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运筹千里

    金陵今冬的寒气来得晚,直到十一月底,才零零散散落下一场短暂初雪,只在树梢瓦面薄薄积了一层,次日便又放晴回暖。

    但就是这样一场小雪,却令长林王府的周管家如临大敌,亲自挑选上好的兽金炭,给世子的寝院加了两个火盆,又命人快速更换了加厚的丝绵门帘,下人出入只许掀开一条缝,生怕寒气侵入,冻着了重伤休养的长林世子。

    萧平章这次的伤势确实极险,虽有黎骞之随行照顾,情况仍不免时好时坏,回京一路上多有反复。起先萧庭生怕他过于思虑,与沉船案相关的信息一概不许他知晓,后来发现越是这样他想得越多,也只好陪着他一同商议。

    也许与幼年身世相关,萧庭生一向不喜朝中俗务,自长子册封之后,便将与朝务相关的所有权责交接给了他。若论起金陵大局和京城上下对于长林府的微妙感觉,萧平章反而要比他的父王更加清楚,胸中萦绕不散的疑团也比他更多。

    此次大同府沉船的起因为何,目的何在?情势的发展是精心推动,还是大意失控?皇属军精准的攻击是真有人胆敢勾结外族,抑或只是其主帅阮英的名将之运?长林王府的存在对于京城的某些人来说,究竟只是忌其军功太盛,还是另有更加深沉的敌意?

    父王已过花甲,鬓边寒霜渐重,萦绕在萧平章胸中的这些问题有的可以拿出来父子间商量,而另一些,他却只想埋在心里琢磨,不愿扰动老父的愁思。

    比起简单天真的二弟平旌,年长七岁又娴于朝务的萧平章更了解什么是层层相护。他并不指望真的就能把这件案子相关的根系挖个干净,但同时,他也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敢于参与其中以图得利的人。

    剪了枝蔓,主干也许就不会那般粗壮。自从成为长林世子之后,萧平章一直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大梁北境的整体防卫,由长林王父子一手建立,若涉及战事推演,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加精准。甘州之后再无要塞,一旦掐断补给,破了甘左一线,战火便会迅疾南下,深入大梁腹地,一路上没有任何战力可以拦截,直到善柳营所在的齐州。

    皇属军兵行至此,已是强弩之末,而纪琛治军不错,善柳营战力不俗。此时正面交战,他自能横空而出,力挽狂澜,扼住敌军南下之势。

    军功。

    五州之地,数十万子民,这般弃于敌手,为的只是“军功”二字。

    萧平章最初推断至此时,胸中怒意翻腾,几难按捺,但他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甘州守住了,善柳营没有机会做任何事,纪琛俨然是个局外人。无论他与京城的黑手曾经合谋过什么,无论长林府是何等的权高位重,终究不能以推断定罪。

    萧平章思忖了好几天,最终决定给纪琛设下一个小小的陷阱。

    返京途中必过齐州,邻近各行台将领俱赴王帐请安。长林王提起自己对于大同府周边人马的疑虑,自然有人建议从远处调兵。

    站在纪琛的角度来看,只要他身在其中,与京城往来合谋多少都会留下痕迹,即便未曾有机会实施,心里终究有些害怕。可大同府和京城都在千里之外,他原本再怎么害怕都是鞭长莫及,不料喜从天降,长林王给出了这样一个机会。

    萧平章的想法很周全,如果纪琛真的无辜,他不过就是领了个差使,辛苦走上一趟而已。若他真有合谋军功之举,面对打包送到他眼前的人证物证,恐怕怎么都不可能忍得住不动手。

    远处遥遥有更鼓之声,萧平章倚在灯下,看着沙漏默算时辰,等待启竹溪收官的消息。

    他在齐州遥遥落子之后便未再插手,因为他相信以二弟平旌的聪慧机敏,自然而然就能赢下整场棋局。

    比起长林世子的胸有成竹,纪琛此时真可谓心乱如麻,整个头脑都有些昏沉,以至于段桐舟不得不提醒他赶紧下令,先将善柳营四百精锐的兵刃转向崖壁。

    背靠崖壁,张府尹、程大夫等人被护在最后,元叔与众长林亲兵呈扇状围在旁侧,萧平旌居位最前,双方已成对峙之势。

    纪琛的声调微微有些发颤,问道:“我自认行事并无破绽,二公子到底是因何对我起疑?”

