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曼德拉草,或称“爱欲之果”,是曼德拉属或龙葵属的一种植物:其为无茎的草本植物,根部类似欧防风,形状与人类颇有相似之处,叶片的排列如同蔷薇花饰。其别名包括“秋参茄”或“毒参茄”,在维可瓦罗、罗万和亚穆拉克有小规模种植,于野外极其罕见。其浆果起初为绿色,随后会转为黄色,可搭配醋与胡椒食用,叶片可生食。其根部是药物与草药学中极受重视的原料,很久以前就在迷信风俗中起到举足轻重的地位,尤其是在北方人的风俗中——他们把曼德拉根茎雕刻成人类肖像(称之为“曼德拉像”或“曼德拉根雕”)并保存在家中,将其奉为护身符。他们相信曼德拉像能保佑自己免于疾病,带来好运,并确保丰产和顺产。他们会给这种肖像穿上衣物,并在每个新月之夜更换。曼德拉根也在市面上流通,其单价高达六十弗罗林,因此人们有时会用泻根作为替代品。根据迷信传说,曼德拉草可用来制作符咒、魔法催情药和毒药。在女巫狩猎时期,这种迷信思潮再度回归。在对卢克丽霞·维格的审判中,就有“非法使用曼德拉草”这条罪名。传奇人物菲丽芭·艾哈特据说也曾用曼德拉草制作毒药。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十一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著


与猎魔人上次经过时相比,老路又有了新变化。这条路由精灵和矮人在好几个世纪前建成,曾经铺着玄武岩板,路面平坦宽阔;如今却坑坑洼洼,看不到半个行人,有些位置的凹坑甚至深得像个小型采石场。他们行进的速度大为减慢,矮人的货车更是在凹坑间行驶得十分艰难,时不时还会陷进坑里。

卓尔坦·齐瓦知道老路严重损坏的原因。他解释说,上一次尼弗迦德战争过后,人们对建筑材料的需求急剧攀升。这时他们想到,老路不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石料宝库吗?而且它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之处,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重要的运输作用,走这路的人也少得可怜。因此人们对老路的破坏毫不留情,也毫无节制。

“你们的大城市,”伴着鹦鹉的尖声咒骂,矮人抱怨道,“无一例外都建在矮人和精灵打下的基础之上。你们的小城堡和小镇子是自己建的没错,可你们筑墙用的石料也是俺们的。你们却没完没了地说,多亏你们人类,这个世界才有发展和进步。”

杰洛特一言不发。

“你们甚至不懂拆石料的正确方法。”卓尔坦一边发牢骚,一边指挥矮人将陷进坑里的车轮拖出来,“干吗不从路边开始一点一点挖走石料?你们就像一群毛孩子!连个炸面圈都不肯好好吃,非要用指头挖出最里面的果酱,然后把剩下的部分一扔了事,就因为它不够甜了。”

杰洛特耐心地解释说,这全是政治格局的错。老路的西段位于布鲁格,东段在泰莫利亚,中段属于索登,因此每个王国都是出于自身考虑才拆除自己那段的。卓尔坦却回以一通脏话,表示他很乐意让所有国王都见鬼去,又用富有创造力的语言表达了他对国王们的政治手腕的蔑视,陆军元帅话篓子则在有关国王母亲的话题上进行了补充。

他们越往前走,路况就越糟糕。事实证明,卓尔坦关于果酱炸面圈的比喻并不贴切。其实这条路更像一块牛油布丁,只是里面的每粒葡萄干都被挖了出来。照这样下去,马车迟早会被颠散架,或是陷进推也推不出来的大坑。但这条损毁严重的老路毕竟救了他们的性命。他们看到一条通向东南方的小路,搬运沉重石材的马车将泥土路面压得格外夯实。卓尔坦精神一振,他认出这条路通往艾娜河边的某座堡垒,而且他认为,在河岸这边驻扎的应该是泰莫利亚的军队。矮人坚信,就像上次战争一样,北方诸国会从艾娜河对岸的索登发起全面反攻,死伤惨重的尼弗迦德军队将会逃回到雅鲁加河对岸。

路线的改变令他们再次游走在战场边缘。每到晚上,他们都能看到前方突然亮起明亮的火光;而在白天,南方和东方则会升起条条烟柱。由于无法确定攻击和放火的是哪一方,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前进,并不时派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远远地跑去前面侦察。

某天早上,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栗色马驹突然从队伍后方跑来,吓了所有人一跳。马背上没有骑手,绣有尼弗迦德徽记的绿色鞍褥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至于这究竟是早先在二道贩子的马车边被杀的尼弗迦德骑手的血,还是栗色马新主人的血,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好吧,这下麻烦解决了,”米尔瓦瞥了眼杰洛特,“如果他真算麻烦的话。”

“最大的麻烦是,咱们不知道是谁把骑手打下马的。”卓尔坦嘀咕道,“也不知道跟在咱们和殿后骑手后面的人是谁。”

“他是个尼弗迦德人。”杰洛特咬着牙说,“虽然他说话几乎不带口音,可在林子里逃亡的农夫也许听得出来……”

米尔瓦转头看着他。

“你真该早点杀了他,猎魔人。”她轻声说,“那样他还能死得痛快点儿。”

“他逃离了棺材,”丹德里恩连连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杰洛特,“最后却烂死在阴沟里。”

这便是诗人赠给契拉克之子卡西尔——坚称自己并非尼弗迦德人的尼弗迦德骑士——的墓志铭。自那之后,他们再没提过卡西尔。由于杰洛特并不急于抛弃自己的劣马洛奇——尽管他一再威胁说要丢掉它——卓尔坦·齐瓦便骑上了栗色马驹。虽然矮人的脚根本够不着马镫,但那马驹性情温驯,还是乖乖地让他骑在自己背上。


晚上,地平线被火光照亮。白天,升腾的黑烟污染了蓝天。他们很快便见到几栋烧毁的房屋,焦黑的房梁和屋脊上跳动着尚未熄灭的火焰。在闷燃的木屋旁边,八个衣衫褴褛的人和五条狗蹲坐在那儿,忙着啃食一头略微烧焦的浮肿马尸。看到矮人们,这些饕餮之徒慌忙逃跑,只剩一人一狗留了下来。对他们来说,任何威胁都别想让他们抛下眼前的腐肉。卓尔坦和珀西瓦尔试图向那人打听情况,结果一无所获。那人只顾缩着脑袋,抽泣发抖,还差点被嘴里的马肉噎死。那条狗狂吠一通,冲他们亮出尖牙。马尸散发着恶臭。

他们选择冒险沿路前行,很快又见到一片烧焦的废墟。这座村庄占地不小,附近肯定爆发过小规模冲突,因为他们看到,焦黑的房屋后面有座新挖不久的坟丘。距离坟丘稍远的十字路口旁边有棵高大的橡树,枝头悬挂着橡实。

还有人类的尸体。

“咱们该去瞧瞧。”卓尔坦·齐瓦坚决地说,“得走近点儿。”

“真是活见鬼了。”丹德里恩发起火来,“卓尔坦,你瞧那些尸体干吗?为了打劫他们?我从这儿都能看到,他们连靴子都没穿。”

“蠢货。俺感兴趣的不是靴子,是军情。俺想知道这场战争的走向。有什么好笑的?你只是个诗人,根本不懂啥叫战略。”

“你要大吃一惊了,因为我懂。”

“胡说八道。你连屁都不懂。”

“这倒没错。屁这玩意儿我确实没矮人懂得多。”

卓尔坦不屑地摆摆手,大步走向橡树。丹德里恩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心,催促珀迦索斯跟了上去。片刻后,杰洛特也决定跟上他们。然后他发现米尔瓦也跟在后面。

啄食尸体的乌鸦飞上半空,呱呱地叫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其中几只朝森林飞去,其余那些落在高处的树枝上,仔细打量蹲在矮人肩头、正在诋毁它们亲娘的陆军元帅话篓子。

树上挂着七具尸体。第一具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叛徒”。第二具的木牌上写着“通敌者”。第三具是“精灵眼线”。第四具写着“逃兵”。第五具是个女的,穿着破破烂烂、满是血迹的衬裙,木牌上写着“尼弗迦德婊子”。还有两具尸体没挂木牌,说明至少有一部分死者是被随机吊死的。

“你瞧,”卓尔坦·齐瓦指着那些木牌,欢快地说,“咱们的军队从这边过去了。英勇的小伙子们主动出击,打退了敌人。就像咱们看到的,他们还有时间放松一下,来点儿战争期间的娱乐。”

“可这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这意味着前线的位置变了,泰莫利亚军队正挡在咱们和尼弗迦德人之间。咱们安全了。”

“可前面那些烟柱呢?”

