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康格里夫家族的艾斯黛拉·维尔·史黛拉,也就是奥托·康格里夫之女,嫁给了年事已高的里德塔尔伯爵。伯爵死后,她迅速从悲伤中恢复过来,以明智而审慎的手段管理她继承的遗产,并为自己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她备受皇帝恩希尔·瓦·恩瑞斯尊敬(原文如此),在宫中被视为非常重要的人物。尽管她并未担任公职,但大多数人都相信,皇帝对她的话语和观点颇为重视。由于她与年轻的皇后希瑞菈·菲欧娜私交甚笃(原文如此),对其爱护有如亲生女儿,皇后还曾戏称她为“皇帝岳母”。她于1331年去世,寿命比皇帝和皇后都要长。而她庞大的财富则落到里德塔尔一系的远房亲戚,也就是怀特·里德塔尔一家的手中。这些人愚蠢又目光短浅,很快便将遗产挥霍一空。

——《世界最大百科全书》第三卷

艾芬伯格与塔尔伯特 著


悄然接近营地的男人既灵活又狡猾。他不断变换位置,动作轻巧又迅速,免得别人察觉到他的行踪。但波利亚斯·穆恩察觉到了。波利亚斯很熟悉接近目标的技巧。

“现身吧,陌生人。”他大喊道,努力让嗓音显得自信又无畏,“你的把戏对我不管用。我早就看见你了!”

繁星点点的夜空映衬着山坡。坡上一块巨石动了动,变成了人类的轮廓。

波利亚斯转了转营火上穿着肉的烤肉叉。他做出支撑身体的架势,将一只手放在弓臂上。

“我的东西不值几个钱。”他用平静中带着一丝警告的语气说,“我只有几样东西,但也不打算让给别人。我会誓死保护它们。”

“我不是强盗。”藏身在巨石间的人用低沉的嗓音说,“我是个旅行者。”

这位旅行者高大而强壮,身高约有七尺,块头也相当可观,波利亚斯估计他的体重得有二十五石。他拿着一根手杖,同马车的车杆同样粗细,看起来就跟普通旅行者用的差不多。波利亚斯很想知道,他这样的大块头,为何行动起来竟会如此灵巧。波利亚斯有些担忧。他的七十磅复合弓虽说能在五十步外射杀麋鹿,但在来人面前,突然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我是个旅行者。”对方重复一遍,“我没有恶……”

“另一位,”波利亚斯突然打断他,“也可以出来了!”

“什么另一位……”旅行者结结巴巴地说,然后闭了嘴。他看到营火另一边的黑暗里悄然走出一个苗条的身影。这次换成波利亚斯·穆恩吃惊了。另一人是个精灵——看对方的走路方式,他那属于追踪专家的双眼立刻确认了这一点。没能察觉精灵接近,倒也不算丢人。

“我很抱歉。”精灵的嗓音略显沙哑,“我躲着你们二位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因为谨慎。呃,我建议你转一下烤肉叉。”

“他说得对。”旅行者拄着手杖,用力吸了吸鼻子,“闻这味道,那一面已经烤过头了。”

波利亚斯转动烤叉,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然后又叹了口气。

“先生们,请坐吧。”最后他说,“再等几分钟,肉就烤好了。这肉不错,只有傻瓜才会拒绝邀请。”

烤肉的油脂滴进火里,营火烧得更旺了。

旅行者戴着一顶宽沿毡帽,大半张脸笼罩在阴影里。精灵裹着一条彩色头巾,没遮住脸。待在火光中看清他时,追踪专家和旅行者都缩了缩身子。他们没发出声音,只在看到那张脸时屏住了呼吸:他曾有张美丽的精灵面孔,如今却被那道沿着对角线划过额头、眉毛、鼻子和脸颊,直到下巴的丑陋伤疤给毁了。

波利亚斯·穆恩嘟囔一声,再次转动烤肉叉。

“就是这股香味,”他不像是在提问,更像陈述事实,“把你们引到了我的营地,对吗?”

“的确。”戴毡帽的旅行者说,“我不想自夸,但我在相当远的地方就闻到了你的烤肉香气。但我还是保持了应有的警惕。因为在我昨天靠近的火堆边,那些衣衫褴褛的野蛮人在烤一个女人。”

“说得没错。”精灵确认说,“第二天早上,我在火堆的余烬里找到了人类的骨头。”

“第二天早上?”高大的旅行者重复一遍,拖长了声音。波利亚斯敢打赌,在帽子的阴影下,旅行者的脸上露出了险恶的微笑。“你跟在我身后多久了,我的精灵大人?”

“很久了。”

“那你为何不肯露面?”

“出于谨慎。”

“埃尔斯柯德格隘口,”波利亚斯·穆恩转动烤肉叉,打破了尴尬的沉默,“的确没什么好名声。我也见过余烬里的骨头,还有刺在木桩上和吊在树上的尸体。罪犯、流亡者和堕落教派的追随者藏身于周边的群山。还有只会把活人看做美餐的怪物。据说是这样。”

“并非据说,”精灵道,“而是事实。越往东深入群山,环境就越恶劣。”

“你们也要往东走吗?去埃尔斯柯德格,还是去泽瑞坎?或者更远的哈克兰?”

旅行者和精灵都没答话。波利亚斯·穆恩也没指望他们真会回答。首先,这问题不太得体。其次还很蠢。在他们眼下所在的位置,唯一的路只能往东。穿过埃尔斯柯德格隘口。他要去的也是那儿。

“肉烤好了。”波利亚斯用灵巧的动作打开一把蝴蝶刀——同时这也是种警告,“来吧,先生们,别客气。”

旅行者拿出一把猎刀,精灵则掏出一把绝不可能是炊具的匕首。三人用各自的利刃切开食物。有那么一会儿,周围只能听到进食的嘎吱和劈啪声,以及骨头丢进火里发出的嘶嘶声。

旅行者庄严地打了个饱嗝。

“真是有趣的动物,”旅行者看了看被自己啃得干干净净的肩胛骨,就算把它放在蚂蚁窝里三天三夜,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干净了。“味道让我想起山羊,但又跟兔肉一样柔软……我好像没吃过类似的东西。”

“这是斯克瑞克的肉。”精灵咬碎一根骨头,“但它确实跟我吃过的东西都不一样。”

波利亚斯小声地清了清嗓子。精灵嗓音里依稀可辨的笑意足以证明,他知道自己吃的是巨型山鼠:它有血红色的眼睛,尖利的门牙,尾巴长达三腕尺。追踪专家没打算猎捕这只巨鼠,只是出于自卫才射杀了它,最后决定干脆烤了算了。波利亚斯是个聪明人,脑袋清醒得很,他才不会吃以垃圾和废弃物为生的老鼠。但最近的定居点——也就是能产生废弃物的地方——距埃尔斯柯德格隘口有三百多里远。这只老鼠——或用精灵的叫法,“斯克瑞克”——既干净又健康。它跟城市文明没有半点关联。因此它并不脏,也不会传染疾病。

终于,他们吃完了最后一块肉,把骨头全都丢进火里。月亮升到参差不齐的群山上方。风吹着营火,火星飞向空中,在璀璨的繁星间相继熄灭。

“两位先生,你们旅行多久了?”波利亚斯·穆恩又问了个不够得体的问题,“你们是多久以前通过索尔维加山门的?”

“很久以前,还是最近,”旅行者说,“这很重要吗?我是在九月满月的两天后通过索尔维加山门的。”

“我是六天后。”精灵说。

“哈,”追踪专家说道,他们的回答让他壮起了胆子,“我惊讶的是,我们居然没在那儿遇见,因为我也是同一时间通过的。不过我骑着马。”

他顿了顿,努力压下关于那匹马——以及失去它——的阴郁想法和记忆。他相信,这两位萍水相逢的同伴也有类似的遭遇。在埃尔斯柯德格周边,他们只靠步行是不可能追上他的。

“我猜,”他续道,“两位先生是在战争结束、辛特拉和约也正式签订后才开始旅行的。当然了,这并不重要,但我敢说,两位先生对辛特拉的新秩序并不满意。”

火堆边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最后被远方的嚎叫声打破。多半是狼嚎。但在埃尔斯柯德格隘口周边,任何事都不能轻易断言。

“说实话,”精灵出人意表地说,“在辛特拉和约签订之后,我发现我对这个世界根本爱不起来,更别提什么新格局了。”

“我的情况也一样。”旅行者在肌肉发达的胸前叠起双臂,“但用我一个朋友的说法,我是在事后才发现的。后知后觉。”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远处的号叫声停了。

“刚一开始,”虽然波利亚斯和精灵都觉得他不会再开口了,但旅行者还是说了下去,“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辛特拉和约会让事态好转,并改善整个世界的生存环境。就算没法改善所有人的,至少也能让一部分人……”

“我没记错的话,”波利亚斯嘟囔道,“国王们是在四月前往辛特拉的。”

“确切地说,四月二日,”旅行者说,“我记得那天是新月之夜。”


走廊的黑色横梁下,长长的一排盾牌挂在墙壁上,盾牌上是辛特拉贵族五颜六色的家族纹章。只要一眼就能分辨出旧辛特拉贵族的褪色纹章,以及达格拉德和卡兰瑟统治时期新晋贵族的纹章。后者色彩明亮,尚未褪色,也丝毫看不出虫蛀的迹象。

然而,颜色最鲜艳的盾牌却是最近才挂上去的,上面是尼弗迦德贵族的纹章。这些贵族在征服辛特拉的战争中表现卓越,又在帝国统治的五年间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等辛特拉重新回到我们手中,国王弗尔泰斯特心想,我们得确保这些纹章不会因光复祖国的狂热而被毁坏。政治是一回事,美学又是另一回事。改朝换代可没法为破坏文物正名。

这么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迪杰斯特拉扫视着大厅,心中暗想。在那场著名的订婚宴上,铁刺猬乌奇翁向帕薇塔公主求了婚……而卡兰瑟王后雇了一位猎魔人……

人类交织的命运竟是如此离奇,密探头子为自己老套的想法吃了一惊。

已经过去五年了,米薇女王心想。五年前,“辛特拉雌狮”卡兰瑟王后的鲜血与脑浆就洒在这座庭院的石头地板上——透过这扇窗户,我能看到那间庭院。作为辛特拉王族最后的血脉,卡兰瑟的肖像依然骄傲地挂在门厅里。在她女儿帕薇塔遭遇海难之后,她就只剩下外孙女希瑞菈了。如果说,希瑞菈也真的死了……

“请坐,”诺维格瑞大主教赛勒斯·恩格尔凯德·赫梅尔法特摆了摆颤抖的手说道,他凭借年龄、地位和威望当上了这场谈判的主持人,“请各自就座吧。”

他们在圆桌边坐下,红木铭牌标出了他们各自的座位。利维亚和莱里亚联合王国的女王米薇。泰莫利亚国王弗尔泰斯特,及其附庸布鲁格国王文斯拉夫。亚甸国王德马维。科德温国王亨赛特。希达里斯国王埃塞因。维登的年轻国王克里斯丁。瑞达尼亚摄政议会的议长尼泰特公爵。以及迪杰斯特拉伯爵。