    萧平旌前移数步,一面示意林奚和萧元启再退后些,一面答道:“说实话,一开始我对你真的完全没有疑心,很多事情都是后来路上慢慢回想,才一点一点想明白的。比如说临出发前你最关心的是什么……”

    假意在外搜捕了一整夜之后,纪琛回到府衙,最关心的就是张庆庾是否已经开口。只要能够确认京城的名字还未被吐露,他就可以借着每日巡查的机会逼迫人证继续沉默。而张庆庾虽知必死,他的妻儿却还有生路,不到最后一刻,自然不会轻易开口,算是给了纪琛慢慢筹谋的时间。

    萧平旌挑起一边唇角,冷笑了一声道:“正如张府尹跟钱参领不一样,你跟段桐舟的情形当然也不一样。身为堂堂三品将军,你还舍不得将来的锦绣前程。又想杀人灭口,又要小心把自己给择出来,你的行事可不能像他那样无所顾忌。我想进京这一路上,你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是吧?”

    他说到这里,近旁的众人大多都已经明白过来。萧元启长长吐出一口气,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好在一直是元叔在守卫人证,他才没能够下手……”

    纪琛恨恨地咬紧了牙根,提剑指向崖壁前的众人,“人太聪明了,可是容易短命的。若是二公子没有看透这一层,今夜只有张府尹一个人死,我领一个看守不力之罪,大家的结果都不会太糟。可惜你看透了,所以你们……你们就只能陪着他一起死!”

    萧元启立时大怒,“你以为杀了我们,陛下和长林王会善罢甘休吗?”

    “我当然知道会有后果!但这个救护不及的罪名,总比死罪要好吧?”纪琛嘶声吼了回去,语调阴狠,“二公子猜出了一切又能怎样?这周边全都是我亲自带出来的心腹,你们不过只有这些人,一个也逃不了!段先生,赶紧动手吧!”

    出乎他的意料,一直没有插言的段桐舟此刻轻抬眼皮,面无表情,并没有丝毫动作。纪琛惊诧地瞪了他一眼,再次叫道:“段先生!”

    萧平旌又冷笑了两声,“看起来段先生已经先反应过来了,对吧?”

    段桐舟微微带些褐色的瞳仁轻轻一动,突然纵身而起,拼尽全力连续起落,不仅未曾向前攻击,反而转换方向意图逃离。萧平旌几乎同时启动,直追在后全力拦截,眼看他已接近东侧的出口,心中正有些急躁,前方一道剑光闪过,疾若流星般挑向段桐舟的头顶,一条轻盈修长的身影随后自暗处显现,逆着篝火微红的光亮,端端正正挡在谷口。

    段桐舟与来者交手的最初几招难分高下,但随后赶到的萧平旌一加入战团,他便立落下风,勉强又支撑了数十招后终究难敌,被击翻在地,几名长林亲卫一拥而上,将他缚了个结结实实。

    来者这才稍整衣衫,拂了拂鬂边的碎发。星光下她肌肤如雪,眉梢微挑,一身鹅黄箭衣,容颜秀美又自带英气,竟是位锦绣之年的少妇。

    萧平旌满面含笑,正正经经地施了一礼,叫道:“大嫂。”

    长林世子妃蒙浅雪回了他一笑,轻轻抬起一只手。随着她的手势号令,身后东谷谷口涌出大量精兵,将谷口密密封住,靠前一排都举着火把,将远处的溪水映得波光粼粼。

    “长林府奉陛下旨令,锁拿善柳营参将纪琛,有敢随之顽抗者,以附逆罪论处!”

    在蒙浅雪凛凛的目光注视下,纪琛心知无望,面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

    对于长林王府而言,启竹溪这场收官之后,一切行动便已近尾声。相关人等被带入了京城,嫌犯交刑部关押,人证由大理寺监护,后续开审的所有事项,长林王已明确表示要依从朝廷法度施行,不会插手。

    可对于这半年来震荡不休的大梁朝局来说,军资沉船案的开审,却明示着风波汹涌,尚不知还会翻卷至何处,远远没有到停息的时候。

    腊月初四,人证入京的第三天,中书令宋浮换下官服,将案头书文摆放整齐,有些不舍地游目再次看了看自己的这间书房,最后才立起身,理了理素袍的领口,走了出去。

    经过门边的长铜镜时,他暂时停下脚步,看向镜中自己微带白斑的长须,眉间一片哀凉。

    前院已隐隐传来喧哗呼喝之声,书房外院的四周已被刑部府兵团团围住。好在并没有人直接冲入空阔的园庭中,似乎是想要给这位高阶大臣留下最后的体面。

    走下书房石阶,宋浮抬起了头。前方宁静的青石路面上,负手立着一个五旬来许的紫袍官员。

    “下官参见荀大人。”

