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拜诺恩之日记 Ⅲ

十月二十六日

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是个把母亲强暴的卑劣恶徒吗?还是一个充满魅力、足以令妈妈背弃对上帝承诺的男人?

八年前我特别请假回到维也纳,结果一无所获。修道院早被一场大火烧掉了,几个年老的主持修女也已去世,其他的修女一个也找不到;精神病院中只有我的出生纪录、母亲的病历及死亡纪录。

想不到如今却由一个刚相识了一天的老人告诉我:我的父亲是吸血鬼!

“不想再看见你这冷冰冰的怪物……”慧娜没有说错,我是怪物,我的身体里有吸血鬼的血统。

慧娜,多想念她!然而如今分隔我们的不止那二千多公里的距离。

昨天接受过催眠后,一直躲在客房里。我需要一些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一出生便是孤儿,然后又遇上种种不幸(尤其是凯文叔叔、碧达娜阿姨相继去世)的我,早就感觉自己与别人不同。但现在我面对的是另一种绝对的差异:我根本不是人类!或者说只是半个人类?

我曾经幻想:这是不是个他妈的疯狂的误会?萨格和苏托兰会不会都是活在妄想症中的疯子?但是我亲眼看见夏伦。死了二十五年的夏伦!还有他掷出的砖块,能够用砖头击凹钢板、透过防弹背心打裂我的肋骨的力量,绝对不是人类所有。

一切都是真的!

下午萨格老先生到房里来看我,他把那条铜铸十字架项链送给我。我推辞了几次,但他硬是把它戴上我的颈项。我知道这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为什么把它送给我?”我问。

“祝福你的平安。”

从他的话里,我终于确实知道了:吸血鬼(也就是我的父亲)究竟是什么。

“吸血鬼就是‘没有死去的人’或是‘活死人’(Undead)。颇为矛盾的说法吧?用哲学性一点的语气说,就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一种奇异生命。而且是基本上能够永恒持续的生命。

“要维持这种生命,吸血鬼需要不断地吸饮人血——虽然也曾有吸血鬼袭击动物的记录,但相信原因只为了嗜杀或自卫。被吸血的受害者都是人类。

“人血如何维持吸血鬼的生命呢?那种机能过程我无法确知——我从没有活捉过吸血鬼。太危险了。我只知道那跟人类的进食、消化和吸取养份的机能截然不同。因为吸血鬼不需要呼吸,他们‘死亡’时都被埋在泥土下。我更遇过为了躲避人类耳目而匿藏在地底的吸血鬼。

“不过吸血鬼仍拥有极强的呼吸机能,肺部比常人强壮得多。这是为了迅速吸啜受害者身体的血液。

“吸血鬼基本上仍是人类:身体内有血液循环——这就是何以贯穿心脏能杀死吸血鬼的原因;仍然有思想,仍然靠脑部指挥行动——所以斩首能断绝吸血鬼的身体机能。

“吸血鬼拥有超乎常人的视力、听觉和嗅觉,具有夜视能力——跟你一样。他们的肌肉力量往往是人类的数十倍强,也凭着这种力量,能够作出超乎人类肉眼所见的动作——当然,这只是指瞬间爆发力。而一只吸血鬼年岁越久、吸血越多,以上的种种能力都会进一步提升。吸血鬼也能令肉体产生变化。例如所有吸血鬼都能长出尖利的獠牙,用以刺破受害者的血管;你所见的夏伦手腿能奇特地屈曲和像蜘蛛般爬壁;被我消灭的帕萨维奇头上长出了三支尖角,而且手指有常人两倍般长。

“也有传说一些吸血鬼能长出翅膀。

“也许你也看过不少描述吸血鬼的小说或电影,但其实都是出于作家的想象,跟真实的吸血鬼有许多不同。真的吸血鬼日间也能够活动,只是力量会减弱许多,所以吸血鬼都不喜欢太阳——你也有这种特性。