我们得设法赶走这个密探,让他离开谈判桌,大主教心想。亨赛特王、弗尔泰斯特王,甚至年轻的克里斯丁王,已经忍不住要冲尼弗迦德代表口吐恶言了。而这个西吉斯蒙德·迪杰斯特拉出身可疑,他过去的经历和名声都让人没办法接受。我们不能允许这种人破坏谈判的气氛。

尼弗迦德代表团的首脑,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男爵在圆桌旁坐下,位置就在迪杰斯特拉的正对面。他以简略的外交礼仪向密探头子鞠躬致意。

确认所有人都落座之后,诺维格瑞大主教才坐了下来——当然了,双手颤抖的他是在几位男仆的搀扶下入座的。大主教坐的椅子,曾是卡兰瑟王后数年前的专座。椅子的靠背雕刻着华丽的花纹,比其他椅子都要高大。所以这虽是一张圆桌,但谁是首席依然一目了然。


所以说就是这儿了,特莉丝·梅利葛德心想。她扫视房间,看着那些挂毯、油画与数量众多的猎物首级。在王座厅被毁之后,卡兰瑟、猎魔人、帕薇塔和被魔法诅咒的刺猬就是在这里,在这个房间,进行了一场值得铭记的谈话。也就是在这里,王后同意了那场奇怪的婚姻。毕竟公主已有身孕,不到八个月之后,希瑞就出生了……希瑞,王位继承人,流着雌狮之血的幼狮……希瑞,我的小妹妹,眼下似乎正远在南方。幸好她不是孤单一人,她身边有杰洛特和叶妮芙陪伴。她很安全。

除非她们又骗了我一次。

“请坐吧,女士们。”被特莉丝用怀疑的目光盯了很久之后,菲丽芭·艾哈特终于开口道,“世界的君王们就要开始他们的就职演说了。而我,一个字都不想错过。”

女术士停止了窃窃私语,迅速落座。席儿·德·坦沙维耶系着银色的女式围巾,为她朴素的黑衣增添了几分女性气质。艾希蕾·瓦·阿纳兴穿着紫罗兰色的丝绸长裙,看起来优雅动人,集简约与端庄于一体。法兰茜丝卡·芬达贝一如既往地散发着庄严气质。艾达·艾敏·爱普·西维尼一如既往地神秘。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庄重而严肃。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用绿松石妆点自己。凯拉·梅兹穿着绿色与柠檬黄相间的裙子。至于芙琳吉拉·薇歌,她消沉、悲伤、苍白、病态,脸色灰白的程度堪比尸体。

特莉丝坐在凯拉旁边,正对着芙琳吉拉。尼弗迦德女术士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位骑手,正在赤杨树裹挟的小径上疾驰。树枝伸向骑手,充当嘴巴的黑色树洞正在大笑。特莉丝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桌子中央摆着一台三维显影镜。菲丽芭用咒语调整了声音和图像。

“正如你们看到和听到的,”她的语气略带些许苦涩,“在辛特拉王宫的王座厅,也就是我们的正下方,低一层楼的房间里,君王们正要决定世界的命运。而我们,位置比他们高一层,将会关注整个过程,确保他们不会犯错。”


远处的嚎叫声越来越多了。现在波利亚斯可以断定,那些绝不是狼。

“我也一样,”他试图将对话继续下去,“对辛特拉的谈判不抱任何期望。事实上,我认识的人里,指望谈判会带来好处的人一个也没有。”

“重要之处在于,”旅行者道,“谈判已经开始了。平民百姓——我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都很清楚,交战中的诸王和皇帝只会坚持不懈地摧毁彼此。要是停止杀戮,坐在谈判桌边,也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力量。简而言之,他们有心无力了。他们的无力意味着不会有士兵杀害平民,烧掉他们的房子,杀死他们的孩子,强暴他们的女人,或把他们全家卖去当奴隶。他们聚集在辛特拉,开始了谈判。至少可喜可贺!”

正用树枝捅着火堆的精灵抬起头。

“就算是平民百姓,”他的语气明显带着讽刺,“就算在欢庆的时刻,也该知道政治同样也是战争,只不过换了种方式而已。他们也该明白,这种谈判本质上就是做生意。就连方式都一模一样。谈判是否成功,标准在于让对方做出多大的妥协。给出一些东西,再失去一些东西。换句话说,要买入些什么,就必须先卖出些什么。”

“的确,”过了一会儿,旅行者说,“这样明显的事实,头脑再简单的人也该明白。”


“不,不,再说一千遍也是不!”亨赛特王大喊着,双拳砸在桌上,打翻了面前的杯子,也让墨水盒跳了起来,“我不要再听和这件事有关的讨论了!别再讨价还价了!我说了,停!Deireddh!”

“亨赛特,”弗尔泰斯特用安抚的语气轻声道,“别添乱。别当着大使阁下的面大喊大叫,真让我们丢脸。”

代表尼弗迦德帝国的谈判负责人,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带着假笑,鞠了一躬,暗示科德温国王的滑稽戏并没有惹恼他,但也没让他产生兴趣。

“我们是在跟帝国谈判。”弗尔泰斯特续道,“难道接下来要像疯狗一样相互乱咬吗?你太丢人了,亨赛特。”

“多尔·安哥拉和河谷地区的事务已经够棘手了,但我们也跟尼弗迦德人达成了协议。”迪杰斯特拉说,“只有蠢人才会……”

“我痛恨这种言论!”亨赛特用堪比水牛的嗓音大吼道,“我痛恨这粗俗的言论,尤其是从那该死的密探嘴里说出来!见鬼,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国王!”

“一眼就看出来了。”米薇嘀咕道。

德马维转过头去,看着房间墙壁上挂的盾牌,露出不屑的笑容,仿佛毫不在乎自己王国的未来。

“够了!”亨赛特喘着粗气,翻起白眼,“看在诸神的分上,够了。我说过了,我连一寸土地也不会交出去。哪怕一丁点儿也没门!我不会交出任何国土,哪怕只有半寸!诸神把科德温托付给了我,我不会将它交给诸神以外的任何人!低地沼泽是我的领土……从几个世纪以前就是……”

“上亚甸,”迪杰斯特拉再次开口,“从去年夏天才归入科德温的版图。更确切地说,是去年的七月二十四日。从科德温派出占领部队的那一刻算起。”

“我要求把这句话记录下来,”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说,“以便让后世知晓:尼弗迦德帝国与那次吞并行动并无关联。”

“那是因为你们当时在洗劫温格堡。”

这两者毫不相干!

“是吗?”

“先生们!”弗尔泰斯特提醒道。

“科德温的军队,”亨赛特气愤地说,“是为解救人民才进入低地沼泽地区的!我的士兵收到了欢迎的鲜花!我的士兵……”

“是你的‘土匪’。”德马维语气平静,但表情却暴露了他努力维持镇定的事实,“你的土匪侵入我的王国,四处谋杀、强暴和劫掠。女士和先生们,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周时间,为的是讨论世界的未来。看在诸神的分上,难道我该容忍犯罪和劫掠吗?让这无法无天的现状维持下去?让偷来的东西留在土匪和强盗手中?”

亨赛特抓起桌上的一张地图,撕成两半,用力扔向德马维。亚甸国王动都没动一下。

“我的军队,”亨赛特口沫横飞,面孔转为陈年葡萄酒的颜色,“从尼弗迦德人手里夺下了那片沼泽。你可悲的统治在当时已成过去,德马维。你也许还没发觉,但要不是我的部队,你今天连国王都不是了。毫不夸张地说,你能坐稳王位,都要归功于我的好意。但我的好意到此为止了!我是不会交出国土的!”

“我也一样!”德马维站了起来,“看来我们不可能达成一致!”

“先生们,”大主教赛勒斯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他到刚才为止都在打瞌睡,“我们无疑可以达成某种妥协……”

“尼弗迦德帝国,”希拉德说,“不打算接受任何有损多尔·布雷坦纳精灵王国权益的解决方案。如果有必要的话,诸位阁下,我可以重读一遍备忘录的内容……”

亨赛特、弗尔泰斯特和迪杰斯特拉哼了一声。但德马维却平静地看着帝国大使,目光几乎算得上亲切。

“为了人民的福祉,”他说,“也为了维持和平,我承认多尔·布雷坦纳的自治权。但并非作为王国,而是公国。条件是艾妮德·安·葛丽娜公爵夫人向我称臣,并致力于让精灵与人类拥有同等的权力与特权。这样的话,我愿意无偿出让那片土地。”

“这才是真正的君王该有的言论。”米薇说道。

“公共利益乃是至高律法。”赫梅尔法特大主教补充道。他一直在等待炫耀外交词汇量的机会。

“然而,我想再补充一句,”德马维看着怒气冲冲的亨赛特,续道,“多尔·布雷坦纳的特许必须下不为例。我愿意分割出去的土地只有那里而已。我不会承认除此之外的任何妥协。科德温的军队,那些作为侵略者和占领者留在我国境内的士兵,必须在一周之内离开他们在上亚甸地区非法占领的要塞和城堡。这就是我继续谈判的条件。毕竟‘言语随风逝’,我的书记员会再拿出一份官方草案作为补充。”

“亨赛特?”弗尔泰斯特向他投去质询的眼神。

“没门!”科德温国王大吼一声,掀翻了椅子,像被黄蜂蜇到的大猩猩那样一蹦三尺高,“我绝不会交出低地沼泽的!除非你们跨过我的尸体!我不会交出去的!谁都不能强迫我!谁都不能!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为了证明自己学识渊博,他大喊道。

谁都不能!


“那个蠢货,我会让他知道谁能!”萨宾娜·葛丽维希格在二楼的房间里吼道,“别担心,女士们,我会让那个顽固的蠢货交出上亚甸的。他的军队会在十天内离开。如果你们哪位怀疑这一点,我有权觉得受到了冒犯。”

菲丽芭·艾哈特和席儿·德·坦沙维耶用鞠躬表示感激。艾希蕾·瓦·阿纳兴以微笑致谢。

“让我们回到多尔·布雷坦纳的问题上来吧,”萨宾娜说,“我们清楚皇帝恩希尔备忘录里的内容。下面那些国王没时间彻底讨论这件事,但他们已经暗示了自己的应对方式。可以说,在这些国王当中,最让人感兴趣的发言来自德马维。”

“德马维的立场,”席儿正了正脖子上的毛皮围巾,“可以说对我们帮助极大。我认为他的立场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不偏不倚。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很难再要求德马维做出更大的让步了。我不认为希拉德能做到。”

“他会做到的,”艾希蕾·瓦·阿纳兴说,“这是他接到的命令。听过公函的内容之后,他们会在至少一天内争执不下。在那之后,他就会要求德马维让步了。”

“这才是正常流程,”萨宾娜说,“他们最终会达成一致的。这也在我们意料之中。但我们要决定允许的范围。法兰茜丝卡!说点什么!毕竟,这事跟你的国家有关。”

“正因如此,”山谷雏菊微笑着说,“我才默不作声,萨宾娜。”

“放下你的自尊心吧,”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严肃地说道,“我们能允许那些国王提出怎样的要求?这件事我们必须弄清楚。”

法兰茜丝卡·芬达贝露出更加动人的微笑。

“为了和平事业和公共利益,”她说,“我同意德马维国王的提议。从现在起,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不必再用‘陛下’来称呼我了,用‘阁下’就足够了。”

“精灵的笑话,”萨宾娜说,“每次我都笑不出来,也许因为我总是听不懂。德马维的其他要求呢?”