    内阁首辅荀白水眉尖微挑,深深地看向眼前正向自己行礼的这位同僚。

    荀氏一族祖籍湘州,世代书香名门,课教子弟一向严厉勤谨,几乎代代都能有人位列朝堂。武靖帝当年在中书之上另设内阁,一应改制事宜便是由荀白水之父主理。出于对这位老臣的恩信,先帝指其长女为太子妃,便是当今的六宫之主。荀白水的仕途也极为平顺,已经掌理内阁多年,深得今上的信任与朝野上下的拥戴。

    面对这位首辅大人凌厉的目光,宋浮的视线不由回避了少许,低下头。

    荀白水迈前一步,语调中满含怒意,“不满长林王府玩弄兵权,随意调用兵符是一回事,但联通外族,危及边境安稳,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宋大人,你是朝廷重臣,受圣上恩泽,却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吗?”

    宋浮面色灰白,眼底遍匝血丝,“长林王请赐兵符时,满朝反对。不要说我,大人您事先也不相信大渝居然会真的重兵南下。即便如此,我也只是安排了一些小的手脚,最多打算延误几天补给,让大家看看长林军是不是向来所求甚于所需。至于为什么会一连三艘沉船,河道被堵整整半个月,我现在也并不清楚啊。”

    “你都不清楚?莫非这件事闹到如此程度,确实是个意外吗?”荀白水的视线在他脸上凝定,语气中透出了些嘲讽之意,“连大渝专攻甘州一线,也都只是巧合?”

    宋浮霍然抬头,直直地回视他,“在下忝居朝堂近十年,身受皇恩,举家尊荣富贵。请问首辅大人,勾结外族究竟于我有何好处?”

    荀白水审视地看了他许久,最终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挥手命人上前给宋浮上了枷,带往刑部。

    武靖朝之前,中书令曾是文臣之首,如今虽然官制改动权位有降,但仍是二品大员。对于宋浮的审问依旧需要廷尉府、刑部和大理寺三司同理。荀白水将人犯交接过去时顺便向三司衙首传了御令,又忙忙地赶回宫城觐见梁帝复旨。

    梁帝萧歆日常起居仍在养居殿,荀白水听说皇后与太子恰好在里头请安,想着自己又不是急务,便拦了殿值黄门官通报惊扰,退至偏殿等候。

    皇后荀氏比兄长荀白水小八岁,是梁帝在东宫时的原配,名门出身,先帝赐婚,容貌生得端庄济楚,掌理后宫也甚有章法,萧歆待这位皇后虽称不上有多么交心亲近,但到底是少年结发之妻,该有的尊重礼遇一丝不苟,皇家内苑上下也因此少有风波。只不过荀家门风一向课教子弟勤学,对女儿们仅求淑谨为上,故而荀皇后明明出身于书香大家,却只是略通文墨而已,入宫后还渐渐信了白神教。

    说起白神教,原本只兴于南楚,以巫卜为主,历代楚帝皆奉为国教。数十年来,慢慢传向梁、渝、燕、厉诸国。尽管大梁子民当前仍以佛、道为主,但白神信众逐年增多的趋势还是越来越明显。

    两年多前,萧歆喘疾发作,经久不愈。南楚有使入京,向荀皇后引见了一位教内尊者,名唤濮阳缨。此人在城东设坛祭天,自称得了神谕,为梁帝进献药汤调理了半月,倒真的大见效验。萧歆虽然完全不信白神,却也因濮阳缨调治御体的功劳,封了他一个上师的虚位。此后濮阳缨以天子神坛为基,收纳各方供奉,建起一座乾天院,不过两年工夫,已是信众如云,在京城名声大噪。

    相比于梁帝的淡漠,荀皇后对白神教可谓笃信不疑,但凡有所疑难,必会询问濮阳缨的意见。后宫和有些朝臣免不了跟风奉承,更是让这位神教尊者在宫城内外如鱼得水,一个御封的虚称,倒生生被他立起了国师的派头。

    和父亲武靖帝一样,萧歆的子嗣也并不昌旺。此时的大梁后宫只有三名皇子,荀皇后所出的元时年齿居长,又是唯一的嫡出,向来独得萧歆宠爱,今年四月满十岁后便正式册立为太子,迁居东宫。这孩子向来体健,本不似他父皇那般多病,谁知迁宫之后居然屡出状况,扭了一次脚,起过一场水痘,后来莫名发烧,一度到了不能下床的地步。