“吸血鬼并不一定要睡在棺材里。不过这确是他们喜欢的东西。可能是喜欢那密封的黑暗空间,睡得比较甜吧。他们是否真的需要睡眠呢?我怀疑可能是生前养成的习惯。

“吸血鬼拥有极强的精神力,双眼直视人类时能产生催眠效用,令‘猎物’不能动弹;他们也能把身体内的水份化成蒸气,散发成体外四周的白雾以掩藏行踪。这些你都经历过了。

“吸血鬼可怕的地方除了体力外,他们也拥有极强的复元能力。割破的伤口能够自动迅速愈合,更强的吸血鬼砍掉一只手掌也能重新长出来。我想不到那是一种怎样的机制。也许就像苏托兰神父所说,是‘撒旦的魔力’吧。

“吸血鬼更强之处,是他们拥有长久的生命,所以能够在岁月中不断地吸取知识。有的吸血鬼非常狡猾,像我一直想捕猎的‘钩十字’,便经常不断迁移,很成功地隐匿在人类的社会。恐怕他在几百年间也积累了不少财富。

“但同时吸血鬼的思维也有弱点:他们嗜血的野性,许多时候会盖过理性的判断。吸血鬼的头脑有一半是属于野兽的,这也是我能够击败吸血鬼的重要因素。”

我问他:狩猎、消灭吸血鬼有什么方法?

“最直接容易的方式,就是找出他的巢穴,在日间他力量最衰弱的时候予以偷袭。但这绝不是易事:吸血鬼通常都准备了多个栖身场所,更聪明的吸血鬼会不断迁移,因为他知道在一处地区行凶太多便会引起注意。一些吸血鬼,正如我前面所说,会把自己埋在泥土下,或躲在极狭小的黑暗场所里,例如山洞、石缝,甚至有的扮成流浪汉躲在暗无天日的城市陋巷或狭小的公寓,所以除非清楚掌握那吸血鬼的样貌底细,否则要发掘他的老巢十分困难。

“就像狩猎野兽一样:寻找兽穴困难,等待野兽出外觅食时捕猎则容易得多。但这也是较危险的方法。因为那是指夜间——吸血鬼力量最强的时候。

“这时候吸血鬼那迅疾的动作就是最大的难题,如何限制他的活动正是首要的任务。陷阱是最理想的方法,用各种不同的陷阱困住他,便能发动攻击,将之彻底消灭。

“消灭吸血鬼最直接、透彻的方式,正如前面所说,就是斩首和贯穿心脏,再将尸体烧成灰,这也是最古老的方法。

“枪械有其限制性:要把头颈打掉需要极大口径的子弹,要颇近距离才能准确命中,如果用来破坏心脏倒是不错的武器。当然,如果我们拥有军火库的话,用榴弹甚至火箭炮把他轰成粉碎最好不过。但假如不用陷阱困住他们,或以其他方法减弱其能力的话,这种较低速的远程武器他们能够轻易避过。

“我一向都习惯使用较古老的方法:利刃、弓箭和火焰。这不只是因为个人喜好,也由于是古老相传的方法,比较有信心。除了最后一次在紧急关头用了一枚手榴弹,我没有用过枪械。我不知道除了用一根长形物体彻底插穿心脏,和用刀子完全砍去头颅以外的方式,对吸血鬼有什么效果。

“有一点要记住:虽然我花了几十年来对付吸血鬼,但也只是捕猎了其中十一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吸血鬼我无法确定,但我相信我所遇过的只是少数。换言之,我的吸血鬼知识只是比普通人多一点而已,其中还有许多问号。也许还有其他拥有前所未见能力的吸血鬼也说不定。甚至更存在其他类似吸血鬼的‘活死人’,而强弱点与吸血鬼截然不同。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所知实在太少。

“总而言之,狩猎吸血鬼是关乎生死的事。即使被最严密的陷阱困住的吸血鬼,他们行动受限也只维持几十秒甚至几秒钟。吸血鬼猎人必须使用最有信心和把握的方法,因为没有第二次机会。”