法兰茜丝卡眨了眨眼睛。

“我同意遣返人类移民,并赔偿他们的财产。”她一板一眼地说,“我也担保所有种族将拥有平等权利……”

“看在诸神的分上,”菲丽芭·艾哈特大笑道,“别这么好说话!提出你自己的条件吧!”

“我,”精灵突然严肃起来,“不会向亚甸国王臣服。我希望多尔·布雷坦纳拥有独立主权。没有附庸身份的拖累,不受忠诚誓言的约束,也不会与宗主国起冲突。”

“德马维不会接受的,”菲丽芭简洁地说,“他不会放弃百花之谷的收成与税金。”

“关于这个问题,”法兰茜丝卡扬起眉毛,“我愿意与对方进行双边谈判,我相信我们可以达成共识。自由主权国无需纳贡,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向他们支付款项。”

“那继承权呢?”菲丽芭问,“长子继承权该怎么办?如果承认自由主权,德马维就会要求你担保公国不至分裂。”

“德马维,”法兰茜丝卡又笑了,“也许会被我的皮肤和身材骗倒,但你就让我吃惊了,菲丽芭。我早就过了能够怀孕的年纪。至于长子继承权和后继者的问题,德马维根本无需担心。我就是多尔·布雷坦纳王室的末裔。尽管我和德马维存在年龄差距,但和我打交道的人不会是他,而是他曾孙的曾曾孙子。我向你们保证,女士们,这方面不会引起任何争议。”

“这方面是不会,”艾希蕾·瓦·阿纳兴看着精灵女术士的双眼,“可松鼠党呢?那些与帝国并肩作战的精灵呢?我没搞错的话,艾妮德女士,他们大多是你的臣民吧?”

山谷雏菊的笑容消失了。她看着沉默的艾达·艾敏。但来自蓝山的女精灵避开了她的目光。

“为了公共利益……”她开了口,又马上停了下来。艾希蕾严肃地点点头,表示她明白了。

“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艾达·艾敏缓缓地说,“凡事都有代价。战争需要牺牲。事实证明,和平也一样。”


“不可否认,”旅行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动不动坐在火边、低垂着头的精灵,“和平谈判就像跳蚤市场。就像集市。要买入些什么,就得先卖出些什么。这就是世界运作的方式。重点在于,不要买入太贵的东西。”

“也别卖得太便宜了。”精灵替他说完,但没有抬头。


“叛徒!卑鄙的杂种!”

“婊子养的!”

“An'badraigh aen cuach!”

“尼弗迦德走狗!”

“安静!”哈米尔卡·丹扎一拳砸在走廊的护栏上。走廊里的十字弓手将武器对准了挤在这条死路里的精灵。

“安静!”丹扎叫得更响了,“够了!闭嘴,军官大人们!拿出点尊严来!”

“恶棍,你还有脸谈论尊严?”柯因内克·达·瑞奥大喊道,“我们为你流过血,你这该死的Dh'oine!这就是你报答我们的方式?你要把我们交给北方的暴君?把我们当成罪犯?当成杀人犯?”

“我说,够了!”丹扎又一拳砸在护栏上,“让我们弄清楚一件事,先生们!在辛特拉签订的条约里——记录了和平条款的条约里——北方人要求帝国必须交出战犯……”

“罪犯?”李欧丹恩喊道,“罪犯?你这肮脏的Dh'oine!”

“是战犯,”丹扎谨慎地重复一遍,对无路可逃的精灵们的叫喊和喧哗充耳不闻,“罪名包括实施恐怖行为,杀害平民,折磨俘虏,在医院内屠杀伤员……”

“你这婊子养的!”安格斯·布里·克里喊道,“我们杀人,是因为当时在打仗!”

“是你命令我们杀人的!”

“Cuach'te aep ass,bloede dh'oine!”

“事情已成定局!”丹扎毫不退让,“你们的侮辱和叫嚣什么也改变不了。请一个一个到警卫室来,给你们戴上镣铐时,请不要抵抗。”

“他们逃过雅鲁加河时,我们只能负责殿后。”李欧丹恩咬着牙说,“我们只能留下,作为突击队继续战斗。我们真是蠢货,轻信他人的蠢货,我们只想遵守军人的誓言。好吧,我们的确做到了!”

伊森格林·法欧提亚纳——绰号“铁狼”的松鼠党传奇领袖,现在也是帝国的上校——扯下袖子上维里赫德旅的银色闪电徽记,丢在与走廊相连的天井里。其他军官也有样学样。哈米尔卡·丹扎在走廊里看着这一幕,皱起眉头。

“这种示威毫无必要。”他说,“换做是我,我可不会如此轻率地放弃帝国军的徽记。我有责任告诉你们,谈妥的条约会确保你们受到公平审判和从轻判决,帝国方面也会尽快给予特赦……”

无路可退的精灵们爆出雷鸣般的阴沉笑声。声音在石墙间回荡。

“另外,我也想请你们注意。”哈米尔卡·丹扎简略地说,“我们只会送三十二位军官去北方王国。我们不会交出你们指挥的士兵,一个都不会。”

笑声戛然而止,如被刀子切断一般。


风吹火堆,扬起的火星和烟雾填满了视野。他们听到山道上传来一声嚎叫。

“在这场买卖里,”精灵打破了沉默,“一切都可以拿来出售。荣誉、忠诚、高尚的誓言、正常的礼仪……只要有需求,再单纯的事物都会获得价值。没有需求的东西会被丢进垃圾桶。”

“丢进历史的垃圾堆。”旅行者说,“你说得对,精灵先生。我在辛特拉也发现了。一切都有价码。价值与你能得到的回报相当。每天早上都像市场开盘一样。就像真正的市场,突然的涨跌不断发生。同样就像真正的市场,要说没人在幕后牵线和操盘,谁信呢?”


“我没听错吧?”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缓缓说道,语气和面部表情都透出明显的怀疑,“我的耳朵在欺骗我吗?”

贝伦加尔·卢瓦登——皇帝的特使——没有浪费精力去回答。他靠向椅背,手里的葡萄酒杯有节奏地左右摇晃。

费兹-奥耶斯泰兰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换上轻蔑的表情。要么你是在撒谎,你这婊子养的,要么你就是想愚弄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发现了。

“所以我们说清楚吧。”他哼了一声,“在边境、战俘、归还战利品、维里赫德旅军官和松鼠党突击队的问题上做出重大让步之后,皇帝又命令我跟北方佬达成协议,接受他们关于遣返移民的不合理要求?”

“你的理解分毫不差,男爵大人。”卢瓦登一如既往地把音节拖得很长,“说实话,我对你的理解力满心钦佩。”

“伟大日轮啊,卢瓦登大人,你们在首都就没考虑过这些决定的后果吗?北方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说我们帝国只是个双脚用黏土捏成的巨人了!就算是现在,他们也在叫嚣自己的胜利,说他们击败了我们,把我们打得落荒而逃!皇帝陛下是否明白,进一步妥协表明我们必须接受他们傲慢而不合理的最后通牒?皇帝陛下是否明白,他们会将这视为软弱的象征,而软弱将在未来导致可怕的后果?最后,皇帝陛下是否明白,我们在布鲁格和莱里亚的数千移民将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贝伦加尔·卢瓦登不再摇晃茶杯,而是用漆黑如炭的双眼盯着希拉德。

“我已将帝国的命令告知了男爵大人。”他说,“等男爵大人回到尼弗迦德,你可以亲自询问皇帝陛下为何要下达如此不合理的命令。或许你还想训斥皇帝陛下。责备他,教训他。有何不可呢?但你只能独自前往,我是不会瞎掺和的。”

,希拉德心想,我懂了。坐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位史提芬·史凯伦。而我也必须像对待史凯伦一样对待他。很明显,他来这儿是有目的的。命令完全可以交给普通的信使来传达。

“好吧,”他摆出镇定和自信的模样,“落败的人有祸了。皇帝陛下的命令清晰明确,所以我会加以执行。我会努力让一切像是谈判的结果,而非彻头彻尾的失败。我理解这种事:我已经当了三十年的外交官了。我们家族整整四代人都是外交官。我们家族拥有的地位、影响力和财富……”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当然,”卢瓦登笑着打断道,“所以我才会来这儿。”

希拉德微微鞠了一躬,耐心地等待下文。

“亲爱的男爵大人,”特使又摇晃起他的杯子,“你很难理解皇帝陛下的命令,是因为你觉得,战争的胜利无可避免地与荒谬的物资与人命浪费密切相关,而胜利的标志就是有人挥舞旗帜,同时高喊:‘我看到的全是我的!我是赢家!’不幸的是,类似的观点早已广为流传。但我和给我权力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胜利应该是这样的:输家必须买下赢家的货物,而且欣然付账,因为赢家的货物更好也更便宜。获胜一方的货币会比战败和屈服一方的货币更有影响力,而他们也会更加自信。费兹-奥耶斯泰兰男爵大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开始分清赢家和输家了吗?”

费兹-奥耶斯泰兰大使点点头。

“但为了巩固胜利,令其合法化,”卢瓦登继续拖长音节,“就必须签署和约。尽可能迅速,而且不惜代价。并非停火或是休战,而是真正持久的和平。这份和约效力之强大,要能排除贸易封锁、报复性关税与贸易保护主义的可能性。”

希拉德由衷地点点头。

“根据早先的计划,我们摧毁了他们的工业和农业,”卢瓦登平静地续道,“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剥夺他们的生产能力,让他们不得不购买我们的产品。但我们的商人和货物不可能跨过重兵把守并怀有敌意的边境。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来告诉你吧,亲爱的男爵大人。我们会遭遇生产过剩的危机,因为我们的制造业正在为了出口而全速运转。失去了诺维格瑞和柯维尔的合作,我们的海运贸易也会蒙受重大损失。您拥有影响力的家族,亲爱的男爵大人,在这些社会团体中都有相当比例的参与。而您无疑也明白,亲爱的男爵大人,家族是这类社会团体的基本组成部分。您懂得这个道理吧?”

“我懂。”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压低嗓音,虽然他知道,这个房间基本上不可能被人偷听,“我明白。但我必须首先确认,我执行的命令来自于皇帝陛下本人……而不是某个……商业集团。”

“皇帝迟早会换人,”卢瓦登说,“但商业集团会存留下来,繁荣兴旺。我明白你的担忧,男爵大人。但你大可放心,你履行的确实是皇帝陛下本人的命令,而这些命令为的是帝国的利益和福祉。但我并不否认,皇帝陛下是在听取了某些商业集团的意见后才下达命令的。”

特使解开领子的纽扣,抽出一块金制徽章,上面刻着一颗在三角形内燃烧的星星。

“好漂亮的装饰品。”费兹-奥耶斯泰兰男爵再次展现了他的理解力,“无疑非常昂贵……而且与众不同……在哪儿可以买到它?”

