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因此我选择与你相伴相随,无论时代美好与险恶,无论境遇顺遂与不堪,无论白天与黑夜,无论疾病与健康。我会以我的全心全灵爱你,发誓爱你到永久,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传统结婚誓词


我们对爱情知之甚少。爱情就像梨子,味道甜美,外形独特。试着形容一下梨子的外形吧。

——《诗歌的半世纪》,丹德里恩著


杰洛特有理由怀疑——而且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女术士的宴席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但他从没想过会是如此巨大的根本性差异。

叶妮芙希望他陪同自己参加巫师集会前的宴会,这让他有点吃惊,但还不算太意外,毕竟她不是头一回提类似的建议。以前住在一起、感情良好时,叶妮芙就希望他陪她一起出席会议与集会,当时他坚定地拒绝了。他认为,就算最好心的巫师,也只会把他当成怪胎和奇观;至于心胸狭隘的那些,更会把他视为入侵者和贱民。叶妮芙嘲笑了他的担忧,但从未坚持要他同去。考虑到叶妮芙在其他事情上向来天崩地裂也不动摇,于是杰洛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但这次他同意了,而且毫不犹豫。她在一场漫长、坦诚而又动情的谈话之后提出这个要求。这场谈话让他们恢复了原本的亲密,抛开了过去的冲突与不快,也融化了怨恨、骄傲和固执的坚冰。在希伦顿的堤道上讲和之后,叶妮芙提出任何要求,杰洛特都会欣然同意。就算她提议两人一同走进地狱,与浑身冒火的恶魔对饮滚烫的焦油,他也不会拒绝。

而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希瑞:要不是她,这场碰面和谈话根本不可能发生。按柯德林格的说法,有个身份不明的术士对希瑞很感兴趣。杰洛特希望自己的出现能激怒那个术士,并迫使他出手。但这件事他对叶妮芙只字未提。

杰洛特、叶妮芙、希瑞和丹德里恩,一行四人从希伦顿直接去了仙尼德岛。他们第一站是位于东南山脚、庞大而复杂的洛夏宫。那座宫殿早已挤满与会代表与随行人员,但有人立刻为叶妮芙安排了住处。他们在洛夏度过了一整天——杰洛特与希瑞聊天;丹德里恩在宫殿里四处乱转,收集并散播谣言;女术士则挑选并定做衣物。等夜幕终于降临,猎魔人和叶妮芙加入色彩斑斓的队列,前往宴会所在地艾瑞图萨宫。尽管杰洛特早就发誓不再为任何事惊讶,声称世上也不会再有东西令他诧异,但在艾瑞图萨,他失算了。

这座宫殿庞大的中央大厅建成T字形。较长的那一竖有又窄又高的窗户,几乎与支撑天花板的圆柱顶部齐平。天花板很高,让人难以分辨拱顶装饰画的细节,尤其是其中最普遍的主题——那些裸体人物——的性别。每扇窗户都装着彩色玻璃,看起来耗资巨大,但大厅中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有风吹过。杰洛特起先惊讶于不会熄灭的蜡烛,但近看之后,他就明白了原因。那些枝状大烛台都施有魔法,甚至可能只是幻影。但不管怎么说,它们提供了充足的照明,且远比普通的蜡烛明亮得多。

他们走进大厅时,已有上百人到场。据猎魔人估算,如果按照传统,在大厅中央将餐桌摆成半圆形,这座大厅也能容纳至少三倍于此的人数。但现在看来,也许他们只能站着用餐了,因为大厅中间根本没有桌子。四周的厅壁装饰着挂毯、花环和三角旗,在冷风中不时拂动。一排排长桌靠在墙边,位于随风摇曳的挂毯和花环下方,精美的盘碟摆放在更加精美的桌布之上,还有精致的插花和华美的冰雕。走近之后,杰洛特发现,桌上的装饰远比食物多。

“没什么吃的。”他闷闷不乐地说,顺手抚平身上镶有银色饰带的黑色束腰短外衣。叶妮芙坚持要他穿这身。据说这叫紧身上衣,最近很流行。猎魔人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想知道。

叶妮芙没搭话。这跟杰洛特预料的一样,他知道叶妮芙不会对这些言论做出反应。但他没有放弃,还在继续发牢骚。他单纯地只想抱怨几句而已。

“没有音乐,四下漏风,还没地方坐。我们是要站着吃喝吗?”

女术士用紫罗兰色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们是得站着吃东西。你要知道,在餐桌旁停留太久会很失礼。”

“我会努力规矩点儿。”他喃喃道,“反正桌边也没什么好停留的。”

“饮酒不加节制也很失礼。”叶妮芙毫不理会他的抱怨,继续做着说明,“回避对话更是不可原谅的失礼行径……”

“那个穿着可笑马裤的瘦高个儿,一边跟他的两个女友聊天,一边冲我指指点点,”他插了一嘴,“是不是也很失礼?”

“对。但不严重。”

“叶,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在大厅里转几圈,跟别人打打招呼,恭维几句,聊聊天……别再扯你的紧身上衣,也别再整理头发了。”

“你不让我系头带……”

“你的头带太招摇。好了,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在入口附近久站同样失礼。”

他们信步穿过大厅,其他宾客陆续进场。杰洛特饥肠辘辘,但他很快发现,叶妮芙刚才的话并非是在说笑。很明显,巫师的礼节确实会让宾客在冷风里缺吃少喝,更过分的是,每次停留在餐桌前,社交义务都会随之而来。有人会认出你,并为这一事实表示喜悦,随后走上前来嘘寒问暖,语气既热情又虚伪。在强制性的隔空吻或绵软无力的握手之后,在虚假的笑容和缺乏诚意但巧妙动听的恭维之后,则是简短沉闷、毫无营养的对话。

猎魔人急切地打量四周,寻找熟悉的面孔,主要是为证实,自己并非这场魔法联谊会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人。叶妮芙曾保证说还有别的局外人到场,但他却找不到任何非巫师来宾,至少没有他认识的。

侍者端着托盘,来往于宾客之间,奉上酒水。叶妮芙滴酒未沾。猎魔人很想喝个酩酊大醉,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的紧身上衣绷得紧紧的。

女术士挽着杰洛特的手臂,娴熟地拖着他离开餐桌,领他到大厅中央,来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反抗徒劳无功。他终于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单纯只为展示而已。

心中明了之后,杰洛特坚忍而冷静地忍受着女术士们病态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师们神秘莫测的微笑。尽管叶妮芙向他保证说,出于礼节和世故,巫师在这种场合不会使用魔法,但他不相信他们的自控力,尤其是叶妮芙挑衅般地将他推到众人注目的中心之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能感觉到胸口的徽章颤动了好几次,皮肤也有魔法波动带来的麻刺感。有些巫师——更准确地说,有些女术士——厚颜无耻地想读他的心。但他早有准备,也想到了回应的办法。他看着走在身边的叶妮芙,看着一身黑白搭配、珠光宝气的叶妮芙,看着她渡鸦般的黑发和紫罗兰色的双眸,让那些试图打探他心声的巫师迷惑不安。面对他的幸福与满足,他们显然失去了镇定与冷静。没错,他在脑海中答道,你们没搞错。只有她,只有此时此地在我身边的叶妮芙,才是我所关心的。此时,此地。至于她从前是何种身份,身处何处,与谁相伴,我一点也不在乎。此时,此地,她与我置身在你们中间。她的身边人是我,不是别人。我现在只想这件事,只想她一人,无休无止地想她,闻着她香水的味道,感受着她的体温。你们所有人,都带着嫉妒见鬼去吧。

女术士握紧他的手臂,贴近他的身子。

“谢谢。”她低声说着,再次领他朝桌边走去,“如果不介意的话,还是别再过分炫耀了。”

“你们巫师一向把真诚看作炫耀吗?所以就算读了人的心,也不相信那些想法是真诚的?”

“对。是这原因。”

“那你为什么谢我?”

“因为我相信你。”她将他的手臂握得更紧,拿起一只餐碟,“猎魔人,帮我拿点鲑鱼。再来点螃蟹。”

“那是波维斯产的螃蟹,光运过来就得一个月,最近天还这么热。你就不担心……”

“这些螃蟹,”她打断他,“今早还趴在海底。传送术是个奇妙的发明。”

“的确。”他赞同道,“真该想办法普及,不是吗?”

“我们正在努力。来吧,帮我拿点儿。我饿了。”

“我爱你,叶。”

“我说了,别再炫耀……”她突然闭嘴,抬起头,拨开脸颊前的黑色发卷,瞪大紫罗兰色的双眼,“杰洛特!你还是头一回说这话!”

“不可能。你在跟我开玩笑。”

“不,不是。你过去只这么想过,可你今天说出口了。”

“有区别吗?”

“很大区别。”

“叶……”

“吃东西时别说话。我也爱你。我没对你说过吗?天哪,你噎住了!抬胳膊,我帮你拍拍背。做几下深呼吸。”

“叶……”

“深呼吸,很快就好。”

“叶!”

“没错。我在用真诚回报真诚。”

“你还好吧?”

“我一直在等。”她把柠檬汁挤到鲑鱼肉上,“如果你只有想法,我是不会回应的。我一直等你说出口。我能给你答复,也给了你答复。我简直不能再好了。”

“你到底怎么了?”

“以后再告诉你。吃吧。鲑鱼味道不错,以我的魔力发誓,实在美味极了。”

“我能吻你吗?此时,此地,在所有人面前?”

“不行。”

“叶妮芙!”一位黑发女术士挣开同伴的手臂,走了过来,“你真的来了?哦,这可太好了!我好久没见你了!”

“萨宾娜!”叶妮芙的喜悦溢于言表,足能骗过除杰洛特以外的任何人,“亲爱的!真是太好了!”