“是咱们的人干的。”矮人自信地说,“他们在焚烧给松鼠党提供食宿的村庄。相信俺吧,前线已经在咱们身后了。从十字路口往南就是阿梅利亚要塞,在楚特拉河和艾娜河交汇的地方。那条路看起来很平坦,可以走一下。咱们现在不用害怕尼弗迦德人了。”

“有烟就有火,”米尔瓦说,“有火就难免烧伤指头。我觉得往火里走实在不明智。沿着路走也很不明智,因为骑兵随时能发现我们。我们还是躲进树林比较好。”

“泰莫利亚人或某支从索登来的部队已经经过这儿了。”矮人顽固地说,“咱们已经把前线甩到身后了。咱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走大路。就算遇到军队也是自己人。”

“还是太冒险了。”弓手摇着头说,“如果你真是这方面的行家,卓尔坦,你肯定知道尼弗迦德人经常派先遣队到前方很远的地方侦察。也许泰莫利亚人当真来过,但我们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南边的烟柱把天空都染黑了。你的阿梅利亚要塞眼下多半也在燃烧。这就说明我们并没有把前线甩到身后,而是正踩在前线上。我们也许会撞见军队、强盗、逃兵或松鼠党。如果前往楚特拉河,还是从森林里走更好。”

“她说得对。”丹德里恩赞同道,“我也不喜欢那些黑烟。而且就算泰莫利亚开始进攻了,也难保前面没有尼弗迦德人的先遣队。尼弗迦德人最喜欢长途奔袭。他们会和松鼠党联手攻击敌人的后方,大肆屠杀后再迅速返回。我还记得去年在上索登发生的事。我也赞成在森林里赶路。至少在森林里没什么好怕的。”

“这可不好说。”杰洛特指指最远处那具挂在高处,却少了双脚的尸体。尸体的脚仿佛被一双利爪刨过,直到刮去全部血肉,只剩森森白骨。“瞧。这是食尸鬼的杰作。”

“食尸鬼?”卓尔坦·齐瓦后退几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吃人的怪物?”

“没错。咱们在森林过夜可得当心。”

“真他妈带劲儿!”陆军元帅话篓子尖叫道。

“你抢了俺的台词,小鸟儿。”卓尔坦·齐瓦皱着眉头说道,“好吧,这下咱们可是进退两难了。该怎么办呢?是走有食尸鬼的森林,还是走会撞上军队和强盗的大路?”

“走森林。”米尔瓦坚定地说,“林子越密越好。比起人类,我宁愿面对食尸鬼。”


他们在森林里穿行,起初小心翼翼,提心吊胆,时刻留意着树丛间的异动。但没过多久,他们又恢复了镇定、幽默感,以及原本的赶路速度。他们没看到食尸鬼,也没发现食尸鬼留下的任何痕迹。卓尔坦开玩笑说,妖魔鬼怪肯定听说了军队正朝这边推进。见识了强盗和维登志愿兵的所作所为,就连怪物们也会吓得躲进巢穴最深处,浑身颤抖,牙齿打战。

“它们得保护好母食尸鬼,也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米尔瓦厉声道,“即使怪物也知道,行军的士兵连绵羊都不会放过。只要把女人的衬裙挂到柳树上,那些‘英雄’甚至能对着树洞找乐子。”她用尖锐的目光看了看来自克瑙村、始终跟着他们的妇孺。

丹德里恩兴致盎然地给鲁特琴调好音,开始谱写一段有关柳树、树洞和好色士兵的韵文,矮人和鹦鹉则争相为他提供合适的韵脚。

“欧。”卓尔坦说道。

“什么东西?在哪儿?”丹德里恩说着,脚踩马镫站起身,看向矮人所指的山谷方向,“我什么也看不见!”

“欧。”

“别学鹦鹉说胡话!你到底在‘哦’什么?”

“‘欧’是一条河。”卓尔坦平静地解释道,“楚特拉河右岸的支流,名字就叫‘欧’。”

“哎……”

“错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大笑,“‘艾’是楚特拉河上游的支流,离这儿还有段路呢。这是‘欧’,不是‘艾’。”

这条名字简练的小河就在山谷底部流淌,河边长满了比矮人还要高的荨麻,薄荷与朽木的味道格外强烈,蛙鸣声不绝于耳。山谷两侧的山坡颇为陡峭,而这一点引发了致命的后果——薇拉·洛文浩特的货车,从旅程开始就陪伴着他们,克服了众多艰难险阻,这次却滚下“欧”的河岸,在碰撞中粉身碎骨。矮人本来拖着它往坡下走,小货车却滑脱了,直落谷底,摔成了一堆柴火。

“真他妈带劲儿!”在卓尔坦等一众矮人的齐声惊叫声中,陆军元帅话篓子嘶声喊道。


“说实话,”丹德里恩打量着货车的残骸和散落一地的财物,总结道,“这样也许更好。这架破车只能拖慢我们的速度,还总带来各种麻烦。面对现实吧,卓尔坦。幸好没人在追咱们。要是我们正在逃命,就只能把车子连同所有东西一起抛下了。起码眼下我们还能把没坏的东西捡回来。”

矮人恼火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出人意料的是,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竟在帮吟游诗人的腔。猎魔人注意到,他的支持伴随着几次饱含阴谋意味的眨眼。眨眼本身并不容易察觉,但侏儒那张生动的小脸却暴露了一切。

“诗人说得对,”珀西瓦尔重复一遍,再次挤眉弄眼一番,“我们离楚特拉河和艾娜河的交汇处已经不远了。芬·卡恩就在前方,可这边没有能走的路。拉着货车赶路太费劲了。要是在艾娜河边遇见泰莫利亚军队,还拉着满满一车行李……估计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卓尔坦吸了吸鼻子,思索一下。

“好吧,”最后,看着被溪水缓缓冲刷的货车碎片,他开口道,“咱们分头行动。芒罗、菲吉斯、亚松和卡莱布留下,剩下的人继续赶路。咱们得把食物袋跟小型器具放到马背上。芒罗,你知道该怎么做吧?找到铲子没?”

“找到了。”

“别留下一丝痕迹!还有,做好记号,牢牢记住!”

“放心吧。”

“弄好了记得跟上俺们。”卓尔坦背上自己的帆布包和希席尔剑,正了正腰带上的战斧,“俺们会沿‘欧’河往前,然后顺着楚特拉河去艾娜河。回头见。”

一行人再次出发,留下殿后的四个矮人向他们挥手道别。


“我很好奇,”米尔瓦对杰洛特小声说道,“那些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竟要特意埋在隐蔽的地方?还不让我们看见。”

“不关我们的事。”

“我觉得,”丹德里恩压低声音,谨慎地指挥珀迦索斯在倒伏的树木间穿行,“肯定不是他们的换洗衣裤。他们很看重那些箱子。我跟他们聊过不少,大概能猜到里面装着什么。”

“那在你看来,里面装着什么呢?”

“他们的未来。”诗人四下张望,确认没有外人听到他的话,“珀西瓦尔以切割和打磨石材为业,将来他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工坊。菲吉斯和亚松是铁匠,一直在聊打铁的事。卡莱布·斯特拉顿想结婚,可他未婚妻的父母因他一文不名打算悔婚。还有卓尔坦……”

“够了,丹德里恩。你闲言碎语起来简直像个婆娘。无意冒犯,米尔瓦。”

“我不介意。”

他们沿溪流向前,穿过昏暗泥泞的古老林地,周围的树木渐渐变得稀疏。众人来到一片野草丛生、长着矮小桦树的林间空地。他们速度很慢。看到米尔瓦让那个梳着辫子、脸长雀斑的小女孩坐在自己身前,丹德里恩也把一个孩子抱上珀迦索斯的马背。卓尔坦则让两个孩子骑他的栗色马驹,自己牵着缰绳在旁边步行。但一行人赶路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加快,因为克瑙村的妇人们没法跟上他们的脚步。


他们在峡谷和沟壑间缓慢前行,又走了将近一个钟头,直到接近傍晚,卓尔坦·齐瓦才停下脚步,跟珀西瓦尔·舒腾巴赫说了几句。然后他转过身,面对其他人。

“请别大呼小叫,也别笑话俺。”他说,“不过俺猜,咱们迷路了。俺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别说傻话了。”丹德里恩恼火地说,“你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们可是一直沿着河道走。山谷里流淌的不就是你的‘欧’河吗?我没说错吧?”

“没错。可你瞧瞧它在往哪边流。”

“哦,见鬼。这不可能!”

“不是不可能。”米尔瓦闷闷不乐地说,同时耐心地从雀斑女孩的头发里挑出枯叶和松针,“我们在沟壑间迷路了。这条小河的河道非常曲折。我们眼下就在曲流的位置。”

“但它始终是欧河吧?”丹德里恩顽固地说,“只要顺着河道走就不可能迷路。我承认,小河经常会出现曲流,但它们无一例外会汇入大河。这是自然规律。”

“别跟俺卖弄聪明,歌手。”卓尔坦皱着鼻子说,“还有,闭上你的嘴。你没看见俺在思考吗?”