“买不到的,”贝伦加尔·卢瓦登答道,“你得想办法赢得它才行。”


“如果这位女士和各位先生允许的话,”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换上了外人熟悉的语气,根据以往的经验判断,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相当重要,“如果各位允许,我将阅读恩希尔·瓦·恩瑞斯,伟大日轮护佑的尼弗迦德皇帝陛下的口信……”

“哦,又来了。”德马维咬着牙说。迪杰斯特拉低声呻吟起来。这些都没能逃过希拉德的眼睛。

“皇帝陛下的口信很长,”他承认,“我会进行概括,只说最重要的部分。皇帝陛下表示,对目前为止的商议进程相当满意,并认可已经达成的让步与和解。皇帝陛下希望谈判能有更大的进展,并得出互惠互利的结果……”

“直接说重点吧,”弗尔泰斯特说,“而且要快!让我们得出互惠互利的结局,然后回家。”

“这才对嘛。”与会者中离家乡最远的亨赛特说,“我们快点解决这些事,要不就得留下来过冬了。”

“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商讨,”米薇说,“之前只是顺便提过几次。或许是因为害怕,怕它会让我们产生争执。但现在,是时候克服恐惧了。就算不提这个问题,它也不会自动消失。”

“没错,”弗尔泰斯特说,“我们必须解决辛特拉的现状,决定王位的继承人和卡兰瑟的后继者。这个问题非常复杂,但我毫不怀疑,我们是有能力解决的。是这样吧,大使阁下?”

“哦,”费兹-奥耶斯泰兰露出外交官式的神秘微笑,“我相信辛特拉王位继承人的问题会顺利解决。而且方式会比你们预料的更加简单。”


“我提议对辛特拉领土的托管对象进行讨论。”菲丽芭·艾哈特用丝毫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我认为可以交给泰莫利亚的弗尔泰斯特。”

“弗尔泰斯特的势力增长太快了。”萨宾娜·葛丽维希格皱着眉说,“布鲁格、索登、安格林……”

“我们,”菲丽芭说,“需要雅鲁加河口有个强大的王国。玛那达阶梯那边也一样。”

“不可否认,”席儿·德·坦沙维耶点点头,“我们需要这样的王国。但恩希尔·瓦·恩瑞斯不需要。而且我记得,我们的目的是妥协,而非冲突。”

“几天前,”法兰茜丝卡·芬达贝回忆道,“希拉德提议将辛特拉划分成两个区域,南区和北区……”

“幼稚的蠢主意,”玛格丽塔·劳克斯-安蒂列说,“这种划分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成为未来冲突的导火索。”

“我相信,”席儿说,“辛特拉会变成共同统治的国家。对其领土的管理将由来自北方诸国和尼弗迦德帝国派遣的人员共同负责。辛特拉的首都会取得自由港的地位……艾希蕾女士,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习惯了连贯且完整地表达我的想法,不过现在嘛……我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全体女术士,包括脸色苍白的芙琳吉拉·薇歌,都将目光转向艾希蕾·瓦·阿纳兴。尼弗迦德女术士没露出一丝困窘的模样。

“我建议,”她用平时那种悦耳而冷静的嗓音说,“我们还是专心讨论其他事务,别去管辛特拉了。我之前听说了某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各位女士。辛特拉的事务,亲爱的姐妹们,已经尘埃落定了。”

“什么?”菲丽芭眯起眼睛,“此话怎讲?”

特莉丝·梅利葛德大声叹了口气。她已经明白了。她已经猜出了这番话的含义。


瓦提尔·德·李道克斯既悲伤又消沉。他那美丽热情的情人,金发的坎塔蕾拉突然不辞而别了,没留下任何理由和解释。对瓦提尔来说,这是沉重的一击,让他垂头丧气、紧张、心烦又茫然。他必须集中精力,保持谨慎与警惕,以免在跟皇帝谈话时说出蠢话。变革的时代不会垂青那些紧张又无能的人。

“对于商人公会无价的帮助,”恩希尔·瓦·恩瑞斯皱着眉说,“我们已经做出相应的报答了。我们给了他们充分的特权,比前三任皇帝加起来还要多。此外,贝伦加尔·卢瓦登协助揭露了那场阴谋,立下了大功,他因此得到了获利颇丰的重要职位。但如果他不够称职,那无论他有过多少功绩,我都会叫他滚蛋。务必让他明白这一点。”

“我会的,陛下。那迪杰斯特拉呢?还有他那个神秘的线人?”

“迪杰斯特拉死也不会透露线人的身份的。不过,就把那份情报的酬劳——真正意义上从天而降的情报——直接送给迪杰斯特拉吧。但话说回来,迪杰斯特拉肯定不会接受我给他的任何东西。”

“如果陛下您允许的话……”

“说。”

“迪杰斯特拉会很乐意收下另一份情报。他并不知道、但很乐意知道的情报。我们可以用情报来报答他。”

“绝妙的提议,瓦提尔。”

瓦提尔·德·李道克斯松了口气。他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因此率先注意到了走向这边的两位女士——里德塔尔伯爵夫人,以及由她照顾的金发少女。

“她们来了。”他用眼球的动作示意一下,“陛下,请允许我提醒您……政治理性……和帝国的利益……”

“够了。”恩希尔·瓦·恩瑞斯不耐烦地打断道,“我说了,我会考虑的。仔细考虑,然后做出决定。再然后,我会把我的决定告诉你。”

“是,皇帝陛下。”

“还有什么事吗?”尼弗迦德的白焰不耐烦地说着,用手套轻轻拍打自己的臀部,“瓦提尔,你还在等什么?”

“史提芬·史凯伦的事……”

“不要留情。叛徒都得死。但要在公平的审判之后。”

“我明白,陛下。”

瓦提尔鞠躬道别。他离开时,恩希尔看都没看他一眼。皇帝看的是史黛拉·康格里夫,还有那位金发少女。

帝国的利益正朝我走来,恩希尔心想。假公主,辛特拉的假女王,对帝国至关重要的雅鲁加河口周边地区的女王。她朝我走来,目光低垂,满心惊恐,穿着绿色袖子的丝绸长裙,算不上低的领口里戴着一条项链。在达恩·罗万,我赞美过她的衣着和珠宝搭配。史黛拉了解我的口味。但我该对这个洋娃娃做些什么呢?把她放到梳妆台上,还是壁炉架上?

“尊贵的女士们。”他先鞠了一躬。出了尼弗迦德的皇座厅,就算皇帝也要对女性保持基本的礼节和风度。

她们屈膝回礼,并且垂下头。她们面前的皇帝彬彬有礼,但他始终是皇帝。

恩希尔受够这些规矩了。

“请留在这儿,史黛拉。”他冷冷地说,“至于你,孩子,陪我去散散步吧。挽着我的手臂。高兴点儿。只是散步而已。”

他们肩并肩走在一条小路上。皇家卫队,也就是精英“帝国亲卫旅”的成员跟在远处,随时保持警惕。他们都训练有素,知道如何保护皇帝,也知道何时不该去打扰他。

他们经过一片池塘,池水里空空荡荡,散发着悲伤的气息。托雷斯皇帝放生的老鲤鱼已在两天前死去。我们应该抓条年轻强壮的鲤鱼来,恩希尔暗自决定。然后我会做块纪念章,刻上它的侧身像和日期。Vaesse deiraedh aep eigean。有些事已经终结,但有些事将迎来开始。如今是新的纪元,新的时代。就再添上一条新的鲤鱼吧。

他陷入思绪,几乎忘记了搂住他胳膊的女孩。但她的体温、百合花的香气与帝国的利益让他想起了她的存在。

他们在池塘边停下脚步。池水中央有个人造的小岛,上面有一片假山、一座喷泉和一尊大理石雕像。

“你知道那尊雕像展示的是什么吗?”

“知道,陛下。”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一只鹈鹕,它用鸟喙撕开自己胸口的肉,用血来喂养自己的子女。它隐喻的是高贵的牺牲。另外还有……”

“我洗耳恭听。”

“……还有伟大的爱。”

“你觉得,”他抓住她的双肩,让她转身面对自己,“撕裂自己的胸口不会疼吗?”

“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皇帝陛下……我……”

他握住她的手。他能感觉到她在抽搐,震颤传遍了他的手、胳膊和肩膀。

“我父亲,”他说,“是个伟大的君主,但他从不关心传说和传奇故事,他没那个时间。他总是弄混。每次他带我来这里,来这个公园,他都会说这尊雕像是一只从灰烬中重生的鹈鹕。皇帝给你讲童年故事的时候,你至少应该微笑,孩子。这样好多了,谢谢。如果你不喜欢跟我散步,我会很伤心的。看着我的眼睛。”

“能够陪您……我很开心……陛下。这对我是莫大的荣耀……也是巨大的喜悦。我非常高兴……”

“真的?不会只是奉承的手段吧?从史黛拉·康格里夫的课程上学来的礼仪?承认吧,孩子。”

她沉默不语,目光低垂。

“你的皇帝在问你问题。”恩希尔·瓦·恩瑞斯说,“皇帝问问题时,没人敢保持沉默。自然,也没人敢撒谎。”

“真的,”她用悦耳的嗓音说,“我真的很开心,皇帝陛下。”

“我想,”片刻的思索过后,恩希尔说,“我相信你。虽然我很吃惊。”

“我也……”她小声说,“我也很吃惊。”

“怎么?不用顾虑,尽管说吧。”

“我希望我们可以……多散散步。多说说话。但我明白……我明白这不可能。”

“你的想法没错,”他咬住嘴唇,“皇帝统治世界,但有两样东西不受他的支配。他的心,还有他的时间。这两者都属于帝国。”

“我很清楚,”她说,“再清楚不过。”

“我不会在这儿待很久。”沉重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然后他说,“我必须去辛特拉,驾临和平庆典。而你必须回达恩·罗万……振作起来,孩子。我再说一次,面对我的时候,抬起你的头。我在你眼里看到了什么?眼泪?这可严重违反了礼仪,我必须向里德塔尔伯爵夫人致以我最大的不悦了。抬起头,我说过……”

“请……请宽恕史黛拉女士……皇帝陛下,这是我的错。我一个人的错。史黛拉女士教过我……帮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我注意到了,而且我很欣赏她的努力。别害怕,史黛拉不会有失宠的危险。永远不会。我只是跟你开玩笑。虽然不太高明。”

“我注意到了。”女孩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但恩希尔却大笑起来。虽然有些不自然。

“哦,我喜欢你。”他说,“我说真的。你很勇敢。就像……”

他闭了嘴。就像我女儿,他在脑海里将这句话补充完整。罪恶感突然袭来,仿佛有条狗咬了他一口。

女孩对上他的目光。她的表现不全是史黛拉教出来的,恩希尔心想。这的确是她的本性。不论外表如何,她都是颗毫无瑕疵的钻石。不,我不会准许瓦提尔杀死这个女孩的。辛特拉的事务关系到帝国的历史,但要解决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一种明智且高尚的做法。

“把你的手伸出来。”

这是用严肃的嗓音和语气下达的命令。但即便如此,他仍忍不住觉得,她会心甘情愿地照做。不需要丝毫强迫。

她的手又小又冰,但已经不再颤抖了。

“你叫什么名字?请别对我说,你叫希瑞菈·菲欧娜。”

“我是希瑞菈·菲欧娜。”

“我很想惩罚你,孩子。重重地惩罚你。”

“我明白,陛下。我罪有应得。但我……我必须是希瑞菈·菲欧娜才行。”

“我想,”他没放开她的手,“你在为自己不是她而遗憾。”

“对不起,”她轻声道,“我确实觉得遗憾。”

“真的?”