两位女术士小心地拥抱一下,亲吻彼此的耳侧和耳环——两人分别佩戴着钻石和缟玛瑙。她俩的耳环形状一模一样,就像一串缩小的葡萄,但强烈的敌意立刻弥漫在二人中间。

“杰洛特,这位是我校友,阿德·卡莱的萨宾娜·葛丽维希格。”

猎魔人鞠了一躬,亲吻对方抬起的手背。他早就发现,所有女术士都热衷于吻手礼,说得委婉点儿,这能让她们享受到与公主相同的待遇。萨宾娜·葛丽维希格抬起头,耳环晃动,叮当作响。她动作轻柔,却又张扬而放肆。

“我一直期待与你见面,杰洛特。”她笑着说道。像所有女术士一样,她并不认同贵族之间那些“大人”、“阁下”之类的称呼。“你肯定想不到我有多高兴。你终于把他带来见我们了,叶娜。说实话,我很惊讶,你竟然拖了这么久。其实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我同意。”叶妮芙若无其事地回答。她略微眯起眼睛,张扬地拨开耳环边上的头发。“你的衬衣真漂亮,萨宾娜。美得让人目瞪口呆。不是吗,杰洛特?”

猎魔人点点头,咽了口口水。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的衬衣用黑色薄绸制成,令其凹凸有致的身段一览无余。她深红色的裙子上系着银色腰带,配以玫瑰状的硕大带扣。裙子侧面开衩——当下流行这个,只是流行的款式是开到大腿,但萨宾娜的裙子却一直开到臀部。而且她的臀部相当有看头。

“科德温有什么新鲜事吗?”叶妮芙假装没注意杰洛特在看哪儿,“你的亨赛特王还在浪费资源与精力追捕森林里的松鼠党?他还在考虑对多尔·布雷坦纳的精灵发动报复性征讨?”

“暂时别谈政治了。”萨宾娜笑道。她鼻子略长,眼神如猛禽一般,一副典型的女巫形象。“在明天的会议上,我们有的是时间讨论,而且还会听到许多说教。关于和平共处……关于友谊……以及考虑到国王们的计划和野心,我们应该站在什么立场……还有什么没听说的,叶妮芙?除了巫师会和威戈佛特兹准备的说教,还有什么?”

“那就别谈政治了。”

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伴着耳环的叮当响。

“是啊。等到明天吧。明天……等到明天,一切都会明朗起来。哦,政治,还有无休无止的争论,这些太影响皮肤质量了。幸好我有罐上好的乳霜。相信我,亲爱的,皱纹会像晨雾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要我给你配方吗?”

“谢谢,亲爱的,不过我用不着。真的。”

“哦,我知道。我在学校就一直羡慕你的皮肤。诸神在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叶妮芙假装向正在经过的某人回以问候,这时,萨宾娜冲猎魔人笑了笑,快活地挺起胸,将黑色薄绸掩藏不住的春色展现在他眼前。杰洛特又吞了口口水,努力不去盯着透明衣料下清晰可见的粉红色乳头。他尴尬地瞥了眼叶妮芙。女术士露出微笑,但他太了解她了。她已经出奇愤怒了。

“哦,请原谅。”叶妮芙突然说,“我看到菲丽芭在那边。我得找她说说话。跟我来,杰洛特。再见啦,萨宾娜。”

“再见啦,叶娜。”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盯着猎魔人的眼睛说,“我得再次称赞你的……品味。”

“谢谢。”叶妮芙的语气出奇地冰冷,“谢谢你,亲爱的。”

菲丽芭·艾哈特的男伴是迪杰斯特拉。杰洛特曾与这位瑞达尼亚密探有过短暂接触,按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他终于遇上了自己认识的人,而且那人跟他一样,都不是巫师。但他一点也不高兴。

“见到你可真好,叶娜。”菲丽芭说着,送给叶妮芙一个隔空吻,“你好啊,杰洛特。你们两位都认识迪杰斯特拉伯爵,对吧?”

“谁不认识他呢?”叶妮芙垂下头,把手伸给迪杰斯特拉。密探头子恭恭敬敬地亲吻一下。“见到您真令我欣喜,大人。”

“能与您再见也让我高兴,叶妮芙。”维兹米尔王麾下的密探头子答道,“何况您还有一位如此讨喜的同伴。杰洛特,我发自内心地向你致敬……”

杰洛特忍住出言讥讽的冲动,同对方握了握手——或者说,试着握了握手。那只手的尺寸实在超常,让“握手”变得压根不可能。

身躯庞大的密探穿着一件米黄色紧身薄上衣,大大咧咧地敞着怀。显然,这件衣服没让他感觉不自在。

“我刚才看到,”菲丽芭说,“你在跟萨宾娜讲话。”

“没错。”叶妮芙哼了一声,“看到她的衣服没?只有毫无品味和恬不知耻之人才会……这婆娘比我年纪还大——算了,不提了,好像她有什么可炫耀的似的!令人厌恶的母牛!”

“她没问你什么问题?人人都知道,她在为科德温的亨赛特打探情报。”

“真的?”叶妮芙装出震惊的样子,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在说笑。

“还有您,大人,喜欢我们的庆典吗?”等菲丽芭和迪杰斯特拉笑声停止,叶妮芙问道。

“非常喜欢。”维兹米尔王的密探礼貌地鞠了一躬。

“如果说,”菲丽芭笑着说,“伯爵来这儿是为公事,那他这话就是极度的赞美。但跟所有类似的赞美一样,他还不够真诚。就在不久前,他还说自己更喜欢昏暗宜人的氛围,喜欢木柴燃烧和肉叉烤肉的味道。他怀念传统的洒满酱汁和啤酒的桌子,这样就能和着醉汉的下流小曲,用酒杯敲打桌子,还可以在凌晨时分听着嚼骨头的声音,躺在桌子底下安然入睡。虽然我争论说,眼下这种宴请方式也有许多优势,可他充耳不闻。”

“是吗?”猎魔人打量密探头子的眼神亲切了些,“我能问问都有哪些优势吗?”

这一次,他的问题也被当成了说笑。两位女术士同时大笑起来。

“哦,你们这些男人啊,”菲丽芭说,“真是什么都不懂。要是坐在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桌子后面,你该怎么展示裙子和身段呢?”

杰洛特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鞠了一躬。叶妮芙轻捏他的胳膊。

“哦,”她说,“我看到特莉丝·梅利葛德了。我得跟她说几句话……抱歉,我先告退了。保重,菲丽芭。我们肯定还有机会聊天的。您说呢,大人?”

“毫无疑问。”迪杰斯特拉深鞠一躬,笑道,“听候您的吩咐,叶妮芙。需要的话尽管开口。”

他们找到了特莉丝,后者一身蓝色与淡绿相间的衣裙,显得光彩照人。看到二人到来,特莉丝中断与两位巫师的谈话,露出欣喜的笑容。她先拥抱了叶妮芙,然后又重复一遍亲吻彼此耳边空气的仪式。杰洛特握住她伸出的手,但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他拥抱了红发女术士,亲吻她像桃子一样柔软的脸颊。特莉丝的脸微微发红。

两位巫师做了自我介绍。一位是庞德·维尼斯的德雷瑟姆,另一位是他兄弟戴斯摩。他们都效命于柯维尔的伊斯特拉德王。二人沉默寡言,很快便借故离开。

“你们刚才在跟菲丽芭和崔托格的迪杰斯特拉说话,”特莉丝把玩着颈间嵌有白银和钻石的天青色心形挂坠,“你们肯定都认识迪杰斯特拉吧?”

“没错。”叶妮芙说,“他也跟你说话了?有没有向你套话?”

“有啊。”女术士狡黠地吃吃笑了起来,“手段还很巧妙呢。不过菲丽芭很擅长打乱他的步调。我觉得他们相处得不错。”

“他们相处得简直太好了。”叶妮芙严肃地提醒她,“当心,特莉丝。关于——你知道的那个人,一个字也别告诉他。”

“我明白。我会小心的。顺便一问……”特莉丝压低声音,“她怎么样了?我能不能见见她?”

“如果你下定决心去艾瑞图萨授课,”叶妮芙笑道,“就能经常见到她了。”

“哦,”特莉丝瞪大了眼睛,“我懂了。希瑞她……”

“别说了,特莉丝。回头再谈。明天。等会议结束之后。”

“明天?”特莉丝露出古怪的微笑。叶妮芙皱起眉头,但没等她发问,大厅里突然一阵小小的骚动。

“他们来了。”特莉丝清清嗓子,“终于来了。”

“是啊,”叶妮芙赞同地说着,视线移开她朋友的双眼,“他们来了。杰洛特,你终于有机会跟巫师会及高阶评议会的成员见面了。如果有机会,我会介绍他们给你认识,不过提前知道一下谁是谁也没坏处。”

巫师们让到两旁,向步入大厅的要人们鞠躬行礼。为首的是个已到中年、但看起来精力充沛的男人,身着质朴的羊毛衣物。走在他身边的是个五官分明的高挑女子,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这位是埃勒的格哈特,又名亨·格迪米狄斯,是在世巫师中最年长的一位。”叶妮芙小声告诉杰洛特,“他身边的女人是蒂莎娅·德·维瑞斯,不比亨年轻多少,但从不吝惜用灵药掩盖自己的年龄。”

在那二人身后,一个迷人的女子走进大厅。她有一头长长的暗金色头发,灰绿色的衣裙镶有花边,随着脚步沙沙作响。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又名艾妮德·安·葛丽娜,意思是‘山谷雏菊’。别傻盯着她看,猎魔人。很多人都觉得她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她也是巫师会成员?”他惊讶地低声问道,“她看起来这么年轻,也是魔法灵药的作用?”

“她不是。法兰茜丝卡是纯血精灵。再看看护送她的男人吧,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他是当真年轻,但天赋异禀。”

杰洛特知道,对巫师来说,所谓的“年轻”是指百岁和百岁以下。威戈佛特兹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岁,高大健壮,穿着骑士风格的短上衣——当然了,上面没有纹章。而且他英俊得惊人。尽管身旁是光彩照人的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她美得令人窒息,大眼睛如温顺的母鹿——但巫师本人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威戈佛特兹旁边的矮个子是阿尔托·特拉诺瓦。”特莉丝·梅利葛德说,“这五人组成了巫师会……”

“那个面孔很奇怪、跟在威戈佛特兹身后的女孩呢?”

