望他们兄弟的最后一天),菲尔德夫人、托拜厄斯小姐和卡桑德拉一起去惠别镇光秃秃的山坡上散步。一股和煦的微风拂过草地。光与影互相追逐着一闪而过,仿佛有一扇大门在天上打开又关上。卡桑德拉提着她帽子上的蓝丝带(她一直就没戴帽子),远处一位先生骑着黑母马向她们走来。

走近之后,斯特兰奇先生微笑着和她们寒暄了几句风景天气之类的话,他似乎比过去两周健谈得多。三位女士没和他说什么,但斯特兰奇先生并不是那种听众不想听他便不说话的人。

他讲了他做的一个离奇的梦。

“之前有乡下人告诉我,魔法师不应该把自己做的梦告诉别人,因为言谈会使它们变为现实。但我认为这是胡说。托拜厄斯小姐,你懂得这个问题,能说说你的意见吗?”

托拜厄斯小姐没说话。

斯特兰奇又说:“我这个梦是在非常古怪的情况下做的,菲尔德夫人。昨天夜里,我把一些正在研究的小骨头拿到床上。我把它们塞在枕头底下,然后就睡着了。斯特兰奇夫人要是知道了这事肯定会唠叨很久。不过妻子与丈夫之间并不需要每件事都以实相告,对吗,菲尔德夫人?”

菲尔德夫人也没说话。

“这个梦是这样的,”斯特兰奇说,“我在梦中和一位绅士讲话(非常英俊的先生)。他的相貌十分真切,但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这个人。不知为什么,我们握手的时候他很犹豫。他看起来有点尴尬还有点害怕。可是,当他把手伸出来的时候,那竟然不是人的手,而是长着灰色毛皮的小爪子。帕布林格小姐,我听说你很擅长给镇上的孩子们讲故事。也许你能解释我的梦?”

帕布林格小姐也保持沉默。

“我和我妻子到达惠别镇的那天,另一些人也到这儿来了。他们现在在哪儿?那个坐在双轮马车里的又黑又瘦的人在哪儿?别人连他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没看清楚。”

托拜厄斯小姐开口道:“派小姐坐我们的马车回赖盖特去了。戴维,我们的马夫,送她回她妈妈和姨妈家,那儿有人真正爱她,一心期待着能与她重逢。”

“那么杰克·霍格呢,上尉的那个仆人?”

托拜厄斯小姐笑了:“哦,他眼见留在这儿没好处,就一溜烟地逃走了。”

“那么亚瑟·温布莱特呢?还有弗雷德里克·利特沃斯呢?”

她们不说话了。

“唉,女士们,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片刻之后,托拜厄斯小姐再度开口:“那天晚上,当温布莱特上尉和利特沃斯先生……离开我们之后,我看见了一个人,站在走廊另一头。光线太暗了,我只看见是个瘦高个,肩上有鸟儿在扑打着翅膀。斯特兰奇先生,我个子高,那时候,鸟儿就在我肩上扑打翅膀……”

“这么说,那不过是你的影子。”

“影子?此话怎讲?”托拜厄斯小姐问,“走廊里没有镜子。”

“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斯特兰奇先生不太有把握。

“我说了约克郡游戏里的那句话。即使是你,斯特兰奇先生,也该知道约克郡游戏里的那句话。”托拜厄斯小姐不无讽刺地笑着,“不管怎么说,诺瑞尔先生也算是约克郡的魔法师,不是吗?”

“‘拜谒您,吾王,务请接纳我的心。’”斯特兰奇说。

托拜厄斯小姐点点头。

此时轮到卡桑德拉说话了:“可怜的人,你竟然不确信你心中所想的东西是真实的,还不得不在评论季刊上发布违心的观点。你能回到伦敦去讲这件奇怪的事情吗?你肯定会认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些胡说八道,不受诺瑞尔先生待见——什么乌衣王啦,有魔法的动物啦,会法术的女人啦。你不会明白的,我们三人紧密联系在一起,而你,先生,你的全部聪明才智都放在战争和你自己身上了。假如某一时刻你的头脑和心灵发现了真相,我希望你回到惠别镇,那时你可以告诉我们哪些魔法可以使用,哪些则不能使用。”

这次轮到斯特兰奇不说话了。惠别镇的三位女士向他道了早安便走开了。菲尔德夫人径自对他笑了一下(充满怜悯的那种)。


斯特兰奇夫妇回到伦敦后的一个月,伍德霍普先生十分意外地接到了政治家沃特·坡爵士的来信。伍德霍普先生从未见过此人,但沃特爵士却写信邀他去北安普敦郡的大希瑟顿供职,待遇优渥。伍先生只能认为这是斯特兰奇的手笔——据说斯特兰奇和沃特爵士是朋友。离开惠别镇,离开帕布林格小姐让伍德霍普先生备感难过,但他安慰自己说大希瑟顿也有很多年轻漂亮的女子,就算没有的话,呃,他好歹也能当一个比在惠别镇更加富有的牧师,这也许能调剂一下他孤独的生活。

那天下午卡桑德拉·帕布林格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是笑了笑,然后就趁着秋高气爽,和菲尔德夫人及托拜厄斯小姐一起去山坡上散步了。“和本国所有女性一样自由。”帕布林格小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