“如果我……真是希瑞菈,或许陛下会对我更好些。但我只是个假货。是冒充的。是毫无价值的冒牌货。没什么……”

他猛地转过身,抓住她的胳膊。然后他放开了她,后退几步。

“你是想要皇冠?还是官职?”他轻声说着,但语速很快,又装作没看到她猛摇的头,“礼物?赞美?奢侈品?”

他闭了嘴,喘了口气。他假装没看到女孩摇着头否认他不公正的指控——尚未说出口的那些还要更过分呢。

他响亮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小飞蛾,你知道自己正在扑向火焰吗?”

“我知道,陛下。”

他们沉默良久。春天的气息突然在他们身边打转。那气息令人陶醉。

“成为皇后,”最后,恩希尔用沉闷的语气说,“只是表面风光,其实一点也不轻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爱上你。”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看到她脸颊上有一滴眼泪。就像在斯提加城堡时一样,他觉得好像有块玻璃碎片嵌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拥抱了她,让她紧贴自己的胸口,抚摸着她散发出百合花香的头发。

“我可怜的孩子……”他用一反常态的语调说,“我可怜的政治理性。”


钟声响彻辛特拉。高贵、深沉又庄严的钟声。但又显得莫名的哀伤。

真是位非凡的美人儿,赫梅尔法特大主教心想。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仆人们正把画像挂到墙上。那幅画足有一码多高,甚至两码。非凡的美人儿。我敢打赌,她是个混血儿,血管里流着受诅咒的精灵之血。

真漂亮,弗尔泰斯特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画像,比我情报部门送来的那些指甲盖大小的画上还要漂亮。但画像通常都有美化的成分。

跟卡兰瑟不太像,米薇心想。跟罗格纳不太像。跟帕薇塔也不太像……嗯……有传言说……不,这不可能。她肯定是王族血统,是辛特拉的合法统治者。肯定是。这是政治理性的需要。历史的需要。

她跟我在梦中看到的不一样,柯维尔国王伊斯特拉德·蒂森心想。确实不一样。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这是我和泽丽卡之间的秘密,我们会一起决定如何运用那些梦赋予我们的知识。

只差一点儿,这个希瑞就会成为我的妻子,维登的克里斯丁心想。根据传统,我本该成为辛特拉的王子和王位继承人……然后我或许会跟卡兰瑟一起死掉。哦,好吧,幸好她从我身边逃走了。

我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童话故事,希拉德·费兹-奥耶斯泰兰心想。从没相信过。可现在,恩希尔却娶了这个蛮族小丫头。他放弃了与帝国贵族和解、娶他们的女儿为妻的可能性,却娶了辛特拉的希瑞菈。为什么?就为了支配这么一个小王国?原本尼弗迦德通过谈判就能得到其国土的一半,甚至更多。是为了巩固他在雅鲁加河口地区的势力?但后者本质上已经掌握在尼弗迦德、诺维格瑞和柯维尔的海运贸易公司手中了。

我还是无法理解这个做法在政治上的必要性。

我怀疑,他们一定对我有所隐瞒。

女术士,西吉斯蒙德·迪杰斯特拉心想。是那些女术士的杰作。但这也合乎情理,不是吗?毫无疑问,希瑞注定会成为恩希尔的妻子、辛特拉的女王和尼弗迦德的皇后。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命运。

就这样吧,特莉丝·梅利葛德愉快地想。这也是个好办法。这样希瑞就安全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忘记她。他们会让她活下去。

画像终于挂好,仆人们撤走梯子,转身离去。

在那排长长的、蒙尘发黑的辛特拉贵族画像的末端,经过瑟尔宾、科拉姆和考伯特,经过达格拉德和罗格纳,在骄傲的卡兰瑟和忧郁的帕薇塔旁边,挂上了最后一幅画像。画像上是当朝君主,王室血统和王冠的继承人。

那是个金色头发、眼神悲伤的苗条女孩,穿着绿色袖子的白色长裙。

希瑞菈·菲欧娜·伊伦·雷安伦。

辛特拉的女王。尼弗迦德的皇后。

这是命运,菲丽芭·艾哈特看着迪杰斯特拉的双眼,心想。

可怜的孩子,迪杰斯特拉看着画像,心想。她大概以为这就是苦难和不幸的尽头了。可怜的孩子。

钟声在辛特拉鸣响,惊起一群海鸥。


“在和谈结束,和约签订后不久,”旅行者继续讲述,“诺维格瑞举行了庆典,而高潮部分是场盛大的阅兵式。仿佛是要迎合全新历史时代的开端一样,那天的天气很好。”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理解,”精灵用讽刺的语气问,“当时你就在现场?你也出席了那次阅兵式?”

“实际上,我到得有些迟了。”旅行者显然不是会在意些许嘲讽的人,“就像我说的,那天天气很好。在黎明时就看得出来。”


瓦斯康格,德拉肯伯格要塞的指挥官,正焦急地用鞭子敲打着自己的靴子。直到不久前,他还是负责政治事务的副指挥官。

“动作快,”他催促刽子手们,“后面还有呢!你们在诺维格瑞可以随便庆祝,但在这儿可得干活。”

刽子手将绞索套上囚犯的脖子,随后用力一拉。瓦斯康格再次用鞭子敲着靴子。

“谁还有话要说?”他冷冷地问,“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自由万岁。”精灵卡尔布雷·爱普·戴阿雷德喊道。

“法庭对我有偏见。”强盗、抢劫犯和杀人犯奥雷斯特斯·考普斯说。

“见鬼去吧。”逃兵罗伯特·菲尔克说。

“告诉迪杰斯特拉大人,我很抱歉。”前任密探伦内普说道——他的罪名是受贿和诈骗。

“我没有……我没想过……”伊斯特万·伊加尔非的身体在木桩上摇晃。他是这座要塞的前任指挥官,因对囚犯做出明令禁止的过激举动而遭到免职,并在法庭上被判处死刑。

太阳像熔化的黄金,在要塞的围栏上方迸射出耀眼的光芒。绞架的木杆投下长长的影子。德拉肯伯格开始了全新的一天。美丽而阳光明媚的一天。

新时代的第一天。

瓦斯康格用鞭子敲打着靴子。他扬起手,然后放下。

刽子手踢开了犯人脚下的木块。


钟声响彻诺维格瑞。钟鸣越过商人住宅的复折式屋顶,一直传到最为狭窄和偏僻的街道上。烟火呼啸着飞上天空,鞭炮不断炸响。人群欢呼,大喊,将帽子扔向空中,挥舞手帕、围巾和旗帜。

“自由兵团万岁!”

“乌拉——!”

“荣耀归于佣兵!”

劳伦佐·摩拉向人群敬礼,又朝漂亮姑娘们送去飞吻。

“如果付我们酬劳的人能像欢呼的人群这么热情,”他抬高嗓门,想盖过周围的喧闹,“那我们就发财了!”

“可惜,”茱莉娅·艾巴特马克喉咙发紧,“弗龙蒂诺看不到这一幕……”

他们沿着主干道前行,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和劳伦佐·摩拉率领着身披节日盛装的自由兵团。他们每四人组成一排,坐骑的皮毛光滑闪亮,以有序的步伐齐头并进。自由佣兵的坐骑就像骑手一样,镇定而高傲,对人群的欢呼和叫喊毫不畏惧,面对飞来的硬币和鲜花,它们也只是用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摇摇头而已。

“佣兵万岁!”

“‘永别了’亚当·潘葛拉特万岁!小美猫万岁!”

茱莉娅悄悄拭去一滴眼泪,接住人群掷来的一束康乃馨。

“我根本想象不到……”她说,“我们赢了……可怜的弗龙蒂诺……”

“你太激动了,茱莉娅。”劳伦佐·摩拉笑道,“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多愁善感。”

“哦,好吧。注意,自由兵团!向左……看齐!”

他们在马鞍上挺直脊背,将头转向看台,以及摆放在上面的普通座椅及王座。我能看到弗尔泰斯特,茱莉娅心想。留胡子的肯定是科德温的亨赛特。那个英俊的男人是亚甸的德马维……那个中年女人肯定是海德薇格王后……她身边的男孩是王太子拉多维德,遇害国王的儿子……可怜的孩子……


“佣兵万岁!茱莉娅·艾巴特马克万岁!亚当·潘葛拉特万岁!劳伦佐·摩拉万岁!”

“纳塔利斯治安官万岁!”

“我们的君王万岁!弗尔泰斯特、德马维和亨赛特万岁!”

“迪杰斯特拉大人万岁!”有些人喊道。

“大主教阁下万岁!”人群中传来几个稀稀落落的声音,显然是收了钱来造势的。诺维格瑞大主教赛勒斯·恩格尔凯德·赫梅尔法特站起身,伸出双手祝福平民和士兵们,他那件长袍的下摆无可避免地挡住了海德薇格王后和年轻的拉多维德。

没人喊“拉多维德万岁”,被大主教臃肿的屁股挡住的王子心想。甚至没人看我一眼。没人向我母亲欢呼致敬。没人记得我可怜的父亲。即使是在今天,在战争胜利的日子,在他有充分理由被人怀念的这一天。毕竟,这场战争就是他被人刺杀的原因。

他感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从未体会过如此温柔的目光——除了,在梦里。它是如此柔软,就像女人温暖双唇的碰触。他转过头去。他看到,菲丽芭·艾哈特深邃莫测的黑色双眼正盯着自己。

等等,王子转过头去,用心声说道。等一下。

没人预料到,更没人能猜到,这个十三岁的男孩,当时在摄政议会与迪杰斯特拉支配的王国里毫无根基与势力的男孩,最终会成为国王。而这位国王报复了所有当初侮辱过他和他母亲的人,并在历史上留下了“冷酷的拉多维德”的名号。

人群在欢呼。马蹄下的地面铺了层鲜花地毯。


“茱莉娅?”

“什么事,亚当?”

“嫁给我。当我老婆吧。”

小美猫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惊讶得说不出话。人群在欢呼。诺维格瑞大主教满头是汗,大口喘息,活像一条巨型鲶鱼。他在看台上祝福市民、士兵、这座城市和这个世界。

“可你已经结婚了,亚当·潘葛拉特。”

“我们分居很久了。我会跟她离婚的。”

茱莉娅·艾巴特马克没有回答。她转过头去。

吃惊。

困惑。

但又非常高兴。尽管说不清为什么。

人群再次欢呼,掷出鲜花。烟火在屋顶爆散开来,迸射出人造的光芒。

而在喧嚣和烟雾中,诺维格瑞的钟声响起,如泣如诉。


她是个女人了,南尼克心想。她上战场时还是个孩子。回来时已经成了女人。自信。自知。平静。镇定。完全是个成年女人了。

她打赢了那场战争。她没让战争毁掉自己。

“黛博拉,”尤妮德轻声续道,“在玛伊纳的营地死于斑疹伤寒。普露恩溺死在雅鲁加河,她和伤员们坐的小船翻了。米尔菈死在精灵手里,那些松鼠党袭击了阿梅丽亚的医院……凯蒂……”

“告诉我,孩子。”南尼克轻声催促道。

“凯蒂,”尤妮德清了清嗓子,“在医院遇见一个负伤的尼弗迦德人。和约签订后,在交换俘虏时,她跟他去了尼弗迦德。”

“就像我常说的,”女祭司叹了口气,“爱情不分国界。爱若拉二世呢?”