“他的助手,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叶妮芙冷冷地说,“她的身份无足轻重,但直视她的脸却是严重的失礼行为。注意后面的三个男人,他们都是高阶术士评议会的成员。希达里斯的费卡特、牛堡的莱德克里夫,以及朗·爱塞特的卡杜因。”

“这就是评议会的全体成员?就这么几个?我以为不止这些呢。”

“巫师会共有五人,高阶评议会也是五人。菲丽芭·艾哈特是评议会成员之一。”

“人数还是对不上。”杰洛特摇摇头。特莉丝吃吃地笑起来。

“你还没告诉他?杰洛特,你真不知道?”

“知道什么?”

“叶妮芙也是评议会成员啊。索登大战之后就是了。亲爱的,你没跟他炫耀过?”

“没有呢,亲爱的。”女术士直视好友的双眼,“首先,我不喜欢炫耀。其次,我没那个机会。我跟杰洛特已经好久没见了,待办事项的清单也列得很长,我们打算一点点解决。”

“懂了。”特莉丝有些犹豫,“嗯……我明白,你们好久没见了,肯定有很多事要谈……”

“谈话呢,”叶妮芙暧昧地一笑,给了猎魔人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可以排到后面。应该说排在最后才对,特莉丝。”

这句回答让红发女术士猝不及防,脸也微微发红。

“我明白了。”她摆弄着天青色的挂坠,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真再好不过。杰洛特,帮我们拿点酒。不,别从那位侍者的盘子里拿。找那边那位。”

叶妮芙的语气不容反驳,杰洛特只好照做。他从侍者的托盘里拿起两杯酒,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两位女术士。叶妮芙压低声音,语速飞快,特莉丝·梅利葛德则低着头,专心聆听。等他回来时,特莉丝已经走了。叶妮芙显然对酒毫无兴趣,于是他把杯子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你没说得太过分吧?”他冷冷地问。叶妮芙的双眸燃起紫罗兰色的怒火。

“别拿我当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她的事?”

“如果说这就是你生气的……”

“这就是!”她打断他的话,“别摆出那副傻乎乎的表情,别再多嘴,更重要的是,别再对我撒谎。我认识特莉丝比你更久。我们很合得来。我们一直很了解对方,虽然偶尔会有些……小摩擦。在我看来,她心里有点想不开,但我帮她解决了,就这样。这事就此打住吧。”

他本来也没有再提的打算。叶妮芙拨开颊前的一缕卷发。

“现在我要离开一会儿,去跟蒂莎娅和法兰茜丝卡说几句话。再吃点东西吧,你的肚子都咕咕叫了。还有,警惕点儿。肯定会有人找你搭讪。别让他们欺负你,也别损坏我的名声。”

“这你大可放心。”

“杰洛特?”

“嗯。”

“就在刚才,你说你想在这儿、在所有人面前吻我。现在你还这么想吗?”

“想。”

“只要别弄花我的唇膏。”

与叶妮芙亲吻时,他用眼角余光打量人群。不少人在看,但没太当回事。菲丽芭·艾哈特与一群年轻巫师站在旁边,冲他眨眨眼,装模作样地鼓起掌来。

叶妮芙抽身退开,重重地叹了口气。

“想不到这种小事也能叫人如此开心。”她满足地说,“好了,我去了。很快就回来。等宴会结束……嗯……”

“你说什么?”

“拜托,别吃加蒜的菜。”

等她离开,猎魔人立刻抛下条条框框,松开紧身上衣的扣子,把那两杯酒喝光。他打算找点正经的食物吃,结果一无所获。

“杰洛特。”

“大人。”

“敬称就免了。”迪杰斯特拉皱起眉头,“我才不是什么伯爵。我是农民出身,但维兹米尔命令我自称伯爵,免得冒犯大臣和巫师们。好了,你用这身行头和身材抓人眼球的计划进展如何?是不是还得装出开心的样子?”

“用不着。我能来这儿不是凭地位。”

“那可有趣了。”密探头子笑着说,“不过按一般人的观点,这恰好说明你很特别,说明你独树一帜。因为其他到场者凭的都是自己的地位。”

“我就是担心这个。”杰洛特努力露出微笑,“我也觉得自己独树一帜,或者说,格格不入。”

密探头子审视附近的餐盘,拿起杰洛特从没见过的某种绿色豆荚,一口吃了下去。

“对了,”他说,“多谢你杀了米舍莱兄弟。你在牛堡港口砍了他们四个的消息传到瑞达尼亚,让很多人松了口气。有个大学医师奉命验伤,听说他的结论,我差点笑岔了气——他说伤口是被一个马上骑士用大镰刀砍出来的。”

杰洛特未置一词。迪杰斯特拉又往嘴里丢了颗豆荚。

“可惜的是,”他一边咀嚼一边续道,“砍掉人头之后,你没报告市长。他们可都顶着悬赏呢,不论死活,都是一笔巨额赏金。”

“我该纳的税早就是笔烂账了。”猎魔人也尝了尝豆荚,却发现它的味道就像肥皂水泡过的芹菜,“除此以外,我必须尽快离开,因为……你应该早就听说了。你什么都知道。”

“我半个字也没听说。”密探头子笑道,“真的。话说回来,我该从哪儿知道这些呢?”

“从……呃,比如说,菲丽芭·艾哈特给你的报告里?”

“报告、故事、流言。我是得听这些东西,工作使然嘛,但工作也要求我用细筛仔细筛检每条细节。好比最近,我听说臭名昭著的教授和他两个同伙死在某人剑下。这事就发生在锚地村的一间小旅店外。干掉匪徒的人同样没时间去领赏。”

杰洛特耸耸肩:“流言就是这样。好好筛筛,你才能知道剩下些什么。”

“没这个必要,我知道会剩下什么。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蓄意散播的假情报。哦,既然说到假情报,小希瑞菈怎么样了?那个可怜的、病恹恹的小姑娘得了白喉病?我想她应该很健康吧?”

“迪杰斯特拉,别跟我说这个。”猎魔人盯着密探头子的眼睛,冷冷地回答,“我知道你能来这儿是凭自己的身份,但你还是别太热衷工作为好。”

密探头子哈哈大笑,两个路过的女术士惊讶地看着他。她们看起来很感兴趣。

“我每解开一个谜团,”迪杰斯特拉止住笑声,“维兹米尔王都会给我额外的奖赏。热衷工作能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你可以笑话我,但我得养老婆孩子。”

“一点也不好笑。你当然可以卖力工作供养妻儿,但不介意的话,请别因此让我蒙受损失。在我看来,这个大厅里一点也不缺少谜题和疑团。”

“的确。整个艾瑞图萨就是个不解之谜。你肯定也注意到了,杰洛特,这儿的气氛有些异常。澄清一句,我指的不是那些烛台。”

“我不明白。”

“我相信你。其实我也不明白,但我很想弄明白。你说呢?哦,请原谅。你肯定早就听说了。从……呃,比如说,迷人的温格堡的叶妮芙给你的报告里?话说回来,我从叶妮芙那儿也打探过好几次消息。哎呀,去年哪些地方下过雪呢?”

“我当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迪杰斯特拉。你能不能尽力讲得更清楚些?先把你的职业习惯放一放。请原谅,但我不打算从你这儿赚一笔额外奖赏。”

“你觉得我在无耻地欺骗你?”密探头子皱起眉头,“你觉得我在骗你说出情报?你弄错了,杰洛特。我只想知道,你有没有察觉一件事?在我看来再明显不过的事。”

“哪件事?”

“这儿连一个戴王冠的人都没有,你就不觉得惊讶?”

“我半点也不惊讶。”杰洛特费力地用牙签戳起一颗腌橄榄,“我相信国王们更喜欢传统宴会,坐在桌边一直玩乐到凌晨,然后倒在桌下呼呼大睡。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迪杰斯特拉毫不客气地伸出手,从碗里抓起四颗橄榄,塞进嘴里。

“更重要的是,”猎魔人看着正穿过大厅的几位大人物,“国王懒得亲自前来。他们会派出大批密探打探消息,看谁到场,谁又没到。可能他们也想查清这儿的气氛为何如此异常。”

迪杰斯特拉把橄榄核吐到桌上,从银托盘里拿起长叉,在一只大号水晶碗里翻找起来。

“而威戈佛特兹,”他一边翻找一边说,“还要确保密探无一缺席。他把所有王家密探都集中到这儿了。猎魔人,威戈佛特兹为什么这么做?”

“我怎么知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说了,我是以个人身份前来的。我可不想——该怎么说呢?——蹚这摊浑水。”

维兹米尔王的密探头子从碗里叉起一只小章鱼,厌恶地打量着。

“谁会吃这玩意儿?”他带着虚伪的同情摇摇头,转身看着杰洛特。“仔细听我说,猎魔人,”他平静地道,“你坚信自己以个人身份前来,认定自己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也不可能去在乎任何事……这让我有种冲动想打个赌。你想赌一把吗?”

“麻烦你说清楚点儿。”

“我建议打个赌。”迪杰斯特拉举起戳着小章鱼的叉子,“我赌接下来一小时内,威戈佛特兹会找你长谈一番。我敢说,在这番谈话中,他会向你证明你既不是以个人身份前来,也已经蹚进了这摊浑水。如果我说错了,我就在你面前吃掉这长触手的鬼东西。你接受吗?”

“如果输了,我该吃什么?”

“什么也不用。”迪杰斯特拉飞快地张望四周,“如果你输了,你得把跟威戈佛特兹的谈话内容原原本本全告诉我。”

猎魔人沉默片刻,冷静地看着密探头子。

“再会,大人。”他开了口,“感谢您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

迪杰斯特拉似乎有些恼火。

“你这话的意思是……”

“是的,没错。”杰洛特打断他,“再会。”

密探头子耸耸肩,把章鱼和叉子丢进碗里,转身走开。杰洛特没有目送他,而是缓缓走到下一张桌前。在莴苣叶和柠檬片中间有只银托盘,里面盛着粉白相间的大明虾,令他食指大动。但他有种感觉,似乎有人正好奇地打量他。考虑到礼仪和体面,他只好用缓慢到夸张的步子踱到桌边,谨慎而庄严地小口吃着。

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站在临近的餐桌前,正跟一位火红发色的女术士专注地交谈。猎魔人不认识那个红发女人。只见她身穿白裙,搭配白色乔其纱衬衫。这件衬衫跟萨宾娜的很像,也是全透明的,但在重要部位巧妙地缝以花饰。杰洛特发现,这些花饰有个奇妙的特点——它们忽而透明,忽而暗淡,变幻不休。

两位女术士一边轻声谈话,一边吃着切片龙虾肉。她们用的是上古语,尽管没在看他,但谈话内容明显与他有关。他小心翼翼地集中敏锐的猎魔人听力,同时装出专心品尝明虾的样子。

“……跟叶妮芙?”红发女人把玩着盘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那玩意其实更像狗项圈——询问道,“你说真的,萨宾娜?”