“一点都没看出来。我重复一遍,我们继续顺着河道走,然后……”

“闭嘴吧。”米尔瓦怒气冲冲地说,“你是个城里人。你的世界局限在城墙内。你的经验在这儿派不上用场。好好看看周围吧!这座山谷到处都是沟壑,堤岸长满野草,而且地势陡峭,你觉得我们该怎么顺着河道走?你指望我们走下峡谷这一边,穿过灌木丛和泥塘,然后再爬到另一边,牵着马缰绳不停上坡下坡?不等翻过两个山头,你就得上气不接下气,直接躺倒在山坡上了。我们可还带着女人和孩子呢,丹德里恩。再说太阳就快落山了。”

“我注意到了。好吧,我会闭嘴的。但我很想听听经验丰富的林地猎手有什么高见。”

卓尔坦·齐瓦甩了咒骂不停的鹦鹉一巴掌,用手指绕起自己的一簇胡须,恼火地扯了扯。

“珀西瓦尔?”

“我们知道大概的方向。”侏儒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停在树梢上方的太阳,“所以第一个方案是:让这条河见鬼去。我们现在就原路返回,离开沟壑,上到干燥的地面,再穿过芬·卡恩,一路前往楚特拉河边。”

“第二个方案呢?”

“欧河很浅。虽然最近下了雨,它会比往常更深些,但我们依然可以渡河。一旦有曲流挡住去路,我们就干脆蹚水过去。只要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路线,我们就能到达楚特拉河跟艾娜河的交汇处。”

“不,”猎魔人突然插嘴道,“我建议放弃第二个方案。想都不要想。蹚水过去的话,我们很可能会踩进某个粉蚧沼泽群。那地方很危险,我强烈建议绕开走。”

“这么说你熟悉这里?以前来过?那你知道咱们该怎么离开吗?”

猎魔人沉默半晌。

“我只来过一次,”他说着,擦了擦额头,“那是三年前了。当时我从河对岸过来。我要去布鲁格,打算抄近路。至于后来我是怎么离开的,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当时半死不活,被人用马车运了出来。”

矮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但没再问下去。

他们在沉默中原路返回。克瑙村的妇人们走得十分费力。她们步履蹒跚,用木棍支撑着地面,但没人抱怨哪怕一句。米尔瓦骑马与猎魔人并行,一手扶着在马鞍上打瞌睡的女孩。

“我觉得三年前,”她突然开口道,“你肯定在这片荒野被怪物袭击了。你这一行很危险,杰洛特。”

“这点我不否认。”

“我还记得当时的事。”他们身后的丹德里恩得意地说,“你受了伤,有个商人把你带了出来,然后你在河谷地区遇见了希瑞。叶妮芙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米尔瓦微微一笑。这一切没能逃脱杰洛特的眼睛。他决定扎营休息时狠狠训斥丹德里恩一顿,叫他改改口无遮拦的臭毛病。但他了解诗人,知道即便如此,多半也不会有什么成效,尤其丹德里恩恐怕已经把知道的事全说出来了。

“也许这不是个好主意,”过了一会儿,弓手又说,“我是说避开对岸的荒野。如果你当时在那儿找到了女孩……用精灵的话讲,有时闪电会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他们把这叫作……该死,我想不起来了……命运的绞索?”

“是轮回,”杰洛特纠正道,“命运的轮回。”

“呸!”丹德里恩皱着眉头说,“你们能不能别提什么绞索了?有个女精灵曾预言说,我会在绞架上、在刽子手的帮助下和这个世界永别。说实话,我根本不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占卜,可就在几天前,我真的梦到自己上了绞架。我醒来后大汗淋漓,喉咙发干,难以呼吸。所以我特别不想听人提什么绞索。”

“我又没跟你说话。我在询问猎魔人的意见。”米尔瓦反驳道,“别支起耳朵偷听,你就听不到可怕的词儿了。好了,杰洛特,你怎么想?你对‘命运的轮回’有什么看法?如果我们去那片荒野,也许历史真会重演呢。”

“那我们更应该回头了。”他坦白道,“我一点也不想重复当时的噩梦。”


“你带俺们来的地方真够风景宜人的,珀西瓦尔。”卓尔坦扫视周围,连连点头,“在这方面,俺觉得没人会有异议。”

“芬·卡恩。”侏儒挠了挠自己的长鼻尖,嘀咕道,“坟丘草原……我一直好奇这名字是咋来的……”

“现在你知道了。”

众人前方的广阔山谷笼罩在傍晚的雾气中。在他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坟堆数以千计,墓碑覆满苔藓。有些墓碑毫无特色,就是一大块不成形的粗糙岩石。还有一些打磨光滑,雕刻成方尖碑和纪念碑的形状。至于耸立在岩石森林中央的那些,则搭建成了石棚、石冢和环形石阵,排除了自然形成的可能。

“的确,”矮人续道,“真是个过夜的好地方。精灵墓地。俺没记错的话,猎魔人,你先前提到过食尸鬼。哦,俺能感觉到它们就藏在坟地中间。俺敢打赌,这儿什么都有。食尸鬼、食尸魔、幽灵、妖鬼、精灵的鬼魂、阴魂、幽魂,诸如此类。它们潜伏在这儿,你知道它们在嘀咕什么吗?‘俺们不用去找晚餐了,因为晚餐来找俺们了。’”

“也许我们应该回去。”丹德里恩轻声提议道,“也许我们该离开这儿,趁天色还没完全黑。”

“俺也是这么想的。”

“那些女人都走不动了,”米尔瓦愤怒地说,“孩子们眼看就要睡着了,马也抬不动腿了。催我们赶路的就是你,卓尔坦。‘继续走,只剩半里路了。’你是这么说的吧?‘再走一弗隆就到了。’这也你说的吧?可现在呢,再往回走两弗隆?见鬼。不管是不是墓地,我们只能在这儿过夜了。”

“没错。”猎魔人下了马,“不用惊慌,不是每个坟场都有鬼怪横行的。我从没来过芬·卡恩,但如果这儿真的很危险,我早该听说过。”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甚至包括陆军元帅话篓子。克瑙村的女人接过她们的孩子,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面露惧色。珀西瓦尔和丹德里恩拴好马,让它们能够到青翠的野草。杰洛特、卓尔坦和米尔瓦走到草地边缘,看着这片淹没在雾气和黑暗中的埋骨之地。

“最糟糕的是,今晚还是个满月。”矮人嘀咕道,“老天啊,今晚有得受了。俺能感觉到,哦,那些恶魔会让咱们生不如死……可南边的光又是怎么回事?起火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当然是起火了。”猎魔人肯定地说,“有人又点着了别人的屋顶。卓尔坦,你知道吗?相比起来,我在芬·卡恩还能更安心些。”

“要是天上有太阳,俺也会有同感。希望食尸鬼能让咱们活过今晚。”

米尔瓦在鞍囊里翻找一阵,取出个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带着银箭头,”她说,“就是为这情况准备的。这东西花了我五个克朗呢。它能杀死食尸鬼,对吧,猎魔人?”

“我觉得这儿没有食尸鬼。”

“你自个儿说过,”卓尔坦厉声道,“你说食尸鬼啃过橡树上的死尸。而且有墓地的地方就有食尸鬼。”

“也不全是。”

“姑且相信你吧。你是猎魔人,是这方面的行家,希望你能保护我们吧。你砍翻那些强盗的手法很不错……食尸鬼是不是比强盗更难对付?”

“根本没法比。但我说了,不必惊慌。”

“这东西对付吸血鬼有没有用?”米尔瓦把银箭头拧到一根箭杆上,还用拇指试了试箭头的锋利程度,“幽灵呢?”

“也许有用吧。”

“瞧瞧俺这把希席尔,”卓尔坦咆哮着拔出剑来,“上面用古代矮人符文刻着古老的咒语。要是哪只食尸鬼敢靠近,俺肯定叫它终生难忘。瞧,就刻在这儿。”

“哈,”丹德里恩刚好走到旁边,立马来了兴致,“这就是矮人著名的秘密符文?上面写了什么?”

“‘干死那帮婊子养的’!”

“石头中间有东西。”珀西瓦尔·舒腾巴赫突然喊道,“食尸鬼,是食尸鬼!”

“在哪儿?”

“那边,那边!躲到墓石后面了!”

“就一个?”

“我只看到一个!”

“它肯定饿坏了,居然天没黑就惦记着吃咱们。”矮人往双手手心各吐一口唾沫,然后紧紧攥住希席尔的剑柄,“哈!它很快就会发现,正是贪吃导致了它的灭亡!米尔瓦,往它屁股上来一箭,俺好剖开它的肚皮!”

“我什么也没看见。”米尔瓦嘶声道,箭翎早已抵上她的脸颊,“墓碑旁边的野草都一动不动。侏儒,你确定你没眼花吗?”