“活着,”尤妮德连忙解释,“她在马里波。”

“她为什么不回来?”

见习女祭司垂下头。

“她不会回神殿了,嬷嬷。”她轻声道,“她去了医院,在米洛·范德贝克——那位半身人外科大夫——手下工作。她说她想照顾病患。这是她想要奉献一生的事业。请原谅她吧,嬷嬷。”

“原谅?”女祭司大声说道,“我为她感到骄傲!”


“你迟到了,”菲丽芭·艾哈特咬着牙说,“你在有国王出席的宴会上迟到了。活见鬼,西吉斯蒙德,你对规矩的厌恶众所周知,但你用不着在这种日子特意表现……”

“我有我的理由。”迪杰斯特拉的回答让海德薇格王后看了他一眼,让诺维格瑞大主教扬起了眉毛。他也看到了祭司维勒莫尔阴沉的表情,还有弗尔泰斯特王脸上的冷笑。

“菲,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菲丽芭皱起眉头。“我猜,你是指单独说话……”

“那样最好,”迪杰斯特拉笑着说,“但如果你想的话,我也不反对有其他人在场。比方说,蒙特卡沃那些美丽的女士。”

“闭嘴。”女术士小声说道,但嘴角的笑容依然不减。

“你什么时候允许我见见她们?”

“我会考虑的。到时我会告诉你。现在别打扰我了,这可是庆祝仪式。是一场盛宴。我再提醒你一次,免得你还没发现。”

“盛宴?”

“我们正站在新纪元的门槛上呢,迪杰斯特拉。”

密探头子耸耸肩。

人群欢呼。烟火飞上天空。钟声在诺维格瑞响起,宣示着胜利与巨大的荣耀。

但这钟声却莫名地哀伤。


“抓住缰绳,雅尔。”吕西安娜说,“我饿了,得弄点东西吃。来,我把缰绳缠在你胳膊上。我知道你只有一只手。”

羞耻和屈辱感让雅尔涨红了脸。他到现在都没能习惯这种感受。他始终觉得,所有人都没别的事可做,只会盯着他的断臂和缝合的袖口。他觉得全世界都时刻在留意他,怜悯他受的伤,伪善地为他的不幸而悲叹,但在灵魂深处,他们却蔑视他,把他看做胆敢用丑陋来玷污美好景致的无礼之徒。

在这层意义上,他别无选择,只能承认吕西安娜与其他人都不一样。她既不会假装没看到,言行举止也不会让他丢脸,或感觉受到羞辱。雅尔有好几次不由自主地觉得,这个金发女孩对待他的方式既自然又正常。但他不断压抑着这个念头。他拒绝接受。

因为他没法让自己表现得自然又正常。

载着截肢士兵的马车嘎吱作响。短暂的雨季结束,随之到来的是闷热的天气。军用车队持续经过造成的坑洼早已干涸硬化,化作小小的山脊、路沿和各种形状奇妙的突起。在四匹马的牵引下,他们越过这些坑洼,不断前进。马车摇摆不止,就像风暴里的船只。身体残缺——大都是少了腿脚——的士兵们用沙哑的嗓音咒骂连连。吕西安娜紧紧抓着雅尔,拥抱着他,与他分享她身上那不可思议的温暖、令人惊讶的柔软和让人兴奋的味道:混合了马匹、皮革、干草、燕麦和女孩汗水的味道。

马车在下一个坑洼处颠簸了一下。雅尔拉紧了缠在手腕上的缰绳。吕西安娜抱着他的腰,交替地咬着面包和香肠。

“哎呀哎呀……”她注意到雅尔的黄铜大徽章,于是趁他仅有的手被缰绳占据,熟练地拿了过来,“这是什么?爱情护身符?这么说你也被骗了?发明这种饰品的家伙肯定是个异常精明的商人。打仗的时候,这东西的需求量特别大,尤其是在喝了太多伏特加之后。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让我瞧瞧……”

“吕西安娜,”雅尔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别打开,拜托……很抱歉,但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不想冒犯你,可是……”

马车再次颠簸,吕西安娜沉默地依偎在雅尔怀里。

“希……瑞……菈。”她费力地拼道。雅尔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农家女孩居然也认得几个字。

“她不会忘记你的。”她合拢那只小盒子,放开了手,然后看着雅尔,“我是说,这个希瑞菈,如果她真心爱你的话。护身符和咒语都没用。如果她真心爱你,她便不会忘记,会忠诚地等下去。”

“就算我成了这样?”雅尔抬起断臂。

女孩眯起仿佛勿忘我的蓝色双眸。

“如果她真的爱你,她就会等你。”她坚定地说,“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我敢肯定。”

“你有很多经验吗?”

“我有没有经验,跟谁有经验,”这次换成吕西安娜脸红了,“都不关你的事。别以为我是那种随便点点头,就会躺下来分开双腿的女人。但我的确知道。如果一个女孩爱一个男人,就会爱他的全部,而不只是他的某一部分。就算他少了某一部分,她依然会爱他。”

马车再次颠簸。

“你的说法太简单化了。”雅尔透过咬紧的牙关说,“既简单化,又理想化。你忘了一个小小的细节:男人只有手脚健全,才能支撑住妻子和家庭。但成了残废,我就没法……”

“嘿,嘿,嘿,别说这种丧气话。”她神情不变地说,“黑甲军夺走的是你的手,不是你的脑袋。你看着我干什么?我是从乡下来的,但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也有脑子。从你说话的方式,我就能看出你是个学者。另外……”

她清了清嗓子。雅尔也清了清嗓子,呼吸着她的体味。马车再次颠簸。

“另外,”女孩续道,“我听到了你跟别人说的话。你说你读过很多书。说你曾是神殿的抄写员。所以那只手……呸……对不起。”

马车有好一阵子没驶过任何坑洼,但雅尔和吕西安娜都毫无察觉。他们依然紧贴着彼此。

“哦,”漫长的停顿过后,她开了口,“我好像跟学者挺有缘的。曾经有过一个……我经常……他会跟我……他知道许多事,还上过大学。从他的名字就能看出来。”

“他叫什么?”

瑟梅斯特。”

“嘿,小丫头,”考克雷克下士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他是个长相可怕的男人,在玛伊纳之战中断了一条腿,“往那几匹骟马头上甩一鞭子,这马车慢得像蜗牛!”

“是啊,快点吧。”另一个残废士兵说道,挠了挠断腿处的粉红色皮肤,“我们受够这些荒地了。我想念酒馆。只要能喝上一杯啤酒,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就不能走快点吗?”

“我能。”吕西安娜在车厢前方的座位上转过身,“但如果弄坏车轮或车轴,一两个星期之内,你们喝到的就不是啤酒,而是雨水和桦树汁了。你们走不了路,我也不想背着你们走,懂吗?”

“真糟糕。”考克雷克咧嘴笑了笑,“因为有天晚上,我确实梦见你背着我。我趴在你背上,我是说,从后面……我喜欢那个姿势。你呢,小丫头?”

“你这头臭山羊!”吕西安娜吼道,“残废的贱货,愿瘟疫带走你……”

她看到车里那些残废士兵的脸突然白得像死人,于是闭了嘴。

“诸神啊!”一个士兵喊道,“我们离家乡都这么近了……”

“我们完了。”考克雷克平静地、不慌不忙地说。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

他们还说没什么松鼠党了,雅尔自顾自心想,说已经把他们杀光了。说精灵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前面有六匹马。但仔细观察后,他看到了八个骑手。其中两匹马载着两个精灵。每匹马都迈着僵硬而杂乱的步子,低垂着头,显得精疲力竭。

吕西安娜重重地叹了口气。

精灵们朝他们走来。他们的状况看起来比马更糟。

他们的自尊、倨傲与魅力荡然无存。他们的衣着——即使是突击队成员,平时也都整齐漂亮——此时却肮脏破烂。他们的头发——他们引以为傲的头发——纠缠打结,沾满了泥土和晒干的血块。他们的大眼睛平时全无感情,此时却仿佛恐慌与绝望的深渊。

他们的与众不同早已荡然无存。死亡、恐惧、饥饿与厄运让他们变得平凡。平凡无奇。

他们并不让人惧怕。

有那么一瞬间,雅尔以为他们会停下脚步,但他们却只是从旁经过,消失在树林里,看都没看这辆马车和上面的乘客。他们只在身后留下一股味道,一股令人不快的味道,让雅尔想起了战地医院——那是痛苦、尿液和溃烂伤口的味道。

他们就这么走了过去,甚至懒得看他们一眼。

但有个例外。

一个女精灵,黑色长发里夹杂着土块和干涸的血块,在马车旁停了马。她躬身坐在马鞍上,手臂裹着染血的绷带,有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

“托露薇儿,”她的一个同伴说道,“En'ca digne,luned.”

吕西安娜很快理解了状况。看清那个精灵时,她就明白了——她在村子里长大,熟悉那种饿得发青的脸色。因此她本能地做出了含义明确的反应:她给了女精灵几块面包。

“En'ca digne,托露薇儿。”女精灵的同伴重复一遍。在这群精灵当中,只有他破损的夹克袖子上佩戴着维里赫德旅的银色闪电徽记。

直到那一刻为止,马车里的残疾士兵都一动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这时,他们突然开始发抖,仿佛某种咒语刚刚被破除。在他们伸向精灵的手里,魔法般地出现了食物——面包、奶酪、培根和香肠片。

一千年来,精灵头一次向人类摊开了双手。

吕西安娜和雅尔是最先看到精灵哭泣的人。他们哽咽着连连抽泣,根本不打算擦去肮脏脸上的泪水。这有力地驳斥了“精灵没有泪腺”的说法。

“En'ca……Digne.”袖子上有闪电徽记的精灵又重复道。接着,他也伸出手,接过了考克雷克递出的面包。

“谢谢你。”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费力地让嘴唇适应这陌生的语言,“谢谢你,人类。”

过了一会儿,等精灵们接过所有人的食物,吕西安娜甩出马鞭,拽了拽缰绳。马车开始嘎吱作响。期间没人说话。

临近傍晚,他们遇见了一队全副武装的骑手。为首的是个白色短发的女人,脸上有几道丑陋的伤疤,其中一道从嘴角蔓延到太阳穴,将她的脸一分为二。另一道的形状像马蹄铁,环住了她的一边眼袋。那女人的右耳少了一大块,左臂的手肘以下是装着黄铜钩子的皮革袖口,缰绳就缠在钩子上。

女人露出极不友善的表情,暴露出她对复仇的强烈渴望。她向他们打听那些精灵的事。打听那些松鼠党。那些恐怖分子。那些两天前被摧毁的突击队中正在逃亡的幸存者。

雅尔、吕西安娜和马车里的残疾士兵避开白发独臂的女骑手的目光,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他们没看到什么精灵,也没在路上遇见任何人。

你们撒谎,绰号曾是“黑蕾拉”的女人心想。我知道你们在撒谎。出于怜悯,你们撒谎了。

即便如此,你们也帮不了他们。

因为我,白蕾拉,不懂何为怜悯。


“了不起,矮人!巴克莱·艾尔斯万岁!”