“千真万确。”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答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可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居然受得了那个泼妇,真让我吃惊。”

“有什么好吃惊的?她肯定对他施了法术,用魔法迷惑了他。你以为我没这么干过?”

“可他是个猎魔人!猎魔人不会被魔法迷惑,至少不会太久。”

“那肯定是因为爱情了。”红发女人叹道,“爱情是盲目的。”

“盲目的是他才对。”萨宾娜扮个鬼脸,“你相信吗,玛蒂?她竟向我介绍他,就像介绍一位校友。活见鬼,她的年纪足足比我大了……算了,不提这个了。我敢说,她为那猎魔人都打翻醋坛子了。小梅利葛德只对他笑了笑,那老巫婆就把她痛骂一顿,斩钉截铁地要她收拾东西走人。至于现在……瞧瞧吧,她正跟法兰茜丝卡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她的猎魔人。”

“她害怕了。”红发女人吃吃地笑道,“她怕我们勾引他,哪怕只是一夜春宵。萨宾娜,你有这个打算吗?咱们要不要试试?他看起来很健康,跟那些狂妄自大又软趴趴的家伙完全不一样……”

“别这么大声,玛蒂。”萨宾娜压低声音,“别看着他,别乱笑。叶妮芙也在看着我们呢。还有,注意形象。你真要勾引他吗?这可不是体面女人该做的。”

“唔,你说得对。”思索片刻之后,玛蒂表示赞同,“但他要是突然走过来,自己提起这档子事呢?”

“那样的话,”萨宾娜·葛丽维希格一边说,一边用墨黑的双眸向猎魔人投去猛禽般的目光,“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就算在石头上做也行。”

“要是我,在刺猬身上做都没问题。”玛蒂窃笑着说。

猎魔人盯着桌布,用明虾和莴苣叶掩饰脸上的尴尬。他格外感激流淌在血管里的突变血液,多亏了它,他的脸才不会涨红。

“猎魔人杰洛特?”

他咽下嘴里的明虾,转过身去。是个巫师,长得很面熟,他脸上露出微笑,抚摸着紫色紧身上衣的绣花贴边。

“沃尔的多瑞加雷。我们见过,是在……”

“我记得。请原谅,我没能立刻认出你。很荣幸……”

巫师的笑容欢快了些。他从一位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两只酒杯。

“我观察你好一阵儿了。”他将一只酒杯递给杰洛特,“你对叶妮芙介绍的每个人都说你过得很愉快。你是心口不一,还是不敢批评别人?”

“我这是礼貌。”

“跟他们讲礼貌?”多瑞加雷指着宴会的宾客们,“相信我,这么做不值得。他们就是一群虚荣、善妒又虚伪的家伙,不但没法领会你的礼貌,还会反当成讽刺。要跟他们打交道,猎魔人,你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摆出偏执、傲慢又粗鲁的态度,这一来,至少他们会对你印象深刻。愿意跟我喝一杯吗?”

“喝这种蚊子尿?”杰洛特露出愉快的微笑,“简直恶心透了。哦,如果你想喝的话……我可以强迫自己喝下去。”

萨宾娜和玛蒂正竖着耳朵偷听,闻言恼火地哼了一声。多瑞加雷轻蔑地瞥了她们一眼,转身跟猎魔人碰碰杯子,终于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只略微指点你一下,”他说,“你就马上学以致用了。你的机智是打哪儿来的,猎魔人?在你四处云游、猎杀濒危物种的旅途中?为你的健康干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但在这大厅里,我想祝酒的人并不多,你是其中之一。”

“真的?”杰洛特轻晃酒杯,小口品尝,“即便我以捕杀濒危动物为生?”

“别冲我来劲儿。”巫师拍拍他的后背,“宴会才刚刚开始,肯定还会有人过来搭讪,所以省省你这些尖锐的回答吧。不过说到谋生的行当……你,杰洛特,至少还有自尊,不会拿战利品装饰自己。看看周围吧。听我的,抛开你的礼貌,他们喜欢别人盯着自己。”

猎魔人乖乖地将目光转向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的胸部。

“你看,”多瑞加雷拉住他的袖子,指着从旁经过的一位身披薄纱的女术士,“有角飞龙皮制成的便鞋。注意到没?”

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其实他只注意到那身透明薄纱没能遮掩住的部位。

“哦,你瞧,岩生眼镜蛇。”多瑞加雷目光敏锐,又认出一双踩过大厅地面的便鞋。那双鞋的鞋帮只比脚踝高一掌,让辨识的难度降低不少。“那边是……白色鬣蜥。火蜥蜴。翼龙。眼镜凯门鳄。石化蜥蜴……这些爬行类生物都是濒危物种。他们就不能穿牛皮或猪皮的鞋子吗?”

“多瑞加雷,又像平时一样谈论皮革呢?”菲丽芭·艾哈特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还有鞣革和制鞋?真是粗俗,缺乏品味。”

“在不同人眼里,缺乏品味的东西并不一样。”多瑞加雷轻蔑地扮了个鬼脸,“你这条裙子的镶边真漂亮。我没弄错的话,是钻石貂吧?真有品味。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这种生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漂亮的毛皮绝了种。”

“是三十年前。”菲丽芭一边纠正,一边将最后几只明虾——杰洛特还没来得及吃完——接二连三地塞进嘴里,“我知道,我知道。要是我让裁缝用生亚麻镶边,那些物种就会死而复生了。我考虑过,不过颜色不搭,我也没办法。”

“去那张桌子吧。”猎魔人用轻松的语气建议道,“我看到那儿有一大碗鱼子酱。看在拟铲鲟快要彻底灭绝的分上,我们最好快点儿。”

“跟你一起品尝鱼子酱?我梦寐以求。”菲丽芭眉飞色舞地勾住他的手臂,身上散发出肉桂和五福花的迷人味道,“那就赶快吧。多瑞加雷,你要一起来吗?不愿意?好吧,回头见,玩得开心。”

巫师打个响指,转身离开。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和她的红发朋友看着他们,目光之毒辣堪比濒危的岩生眼镜蛇。

“多瑞加雷,”菲丽芭毫无顾忌地紧贴着杰洛特,低声说道,“是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的密探。小心点儿。爬行动物和皮革只是盘问的前奏。而且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就在不远处偷听……”

“……因为她是科德温的亨塞特王的密探。”杰洛特替她说完,“我知道,你之前提到过。还有她的红发朋友……”

“她才不是红发——那是染的。你没长眼睛吗?那是玛蒂·索德格伦。”

“她又是谁的密探?”

“玛蒂?”菲丽芭大笑起来,涂着鲜艳唇膏的双唇间亮出洁白的牙齿,“谁的也不是。玛蒂对政治不感兴趣。”

“难以置信!我以为这儿的所有人都是探子。”

“很多人都是,”女术士眯起眼睛,“但并非所有。玛蒂是个医师,性欲旺盛。哦见鬼,看啊!他们把鱼子酱全吃光了!一粒都没剩下,连盘子都舔干净了!现在怎么办?”

“现在,”杰洛特露出无辜的微笑,“你会宣称这儿的气氛有些异常。你会说服我放弃中立,做出选择。你会跟我打赌,而我却不晓得这会对我有什么好处,但我知道,一旦赌输,我就得为你做点什么。”

菲丽芭·艾哈特沉默良久,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我早该猜到的。”她平静地说,“迪杰斯特拉没忍住,对不对?虽然我警告过他,说你痛恨密探,但他还是要跟你打个赌?”

“我不恨密探,我只恨打探秘密的行为。而且我痛恨被人轻蔑。别跟我提什么打赌,菲丽芭。我当然知道气氛不对,就让它继续不对去吧。它不会影响到我,我也对它不感兴趣。”

“这些你已经告诉过我了。在牛堡。”

“你没忘记真是太好了。你应该还记得当时的情况。”

“历历在目。当时我没有告诉你,里恩斯——管他真名叫什么——的雇主是谁。我让他逃走了。哦,你当时很生我的气……”

“这已经是委婉的说法了。”

“但现在,是我自证清白的时候了。我明天就会把里恩斯交给你。别插嘴,也别露出那副表情。跟迪杰斯特拉的赌约不同,这是个承诺,而我向来守信。不,别问问题,等到明天再说。至于现在,我们还是专心品尝鱼子酱、说说无关紧要的话吧。”

“鱼子酱没了。”

“稍等。”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然后挥挥手,低声念出一句咒语。银色餐盘里立刻盛满了濒临灭绝的拟铲鲟的鱼卵——恰好,餐盘的形状也像一条跃起的鱼。猎魔人笑了。

“幻象总不能填饱肚子吧?”

“的确不能,但解馋足够了。尝尝看。”

“唔……的确……必须说,比真鱼子酱还好吃……”

“而且不会发胖。”女术士自豪地说着,将柠檬汁挤在满满一勺鱼子酱上,“能帮我拿杯白葡萄酒吗?”

“乐意效劳。菲丽芭?”

“我在听。”

“我听说按照礼节,宴会上禁止施法。不变鱼子酱,用魔法直接变出鱼子酱的味道岂不更安全?你肯定能做到……”

“我当然能。”菲丽芭·艾哈特透过水晶高脚杯看着他,“施展那样的法术只是小菜一碟。可这一来,你就只能满足于味觉,从而错失许多乐趣——比如过程,以及相关的动作、仪态和言辞,还有眼神接触……我有个类似的范例,你想听听吗?”