萨格讲解吸血鬼的特性时神情像会发光一般,这是男人专注于自己志业时所散发的气魄,真是个充满魅力的老人。

我问他有没有结过婚。

“一次也没有。我的生命中有过许多女人,但除了短暂的激情之外,我不能给予她们最需要的东西——安全感。”他苦笑。

有没有子女呢?他也回答没有。

“如果你有一个儿子的话,会把他调练成吸血鬼猎人吗?”我问。

他看着我许久才回答:“也许吧……现在想起来,把我所知的一切带到坟墓里是有点可惜的事……”

看见他孤独的神情有点不忍,于是我请求跟他到楼下去喝一杯酒——这次当然是不加鲜血。

接着我问萨格:究竟我是什么?正确地问,究竟“达姆拜尔”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会不会也成为吸血鬼?

“斯拉夫民族和吉普赛人有不少关于‘达姆拜尔’的记录,其中除了确指‘达姆拜尔’是吸血鬼和人类的私生子外,其他许多细节都并不一致。

“吸血鬼是如何把自己的特性遗传给‘达姆拜尔’的呢?这一点还是个谜。吸血鬼既是后天形成的,那说不定与遗传因子无关,也许是以类似病毒的方式传给下一代。但也有可能成为吸血鬼后身体的基因产生后天突变,并将之遗传给‘达姆拜尔’。这个可能性比较大,因为‘达姆拜尔’仍有一半是人类。”

我察觉他一直说“达姆拜尔”而没有直指我,他是个顾及别人感受的好人。

他继续说:“从前天的实验初步可推论:‘达姆拜尔’饮用人血后会暴露吸血鬼的性质。我估计——只是估计——‘达姆拜尔’饮用大量人血后,这些吸血鬼的特性会更强烈,甚至长期保留在‘达姆拜尔’的身体里。更进一步猜测,若饮血超过了一定界限,‘达姆拜尔’有完全变成吸血鬼的危险。”

他的眼神像对我说,你要小心。

“怎样才到达那界限呢?”我问。

“只有上帝才能回答。对了,‘达姆拜尔’天生已经具有一些特长,例如夜视能力——你已亲身体验了。另外,各种记载中有一点是一致的:‘达姆拜尔’拥有探知吸血鬼所在的异能,这个你目前仍未掌握。”

我问:那么“达姆拜尔”是最理想的吸血鬼猎人吗?

“可以这样说。”

于是我告诉萨格,希望他训练我成为像他一样高强的吸血鬼猎人。

我向他解释,这并不是一时的冲动。

“孩子,你要仔细考虑。除了荣誉感以外,这不是能令人满足的职业。当然,有的吸血鬼藏着不少财富,狩猎他们就像挖了个地下宝藏——反正只是属于死人的东西。但是争取财富有其他比较轻易又不必冒上生命危险的方法。

“吸血鬼猎人就像神父、僧侣一样,必须放弃俗世许多事物和欢乐。不,比神父要差得多。吸血鬼猎人是不受尊敬、欢迎的异端者。

“我告诉你,在我多年的狩猎生涯中,遇上的最大困难往往来自人类。我为了狩猎吸血鬼,曾经差点被爱尔兰的农民围殴死亡、被西西里黑手党跟踪监视,好几次被警察拘捕——虽然都没有遭到起诉。此外一生还要生活在警戒情绪中,防范吸血鬼来报复。现在你还想当吸血鬼猎人吗?”