“矮人万岁!”

在诺维格瑞,矮人志愿兵团的老兵们迈开脚步,铁底靴在铺路石上踩出沉重的响声。矮人们以五人一排的队形前进,挥舞着双锤交叉图案的旗帜。

“玛哈坎万岁!矮人万岁!”

“光荣与荣誉归于他们!”

突然,人群中的某人大笑起来。很快,所有人都开始大笑。

“令人发指……”赫梅尔法特主教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公然的侮辱……不可原谅……”

“下流的种族。”祭司维勒莫尔嘶声道。

“假装没看见就好。”弗尔泰斯特平静地说。

“我们不该克扣他们的薪饷,”米薇酸溜溜地说,“也不该拒绝给他们补充口粮。”

矮人军官们保持着队形和严肃的表情,站到看台前方,然后敬礼。然而,对于国王们和大主教实施的紧缩措施,志愿兵团的士官和士兵们却表示出明显的不满。经过看台时,其中一些朝国王们弯曲手肘,另一些甚至做出了他们最爱的手势——攥紧拳头,翘起中指。学者将这手势称为“卑劣之指”,平民对它的称呼则更加不堪。

国王们和大主教涨红的面孔足以证明,他们对这两种称呼都很熟悉。

“我们不该触怒他们的,”米薇不依不饶地说,“矮人可是很难讨好的。”


埃尔斯柯德格隘口周围的号叫化成骇人的合唱,但火堆旁的男人都置若罔闻。

漫长的沉默过后,率先开口的是波利亚斯·穆恩。

“世界变了。正义已被伸张。”

“用正义这个词可就有点夸张了,我的朋友。”旅行者微笑着说,“但我赞同世界已经改变这一点,它根据某条基本物理定律调整了自己。”

“我想知道,”精灵说,“我们想到的是不是同一条定律。”

“每个作用力,”旅行者说,“都有反作用力。”

精灵轻声笑了,但笑声中并无讽刺。

“这一分归你,人类。”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前任皇家验尸官,请起立。凭借伟大日轮的庇佑,永恒帝国的最高法庭查明了你受到指控的罪恶行径。你犯下了叛国罪,并主动参与了针对帝国与皇帝陛下本人的阴谋。你的罪行得到核准与证明,本庭也未发现任何可以减刑的情节。皇帝陛下本人更是禁止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赦免。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离开法庭后,你将被押送到监狱要塞,并囚禁在那里,直到你受死的那一刻。作为你祖国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踏上这里的土地——你将会躺在木板上,由马匹拖去千禧广场。作为你祖国尼弗迦德的叛徒,你不配再呼吸这里的空气——你将会被绞索套住脖子,悬吊在天地之间。你会悬在空中,直到死亡。然后你的尸体会被焚化,骨灰则被洒进吹向四面八方的风中。

“伯特拉姆·史凯伦之子史提芬·史凯伦,你是个叛国者。作为帝国最高法庭的大法官,我在此做出宣判——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念出你的姓名。从现在起,请诸位忘掉这个名字吧。”


“我们做到了,我们成功了!”奥本豪瑟教授大喊着冲进院长办公室,“我们做到了,先生们!终于!终于!成功了!它动了!成功了!”

“真的?”化学教授让·拉瓦锡——学生们都叫他“臭鸡蛋”——怀疑地问道,“真有这种可能吗?纯粹出于好奇,它是怎么动的?”

“永恒运动!”

“永动机?”上了年纪的动物学讲师埃德蒙·巴姆勒惊呼道,“你没夸大其词吧,我亲爱的同僚?”

“一点都没有!”奥本豪瑟大声说道,他像山羊一样蹦蹦跳跳,“一点都没有!它开始运作了!我只施加了一点推动力,它就动起来了!一刻不停!永恒运动!永远持续!用言语没法形容,同僚们,你们一定得亲眼看看!跟我来吧,快!”

“我还在吃早饭呢。”臭鸡蛋抗议道。但他的抗议却被骚乱、兴奋与迅速扩张的喧闹盖了过去。教授、讲师和学生们站起身,拿起他们的宽外袍、披肩和长袍,跑到门边,让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的奥本豪瑟在前头带路。臭鸡蛋冲他们的背影比出“卑劣之指”,继续吃着碟子里的煎蛋卷。

这群学者要赶去见证奥本豪瑟三十年的努力成果。他们飞快地跑向物理学家的实验室,正要开门,大地突然摇晃起来。幅度明显且强烈。非常强烈。

这是一场地震,是巫师威戈佛特兹藏身的斯提加城堡毁灭时引发的一连串地震之一。这轮地震波从遥远的艾宾传到了牛堡。

在咔嗒咔嗒的响声中,美术系正面的几块彩色玻璃脱离了窗框。灰尘覆盖的尼哥底母·德·布特胸像——他是这座学术机构的首任院长——从底座上摔落下来。臭鸡蛋正在吃煎蛋卷,茶杯却滚落桌下。物理系的大一学生阿尔伯特·索尔派特拉在攀爬香蕉树,中途却掉了下来——他本想用这种方式打动那些医学系女生的芳心。

奥本豪瑟的永动机,那件传奇性的发明,最后动了一次,随即停止了运动。永远地停止了。

从此再也没能重新启动。


“矮人万岁!玛哈坎万岁!”

这是怎样的一群人,怎样的士兵啊,赫梅尔法特大主教心想,用他颤抖的双手祝福着游行队伍。他们在为谁欢呼?贪财的佣兵,下流的矮人,这究竟有多疯狂?说到底,打赢这场仗的人是谁?是我们还是他们?看在诸神的分上,我必须警告全体国王。等历史学家和抄写员开始工作,我们必须对他们的作品进行审查。佣兵、猎魔人、雇佣杀手、非人种族和各种各样的可疑事物必须从人类的编年史里剔除出去。我们必须将他们抹除。不去提及他们。只字不提。

也不去提及他,他心中暗想,抿紧嘴唇看着迪杰斯特拉。后者正用明显厌烦的表情看着阅兵队列。

关于迪杰斯特拉,大主教心想,有必要敦促国王们下达一条命令。他的存在是对体面人的侮辱。

他就是个无神论的恶棍。让他不留痕迹地消失吧。让他被世人遗忘。


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这道貌岸然的紫袍猪猡,菲丽芭·艾哈特心想。她正毫不费力地读着大主教的心。你想支配一切,想发号施令吗?你想自己来做决定?想都别想!

你能决定的就只有你的痔疮。而且,就算它长在你的屁股上,你的决定也改变不了什么。

迪杰斯特拉会继续存在。只要我还用得着他。


一旦你犯下错误,祭司维勒莫尔心想,双眼紧盯着菲丽芭·艾哈特富有光泽的红唇。或者你们当中的一员犯下错误,你的自负、傲慢和骄傲就将荡然无存。你们编织的阴谋,你们的恶行、残暴和堕落将公诸于众。光鲜的外表终将剥落,当你们犯错时,你们的罪孽带来的毒害就将广为人知。那一刻终将到来。

即使你们没有犯错,我也能找到机会对付你们。只要有不幸降临在人类身上——诅咒、瘟疫、某种流行病……所有人便会起来谴责你们。你们会因为没能阻止瘟疫,因为不知该如何避免其后果而遭到惩罚。

你们会背负全部的罪责。

然后木桩下便会燃起大火。


因为毛皮的颜色,这只老公猫名叫“姜黄”,而现在,它快死了。它模样凄惨,痛苦地抽搐身体,又抓又挠,吐出鲜血和脓液,又被严重的腹泻折磨。它喵喵地叫着,即便它明白这样有失尊严。公猫的喵呜声虚弱得出奇。它正在飞快地衰弱下去。

姜黄知道自己要死了。它甚至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杀死的。

几天前,一艘陌生的货船驶入辛特拉的码头,船身又脏又旧,船头上写着几个勉强可辨的字:“卡特利欧纳号”。当然了,姜黄并不认识这几个字。一只老鼠顺着缆绳爬下,来到码头。只有这么一只。它长着疥癣,看起来脏兮兮的,还少了只耳朵。

姜黄咬死了老鼠。它很饿,但本能却阻止了它吞下这只丑陋的生物。结果,仍有几只富有光泽的黑色大跳蚤跳下老鼠的身体,钻进了它的毛皮。

“这只猫怎么了?”

“也许被人下了毒,或者下了咒。”

“呃,真恶心,好臭!快把它弄走,婆娘!”

姜黄身体僵硬,无声无息地张开鲜血淋漓的嘴巴。它已经感觉不到女主人扫帚的触感了。它被扫出了屋子,在满是肥皂水和尿液的排水沟里奄奄一息。这就是它捉了十一年老鼠得到的回报。在垂死之际,它只希望这些不知感恩的人类同样病倒。并且承受同样的痛苦。

它的遗愿很快就实现了。而且规模很大,大到猫的脑袋根本无法想象的程度。

把姜黄扫进排水沟的女人停下脚步,掀起裙子,挠了挠膝盖下面的位置。那里很痒。

一只跳蚤咬了她。


在埃尔斯柯德格上方的天空中,群星闪闪发亮。火堆溅出的火星消失在夜空之下。

“无论是辛特拉和约,”精灵说,“还是诺维格瑞那场浮夸的阅兵式,都不能视为转折点或里程碑。它们有什么意义?政府没法用税收和法令来创造历史,也没有人会把当局的话看做真理。人类傲慢的表现之一,就是所谓的‘历史编纂’:你们会将观点和意见强加于你们所说的‘过往事件’上。这是你们人类的典型做法。你们的存在短暂得如同蝼蚁,你们的可笑寿命不到百年。但你们却试图以短暂的存在去适应世界的复杂。历史是个不断延续、没有终点的过程,你们却故意视而不见。历史是不能根据地点和时间划分成不同的部分的。要定义历史根本不可能,更别提用君主的宣言去改变历史了。就算赢得了战争也一样。”

“别跟我讲什么哲学论述。”旅行者说,“我说过了,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但我注意到了两件事。首先,短暂的人生让我们免于颓废,迫使人们以热情的态度活下去,充分利用每一刻去享受人生。我是以人类的角度这么说的,但同样的想法或许也曾出现在长寿的精灵的脑海里——那些离开家乡,前去参加松鼠党突击队的精灵。如果我说错了,请纠正我。”

旅行者等了好一会儿,但没人纠正他。

“其次,”他续道,“在我看来,政府虽然无法改变历史,却能够创造出令人信服的幻象。他们有相应的工具和手段。”

“哦,是啊。”精灵别过脸去,“当权者拥有工具和手段。这一点毋庸置疑。”


帆船撞在码头覆盖着厚厚海草和贝壳的护栏上。缆绳已经丢下。叫喊声、咒骂声和命令声一阵阵传来。

海鸥啄食着飘在海面上的垃圾。一群人正在岸上等待,其中大部分是士兵。

“旅行结束了,精灵先生们。”尼弗迦德指挥官说,“我们到迪林根了。士兵们正等着你们呢。”

他说得对。他们正等着呢。

在这些精灵当中,没有一个相信“公平审判和特赦”的保证,法欧提亚纳当然也不在此列。对于在雅鲁加河另一边等待他们的命运,维里赫德旅的松鼠党军官们不抱任何幻想。他们大都坚忍地接受了事实,选择听天由命。他们觉得,无论怎样的结局都不会让他们吃惊了。

但他们错了。

他们被人推搡着走下帆船。他们的铁链发出吵闹的噪声。他们被人牵着,走在码头上,随后踏上一条木板小道,两旁各有一排手持武器的士兵。其中也有文官,他们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囚犯们的脸。

他们在挑选目标,法欧提亚纳心想。他没猜错。要看漏他那张遍布伤疤的脸根本不可能。

“伊森格林·法欧提亚纳?铁狼?真是个惊喜!过来,走这边!”

