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的来访者

帕尔斯内陆中央部位的城市索雷伊玛耶,是大陆公路的要塞。南来北往的旅人来到,驻足,离去。有再次归来的人,有数次往返落脚的人,亦有没有再回来的人。住民只有一万五千人,但是前来投宿的人,每晚都不会少于千人。号称旅行的必备品无论什么都能买到。

“兽医先生,我的驴子有些不对,您能帮我看看吗?”

“真不巧,我只会诊断骆驼啊。驴子可就不是我的专长了。我送你去三栋房子前的医院吧。”

在索雷伊玛耶,这样的交易也是成立的。有只卖羊肉的肉铺,也有只卖马的饲料的店。号称“有三百种酒”的酒馆,还有完全不用肉的饭馆。说到住宿,从有着绢做的帘帐和黑檀木床的豪华房间,到只在地上铺上布的便宜房间,无所不有。

七月二十六日,这个地方少见的下起了雨,奇妙的一行从北方来到了索雷伊玛耶。

虽说是奇妙的旅人,但在索雷伊玛耶并不少见。就算是外国人一年之中这里也会来往个几千人。这一行人之中不知是病人还是伤员坐在马车之中,被拿着枪的不到十人的士兵守卫着。

“是公干。因为王宫里要事,要去叶克巴达那。阻挠我等通行之人,定会被国王陛下惩罚。”

与其说是挺胸不如说是挺起了肚子,一个矮小的男子冲着周围叫嚣。

索雷伊玛耶的官衙,旅行者们发出了各种抱怨和请愿。因为军队和王宫的高官也会来,所以这样骄横的客人也不少见。但是,高官们一定会摆出相当气派的行列来,但是这些人却并非如此。完全可以说是质朴的一行人了,只有可以称为代表者的年轻男子相当态度高傲。

“这点雨就让道路不通,你们这些人的管理成什么了。到了王都,一定要向伯父大人报告。”

“你伯父谁啊?”

“听了别被吓到。我的伯父就是深得国王陛下信任的宰相鲁项阁下。”

“是吗是吗?”

“喂,你不怕吗?”

“这个嘛,怕倒是挺怕的,那么你本人又叫什么?”

“我叫加塞姆啊,加塞姆。”

“那么,加塞姆先生,这里的都是像我们这样下人,实在是没有权限。到了中午,旁边的房子里会有比我们高阶的大人物过来。”

中年的管理人轻轻地带了过去,加塞姆勉强咽回一口气。与他同行的年轻女子劝他。

“你的姿态也稍微放低点吧。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也只能招人反感罢了。”

“不,架子还是要摆摆比较好。就这么听话地闭嘴的话,也只会被推脱去等着。这样到了中午,就能和最高负责人面谈了。”

“哎~~,不愧是是小官员啊,想的事和我们就是不一样。”

“小官员是什么啊。十年后,吾辈将怎样出人头地你看到可别吓着。”

他们是从北方被名为“红色僧院”的城镇过来。更确切的说,四人之中三人都是跨过达尔邦内海从马尔亚姆而来的。拥有女骑士称号的艾丝特尔·德·拉·法诺。在帕尔斯被称为“白鬼”的骑士冬·里加路德,以及帕尔斯出身在诸国间流浪的派丽莎。和加塞姆一起行动的,是明明还不到二十岁,却口齿伶俐生活能力也不错的帕尔斯姑娘派丽莎。

到了中午,加塞姆见到了更加有官员样的官员。似乎是刚才的管理人上司的男人很含糊地对应着。对他,加塞姆的态度也依旧傲慢。

“我名叫加塞姆。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的伯父叫鲁项,现在担任着国王陛下的宰相。明白的话就立刻给我想办法。”

本以为搬出鲁项的名字,这个上司就该买账了的。

“证据呢?”

“证,证据?”

“随随便便地就搬出宰相的名字要求特殊待遇,真是可疑啊。要是那么是骗子的话。可不会如此简单就算了哦。”

因为过于愤怒而发不出声,所以加塞姆做了三次深呼吸,命令从红色僧院一天前来的士兵。

“喂,把那个拿出来,那个。”

士兵们拿出了一个木箱。加塞姆接了过来,然后用那重量压得东倒西歪的步法将之放在桌子上。打开随着想着的锁,打开盖子。被催促着看看了里面的上司,确认了里面是用蜜蜡腌渍着的人类首级后皱起了眉。因为浸在蜜蜡里所以没有恶臭,但是也不是让人看了心情舒畅的东西。

“那个首级是?”