“怎么可能?”珀西瓦尔抗议道,“看到那块墓石没?像碎掉的桌子那块。食尸鬼就躲在后面。”

“你们待在这儿。”杰洛特从背后的剑鞘中迅速抽出长剑,“保护好女人和孩子,留神马匹。如果食尸鬼发起进攻,牲畜会受惊的。我过去弄清楚那究竟是什么。”

“你不能自个儿去。”卓尔坦坚定地说,“遇到那群强盗时,俺就让你自个儿去了。当初俺是害怕天花。可接下来两个晚上,俺羞愧得根本睡不着。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珀西瓦尔,你要去哪儿?想躲到后面?是你说瞧见怪物的,所以你得打头阵。别害怕,俺跟你一起。”

他们小心翼翼走向坟丘中间,尽量避免晃动草丛——那些野草高及杰洛特的腰际,与矮人和侏儒等高。他们靠近那墓石,珀西瓦尔建议兵分两路,好堵住食尸鬼可能的逃跑路线。但事实证明,他们的策略完全多余。正如杰洛特所料,他的猎魔人徽章纹丝不动,说明周围没有任何怪物。

“这儿没有食尸鬼。”卓尔坦四下张望,肯定地说,“连个鬼影都没有。你肯定有幻觉,珀西瓦尔。你叫俺们虚惊一场。就为这个,俺真该踢你屁股一脚。”

“我真看到了!”侏儒气愤地说,“我看到它在石头间跳来跳去!很瘦,全身黑乎乎的,像个收税员……”

“闭嘴吧,你这蠢侏儒,不然俺……”

“这是什么怪味?”杰洛特突然问,“你们闻到了吗?”

“闻到了。”矮人扬起鼻子,活像一条猎狗,“是挺怪的。”

“是草药。”珀西瓦尔用他两寸长的灵敏鼻子嗅了嗅空气,“苦艾、罗勒、鼠尾草、八角……肉桂?搞什么名堂?”

“杰洛特,食尸鬼闻起来什么味?”

“就像腐尸。”猎魔人迅速扫视四周,寻找草丛里的脚印。他快步跑到凹陷的墓石边,用剑身轻轻敲敲石块。

“出来吧。”他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你在里面。动作快,不然我在你身上撅个透明窟窿。”

墓石下不易察觉的中空部位传来轻微的刮擦声。

“出来。”杰洛特重复道,“你很安全。”

“俺们不会碰你哪怕一根头发。”卓尔坦用亲切的语气说道。他将希席尔举到墓石上方,不怀好意地转了转眼珠。“出来吧!”

杰洛特摇摇头,明确示意矮人退后。墓石里再次传来刮擦声,他们也再次闻到草药和香料的浓郁味道。片刻后,他们看到一颗发色花白的脑袋,然后是一只贵族式的鹰钩鼻,显然对方并非食尸鬼,而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但珀西瓦尔没说错,这人看起来的确有点像收税员。

“外面安全吗?”他抬起花白眉毛下的黑色眼睛,看向杰洛特。

“是的,很安全。”

那人爬出墓石,拍掉黑色长袍上的灰尘——他的腰间还系着一条围裙——然后拎起一只亚麻口袋,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

“先生们,建议你们放下武器。”他用慎重的口吻说道,目光扫过包围自己的众人,“没这个必要。如你们所见,我手无寸铁,而且向来如此。我身上也没带值钱的财物。我的名字是爱米尔·雷吉斯,来自迪林根。我是个理发医师。”

“是啊,”卓尔坦·齐瓦皱了皱眉头,“理发医师、炼金师、草药师,反正你肯定是干这行的。无意冒犯,亲爱的先生,不过你闻起来就像个药剂店。”

爱米尔·雷吉斯抿着嘴唇,露出古怪的笑,抱歉地摊了摊手。

“气味暴露了你的踪迹,理发医师先生。”杰洛特收剑入鞘,“为什么躲着我们,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难言之隐?”那人用黑色的双眸看向猎魔人,“没有。这只是正常的预防措施而已。我怕你们。毕竟眼下的世道不太平。”

“没错。”矮人点点头,指了指照亮天空的火光,“世道确实不太平。俺猜你跟俺们一样,也是个难民。不过俺好奇的是,你从迪林根大老远逃到这儿,却独自一人躲在坟场里?好吧,人的命运各种各样,尤其在世道不太平的时候。俺们怕你,你也怕俺们。恐惧会让人胡思乱想。”

“你们没必要怕我。”自称爱米尔·雷吉斯的人说道,双眼紧盯着他们,“我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老天,”卓尔坦大笑起来,“你该不会把俺们当成强盗了吧?理发医师先生,俺们只是一群难民。俺们要去泰莫利亚边境。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跟俺们同行。人越多越热闹……也越安全,而且俺们没准能用上你的医术。俺们还带着女人和小孩呢。在俺闻到的怪烘烘的药剂里,有没有治水疱的药?”

“应该有。”理发医师轻声道,“我很乐意帮你们的忙。不过说到跟你们同行……多谢好意,但我不会离开这儿的,先生们。我离开迪林根不是为了逃难。我住在这儿。”

“你说啥?”矮人皱起眉头,后退一步,“你住在这儿?住在墓地里?”

“墓地?不是。我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间小屋。当然了,我在迪林根也有住处和店铺。但我每年夏天的六到九月——从夏至到秋分——都会来这儿采集草药和根茎,然后在我的小屋里提炼成药剂和灵药……”

“你避世隐居,却知道战争的消息。”杰洛特指出,“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呢?”

“从路过的难民口中呀。离这儿不到两里地的楚特拉河边,有座相当大的难民营。那儿聚集了好几百个难民——都是从布鲁格和索登来的农民。”

“那泰莫利亚的军队呢?”卓尔坦来了兴致,“他们开始反攻了吗?”

“这就不清楚了。”

矮人咒骂一句,然后瞪着理发医师。

“所以说你住在这儿,雷吉斯先生,”他慢吞吞地说,“并且今晚碰巧来这片墓地转悠。你就不害怕吗?”

“我该害怕什么呢?”

“这位先生,”卓尔坦指着杰洛特,“是位猎魔人。他在不久前发现了食尸鬼留下的痕迹。就是那种食尸怪物,你懂吧?而且谁都知道,食尸鬼喜欢在墓地里出没。”

“猎魔人。”理发医师用明显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杰洛特,“怪物杀手。哎呀哎呀,真有意思。猎魔人先生,你有没有向你的同伴解释过,这座墓地的历史已经超过五百年了?食尸鬼不挑食,可它们不啃放了五百年的骨头。所以这儿没有食尸鬼。”

“这话让俺安心多了。”卓尔坦·齐瓦看看周围,“好了,医师先生,到俺们的营地来吧。俺们还有些冷马肉。你不讨厌马肉吧?”

雷吉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多谢了。”最后他说,“不过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到我的小屋来吧。我的夏日住所很简陋,而且很小,你们别无选择,只能露天过夜。但那附近有口泉水,屋里还有炉子,可以热一热你们的马肉。”

“俺很乐意接受你的邀请。”矮人鞠了一躬,“也许这儿的确没有食尸鬼,不过一想到要在墓地过夜,俺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走吧,俺给你介绍一下同行的其他人。”

到了营地,马儿喷了喷鼻息,跺起了马蹄。

“雷吉斯先生,麻烦你往下风处站站。”卓尔坦·齐瓦瞥了医师一眼,“鼠尾草的味道吓着了俺们的马。另外说起来丢人,可俺必须承认,这味道总让俺联想到拔牙。”


“杰洛特,”等爱米尔·雷吉斯消失在小屋门口的布帘后,卓尔坦才小声说道,“咱们得留点神。这个臭烘烘的草药师不太对劲儿。”

“比方说?”

“俺不喜欢在墓地旁避暑的人,更别提离人类聚居地这么远的墓地了。难道只有这种鬼地方才有草药?俺觉得这个雷吉斯更像个盗墓贼。不管他是理发医师还是炼金师,反正他们都会跑到坟场挖掘尸体,然后拿它们做‘食盐’。”

“是‘实验’。但你说的实验需要新鲜尸体,而这片墓地有年头了。”

“这倒不假。”矮人挠了挠下巴,看着正在小屋旁的树下铺床的妇人们,“没准他是为了偷挖墓穴里的财宝?”

“你自己问他吧。”杰洛特耸耸肩,“你当时二话没说就接受了邀请,这会儿却像被人恭维的老处女一样疑神疑鬼?”

“呃……”卓尔坦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像是有点不像话。不过俺很想瞧瞧他的小屋里都藏了些啥。你知道的,出于安全考虑……”

“那就跟他进去,假装借把叉子。”

“为啥借叉子?”

“为啥不借叉子?”