“Va Faill,”柯因内克·达·瑞奥在他身后喊道。佩戴瑞达尼亚红鹰徽记的士兵也认出了法欧提亚纳,将他拖了出来。“Se'ved,caerme se dea!”

“你还会见到他的,”刚才认出法欧提亚纳的文官说,“但只能在地狱里!他们已经在德拉肯伯格等着他了。等等!那个不是李欧丹恩吗?把他也带上!”

他们总共要选出三个人。只有三个。法欧提亚纳深知这一点,令他惊讶的是,他突然害怕了。

“Va Faill!”安格斯·布里-克里也被拖出队列,他朝同胞们大喊道,“Va Faill,fraeren!”

有个士兵粗鲁地推了他一把。

他们没走多远。一行人在小艇停靠处附近的一栋小屋前停下。这里位于码头边缘,能看到摇曳不停的桅杆森林。

那名文官点点头。法欧提亚纳靠到一根木杆上,他的头顶有根横木,士兵们把一条绳索挂了上去,再将一只铁钩接在绳索上。李欧丹恩和安格斯坐在他身边的两张凳子上。

“李欧丹恩先生,布里-克里先生,”文官冷冷地说,“你们也在特赦范围内。法庭做出了宽大处理。但正义必须得到伸张。”他没等他们回答,立刻补充道,“为了被你们杀死的那些人的家人,先生们,判决已经下达了。”

两个精灵连尖叫都来不及。士兵们在身后抖开套索,套住他们的脖子,用力一拽。他们摔下凳子,身体被拖了过去。由于双手都戴着镣铐,他们没法解开绳套。刽子手用膝盖抵住他们的胸口。刀光闪烁,鲜血飞溅。就连套索都没能止住令人汗毛直竖的呼喊。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这种事向来如此。

“对你的判决,法欧提亚纳先生,”文官对精灵说,“有个特别条款。一个附加……”

法欧提亚纳没打算听完什么特别条款。镣铐束缚着他的双手,让他这两晚花了不少工夫,而此时此刻,镣铐就像施展了魔法一样突然松开。他挥起沉重的铁链,一记猛击便让看守他的两名士兵同时倒地。法欧提亚纳一跃而起,将铁链砸在文官的脸上,然后跳向一扇蛛网覆盖的小窗,撞飞了玻璃和窗框,留下了他的血液和衣物碎片。随着叮当的响声,他踩在码头木板上,摔倒在地,顺势一滚,落入水中,钻进渔船和驳船之间。依然拴住他右腕的粗铁链将他拖向水底。法欧提亚纳用全身的力气挣扎着,想要保住他不久之前还满不在乎的小命。

“抓住他!”士兵们冲出小屋,“抓住他!杀了他!”

“在那儿!”其他士兵从码头远处跑来,“他往那边跑了!”

“去小艇那边!”

“放箭!”文官用沙哑的嗓音喊道,两手捂住流血的眼眶,“杀了他!”

他听到十字弓发射时的响声。海鸥从旁飞过,尖叫连连。驳船间的肮脏海面在箭矢的冲击下溅起水花。


“万岁!”阅兵式拖得太长,诺维格瑞民众开始出现疲劳和嗓音嘶哑的症状,“万岁!军队万岁!”

“万岁!”

“荣耀归于国王们!荣耀!”

菲丽芭·艾哈特扫视周围,确认没有无关人士会听到,这才朝迪杰斯特拉凑近身子。

“你想找我谈些什么?”

密探头子也扫视四周。

“去年七月的维兹米尔王遇刺事件。”

“我听着呢。”

“谋杀国王的那个半精灵……”迪杰斯特拉把声音压得更低,“……肯定是个疯子。但他还有同谋。”

“你说什么?”

“轻点儿。”迪杰斯特拉小声说,“小点儿声,菲。”

“别叫我菲。你有证据吗?什么证据?在哪儿发现的?”

“如果我告诉你在哪儿发现的,你肯定会大吃一惊,菲。你那些女士什么时候能接见我?”

菲丽芭·艾哈特的双眼仿佛两片深不见底的黑湖。

“快了,迪杰斯特拉。”

钟声响起。人群发出沙哑的欢呼。部队行进。花瓣同雪片般落在诺维格瑞的铺路石上。


“你还在写啊?”

奥里·鲁文吓得缩了缩身子,一滴墨水溅到了纸上。他在迪杰斯特拉手下已经工作了十九年,但始终没能习惯上司悄无声息的脚步和突如其来的现身,也始终不明白他是从哪里出现,又是如何做到的。

“晚上好,咳咳,大人……”

“阴影中人,”迪杰斯特拉从桌上拿起手稿,念出标题,“——王家情报机构的故事。作者奥里巴希乌斯·吉阿弗兰科·保罗·鲁文,法律系毕业……哦,奥里。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种愚蠢的……”

“咳咳……”

“我是来道别的,奥里。”

鲁文惊愕地看着他。

“你瞧,我忠诚的老伙计,”密探头子没等他的秘书咳嗽完,“我年纪大了,除此之外,我还很蠢。我对一个人说了一个词。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词。但一个词和一个人都已经够多了。仔细听,奥里。你听到了吗?”

奥里·鲁文吃惊地翻起白眼,摇了摇头。迪杰斯特拉沉默片刻。

“你没听见,”过了一会儿,他说,“可我听见了。就在走廊里。有老鼠正在崔托格城里转悠。它们就在这儿。迈开柔软的小爪子,朝我们逼近。”


他们从阴影中现身。一袭黑衣,戴着面具,动作像老鼠一样迅疾。他们用闪电般的动作挥舞纤细的短剑,前厅的守卫和哨兵一声不吭地倒下。鲜血在崔托格宫的地上流淌,浸湿了木头地板,渗进了温格堡出产的上好地毯。

他们在每一条走廊里前行,留下尸体组成的脚印。

“在那边。”一个人说着,指了指一扇门。一条围巾遮住了他双眼以下的脸庞,让他的话语模糊不清。“从那儿过去。穿过老鲁文工作的办公室,就是那个肺痨鬼。”

“他无路可逃,”领头的人说着,双眼在丝绒面具的开口里闪闪发亮,“书桌后面是个封闭式房间,那里连扇窗子都没有。”

“每条走廊都有人把守。还有每扇门和每道窗。他逃不掉的。他被我们困住了。”

“行动!”

门扇打开,武器闪烁微光。

“死吧!杀了那个凶残的拷问者!”

“咳咳?”奥里·鲁文翻了个白眼,近视的双眼里满是惊恐,“你们有何贵干?我该……咳咳……怎么帮助你们,先生们?”

杀手们涌入迪杰斯特拉的私人房间,确认每个角落和每道墙缝,就像无孔不入的老鼠。他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掀起挂毯、绘画和墙板,用短剑划开窗帘和家具。

“他不见了!”某人从办公室那边跑来,大喊道,“他不见了!”

“他在哪儿?”领头人朝奥里弯下腰,目光从黑色面具的开口透出,紧盯着他,“那条该死的狗在哪儿?”

“他不在这儿。”奥里·鲁文面无惧色地说,“你自己也看得出来。”

“他在哪儿?快说!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咳咳,”奥里咳嗽着说,“我看起来像是养狗人吗?”

“我会杀了你的,老头儿!”

“我是个老头儿。我生了病。而且很累了。咳咳。我不怕你的刀子。”

杀手飞奔着离开房间,就像出现时一样,飞快地消失了。

他们没杀奥里·鲁文。他们是收了钱,正在执行命令,但这命令的内容跟奥里·鲁文毫无关系。

六年时间里,奥里巴希乌斯·吉阿弗兰科·保罗·鲁文辗转于不同的监狱,接二连三地遭受不同法官的审讯,后者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得到的答案往往毫无意义。

六年后,他被释放了。那时他病得更重了。坏血病让他掉光了牙齿,贫血让他没了头发,青光眼让他失去了视力,哮喘让他难以呼吸。在审讯过程中,他们还打断了他双手的每一根手指。

他出狱后只活了不到一年,最后死在神殿的收容所里。他在痛苦中死去。没人记得他。

他那本《阴影中人——王家情报机构的故事》的手稿不见了,消失得了无痕迹。


东方的天空亮了,苍白的光晕笼罩树梢,预示着黎明的到来。

营火周围已经沉默了好一阵子。旅行者、精灵和追踪专家看着将熄的火堆,一言不发。

埃尔斯柯德格再度陷入沉寂。那只哀号的幽灵早已离去,厌倦了再朝他们嚎叫。它也终于明白,坐在火堆旁的三人见惯了太多可怕的事物,不会在乎区区一只鬼怪。

“如果我们结伴旅行,”波利亚斯·穆恩突然开口,目光依然盯着散发深红光芒的余烬,“我们就该克服自己的疑虑。把发生过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世界已经改变。全新的人生正等着我们。有些事终结了,还有些事会迎来开始……我们希望……”

他顿了顿,咳嗽一声。他不习惯谈论这种事,也害怕惹人嘲笑。但他的两个同伴没觉得他在说笑,更没有放声大笑。恰恰相反,波利亚斯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释放出的热情。

“我们希望,在埃尔斯柯德格隘口的那一边,”他续道,“在泽瑞坎或哈克兰,我们能得到安全。我们料到接下来的旅途会漫长而艰险。如果我们想共同进退……就必须克服疑虑。我的名字是波利亚斯·穆恩。”

戴宽边帽的旅行者站起身,挺直壮硕的身躯,跟波利亚斯握了握手。精灵也站了起来,毁了容的骇人面孔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同追踪专家握手之后,旅行者跟精灵也握了手。

“世界改变了,”旅行者说,“有些事终结了。我叫……西吉·鲁文。”

“还有些事会迎来开始。”疤脸精灵的脸皱了起来,根据种种迹象判断,那应该是个微笑,“我的名字是……沃尔夫·伊森格林。”

他们飞快地握了手。动作有力,甚至有些粗鲁。有那么一阵子,比起和睦的表态,周围的气氛更像战斗的前兆。但只有一瞬间而已。

火堆里的木柴溅起火星,用轻快的烟火庆祝着这一刻。

“如果这还不算美好友谊的开始,”波利亚斯·穆恩咧嘴笑道,“就让魔鬼带走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