“请讲。我很期待。”

“我能用魔法变出性高潮的感觉。”

猎魔人还没想出该怎么答话,一个矮小苗条、留着稻草色长直发的女术士便走了过来。他立刻认出了她——正是那个穿着有角飞龙皮便鞋的女人。她身披绿色薄纱上衣,薄得连左乳上方的小痣都隐藏不住。

“很抱歉,”她说,“但我必须打断你们的调情了,菲丽芭。莱德克里夫和戴斯摩想跟你说几句话。是要紧事。”

“好吧,既然很要紧,我马上就去。再会,杰洛特。咱们以后再调情吧!”

“哎呀,”淡黄发色的女人仔细看着他,“杰洛特。把叶妮芙迷得神魂颠倒的猎魔人?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知道你究竟是谁。真让我苦恼极了。”

“了解。”他礼貌地笑道,“我现在也有同样的苦恼。”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是凯拉·梅兹。哦,鱼子酱!”

“小心。那是幻象。”

“果然,见鬼!”女术士丢下勺子,好像那是黑蝎子的尾巴,“谁这么厚颜无耻……是你吗?你能施展四级幻术?”

“我,”他笑意不减地说着谎,“可是位魔法大师。我只是伪装成猎魔人,以此隐瞒身份。你真以为叶妮芙会看上一个普普通通的猎魔人?”

凯拉·梅兹直视他的双眼,皱起眉头。她戴着生命十字架形状的徽章——银制,上面镶着锆石。

“来杯酒吗?”他试图打破难堪的沉默。他担心对方不怎么欣赏他的笑话。

“不了,多谢……我的魔法大师同行。”凯拉冷冰冰地说,“我不喝酒,应该说不能喝。我今晚还打算怀个孩子呢。”

“谁的孩子?”萨宾娜·葛丽维希格那位染红发的朋友问道。她身穿透明的白色乔其纱衬衣,正朝他们走来。“谁的?”她重复了一次,无辜地扑扇着长长的睫毛。

凯拉转过身,瞪大眼睛上下打量她,从白色的飞龙皮便鞋到缀满珍珠的头冠。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职业病而已。愿意为我介绍你的同伴、大名鼎鼎的利维亚的杰洛特吗?”

“不愿意。但我知道,你不满足是不会走的。杰洛特,这位是玛蒂·索德格伦,女色魔,特长是勾引男人。”

“你一定要三句话不离本行吗?哦,还为我留了点鱼子酱?真好。”

“小心,”凯拉和猎魔人异口同声,“那是幻象。”

“还真是!”玛蒂·索德格伦俯下身,皱起鼻子,之后又拿起一只酒杯,看着上面留下的些许深红色唇膏。“哦,菲丽芭·艾哈特。我早该猜到的。还有谁会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那条让人厌恶的毒蛇。你知道她是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王的密探吧?”

“而且性欲旺盛?”猎魔人冒险问了一句。玛蒂和凯拉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

“你这么奉承她,跟她调情,就为这个?”女色魔问道,“如果真是这样,我可得告诉你,有人在跟你恶作剧。菲丽芭对男人没兴趣,已经有段时间了。”

“不过嘛,也许你是女人?”凯拉·梅兹噘起闪闪发光的嘴唇,“我的魔法大师同行,只是装成男人的样子,对吗?为了隐瞒身份?你知道吗,玛蒂,他刚才已经承认自己喜欢伪装了。”

“他喜欢伪装,也知道如何伪装。”玛蒂不怀好意地笑笑,“对吧,杰洛特?就在刚才,我还看到你假装听不清也听不懂上古语。”

“他有数不清的恶习,”叶妮芙走过来冷冷地说,傲慢地勾住猎魔人的手臂,“全身上下都是。所以你们在浪费时间,女士们。”

“看来也是。”玛蒂·索德格伦表示赞同,脸上仍然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那就祝你玩得愉快喽。来吧,凯拉,我们去喝一杯……无酒精的。也许今晚我也会尝试一下。”

“呼。”她们走后,杰洛特长出一口气,“来得正是时候,叶。谢谢。”

“谢我?我看不怎么诚心吧。大厅里只有十一个女人穿着透明衬衣、袒胸露乳。我只离开半个钟头,就发现你在跟其中两个说话……”

叶妮芙突然闭嘴,看着那只鱼形的餐盘。

“……还在吃幻象。”她补充道,“哦,杰洛特啊杰洛特。跟我来。我介绍你认识几位值得认识的人物。”

“是不是有威戈佛特兹?”

“有意思。”女术士眯起眼睛,“没想到你会提起他。没错,威戈佛特兹想见你,跟你说几句话。我要提醒你,这番对话可能显得老套又无聊,但别被假象欺骗了。威戈佛特兹在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而且聪明绝顶。我不知道他找你有什么事,但千万记得保持警惕。”

“我会的,”他叹了口气,“但我不觉得那个狡猾的老狐狸有办法让我吃惊,尤其在我见过这些人之后。我被密探骚扰;被濒危的爬行动物与貂类惊吓;我吃了根本不存在的鱼子酱;对男性毫无兴趣的女色情狂在质疑我的男子气概;有人威胁要在刺猬背上强暴我;还有怀孕的恐吓,以及性高潮,当然是没有相关过程的那种。太可怕了……”

“你喝酒了?”

“只喝了点希达里斯的白葡萄酒,但里面说不定有春药……叶?等跟威戈佛特兹谈完话,我们要不要回洛夏宫?”

“不,不回。”

“抱歉,你说什么?”

“我想在艾瑞图萨宫过夜。跟你一起。你说春药?在酒里?再好不过了……”


“哦天哪,哦天哪。”叶妮芙长出口气,将一条大腿压到猎魔人的腿上,“哦天哪,哦天哪。我已经好久……好久好久没做爱了。”

杰洛特一言不发,将手指抽离她的发卷。首先,她的话很可能是个陷阱,他担心诱饵里藏着锐利的鱼钩。其次,她的味道仍残留在唇上,他不想将它抹去。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跟宣称爱我、而我也宣称爱他的男人做过爱了。”片刻后,见猎魔人没上钩,她又喃喃说道,“我都忘了这有多么美妙。哦天哪,哦天哪。”

她更加用力地舒展身体,伸出手臂,双手同时抓住枕头角。月光洒在她双乳之上,美妙的曲线让猎魔人的后腰一阵颤抖。他抱住她,二人筋疲力尽地躺倒,慢慢冷却激情。

屋外传来阵阵蝉鸣,远处仍能听到微弱的话语和笑声。说明尽管已是深夜,宴会仍未结束。

“杰洛特?”

“什么事,叶?”

“告诉我。”

“我和威戈佛特兹的谈话内容?现在?明早再说吧。”

“现在就说,拜托了。”

他看向房间角落的写字台,上面放着好些书籍和其他物件,都是暂时迁居、好给叶妮芙腾出住处的学生没能带走的东西。一只填充布偶靠在书堆上,身穿褶边衣裙,姿势甚是可爱,身上不少地方因被频繁的拥抱而凹陷下去。她没带走这只布偶,他心想,她怕洛夏宫宿舍的朋友取笑自己,所以没带上自己的布偶。可没了它,也许她今晚根本无法入眠。

布偶用纽扣双眼看着他。他转过头。

叶妮芙介绍巫师会成员时,他仔细观察了这几位巫师精英。亨·格迪米狄斯疲惫地瞥了他一眼,显然宴会已经让老人累坏了。阿尔托·特拉诺瓦暧昧不明地做了个鬼脸,向他鞠了一躬,随后便将目光转向叶妮芙,但意识到其他人正看着自己,又立刻严肃起来。精灵法兰茜丝卡·芬达贝的蓝色双眼神秘莫测又冷冽如冰。叶妮芙向猎魔人引荐这位“山谷雏菊”时,她露出微笑,尽管那笑容美丽无比,却让猎魔人满心恐惧。等和蒂莎娅·德·维瑞斯互相介绍时,尽管她的全部心思好像都在整理衣袖和饰物上,微笑也远没有法兰茜丝卡那么美丽,但显得真诚得多。蒂莎娅立刻同杰洛特聊了起来,还提到了他的某件伟大事迹,只是猎魔人完全没有印象,不由怀疑是她自己编出来的。

就在这时,威戈佛特兹加入了对话。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身材魁梧,外形英俊而高贵,嗓音真挚又诚恳。杰洛特知道,这样的人值得信任。

他们只聊了几句,便感觉有许多焦虑的目光聚到自己身上。叶妮芙看着猎魔人。一个眼神友好的年轻女术士看着威戈佛特兹,不时用扇子遮住下半边脸。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威戈佛特兹建议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谈。在杰洛特看来,只有蒂莎娅·德·维瑞斯对这个提议吃了一惊。

“杰洛特,你睡着了?”叶妮芙小声说道,晃了晃他,也打断了他的沉思,“你该告诉我谈话的内容了。”

布偶坐在写字台上,仍用它的纽扣眼睛盯着他。他再次转过头。

“就在我们走进回廊时,”片刻后,他开口道,“那个长相奇怪的女孩……”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威戈佛特兹的助手。”

“对,你说过的。一个无足轻重之人。好吧,就在我们走进回廊时,那个无足轻重之人停了下来,看着他说了句什么。用传心术。”

“不是她不礼貌。莉迪亚没法说话。”

“我也猜到了。因为威戈佛特兹没用传心术回答她。他说……”


“是啊,莉迪亚,是个好主意。”威戈佛特兹答道,“我们去光荣长廊走走吧。利维亚的杰洛特,你将有机会目睹魔法的历史。你对这段历史很熟悉,我毫不怀疑,但如今,你有机会接触到栩栩如生的视觉历史。如果你是油画鉴赏方面的行家,也请勿震惊。那些大都是满怀热情的艾瑞图萨学生的杰作。莉迪亚,请用光明为我们驱散黑暗。”

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用手划过空气,走廊里立刻明亮起来。

第一幅画是一艘古老的帆船,正在海浪与礁石间的漩涡中打转。一个白袍男人站在船首,头部环绕着明亮的光环。

“‘初次登陆’。”猎魔人猜测。

“没错。”威戈佛特兹确认道,“放逐者之船。詹·贝克尔正用意志让魔力屈服。他平息了波涛,证明魔法并非仅有邪恶与破坏之用,它同样可以拯救生命。”

“这事当真发生过?”