矮人责备地看了杰洛特一眼,终于下定决心。他来到小屋门口,礼貌地敲了敲门框,走了进去。他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突然又冲了出来。

“杰洛特、珀西瓦尔、丹德里恩,这边。这儿有些很有趣的东西。来啊,雷吉斯先生是个爽快人,他邀请咱们进屋。”

小屋内部十分昏暗,弥漫着温暖醉人的香气,让人鼻子发痒——这味道主要来自挂在四面墙上的成捆的草药和植物根茎。屋子里家具不多,包括一张式样简单的小床——床上也满是草药——以及一张老旧不堪的桌子,桌上放着无数玻璃器皿、陶器和瓷瓶。一个古怪的、外形像个臃肿沙漏的圆肚火炉里烧着炭,微弱的火光为房间提供了照明。炉子周围是呈蛛网状交错、闪闪发亮、大小不一的玻璃管,其形状弯曲成弧形和螺旋形。其中一根玻璃管下放了个木桶,正朝桶里滴落某种液体。

看到那个火炉,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张大嘴巴,最后长出一口气。

“哈哈!”他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我看到了什么?一台货真价实的浸煮炉,还连接着蒸馏器!配备了精馏柱和冷凝管!多么精美的装置啊!理发医师先生,是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爱米尔·雷吉斯谦逊地承认,“我的工作内容包括制作灵药,所以必须蒸馏并提取第五元素,还要……”

他停了口,看着卓尔坦·齐瓦接住从管道末端落下的一滴液体,舔了舔手指。矮人惊叹一声,红润的脸颊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狂喜。

丹德里恩也忍不住尝了一滴,随即小声呻吟起来。

“第五元素,”他咂着嘴,肯定地说,“我怀疑还有第六元素,甚至第七元素。”

“哦……”理发医师微微一笑,“就像我说过的,这只是蒸馏液而已。”

“这是酒,”卓尔坦轻声纠正他,“上好的美酒!来尝尝看,珀西瓦尔。”

“但我不是有机化学方面的专家,”侏儒一边观察炼金炉的构造细节,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不清楚它的成分……”

“这是曼德拉草的蒸馏液,”雷吉斯解答了他的疑问,“添加了颠茄,以及发酵过的淀粉浆。”

“你是说淀粉糊?”

“可以这么说吧。”

“能给我喝一杯吗?”

“卓尔坦、丹德里恩,”猎魔人交叠双臂,“你们聋了吗?这里面有曼德拉草。这酒是用曼德拉草酿的。离那根管子远点儿。”

“可是,亲爱的杰洛特先生,”这位理发医师兼炼金术士从蒙灰的曲颈瓶与细颈大瓶间取出一只小巧的量瓶,用抹布擦拭干净,“没什么好担心的。我用的曼德拉草经过充分风干,使用的剂量也经过精确称重。我在每磅淀粉糊中只加了五盎司的曼德拉草,以及仅仅半打兰的颠茄……”

“这不是重点。”猎魔人看了看卓尔坦。矮人立刻明白过来,他板起面孔,小心翼翼地退开几步。猎魔人续道:“重点不在于你加了几打兰,雷吉斯先生,而在于每打兰曼德拉草的价格。这种酒对我们而言太贵了。”

“曼德拉草。”丹德里恩指了指小屋角落那一小堆甜菜似的植物根茎,敬畏地嘀咕道,“那就是曼德拉草?真正的曼德拉草?”

“那是雌性曼德拉草,”雷吉斯点点头,“就生长在我们偶遇的那片墓地。这也是我来这儿避暑的原因。”

猎魔人向卓尔坦投去会意的眼神。矮人眨眨眼。雷吉斯强忍着笑。

“拜托,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的话,我诚恳地邀请各位品尝这种酒。你们的节制令人赞赏,但在目前的形势下,我不大可能把这些炼金产物带去战火肆虐的迪林根。这些东西本来也会白白浪费,所以我们就不谈价钱了。不过很抱歉,我只有这么一个能用来喝酒的容器。”

“这就够了。”卓尔坦拿起量瓶,从桶子里小心翼翼地舀起酒,“祝你健康,雷吉斯先生。哦哦哦……”

“请原谅,”理发医师又笑了起来,“蒸馏液的质量恐怕差强人意……事实上,这是未完成品。”

“这是俺尝过最棒的未完成品。”卓尔坦惊呼道,“轮到你了,诗人。”

“啊啊……哦,我的亲娘啊!太棒了!你也尝尝,杰洛特。”

“你的礼貌去哪儿了,丹德里恩?”猎魔人朝爱米尔·雷吉斯微微欠身,“我们的东道主还没喝呢。”

“请原谅,先生们。”炼金术士也欠身回礼,“但我不允许自己尝试任何兴奋性饮料。我的健康已经大不如前了。我被迫放弃了许多……娱乐。”

“一口也不行?”

“这是原则问题。”雷吉斯平静地解释,“我从不违背自己的原则。”

“你的坚定令我既钦佩又羡慕。”杰洛特抿了一小口量瓶里的酒,犹豫片刻后一饮而尽。他的眼角竟然滴下了眼泪,和酒掺杂在一起。一股令人振奋的暖意在他胃里弥漫开来。

“我去叫米尔瓦。”他把量瓶递给矮人,“在我们回来之前,别把酒喝光了。”

米尔瓦正坐在马边,逗弄在她的马鞍上坐了一整天的雀斑女孩。听说雷吉斯的好意,她耸耸肩,但很快就同意了。

走进小屋,他们发现其他人正在审视曼德拉草根。

“我从没见过曼德拉草。”丹德里恩把玩着球形的曼德拉根茎,坦白道,“这东西的确有点像人。”

“更像犯了腰痛病的男人。”卓尔坦补充道,“那个简直像极了怀孕的女人。那边那个——请原谅俺的粗鲁——看起来就像一对儿正在忙活的狗男女。”

“你们这群男人,满脑子都是这种东西。”米尔瓦讥笑道。她勇敢地一口喝光量瓶中的液体,对着手心大声咳嗽起来。“活见鬼……这酒可真烈!这东西真是用爱欲之果酿出来的?哈,所以我们正在喝魔法药剂?这事可不多见。谢谢,理发医师先生。”

“乐意之至。”

量瓶在众人手中传递,瓶中始终装满美酒,也装满了喜悦、活力和喋喋不休。

“我听说,曼德拉草有很强大的魔力。”珀西瓦尔·舒腾巴赫信誓旦旦地说。

“的确是这样。”丹德里恩附和道。他喝光量瓶里的酒,哆嗦了几下,接着说道,“而且与曼德拉草有关的歌谣层出不穷。众所周知,巫师会用曼德拉草制作让他们永葆青春的灵药,而女术士会用曼德拉草制成名为‘魅力灵膏’的油膏。只要女术士抹上这种油膏,她就会变得格外美丽迷人,足能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你们要知道,曼德拉草还是种效力强劲的春药,经常用于施展迷情咒语,对于瓦解女性的抵抗尤其有效。所以民间才把曼德拉草叫作‘爱欲之果’。这是种用来撮合爱侣的草药。”

“蠢货。”米尔瓦评论道。

“我听说,”侏儒一边说,一边将量瓶里的酒倒进嘴里,“把曼德拉草从地里拔出来时,它会像活物一样发出哀嚎。”

“哈,”卓尔坦又舀了满满一瓶酒,“如果只是哀嚎就好了!据说曼德拉草的叫声能吓得你背靠墙壁。更可怕的是,叫声会对拔出它的人施加邪恶的魔法和诅咒,甚至能让人一命呜呼。”

“听起来像是傻瓜才编得出来的童话故事。”米尔瓦从他手里接过量瓶,喝了一大口。她哆嗦了片刻,补充道,“区区植物不可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矮人激动地大喊起来,“不过睿智的草药医师想出了自保的法子。找到曼德拉草之后,他们会把绳索的一头系在根须上,另一头拴在狗身上……”

“或者是猪。”侏儒插嘴道。

“野猪也行。”丹德里恩一脸严肃地补充。

“你就是个蠢货,诗人。重点是让狗或猪把曼德拉草拔出来,这一来,它的诅咒和魔法就会落到那只畜生身上,而躲在远处树丛里的草药医师就能幸免于难。雷吉斯先生,俺说的有道理吧?”

“真是个有趣的法子,”炼金术士露出神秘的笑,“构思相当巧妙。但缺点在于,它过于复杂了。因为从理论上讲,只要有绳索,就不需要牲畜代劳了。我不认为曼德拉草有办法得知是谁在拖拽绳索。魔法和诅咒必定会落到绳索上,而且绳索更便宜,也不会有狗或猪带来的不确定性。”

“你在取笑俺吗?”