    荀皇后三十来岁时方才艰难生下这个爱子,待他简直如同心尖上的一团肉,病势稍重一些,便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濮阳缨奉召入宫,又是设坛又是作法,折腾了近一个月,太子的身体渐渐转好,入冬后又变得活蹦乱跳。荀皇后深信这是白神之功,御医们心里当然不太乐意,却苦于没机会争辩,也只能眼看着乾天院流水般地接赏。

    荀白水入宫复旨等在偏殿的时候,荀皇后正在皇帝面前为濮阳缨请功。

    “太子这次不仅是时症,也有邪气入体。濮阳上师在宫中踏位定香之后,立见效验,这安眠饮食,都好了许多,可见的确是有神佑的。”

    萧歆转向她,眉心稍蹙,“储君乃天下之重,故而皇后在宫中为太子设坛,命后宫跪经,朕都允准了。不过皇后啊,你若要太子的福报,就不能单单只想着太子的福报。甘州一役,前方殉亡多少将士,长林世子险死还生,难道皇家就没有为他们祈福之心吗?”

    他的语气再温和,说的也是劝诫之言,荀皇后立见惶恐,急忙深施一礼,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也曾与上师商议过,想在皇城乾天院,点千盏长明神灯,乞白神赐福,追念殉国英灵,祝祷世子平安。诸项安排皆已齐备,只是因陛下政务繁忙,未敢轻扰请旨施行,是臣妾的疏慢,还望陛下恕罪。”

    “皇后言重了,哪里说得上恕罪的话。”萧歆眸色稍缓,微微抬了抬手,“你既然想着,朕心甚慰。就这么办吧。”

    荀皇后垂下头,低声道:“臣妾领旨。”

    皇后声称自己在乾天院筹备的祈福此刻当然还是子虚乌有,好在萧平章回京休养了些日子后,伤情已是大见起色,并不是真的需要白神来帮忙。在宋浮下狱的那一天,他已能在蒙浅雪的搀扶下,慢慢走动到父王的书院中去了。

    刚刚走进院门,就听室内传来萧庭生洪亮的教责之声。萧平章不禁笑了起来,询问从檐下赶来行礼的元叔:“还在说啊?”

    元叔忍着笑点头,“半刻没停。二公子就等着世子您来救他呢。”

    萧平章忙掩下笑意,迈步进门,转过长屏,进入内间,一眼便看见萧平旌跪在书案之前。

    萧庭生一面在他周边踱步,一面教训着:“前两日太忙顾不上你,昨晚叫阿元过来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你在大同府步步都是剑走偏锋,随意任性冒险。若不是你还算有些小聪明,运气也不错,难说今日会被你闹成何种局面!为父虽然不指望你稳重周全,但行事也不该这般没有章法……”

    萧平旌虽然跪得笔直,但眼神放空,显然并没怎么认真在听。萧平章的身影一出现,他整张脸便亮了起来。

    萧庭生见长子过来,立时皱眉,“大夫许你可以走动了?”

    “有小雪这么管着,大夫若是不许,孩儿根本就出不了院门。”萧平章因为伤势,只能微微欠身行礼,一只手在弟弟肩上轻轻按了一下,“平旌怎么又跪着?昨儿父王不是还乐呵呵的,跟我使劲儿夸他,说他这趟差使办得实在很好吗?”

    萧庭生的表情稍稍松缓了一些,道:“确实办得还不错。张庆庾在大理寺供出了主谋,也算能给殉亡的将士们一点交代。”刚赞了这一句,他的面色立时又转严肃,“但一味地赞誉夸奖于你有何益处?许多不妥之处,若不加以提点,你自己是不知道的!”

    萧平旌忍不住道:“爹,不是我顶嘴啊,真是从头到尾半句夸赞没听到,全是提点了!”

    蒙浅雪掩着嘴喷笑出声,萧平章也勾起唇角,打点精神劝了父亲两句。长林王偏宠长子是在全京城挂了幌子的,不想太过劳累他,顺势放了萧平旌起来,大略又叮嘱了两句,便由他跟着兄长去了世子东院。

    长林府是得武靖帝御敕,以亲王府规制启建的府邸,完工之初便五院俱全。萧庭生不喜铺张,只开了主院和书院为日常起居之用。萧平章成亲册封后,又为他开启东院,另配了一套仆从差役和小厨房,算是府中之府。而萧平旌因为一年有大半年在琅琊山,所以只在主院南边给他隔了个小院子,日常饮食随他心意,爱在哪儿吃就在哪儿吃。