“我持怀疑态度。”巫师笑道,“更可能的情况是,首航与着陆之后,贝克尔等人趴在船帮上,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命运的离奇转折令他成功着陆并征服了魔力。继续走吧。这幅画上还是詹·贝克尔,在最初的移民地,他让岩石涌出了清水。还有这幅,请看——被移民簇拥的贝克尔驱走乌云,阻止风暴,保住了即将收获的庄稼。”

“这幅呢?是哪次事件?”

“‘获选者之鉴明’。为揭示魔力的起源,贝克尔和詹巴迪斯塔对移民的子女进行了魔法测试。他们会带获选的孩子离开父母,前往最初的巫师聚居地米尔瑟。你看到的就是那历史性的一刻。如你所见,所有孩子都吓坏了,只有那个坚定的棕发女孩向詹巴迪斯塔伸出手,脸上带着彻底信任的微笑。她就是后来享誉盛名的‘格兰维尔的艾格尼丝’,第一位女术士。她身后的女人是她母亲,你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悲伤。”

“这个挤满人的场景呢?”

“‘诺维格瑞联盟’。贝克尔、詹巴迪斯塔和蒙克正与当权者、祭司及德鲁伊教徒签订条约。这份互不侵犯条约促成了巫师与国家的分离。真是庸俗得可怕啊。继续。这幅是乔弗利·蒙克沿庞塔尔河顺流而上,当时那条河还叫艾维翁·伊·庞特·阿尔·格文奈伦,意思是‘雪花石膏桥梁之河’。蒙克坐船去了洛克·穆因尼,想说服那里的精灵收养一群魔源之子,让精灵巫师教导他们。你也许有兴趣知道,这群孩子中有个小男孩,正是后来为人熟知的‘埃勒的格哈特’。你刚刚也见过他。那个小男孩现在名叫亨·格迪米狄斯。”

“这一幕,”猎魔人看着巫师说,“却是另一场大战的导火索。最终,在蒙克远征成功的数年之后,崔托格的鲁本奈克元帅血洗了洛克·穆因尼和埃斯特·海姆雷特,杀死了那里所有的精灵,无论男女老幼。战争随之开始,最后以莎依拉韦德的惨剧告终。”

“您对历史的了解令人印象深刻。”威戈佛特兹再次露出微笑,“但您应该也记得,这些战争没有任何知名巫师参与。正因如此,没有哪个学生愿意绘制相关主题的油画。我们继续走吧。”

“好吧。这幅又是哪件大事?哦,我知道了。是‘纯白’拉法德为交战的国王们调停,结束了‘六年战争’。画布上是拉法德拒绝接受王冠的一幕。值得赞美的高贵之举。”

“你真这么认为?”威戈佛特兹歪着头说,“好吧,不管怎么说,他的举动跟前人留下的教训不无关系。不过拉法德还是接受了首席顾问的职位,并成了实际上的统治者,因为当时的国王是个弱智。”

“光荣长廊……”猎魔人低声说着,走到下一幅油画前,“这幅是?”

“是巫师会首批成员接受任命,以及律法开始实行的历史性时刻。从左到右分别是:赫伯特·斯丹莫福德、奥萝拉·亨森、伊沃·里克特、格兰维尔的艾格尼丝、乔弗利·蒙克,以及托尔·卡内德的拉德米尔。说实话,这幅画背后也暗流涌动。因为不久之后,那些拒绝承认巫师会、也不愿服从律法之人在血腥的战争中被抹杀。‘纯白’拉法德也是牺牲者之一。但历史著作对此保持沉默,以免破坏动人的传说。”

“至于这幅……呃……没错,应该是学生画的。而且是位非常年轻的学生……”

“毫无疑问。毕竟这是幅寓意画。要我说,是描绘杰出女性的寓意画。地、气、水、火。四位著名的女术士,每位都是操纵元素之力的大师。格兰维尔的艾格尼丝、奥萝拉·亨森、妮娜·菲欧拉凡提和克拉拉·拉瑞萨·德·温特。看看下一幅,它的表现力要更强一些。这是克拉拉·拉瑞萨为女孩们开办学院的场景,地点就是我们脚下这栋建筑。那些是艾瑞图萨学院著名毕业生的画像,向我们展示了杰出女性的漫长历史,以及巫师这一行里女性势力的崛起:莫瑞维尔的言娜、诺拉·瓦格纳及其姐妹奥古丝塔、婕达·葛丽维希格、莱蒂西亚·沙博诺、伊洛娜·劳克斯-安蒂列、卡拉·德梅提亚·克里斯特、悠纶塔·苏亚雷兹、爱普洛·温海沃……以及硕果仅存的蒂莎娅·德·维瑞斯……”

他们继续前进。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的丝裙沙沙作响,那声音仿佛蕴藏着可怕的秘密。

“这幅呢?”杰洛特停下脚步,“这可怕的一幕是什么?”

“‘巫师拉德米尔的受难’,他在法尔嘉反叛期间被活活剥了皮。背景是熊熊燃烧的米尔瑟镇,正是法尔嘉下令将其烈焰吞噬。”

“因为这桩罪行,法尔嘉本人也被付之一炬。在火刑柱上。”

“这事广为人知,泰莫利亚和瑞达尼亚的孩子至今仍会在万圣节前夜玩‘焚烧法尔嘉’的游戏。我们往回走几步,让你看看走廊的另一边……哦,看来你有问题。”

“我对年代学有些好奇。我当然知道青春灵药的作用,但让活人和逝者同时出现在画作上……”

“你是说:你在宴会上遇到了亨·格迪米狄斯和蒂莎娅·德·维瑞斯,却看不到贝克尔、格兰维尔的艾格尼丝、斯丹莫福德或妮娜·菲欧拉凡提,所以你很惊讶?”

“不。我知道你们并非永生不死……”

“对你来说,”威戈佛特兹打断他,“死亡是什么?”

“终点。”

“什么的终点?”

“存在的终点。看来我们的话题由美术史转到了哲学。”

“自然可不懂什么哲学概念,利维亚的杰洛特。人们通常把自己尝试理解大自然的可悲——或说荒谬——的行为称之为哲学。他们认为这类尝试的结果也是哲学。就像一颗卷心菜试图探究其存在的起因与影响,并将思考的结果称之为‘头与根之间永恒而神秘的冲突’,又把雨水看作莫测高深的诱发力量。我们巫师不会浪费时间推敲什么是自然,因为我们了解它的本质:我们自身就是自然。你明白吗?”

“我在努力,但麻烦你说慢点儿。别忘了,你正在跟卷心菜说话。”

“你有没有想过,当贝克尔命令石中涌泉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普遍的看法很简单:贝克尔驯服了魔力。他强迫元素服从自己。他征服了自然,并加以掌控……你跟女人的关系怎么样,杰洛特?”

“抱歉,你说什么?”

伴着丝绸的沙沙声,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转过身,期待地站定不动。杰洛特看到她的手臂下夹着一张包好的油画。他不知那幅画是从哪儿来的,因为片刻之前,莉迪亚还两手空空。他脖子上的徽章微微颤动。

威戈佛特兹笑了。

“我问的是,”他重复道,“你对男女关系有什么看法。”

“你指哪个方面?”

“在你看来,男人能强迫女人服从吗?当然,我是指真正的女人,并非广义的雌性物种。真正的女人会受人掌控吗?会被征服吗?会屈服于你的意志吗?如果会,你又该如何办到?回答我。”


布娃娃仍未移开目光。叶妮芙转过脸。

“你回答了?”

“嗯,回答了。”

女术士用左手揉捏他的手肘,右手揉捏他按住自己双乳的手指。

“答案是?”

“你肯定知道。”


“你已经明白了,”片刻过后,威戈佛特兹说,“或许你一直都明白。所以你应该能理解,如果意愿与屈服、命令与顺从、男性主人和女性仆人的概念彻底消失,团结就会实现。群体会成为真正的整体。一心同体。如果这能发生,死亡就将失去意义。令石中涌泉的詹·贝克尔就出现在宴会大厅里。说贝克尔死去,就像说泉水死去一样。看看那幅画。”

杰洛特看过去。

“真是美不胜收。”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时,他又感到脖子上的猎魔人徽章微微震颤了一下。

“莉迪亚说,”威戈佛特兹笑道,“她对你的认可表示感谢。而我要称赞你的品味。这幅风景画描绘了洛德的克雷格南与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相会,这对传奇般的恋人被轻蔑的时代拆散,最后双双死去。他是个巫师,而她是个精灵,是艾恩·萨维尼——或说‘通晓者’中的精英。这原本会是和解的开端,最终却演变成悲剧。”

“我听过这个故事,但一直以为是童话。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这一点,”巫师的语气严肃起来,“就无人知晓了。莉迪亚,把你的画挂在这儿吧。杰洛特,看看莉迪亚另一幅令人难忘的画作。是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的肖像,根据古代的袖珍画绘制而成。”

“祝贺你,”猎魔人朝莉迪亚·凡·布雷德沃特鞠了一躬,几乎难以抑制颤抖的嗓音,“这是一幅真正的杰作。”

他努力保持平静,因为画中的劳拉·朵伦·爱普·希达哈尔正用希瑞的双眼注视着他。


“之后发生了什么?”

“莉迪亚留在走廊。我们两个去了阶地。我出丑了,被他美美地欣赏了一番。”


“麻烦这边走,杰洛特。落脚时请踩在深色石板上。”

大海声声咆哮,仙尼德岛挺立于浪涛的白沫之间。在他们正下方,浪花在洛夏宫的墙壁上撞得粉碎。洛夏宫与艾瑞图萨宫灯火闪耀。岩石堆砌的加斯唐宫耸立在高处,一片漆黑,毫无生气。

“明天,”巫师循猎魔人的目光望去,然后说道,“巫师会和高阶评议会成员将穿上传统装束——随风飘动的黑斗篷和尖顶帽,如同你在古代画作里常见到的那种。我们还会用魔杖和拐杖武装自己,跟父母用来吓小孩的巫师巫婆形象完全一致。这是传统。我们会在几名代表陪同下进入加斯唐宫。到那儿之后,再进入一个精心准备的房间讨论议题。其他代表则在艾瑞图萨宫等待我们归来,等待最后的决议。”

“在加斯唐宫的小房间关门开会也是传统?”