“当然不是。我说了,我钦佩这种奇思妙想。虽然实际上,曼德拉草无法施展魔法或诅咒——这点跟大众的观点相左——但未经加工的曼德拉草毒性强烈,以致根须周围的泥土都含有剧毒。若被新鲜的曼德拉汁溅在脸上,或被叶片划破手,甚至只是吸入它喷出的烟气,都有可能危及性命。我会戴上面罩和手套,但这不代表我反对使用绳索。”

“唔……”矮人思索起来,“曼德拉草离开泥土时的可怕尖叫呢?是真的吗?”

“曼德拉草没有声带。”炼金术士冷静地解释道,“这对植物来说很正常,对吧?不过曼德拉根分泌的毒液拥有强烈的致幻效果。说话声、尖叫声、低语声和其他声音,只是中枢神经系统中毒后产生的幻觉而已。”

“哈,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丹德里恩一口喝干量瓶里的酒,忍不住打了个嗝,“曼德拉草是有剧毒的!我刚才用手拿过它!现在我们还在肆无忌惮地喝着用它酿成的酒……”

“只有新鲜的曼德拉草才有毒。”雷吉斯安抚他道,“我这些曼德拉草都经过干燥处理和适当加工,蒸馏液也都经过过滤,所以没必要担心。”

“当然没必要。”卓尔坦附和道,“酒就是酒,就算是从毒芹、荨麻、鱼鳞和旧靴带蒸馏出来的都没关系。把瓶子给俺,丹德里恩,大家还等着呢。”

量瓶在众人手中传递。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的泥地上。猎魔人倒吸一口凉气,咒骂一声,换了个姿势。因为他坐下时,膝盖再次传来剧痛。他瞥见雷吉斯正专心地看着他。“是新伤吗?”

“算不上。不过这伤折腾得我够呛。你有能缓解疼痛的草药吗?”

“这要看疼痛的程度,”理发医师微微一笑,“以及诱因。你的汗水有股奇怪的味道,猎魔人。你接受过魔法治疗?服用过魔法酵素和激素?”

“她们给我用过好几种药。我都不知道这能从汗味里闻出来。你的鼻子真够灵的,雷吉斯。”

“人人都有长处。这是对缺陷的补偿。她们对你施展魔法,是为治疗怎样的病症?”

“我的手臂和大腿骨折了。”

“多久之前的事?”

“大概一个月前吧。”

“现在你能走路了?真了不起。我猜治疗你的是布洛克莱昂森林的树精。”

“你怎么知道?”

“只有树精拥有的药物才能如此迅速地重建骨骼组织。我能看到你手背上的深色印痕,那是柯尼海拉藤的卷须与织骨草的嫩芽留下的痕迹。只有树精才知道如何使用柯尼海拉藤,而织骨草只生长在布洛克莱昂森林。”

“精彩,你的推理能力令人钦佩。不过有件事我很好奇。我骨折的部位是大腿和手臂,可最痛的地方却是膝盖和手肘。”

“这很正常。”理发医师点点头,“树精的魔法能修复受损的骨骼,但同时也会引发神经干的轻微紊乱。这是魔法的副作用。在关节部位,感受尤其强烈。”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

“很不幸,没有。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你能准确地预知阴雨天气的来临。到了冬天,痛楚还会加重。不过,我并不建议你服用强效的止痛药物。尤其要远离麻醉剂。你是个猎魔人,应当彻底避免接触麻醉剂才是。”

“那我就用你的曼德拉酒来治疗吧。”猎魔人举起米尔瓦递给他的量瓶,里面已经装满了酒。他喝下一大口,然后连声咳嗽,直到泪水盈眶。“活见鬼!我感觉好多了。”

“我不觉得这算是对症下药。”雷吉斯抿嘴笑了笑,“我还想提醒你,治本胜于治标。”

“对他来说可不一样。”丹德里恩——他的脸颊已经有些发红——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于是讽刺地说,“酒对他和他的担忧有好处。”

“酒对你也有好处。”杰洛特冷冷地瞥了诗人一眼,“尤其能让你舌头发麻。”

“指望这个恐怕不太现实。”理发医师再次露出微笑,“它的原料包括颠茄,这就意味着它含有大量的生物碱,包括东莨菪碱。在曼德拉草让你昏昏欲睡之前,你会首先展现自己的雄辩能力。”

“展现什么?”珀西瓦尔问。

“就是多嘴多舌。抱歉,我们还是用比较简单的词汇吧。”

杰洛特嘴角上扬。“没错,”他说,“因为你一不小心就会养成习惯,开始每天都用类似的字眼说话。然后别人就会觉得,你只是个傲慢的小丑。”

“或是炼金术士。”卓尔坦·齐瓦又从桶里舀了一瓶酒。

“又或者,”丹德里恩不屑地说,“是为打动女术士,还特意去钻研书本的某个猎魔人。没有比构思精巧的故事更能吸引女术士的了,先生们。杰洛特,我说的对不对?来吧,给我们讲个故事……”

“你不能再喝了,丹德里恩。”猎魔人冷冷地打断他,“这酒里的生物碱在你身上见效太快了。你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你也该放下你的秘密了,杰洛特。”卓尔坦皱着眉头说,“丹德里恩说的事俺们大概都知道。你是个活生生的传奇,这点你改变不了。他们把你的冒险故事改编成了木偶剧。比如你跟名叫格温娜维尔的女术士的故事。”

“是叶妮芙。”雷吉斯轻声纠正道,“那部剧我看过。我没记错的话,是讲狩猎灯神的故事。”

“狩猎时我也在场。”丹德里恩得意扬扬地说,“当时还发生了几件好笑的事……”

“全都告诉他们吧。”杰洛特说着,站起身来,“你就一边品尝美酒,一边修饰你的故事吧。我要出去走走。”

“嘿,”矮人恼火地说,“没必要为这种事生气……”

“你误会了,卓尔坦。我只想去方便一下。在这种事上,就算活生生的传奇也没法免俗。”


夜晚的空气冷得要命。马匹跺着脚,喷着鼻息,从鼻孔里飘出一团团白汽。月光下,雷吉斯的棚屋仿佛童话故事里的景物。它就像女巫的小屋。杰洛特系好裤带。

米尔瓦犹豫着咳嗽一声。杰洛特离开后不久,她也出了屋子。她长长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平行。

“你干吗磨磨蹭蹭不肯回去?”她问,“真生气了?”

“没有。”他答道。

“那你干吗一个人站在月光下?”

“我在计算。”

“啊?”

“从我离开布洛克莱昂森林算起,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在这期间,我走了大概六十里路。传闻说希瑞在尼弗迦德帝国的首都,那儿离这儿大约两千五百里。简单的算术让我明白,以这种速度,我得花一年零四个月才能赶到那儿。你对此有何看法?”

“没有看法。”米尔瓦耸耸肩,又咳嗽一声,“我在计算方面比不上你。我不识字,也完全不会写字。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的乡下女孩,不配当你的伙伴,也跟不上你的话题。”

“别这么说。”

“可这是事实。”她猛地转过身,“你干吗要计算日子,计算走了多少路?想要我给你建议?给你鼓劲儿?消除你的顾虑,帮你压下比腿伤更让你痛苦的懊悔?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应该另找别人。丹德里恩说的人。那个聪明又有教养的女人。你心爱的人。”

“丹德里恩最喜欢胡言乱语。”

“没错,但他偶尔也会说出事实。回去吧,我想再喝点儿。”

“米尔瓦?”

“怎么?”

“你一直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决定跟我一起走?”

“你也一直没问过我。”

“现在我问了。”

“已经太迟了。我自己都忘记答案了。”


“哦,你们总算回来了。”看到他们进门,卓尔坦露出快活的表情,语气也有些不一样了,“俺们刚跟雷吉斯商量好——他决定跟咱们一起旅行。”

“真的?”猎魔人凝视着理发医师,“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卓尔坦先生让我明白,”雷吉斯对上他的目光,“迪林根卷入的战乱,比我从难民那儿打听到的情况严重得多。现在我不可能回到迪林根附近,留在荒郊野外似乎也不太明智,独自旅行也一样。”

“而你虽然对我们一无所知,却觉得跟我们一起旅行更安全。你只看了我们一眼,就敢这么肯定?”