他虽然口中不断在说负面的话,但我看得出他那期许的眼神。

他问我要当吸血鬼猎人的原因。

我告诉他:我想跟他一样致力追寻吸血鬼的真正来源;我想了解是什么原因产生了我这个“达姆拜尔”。

“就是这样?”他似乎已看出我的心思。

我坦白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够找到自己的父亲——虽然我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我希望寻求出是否有令吸血鬼恢复为人类的方法,这样或许也能令我变回正常人。”

我又说,反正我已经成为联邦逃犯,根本再没有能够失去的东西——除了生命。

他说:“我恐怕你所冒的危险不只是死亡。”

我明白他的意思。

“那么你要狩猎的第一个对象是约翰·夏伦吗?”他问。

我点头。“他杀死了我三个同僚,感情虽然不算深,但总算是好几年来互相托付生命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复仇心。”

“不必请求我的原谅——只要那种情绪不影响你的判断。”萨格微笑着说。看来他已同意了。“在准备狩猎前,我想还有一些事情你要先搞清楚,库尔登烟草公司为什么要捕捉夏伦?他们如何得知这只吸血鬼的所在?”

对!我一直以来都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也许是被夏伦那恐怖的形象盖过了思维,其后又得知了自己是“达姆拜尔”的事实……

为什么?我回到房间写这篇日记时一直在想。我努力回忆在发生那件事之前有关库尔登公司的消息。我记起了其中最异乎寻常的一点:该公司老板查理斯·库尔登似乎已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公开露面……

刚才萨格又叮嘱我:“库尔登烟草公司具有强大的财力和无远弗届的影响力,他们一定会再寻找夏伦。我们必须小心。记着,吸血鬼猎人的敌人也包括人类。”

要解开这个谜团,我知道必须联络一个人:我最后的雇主——克里夫·麦龙。库尔登烟草副总裁……

十月二十七日

今天下午到市中心,在公共电话亭打了一通电话给麦龙。幸好他在办公室。为了过秘书那一关,我讹称是《时代》杂志的广告部经理。私人企业通常并不防范恶作剧电话。

这次冒险到市中心是值得的,最少我知道了需要知道的事。

我并不担心FBI在旁窃听。因为我可以肯定库尔登不愿跟警察合作,如果他们把我“出卖”给FBI,只证明他们根本已不再理会我,也不担心我会把吸血鬼的事告诉警方。实际上如果我被逮后说这样的话,只会令自己成为另一个著名的妄想杀人狂,下半生都离不开精神病院。

一如预料,麦龙知道我的身份后,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我先稳住了他,告诉他我不是要勒索或什么。

我直截了当地扯了最重要的一个大谎:“我知道那家伙在哪儿,我可以替你抓到他。”

“你是指……”麦龙的声音停止了震颤。

“我是说‘那东西’。”

麦龙沉默了好一轮后,声音带点兴奋:“好极了!把‘它’找回来,我会给你满意的报酬!一百万,OK?还有,我们会向当局把你的事情摆平。这方面也许有点棘手……不要紧,你要到哪里去都可以!由你决定。除了古巴和北韩以外,库尔登的关系没有到不了的地方。你就是要到南极也行!只要把‘它’找回来!”

我打断了他的说话,不能浪费时间。“一百万这价钱我接受。但是我首先要知道,你们为什么需要‘它’?”

麦龙在犹疑,这是试探他的机会。

“是为了替查理斯老伯治病吗?”

麦龙的呼吸变得重浊。Bingo!

他非常焦急地转到其他话题:“要快些!有别的人也正在找‘它’!”

“什么别的人?”我问。“是最初在亚利桑那州时确定‘它’所在的那些人吗?”

“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你要快!要抢在那些人之前把‘它’拿回来,否则你那一百万恐怕要变成一百年——我是指监狱。”

约定下次联络时使用的化名后,我把话筒挂上。事实上我不会再打电话给他。

平安回到萨格家后,我们进行讨论。苏托兰神父显得十分激动。

“不能让库尔登得到夏伦!他想变成吸血鬼。一只拥有库尔登那种巨大财富和权力的吸血鬼!那将是一场灾难——”

我同意神父的话,那是无法想象的恐怖。

萨格提出一个问题:麦龙指的“别的人”到底是谁?

我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另一个——甚至一队——吸血鬼猎人!

“他们的目的是金钱。”苏托兰说。

“有把握活捉吸血鬼的猎人。”萨格在沉吟。

麦龙有一句话说得对:我们必须抢在那些人前头找到夏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