“当然。这项传统由来已久,且完全出于实际考虑。众所周知,巫师集会非常危险,双方交流时往往会口不择言。在某一次交流中,一颗球形闪电炸毁了妮娜·菲欧拉凡提的头饰和裙子。于是妮娜用无比强大的魔法灵光强化了加斯唐宫的墙壁,还设置了反魔法屏障,这些安排花了她整整一年时间。从那天起,在加斯唐宫里,所有法术都会失效,对话因此也就更和平,尤其是没收了代表们的兵器之后。”

“懂了。那座塔比加斯唐宫还高,它叫什么?也是重要的建筑?”

“托尔·劳拉,海鸥之塔。现在是座废墟。它重要么?也许吧。”

“也许?”

巫师把身子靠在栏杆上。

“据精灵传说,通过传送门,托尔·劳拉可与神秘的‘雨燕之塔’托尔·吉薇艾儿相连,只是后者至今无人发现。”

“据传说?就是说你们还没找到传送门?我不相信。”

“你说对了,我们发现了传送门,但又将它封闭了。抗议的声音不少。人人都想试试这道门,人人都想要成为发现托尔·吉薇艾儿——精灵法师与圣贤的神秘据点——的第一人。但传送门出现扭曲,无法修复,传送的地点也不稳定,还造成了人员伤亡,我们只好将其封闭。走吧,杰洛特,天开始冷了。小心。踩在深色石板上。”

“为什么只能踩深色的?”

“因为年久失修。潮湿、腐蚀、强风,还有空气里的盐分,这些都会对墙壁和地砖造成灾难性影响。修理的话费用太高,我们只好用幻象替代。为了面子,你懂的。”

“面子可不能当饭吃。”

巫师挥挥手,阶地瞬间消失不见。他们站在悬崖边缘,下方是万丈深渊,浮泛泡沫的海浪间,岩石如犬牙交错。他们站在一条狭窄的黑色石板路上,那就像根绷紧的绳索,连在艾瑞图萨的岩架与支撑阶地的圆柱之间。

杰洛特差点失去平衡。如果他不是猎魔人,而是个普通人,那他已经摔下去了。但他还是摇晃起来。突然的身体晃动没能逃过巫师的双眼,他的反应同样显而易见。身处窄桥,被风吹打,浪花在咆哮,下方的深渊正在呼唤杰洛特。

“你很怕死。”威戈佛特兹笑道,“你终究还是害怕了。”


布娃娃用纽扣眼睛看着他俩。

“他在骗你。”叶妮芙喃喃说着,往猎魔人怀里拱了拱,“根本没有危险。他肯定会用浮空力场保护你和他自己。他不会冒险……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们去了艾瑞图萨的另一边。他领我进了一个大房间,多半是哪位老师的办公室,可能就是女校长本人的。我们在一张放有沙漏的桌旁坐下。沙子缓缓流下。我闻到莉迪亚的香水味,她在我们之前来过……”

“威戈佛特兹呢?”

“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当巫师,杰洛特?你没被魔法吸引过吗?说实话。”

“好吧,我考虑过。”

“真的?那你怎么没听从诱惑?”

“因为我觉得听从理智更好。”

“此话怎讲?”

“当猎魔人的这些年,我学到一件事:‘贪多嚼不烂’。你知道吗,威戈佛特兹,我认识一个矮人,他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精灵。你觉得他听从诱惑,就能当个精灵吗?”

“这算比较吗?还是个类比?如果是,只能说这个说法很没道理。矮人不可能成为精灵,除非他有个精灵母亲。”

杰洛特沉默良久。

“我明白了。”他最后开口道,“我早该猜到的。你调查过我的生平。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原因?”

“也许,”巫师微微一笑,“我梦想能在光荣长廊挂一幅画。在画中,你我二人坐在桌前,黄铜铭牌上写着标题: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与利维亚的杰洛特达成协议。”

“那不成寓意画了?”猎魔人说,“标题大概是:知识胜过无知。我宁愿看到比较现实的画作,标题是: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向杰洛特解释其目的。”

威戈佛特兹并拢指尖,拢在嘴唇前。

“难道还不够明显?”

“不够。”

“你忘了吗?我梦想挂在光荣长廊的画,是给那些对我的目的、对画里描绘的事件一清二楚的人看的。在画布上,威戈佛特兹与杰洛特正在商谈,并最终达成约定。作为约定的结果,杰洛特会遵从召唤——并非诱惑,也非一时兴起,而是真正的天职——最终加入巫师的行列。这会为他从前那并不明智、也没有未来可言的存在画上句点。”

“想想看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猎魔人道,“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坚信自己不会再为任何事吃惊。相信我,威戈佛特兹,我要过很久才会忘记这次宴会,还有这一连串难以置信的事件。的确值得画下来,标题就用:杰洛特离开仙尼德岛,笑得全身发颤。”

“我不明白。”巫师的身子略微前倾,“你的话里满是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词汇,让我摸不着头脑。”

“我很清楚你不明白的原因。你我差别太大,没法理解彼此。你是巫师会的大法师,已达天人合一之境界。而我只是个流浪者,是个猎魔人,是怪胎,周游世界,屠杀怪物换取钱财……”

“华丽的辞藻,”巫师插嘴道,“又被陈词滥调取代了。”

“……我们差别太大。”杰洛特没理他,“只凭微不足道的事实——我母亲恰好是个女术士——没法抹消这种差别。不过单纯出于好奇,请问你母亲又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威戈佛特兹平静地说。猎魔人立刻沉默下来。

“柯维尔石环的德鲁伊,”片刻之后,巫师说,“在朗·爱塞特的阴沟里发现了我。他们接纳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当然,是为让我成为德鲁伊教徒。你知道德鲁伊是什么吗?是一群怪胎和流浪汉,周游世界,向神圣的橡树鞠躬行礼。”

猎魔人一言不发。

“后来,”威戈佛特兹续道,“在几次德鲁伊仪式中,我的天赋自行显露。这些天赋清晰地辨明了我的出身,让人无法否认。显然我的父母对我的出生毫无准备,他们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巫师。”

杰洛特沉默不语。

“不用说,将我卑微的能力发掘出来之人也是个巫师,我跟他的遭遇纯属意外。”威戈佛特兹平静地说,“他向我奉上一份极为贵重的礼物:获得教育并提高自身的机会,以及加入巫师兄弟会的前景。”

“而你,”猎魔人轻声道,“接受了他的提议。”

“不,”威戈佛特兹的语气突然变得冰冷而不快,“我拒绝了他,用粗鲁、甚至可谓粗鄙的方式拒绝了他。我把满腔怒火发泄到那个老傻瓜身上。我希望他内疚,希望他和他那些巫师兄弟内疚——因为朗·爱塞特的阴沟;因为一或两个可恶的巫师,没有人类情感、铁石心肠的杂种,把刚出生的我丢进了阴沟。他们干吗不在生我之前就把我处理掉?当然了,那个巫师并不明白、也不在乎我说了什么。他耸耸肩,转身走了,任由自己和他那群人背上麻木不仁、傲慢自大、卑鄙下贱、活该万人唾弃的骂名。”

杰洛特未置一词。

“我也受够了德鲁伊教徒,”威戈佛特兹说,“于是放弃了神圣的橡树林,开始闯荡世界。我干过许多事,其中一些现在想来都让人脸红。后来我当了雇佣兵,之后的人生发展也就可以预见了。胜利的士兵、败北的逃兵、强盗、匪徒、强奸犯、杀人犯,最后是逃犯。我逃到世界的尽头。在那里,在世界尽头,我遇到一个女人。一个女术士。”

“当心。”猎魔人眯起眼睛,低声说道,“当心,威戈佛特兹,你在拼命寻找你我的共同点,但这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去他的共同点,”巫师的目光毫不动摇,“因为我没法掌控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我无法理解她的感受,她也不打算帮我理解。我离开了她,因为她淫荡、傲慢、恶毒、无情又冷淡。因为我不可能掌控她,被她掌控又太过屈辱。我离开她,因为我知道她对我感兴趣,而我的才智、人格和神秘气质掩盖了我并非巫师的事实,一般来说,能与她共度不止一夜良宵的只有巫师。我离开她,是因为……因为她很像我母亲。我突然明白,我并不爱她,我对她的感情更复杂、更强烈,也更加难厘清——其中混杂了恐惧、悔恨、狂怒、良心的谴责、赎罪的需要,以及内疚、失落和伤痛。那是对受苦和补偿的变态渴求。其实我对那个女人,只有憎恨。”

杰洛特仍旧沉默不语。威戈佛特兹把头转向一旁。

“我离开了她,”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但却无法忍受将我吞没的空虚感。我突然明白,并不是我失去她导致了这种空虚,而是因为我失去了原本的那些感受。真是个悖论,不是吗?我想用不着我说完,接下来的事你也能猜到。出于憎恨,我成了巫师。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蠢。我把投在湖面的倒影错当成了夜空的繁星。”

“那你应该能瞧见,我们之间没什么可比性。”杰洛特喃喃道,“就算不看外表,威戈佛特兹,我们也毫无共同之处。你告诉我你的故事,是想证明什么?虽然伟大的巫师之路充满曲折与艰难,但人人都能走?就算那人是——请原谅我的比较——私生子与弃儿、流浪汉与猎魔人……”

“不。”巫师插嘴道,“我并不想证明这条路会向所有人开放,因为事实再明显不过,早已被证明。我也没必要强调,某些人只是别无选择而已。”

“也就是说,”猎魔人笑道,“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与你达成约定,约定我会在某天成为画上的角色,成为巫师?就因为我的血统?拜托,我对遗传理论知之甚少,但我没花多少功夫就发现一件事:我父亲是个流浪汉,是个粗鲁又爱惹麻烦的亡命徒。我从父亲那边继承的基因远远超过母亲。我的亡命生涯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的确。”巫师的笑容带着嘲弄,“沙漏里的沙子快要流尽,而我,洛格伊文的威戈佛特兹、魔法大师、巫师会成员,仍在同粗鲁的亡命徒之子、同样粗鲁的亡命徒探讨问题。而且谁都明白,我们谈论的根本就是粗鲁的亡命徒最爱的炉边话题。比如基因。你是从哪儿听到这个词的,我的亡命徒朋友?是艾尔兰德那间只教学生读写二十四个符文文字的神殿学校?究竟是什么促使你去阅读含有类似词汇的书籍?你又在哪里把修辞和口才打磨得如此完美?其原因又是什么?为与吸血鬼谈天说地?哦,我的流浪基因学家,蒂莎娅·德·维瑞斯都屈尊冲你微笑。哦,我的猎魔人,我的亡命徒,你的魅力甚至让菲丽芭·艾哈特都双手发抖。还记得特莉丝·梅利葛德羞红的脸吗?更别提温格堡的叶妮芙了。”

“你确实不该提她。的确,沙漏里没几颗沙子了,少得我用眼睛就能查清。所以别再勾勒什么图画了,威戈佛特兹。告诉我,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请用浅显易懂的词跟我讲。想象我俩都是流浪汉,正坐在火堆旁,烤着一头刚刚偷来的乳猪,想用桦树汁灌醉自己,可惜没能成功。这只是个简单的问题。回答吧。作为流浪汉,回答另一个流浪汉的问题。”

“‘简单的问题’是指什么?”