“是两眼。”理发医师微微一笑,“我看到了你们照顾的女人。还看到了那些孩子。”

卓尔坦打个响亮的嗝儿,用量瓶刮了刮桶底。

“外表是有欺骗性的,”他用嘲笑的语气说道,“没准俺们打算把那些女人当奴隶卖掉。珀西瓦尔,做点儿什么。把阀门啥的弄松点儿。俺还想再多喝点儿酒,可它滴得也太慢了。”

“冷凝器的速度跟不上。那样流出来的酒会是温的。”

“没关系。反正今晚有点儿冷。”

微温的私酿酒大大活跃了小屋里的气氛。丹德里恩、卓尔坦和珀西瓦尔喝得脸颊发红,连嗓音都变了——诗人和侏儒甚至有些口齿不清。他们贪婪地吃着冷掉的马肉,配上在小屋里找到的山葵根,为此几乎泪水盈眶,因为山葵根跟私酿酒一样美味。他们的谈话也进行得更加热烈。

听说这场远行的目的地并非矮人永恒而又安全的家园玛哈坎山脉,雷吉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时的卓尔坦比丹德里恩还要饶舌,他大声宣布自己永远都不会返回玛哈坎,还发泄了一通对玛哈坎当前的政权,尤其是对玛哈坎及全部矮人氏族的长老布鲁维·胡格的政治手腕及专制统治的不满。

“那个老混球!”他咆哮着往炉膛里吐了口唾沫,“瞧他那德行,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活人还是填充玩偶!他几乎从来都一动不动,这倒也好,因为他动弹一下就得放个屁。他说的话你连半个字都听不懂,因为他的胡须都被罗宋汤黏成一团了。可玛哈坎的每个人和每样东西都得归他管,所有人都得对他唯命是从……”

“但这不代表胡格的政治手腕不够优秀。”雷吉斯插嘴道,“多亏他的果断措施,矮人才能与精灵保持距离,不再跟松鼠党并肩作战,种族屠杀也就因此停止了。这也是国王们没派远征军向玛哈坎复仇的原因。他们对待人类的审慎态度奏效了。”

“扯他妈的淡!”卓尔坦喝了口量瓶里的酒,“就说松鼠党的事儿吧,那个老顽固审慎个屁,纯粹是因为有太多年轻人加入突击队,去跟精灵一起品尝自由和冒险的滋味,结果矿山和熔炉的活儿都他妈没人干了。等问题严重了,布鲁维·胡格才想起把那些小混蛋捏到手心里。他根本不关心被松鼠党杀掉的人类,也不在乎矮人因此遭受的迫害——包括你们臭名昭著的种族屠杀。他从前不在乎,现在也一样,因为他觉得,定居在城里的矮人都是叛徒。至于针对玛哈坎的复仇性远征——老天,别逗我笑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因为没有哪个国王敢碰玛哈坎。俺敢说,就算是尼弗迦德人,就算他们能控制玛哈坎山脉周围的山谷,也不敢踏入玛哈坎一步。你们知道为啥吗?俺告诉你们:因为玛哈坎就是钢铁,而且不是那种老旧的钢铁。那儿有煤,还有磁铁矿,储量无穷无尽。别的地方只有品质不佳的沼铁矿。”

“玛哈坎还有专业的技术和知识,”珀西瓦尔·舒腾巴赫插嘴说,“以及冶金和熔炼技术!庞大的熔炉,不是人类那种可怜巴巴的小炉子。还有夹板锤和汽锤……”

“拿去,珀西瓦尔,赶紧喝。”卓尔坦递给侏儒满满一瓶酒,“免得你用科技和工程学之类的废话烦死俺们。这些谁都知道,但不是谁都知道玛哈坎也出口钢铁,对象既包括各大王国,也包括尼弗迦德帝国。要是有人敢打过来,俺们就拆掉工坊,放水淹了矿井。到时你们人类再想打仗,就只能用木棍、石斧和驴下巴骨了。”

“你说你受够了布鲁维·胡格和玛哈坎的政权,”猎魔人评论道,“可你刚才还是用了‘俺们’这个词。”

“俺是说了,咋地?”矮人激动地回答,“事关团结,不行吗?俺承认,这也跟自尊心有关,因为俺们比自命不凡的精灵聪明多了。你们也没法否认这点,对吧?几个世纪以来,精灵假装人类根本不存在。他们抬头看天,闻着花香,好像光是瞧见人类都会弄脏他们的眼睛。可等他们发现这招不管用,就气势汹汹地拿起了武器。他们想杀人,或者被杀。可俺们呢?俺们矮人呢?俺们学会了适应。不,俺们没臣服于你们人类,别这么想。在经济上,反而是你们臣服于俺们。”

“说实话,”雷吉斯插嘴道,“你们适应起来比精灵简单。精灵最重视的是土地和领土。你们最重视的却是氏族。氏族在哪儿,家乡就在哪儿。就算某个极度缺乏远见的国王攻打了玛哈坎,你们也可以放水淹了矿井,然后头也不回地到别处去。到另一座偏远的山脉去。或者去人类的城市。”

“有什么不好?在你们的城市里,过的日子也不算坏。”

“就算住进隔离区?”丹德里恩喝下一大口酒,然后长吸一口气。

“隔离区又有什么问题?俺宁愿跟自己的同胞住在一起。我不想被人类同化。”

“只要他们允许我们加入行会就行。”珀西瓦尔用袖子擦擦鼻子。

“他们总有一天会同意的。”矮人信誓旦旦地说,“就算他们不允许,俺们也能强行挤进去,或者建立自己的行会,用良性竞争的方式决定谁留下、谁滚蛋。”

“这么说的话,待在玛哈坎就比待在城市里安全多了。”雷吉斯评论道,“城市随时有可能化成火海。明智的做法是待在山里,等待战争结束才对。”

“谁想待谁就待吧。”卓尔坦又舀了一瓶酒,“对俺来说,自由更重要,而在玛哈坎根本没有自由可言。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个老混球是怎么管事的。他最近突然开始制订所谓的‘社群规范’。比方说能不能戴牙箍;鱼汤烧好了是该马上吃还是等汤凉;吹陶笛究竟是在延续俺们矮人千百年来的传统,还是腐败颓废的人类文化带来的毁灭性影响;在提交娶妻申请前要先工作多少年;该用哪只手擦屁股;离矿井多远才能吹口哨……还有另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不,伙计们,俺不会回卡本山的。俺可不想在煤矿里过一辈子。去地下的话,一待就得四十年,这还是在没被沼气炸死的前提下。不过俺们有别的计划,对不对啊,珀西瓦尔?俺们已经确保了自己的未来……”

“未来,未来……”侏儒将量瓶里的酒一口喝干。他擦擦鼻子,用略显呆滞的眼神看着矮人。“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卓尔坦。我们说不定会被抓住,那我们的未来就是上绞架……或者去德拉肯伯格了。”

“闭嘴。”矮人恶狠狠地盯着他,厉声道,“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东莨菪碱。”雷吉斯轻声解释。


侏儒语无伦次。米尔瓦闷闷不乐。卓尔坦忘了自己刚刚说过老混球胡格的事,结果又跟众人讲了一遍。杰洛特听得很仔细,因为他也忘了自己刚刚听过一遍。雷吉斯也在旁听,还不忘顺口评论几句——作为小屋里唯一神志清醒的人,他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丹德里恩漫不经心地拨弄鲁特琴,唱起歌谣。


难怪美貌的女子都生性高傲,

因为越难爬的树,往往长得越高。


“白痴。”米尔瓦评论道。丹德里恩不为所动。


对付女人就像对付树一样简单,

掏出你的斧子,然后一、二、三……


“一只杯子……”珀西瓦尔·舒腾巴赫含混不清地说,“我是说,一只高脚杯……用整块乳蛋白石雕刻而成……这么大个儿。我是在萨尔瓦山的山顶找到它的。杯口镶嵌着碧玉,底座是纯金打造。简直是个奇迹……”

“别再让他喝酒了。”卓尔坦·齐瓦说。

“等等,等等。”丹德里恩来了兴趣,口齿不清地追问道,“那个传说中的高脚杯后来去哪儿了?”

“我拿它换了头骡子。我需要骡子搬运一批……刚玉和结晶碳。那些矿石……呃……很多……嗝儿……我是说,很重,没有骡子搬不动……而且我要高脚杯干吗?”

“刚玉?结晶碳?”

“呃,就是被你们称为红宝石和钻石的东西。非常……嗝儿……有用……”

“我也这么想。”

“……我是说用来做钻头和锉刀。做轴承。我有很多很多……”

“杰洛特,你听见没?”卓尔坦摆摆手,差点仰天栽倒,“他个子小,所以醉得也快。他梦见自己拉泡屎都能变成钻石。醒醒吧,珀西瓦尔,你的梦不可能成真的!或者说,只有一半可能成真。当然俺说的不是钻石那一半!”

“原来是做梦啊。”丹德里恩嘀咕道,“杰洛特,你呢?你又梦到希瑞了吗?你要知道,雷吉斯,杰洛特做过预言梦!希瑞是命运之子,命运维系着杰洛特和她,所以他能在梦里看到她。你还要知道,我们去尼弗迦德,是为把希瑞从恩希尔皇帝手里夺回来,因为恩希尔绑架了希瑞,还打算娶她。但他休想称心如意,因为我们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救走她!伙计们,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不过这是个秘密。一个可怕、黑暗而深邃的秘密……你们都得保密,明白吗?要守口如瓶!”