    长林世子妃蒙浅雪生于将门,其叔祖父蒙挚生前曾掌领禁军多年,又参与创建了长林军,是朝野公认的武靖帝第一心腹。由于自幼习武,这位世子妃既不擅女红,也不爱棋画书文,尽管身手好到胜过了夫君,却远不是常人眼中的世家淑女。当年御旨赐婚联姻之时,大家表面上虽称赞门当户对,但在许多人的心底,这位英气有余柔婉不足的蒙家女儿,其实并不太配得上温润博学,宛如芝兰玉树的长林世子。

    可是不管外人曾经有何看法,两人结缡七载以来,恩爱缠绵一如新婚,除了尚无儿女这一点缺陷以外,蒙浅雪在夫家过的日子简直无可挑剔,令满城闺阁贵女们艳羡不已。

    从父王的主院回来后,萧平章自觉身体又有些虚软发沉,不愿他人担心,自己赶忙到长榻上半躺了下来。蒙浅雪虽不爱女红,却能烧得一手好菜,见萧平旌今日被父王训责得有些发蔫,便去了东院厨房,亲自给他做了几道小菜。

    萧平旌在兄嫂这里一向自在,将小炕桌拖到榻边,一面吃着,一面抽空向兄长抱怨,“大哥你在养伤,肯定不知道老爹他有多过分。元叔一路上那么小心护卫着人证,明显心里是有数的,可偏偏半个字也不肯提前告诉我。他敢这么干,不是老爹给了他指令还能是谁?”

    其实关于纪琛的安排,一大半都是萧平章的主意。不过他拿着父王顶锅也不是第一次了,只微笑着安抚弟弟,“但是到最后,一切都没有瞒过你的眼睛,这感觉不是也挺好吗?”

    “我真的、真的是到了最后才反应过来的!那整整一路,我紧张得脑子都没有停过,吃不好睡不好,一有动静就惊醒,每天都怕自己漏掉了什么关节,会出什么乱子。结果呢,他老人家早把大局握于手中,不过是存心历练我罢了。”萧平旌手中的筷子稍停了一下,拨开头发给兄长看,“大哥你瞧,你瞧,头发都熬白了几根,人也瘦了!那还真是我亲爹呢!”

    萧平章忍了笑,倒真的俯身看了几眼,揉了揉他的头顶,哄道:“所以我才特意让你大嫂多给你做几个菜,趁着在家好生补一补。父王那边我要是找着合适的机会,一定也帮你多劝劝,让他不要再把你当小孩子调教了。”

    “还是大哥对我好……”萧平旌这才气性稍平,朝嘴里又塞了几口菜,赞叹道,“大嫂这手艺真是没说的。我每年总忍不住要回来住些日子,实际上就是舍不得大嫂这口吃的……”

    蒙浅雪闻言十分得意,萧平章端着药碗的手却立时一顿,向他佯怒地挑起了双眉。

    “当然也是因为想念大哥……”萧平旌正慌张描补着,恰好有人影从窗边走过,他赶紧又提高了声音道,“最想念的还是父王……”

    萧平章被他惹得笑疼了伤口,半弯着腰,“你别装乖巧了,那一定是周管家在查夜。这个时辰父王不会过来的。”

    萧平旌这才松一口气,又端起了汤碗。

    萧平章徐徐后靠在软枕上,见平旌已经吃得差不多,这才语气闲淡地对他道:“宋浮和纪琛下狱之后,以廷尉府为主隔离查办,明日正式初审。父王认为长林府应该避嫌,不管是明里暗里,半句也不肯多问。也不知道究竟能审出些什么来……偏偏我又不能出门。”

    萧平旌打小就惯于替兄长跑腿,长林王妃以前曾开玩笑地说,平旌刚学会走路,就能被他哥使唤着拿鞋递袜。此时听萧平章这么说,立即就应道:“大哥你想知道什么,我去打听。”

    萧平章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正要开口,胸口突然一阵疼痒,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蒙浅雪急忙赶过去,轻轻给他拍着背。

    “大哥的伤痊愈得这么慢,实在让人担心。”萧平旌拧着眉头站了起来,“黎老堂主也是,我听说他居然一进京就丢下你不知跑去了哪里。好在林奚跟我一起过来了,明儿再叫她来看看吧。”

    萧平章板起脸斥责道:“怎么能随意叫人家女孩子的闺名?那是林姑娘!你还怕把人得罪得不够?琅琊阁上好的不学,跟谁学得这么轻浮!”

    萧平旌不服气地道:“我对姑娘们不知道有多尊重呢!可不像你,大嫂不过是寄养在母亲身边,十四岁你就偷偷去求陛下赐婚了,还好意思说我轻浮!”

    蒙浅雪本来正替夫君抚背顺气,没想到说着说着扯到了自己身上,不由脸一红,随手扯过一个枕头,砸在了萧平旌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