“你想提出怎样的约定?我们要达成什么协议?你为什么要我蹚这趟浑水?除了烛台的问题,这儿的气氛为何如此异常?”

“唔。”巫师沉思起来,但也可能只是装成沉思的样子,“这个问题并不简单,但我会试着回答。不是流浪汉对另一个流浪汉的回答。我会假装成……一个受雇的亡命徒,在回答另一个亡命徒。”

“也行。”

“那就听好了,我的亡命徒同行。一场残酷的争斗正在酝酿当中。这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血腥之战,不会有人手下留情。一方会获胜,另一方的尸体则会被乌鸦啄食。我恳请你,我的同行:加入更有胜算的一方。加入我们。忘掉其他人,以彻底的轻蔑唾弃他们,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随他们一并消亡又有何意义?不,不,我的同行,别冲我皱眉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谁也不帮。说你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你只会躲在群山之中的凯尔·莫罕袖手旁观。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的同行。你所爱的一切都会陪伴我们。如不加入,你会失去一切。这一来,你会被空虚和憎恨吞没。即将到来的轻蔑时代会摧毁你。所以请理智些,等选择的时刻来临,就立刻加入正确的一方。那个时刻会来的,相信我。”

“真想不到,”猎魔人恶狠狠地笑了,“我的中立态度竟会让所有人都大为光火。它迫使我面对约定、协议与合作,迫使我聆听‘必须做出选择,加入正确一方’的训诫。谈话到此为止吧,威戈佛特兹。你在浪费时间。在这盘棋局里,我不是与你地位对等的伙伴。我认为我们两个不会出现在光荣长廊的油画上,更别提背景还是战场了。”

巫师一言不发。

“去布置棋盘吧。”杰洛特说,“王、后、象、车。但别担心我,因为对你的棋局而言,我就像灰尘一样微不足道。这也不是我的棋局。你说我必须做出选择?我说你错了。我不会选择。我只会对发生的事做出反应。我会根据他人的选择随机应变。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你是个宿命论者。”

“说得没错。尽管这又是我不该知道的词汇。我重复一遍:这不是我的棋局。”

“真的吗?”威戈佛特兹身子前倾,“在这盘棋局里,猎魔人,在这张棋盘上,伫立着一匹黑马。命运之线将它与你相连。这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坏事。你知道我在说谁,对吧?我相信你不想失去她,对吧?但你要知道,想不失去她,只有一个办法。”

猎魔人眯起眼睛。

“你想对那孩子怎么样?”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知道答案。”

“我警告你,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她……”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你避免此事。这是我给你的选择,利维亚的杰洛特。好好考虑我的提议吧。你有一整晚时间。在你仰望天空、欣赏群星时好好考虑吧。别把它们跟湖面的倒影搞混。沙子快流尽了。”


“叶,我担心希瑞。”

“没这个必要。”

“可……”

“相信我吧。”她抱住他,“拜托,请相信我。别担心威戈佛特兹的话。他是只狡猾的狐狸。他想骗你,想激怒你。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成功了。但这不重要。希瑞在我的保护之下,她在艾瑞图萨不会有事。她会在这儿提高自己的能力,不会有任何人妨碍她。任何人。但你别指望她成为猎魔人。她有其他方面的才能。她注定要从事其他行当。这点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

“真是了不起的进步。别为威戈佛特兹的话担心。明天会有许多问题得到解释,也有许多事情得到解决。”

明天,他心想。她对我隐瞒了什么?可我不敢问。柯德林格说得对。我被卷入了可怕的麻烦,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必须等待,看明天——据说一切都会得到解释的明天——会发生什么。我必须相信她。我知道有事即将发生。我会等待,然后随机应变。

他看着写字台。

“叶?”

“我在。”

“在艾瑞图萨当学生……并睡在这样的房间时……你也有只布娃娃吗?你必须抱着它才能睡着?白天就把它放到写字台上?”

“不。”叶妮芙的身子突然动了动,“我没有布娃娃。别问我这个,杰洛特。拜托,别问。”

“艾瑞图萨。”他低声说着,扫视四周,“仙尼德岛的艾瑞图萨……会成为她的家。许多年后……等她离开这里,就是个成熟的女人了……”

“别说了。不要再想,也别再说。现在只要……”

“只要什么,叶?”

“爱我就好。”

他抱紧她。抚摸她。感受她。叶妮芙的身体既僵硬又温软,她发出重重的叹息。他们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消失在叹息和剧烈的喘息之间,失去了所有意义。于是他们保持沉默,专心感受对方,感受真相。他们的感受持久、仔细而又彻底,唯恐出现毫无必要的匆忙、轻率与冷漠。他们的感受有力、强烈又充满激情,唯恐产生毫无必要的自我怀疑与犹豫不定。他们谨慎地感受彼此,唯恐做出毫无必要的生硬举动。

他们感受着彼此,克服自身的恐惧,又在片刻后感受到真相:那清晰到耀眼的景象印在他们眼中,让他们分开原本紧抿的嘴唇,发出一声呻吟。紧接着,时间在颤抖中凝固,一切都消失不见,唯一正常的五感只有触觉。

永恒过后,现实终于归来。时间再度震颤,仿佛载满货物的马车,缓缓地、沉重地,开始前行。杰洛特透过窗户向外望去。月亮仍高悬夜空,而刚刚发生的一切本该将它射落才对。

“哦天哪,哦天哪。”许久过后,叶妮芙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拭去脸旁的泪水。

他们静卧在凌乱的床单上,感受着狂喜,感受着沉默,感受着彼此滚烫的身体和渐渐淡去的幸福感。周围只剩不断盘旋的模糊黑暗,充斥着夜晚的气息与蝉鸣。杰洛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女术士的传心能力会变得尤为强大,于是他开始回忆美好的事物,回忆那些会让她喜悦的东西。回忆日出时耀眼的光明。回忆黄昏时笼罩在山间湖泊的雾气。回忆水晶般透明的瀑布,鲑鱼在其中腾跃,闪耀着纯银般的光泽。回忆温暖的雨点拍打在缀满露珠的牛蒡叶上。

为了她,他回忆着这一切。叶妮芙则露出微笑,聆听他的思绪。她脸上的笑容与睫毛的新月状阴影一同颤抖。


“家?”叶妮芙突然问道,“什么家?你有家吗?你想盖自己的家?哦……抱歉,我不该……”

他沉默不语。他在生自己的气。就在他为她回忆那些事物时,竟然意外地让她看到了关于她自己的思绪。

“真是个美妙的梦。”叶妮芙轻轻抚摸他的肩膀,“一个家。一栋你亲手盖起的房子,你和我会住在其中。你养马和羊。我打理小花园,烹煮食物,剪羊毛,再拿到集市贩卖。我们用羊毛和作物换来铜板,购买需要的东西——比如一口铜锅,还有一把铁耙。希瑞时不时跟丈夫和三个孩子来看望我们,特莉丝·梅利葛德也会偶尔来住上几天。我们会保持美貌与尊严,一起慢慢变老。如果哪天我烦了,你会在晚上用手制的风笛吹曲子给我听。所有人都知道,风笛是治疗沮丧的良方。”

猎魔人一言不发。女术士轻轻咳嗽一声。

“抱歉。”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他用手肘撑起身体,凑过去亲吻她。她突然动了动,沉默地抱紧他。

“说吧。”

“我不想失去你,叶。”

“你已经拥有我了。”

“夜晚总有尽头。”

“凡事都有。”

,他心想。我不想这样。虽然结束亦是开始,一切都可重来。但我累了,不想再重来一次。我想……

“别说话。”她飞快地用手指按住他的嘴唇,“别告诉我你想怎样,想要什么。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我没法满足你的期待,而这会让我痛苦。”

“可你又想要什么,叶?难道你没有梦想吗?”

“我只梦想可以实现之事。”

“那我呢?”

“我已经拥有你了。”

他又一次沉默下来,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再次开口。

“杰洛特?”

“嗯?”

“再来爱我吧。”

一开始,他们享受着彼此,满心奇思妙想与创意,渴望新的尝试。就像从前一样,他们很快便发现自己做得太多,同时又做得太少。他们一同体会到这一点,然后又是一轮翻云覆雨。

等杰洛特清醒过来,月亮仍停留在原处。蝉鸣格外响亮,仿佛它们也想用疯狂与放纵压倒焦虑与恐惧。在不远处,艾瑞图萨宫左翼的一扇窗户里传来某人的怒吼。他大发雷霆,说自己想睡觉,叫他们安静点儿。但另一边的某扇窗里,一个显然更有艺术气息的家伙却在热烈地鼓掌,向他们道贺。

“哦,叶……”猎魔人低声责备道。

“我有理由……”她吻了他,然后把脸埋进枕头,“有理由尖叫。所以我叫了。这种事就不该忍着。这既不健康,也不自然。拜托,抱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