“俺啥都没听见。”卓尔坦向他保证说,然后粗鲁地看了眼猎魔人,“大概有只地蜈蚣爬进了俺的耳朵。”

“这儿的地蜈蚣是挺多的。”雷吉斯装作掏耳朵的样子。

“我们要去尼弗迦德……”丹德里恩背靠矮人想保持平衡,随后才发现自己还不如不靠着他,“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个秘密。是一次绝密行动!”

“你们伪装得很好。”理发医师点点头,看了眼气得脸色发白的杰洛特,“就算再多疑的人,也别想从你们的行路方向猜出此行的目的。”


“你怎么了,米尔瓦?”

“别跟我说话,你这醉醺醺的傻瓜。”

“嘿,她在哭!你们看……”

“我说了,滚开!”弓手抬高嗓门,拭去眼泪,“不然我给你脑门来一巴掌,你这该死的蹩脚诗人……把量瓶给我,卓尔坦……”

“我不记得把它放到……”矮人嘟囔道,“哦,在这儿。多谢啦,理发医师先生……见鬼,舒腾巴赫去哪儿了?”

“他到屋外去了,已经有一会儿了。丹德里恩,我记得你答应过要给我讲讲命运之子的事。”

“好吧,好吧,雷吉斯。只要再给我喝一口……我就告诉你一切……关于希瑞,关于猎魔人……一五一十全告诉你……”

“叫那些婊子养的都见鬼去!”

“矮人,你给我安静点儿!你会吵醒屋外的孩子们!”

“冷静,女弓手。给你,喝吧。”

“哦,好吧。”丹德里恩用略显茫然的双眼扫视屋内,“如果德·勒滕霍夫伯爵夫人看到我现在这样……”

“谁?”

“别介意。见鬼,这酒当真让我口无遮拦了……杰洛特,要我再帮你接一瓶吗?杰洛特!”

“别吵他,”米尔瓦说,“让他睡吧。”


乐声在村庄边缘的谷仓里回荡。进入谷仓之前,韵律就俘虏了他们的心,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在马鞍上不由自主地摇晃身体,和着低沉的鼓声和低音提琴的节奏,等到靠近,他们又听到了小提琴和双簧管奏出的旋律。夜色阴冷,圆月当空,月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照进内部,令这谷仓仿佛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城堡。

谷仓门口传出阵阵喧嚣,透出的明亮光线映出一对对翩翩起舞的身影。

等他们走进谷仓,乐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长而不协调的合音。农夫们停下欢快的舞蹈,离开谷仓中央的泥土地面,聚集在墙壁和柱子周围。希瑞跟在米希尔身边。她看到那些年轻女孩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注意到男人们准备面对一切的坚定目光。她听到越来越响的耳语声和交谈声,盖过了之前风笛的鸣响,也盖过了之前小提琴和低音提琴低沉的嗡鸣。他们在窃窃私语:耗子帮……耗子帮……强盗……

“不用怕。”吉赛尔赫大声说道,把一只叮当作响、鼓鼓囊囊的钱袋丢向目瞪口呆的乐手,“我们是来找乐子的。乡村集会向所有人开放,不是吗?”

“酒在哪儿?”凯雷晃了晃钱袋,“你们的待客之道又在哪儿?”

“你们干吗这么安静?”伊思克菈扫视四周,“我们是特意下山来跳舞的,不是来守灵的!”

一个农夫终于打破僵局,他端着一只装满酒的陶土杯走向吉赛尔赫。吉赛尔赫鞠了一躬,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又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有几个农夫欢呼起来。但其他人依然保持沉默。

“嘿,伙计们,”伊思克菈又喊了起来,“看来你们需要提提神!”

谷仓的一面墙边放了张沉重的松木桌,桌上摆满了陶土杯。女精灵拍拍手,敏捷地跳上桌子。农夫们赶忙收起杯子。伊思克菈飞起一脚,把他们没来得及收走的杯子踢下桌面。

“好了,乐手们,”她用双拳撑着腰,甩了甩头发,“拿出真本事来。奏乐!”

她用脚跟飞快地敲出一段节拍。鼓声开始模仿节拍,低音提琴和双簧管紧随其后。风笛和小提琴也跟上了节奏,迅速地对乐曲进行润色,也迫使伊思克菈调整自己的步伐和节拍。身着华丽服饰的女精灵轻盈有如蝴蝶,她轻松地适应了曲调,开始伴着节奏起舞。农夫们也开始鼓掌。

“法尔嘉!”伊思克菈眯起化过浓妆的眼睛,“你的剑很快!可跳舞的时候呢?你能跟上我的舞步吗?”

希瑞放开米希尔的胳膊,解开脖子上的围巾,取下软帽,脱掉夹克衫。她轻轻一跃,站到女精灵身旁。农夫们热情地欢呼起来,鼓声和低音提琴声响起,风笛奏出忧伤的旋律。

“乐手们,奏乐吧!”伊思克菈喊道,“拿出热情和气魄来!”

她双手叉腰,昂起头,用脚跟敲出一段急促而节奏分明的断奏乐曲。这段曲调令希瑞深深着迷,她开始模仿对方的舞步。女精灵大笑几声,迅速改变节奏。希瑞猛地甩开额前的发丝,完美地模仿着伊思克菈的动作。两个女孩步调一致,仿佛彼此的镜像。农夫们大呼小叫,连连喝彩。小提琴奏出嘹亮的音色,将低音提琴庄重的低鸣和风笛号哭般的乐声撕得粉碎。

她们挺直脊背,双手叉腰,手肘不时碰触。她们的包铁鞋跟敲打出节拍,让桌子摇晃颤抖,灰尘在牛油蜡烛和火把的光芒间盘旋飞舞。

“再快点儿!”伊思克菈催促乐手们,“打起精神!”

充斥谷仓的不再是乐曲,而是疯狂。

“跳啊,法尔嘉!尽情跳吧!”

脚跟,脚尖,脚跟,脚尖,脚跟,迈步向前,然后跳跃,扭动双肩,双拳撑腰,脚跟,脚跟。长桌颤动,火光闪烁,人群摇摆,一切都在摇摆,整个谷仓都跟着舞动,舞动,舞动……人群呼喊,吉赛尔赫高呼,埃瑟大喊,米希尔大笑鼓掌,每个人都在鼓掌和跺脚,谷仓在颤抖,大地在颤抖,整个世界的根基都在颤抖。世界?什么世界?现在没有世界,只有舞蹈。舞蹈……脚跟,脚尖,脚跟……伊思克菈的手肘……狂热的节拍,狂热的节拍……小提琴、双簧管、低音提琴和风笛奏出的疯狂音色,鼓手不停地上下挥动鼓槌,但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余的,因为鼓槌正在自行打出节拍。伊思克菈,希瑞,她们脚跟踢踏,直到长桌轰鸣、震颤,直到整个谷仓都在轰鸣与震颤……韵律,她们化身为韵律,和乐曲融为一体。伊思克菈的黑发不断拍打着额头与肩膀。小提琴的琴弦奏出激情澎湃的乐章,节奏早已疯狂。她们的太阳穴跳动不止。

纵情。忘却。

我是法尔嘉。我一直都是法尔嘉!跳吧,伊思克菈!鼓掌吧,米希尔!

小提琴和双簧管用高亢刺耳的和弦结束了这段乐章,伊思克菈和希瑞手肘相触,同时跺脚以示舞蹈结束。她们喘息着,颤抖着,兴奋着,突然抱在一起。她们分享着彼此的汗水、体温和欢乐。谷仓爆出嘹亮的喝彩声,几十双手一齐鼓掌。

“法尔嘉,你这小妖精。”伊思克菈喘着气说,“等厌倦了抢掠,我们就去云游四方,以舞蹈谋生……”

希瑞大口喘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痉挛似的大笑。一滴泪水流下她的脸颊。

人群突然惊呼起来,然后是一阵骚动,凯雷重重推了一个魁梧的农夫一把,对方还手,两人立刻拳脚相加。瑞夫跳到他俩中间,出鞘的匕首在火把的光芒下闪烁。

“停!住手!”伊思克菈尖叫道,“不准打架!我们今晚是来跳舞的!”她拉起希瑞的手,两人从桌面跳到地上。“乐手们,奏乐!想一展舞技的家伙,都来一起跳!好了,谁有胆量跟我们比比?”

低音提琴奏出单调的嗡鸣,穿插着风笛悠长的哀怨,小提琴高亢而尖锐的乐声也加入其中。农夫们大笑着相互怂恿,一甩先前的拘谨。一个双肩宽阔的金发男人邀请伊思克菈共舞。第二个男人——相对年轻和苗条些——犹豫着向希瑞鞠躬行礼。希瑞傲慢地昂起头,但很快露出同意的微笑。年轻人搂住她的腰,希瑞则将双手放在他肩头。这触感仿佛点燃的箭头般刺穿了她的身体,让她心中充满欲望的悸动。

“乐手们,打起精神!”

谷仓在嘈杂中战栗,伴之以节拍和旋律的颤动。

希瑞欢然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