“是丘尔克有名的武将。认真瞧好了。”

“那有名的武将是谁?”

“那个,这个嘛……”

加塞姆,答不上来了。首级的主人名叫辛格,生前的确是丘尔克的名武将,但是加塞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辛格潜入帕尔斯来打探情报,却不幸地踏入死亡。因为这样,辛格的家人也在丘尔克境内陷入悲惨的境遇,但这些加塞姆也没有理由知道。

因为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反应,加塞姆急了。

“总,总之是有名的武将绝对不会错。不,听到他的刚勇,你一定会吓死……”

“既然那么刚勇,又怎么会落到如此可悲的地步?”

“这个嘛,该说是武运不佳吧,不,人的命运是无法掌握的啊。”

更像骗子的说辞了。

“鲁西……不,从马尔亚姆的来的客人就是证人。有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去问他们。”

艾丝特尔和冬·里加路德是鲁西达尼亚人,在帕尔斯国内对鲁西达尼亚人的评判十分的恶劣。在四五年之前,鲁西达尼亚人曾大举入侵帕尔斯,在帕尔斯国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憎恨是当然的。现在的国王亚尔斯兰将入侵的鲁西达尼亚军一举击退,使得和平和繁荣重回了帕尔斯。不过,眼前若有鲁西达尼亚人出现的话,愤怒和怨恨还是可以吞回去的。若真的要打鲁西达尼亚人的名号的话,不管是艾丝特尔还是冬·里加路德都不会无事地被放过。

因此,艾丝特尔和冬·里加路德都自称“来自马尔亚姆”。而这本来也不是说谎。因为两人都不会说马尔亚姆语,所以若是碰到马尔亚姆人就不妙了。但是,该说是小幸运吧,还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

加塞姆还想继续对话,上司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你的话我明白了,但是让雨不要下了这样的权利,我也没有啊。早点放弃会旅馆去吧。在这个镇里的时间,我会尽可能给你们方便的,不管发生了什么就报我的名字,不过嘛,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添太多麻烦啊。”

“可是啊,我们很急的啊。”

“这点谁都一样。现在人和马可以通行,只有车子无法通过,所以你们就徒步或者骑马过去吧。”

“这可不行,这里有重病人啊。”

“虽然很可怜,但还是请等到车子可以通行的时候吧。”

似乎再也没有交涉的余地了。

“我明白了。那,你的名字呢?”

“法拉科尔。”

“是吗,那么法拉科尔,必要的时候我们就会报上你的名字了,放心,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的。等吾辈到了王宫,自然也会有你的好处啊。”

“我期待啊。”

用没有一点诚意的语气说着,法拉科尔将视线转到文件上。怀着一肚子不平,加塞姆出了官衙,在雨中像旅馆走去。

到了七月三十一日雨依旧没有停。

旅馆之中,左脚负伤的艾丝特尔躺在床上,接受派丽莎的照顾。敲了敲门冬·里加路德探出脸来。

“艾丝特尔卿,怎么样了,还痛吗?”

苍白的脸上,只有双颊绯红。轻轻摇了摇头,但艾丝特尔还是微笑着。

“现在已经不那么痛了。”

“是吗,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除此之外,无话可说的冬·里加路德站在门口,抱着盛放洗好的衣物的篮子,派丽莎站了起来。

“因为下雨湿气很重,这可不妙啊。这种天气,我记忆里可没有哦。连着五天都在下雨。”

湿气很重亦即伤口也无法保持干燥,绷带也是湿的,洗过的绷带也干不了。

“冬·里加路德,来帮帮我。”

“嗯,我该怎么做?”

派丽莎一直在照顾着艾丝特尔,而冬·里加路德无处可去。不是医生的他,只能祈祷艾丝特尔受到神的加护。派丽莎说“去拿水来”就去拿水,说“去看着外面”就站在窗子外面。和商人以及官员的交涉交给了加塞姆,完全没有冬·里加路德出场的余地。

虽然有种在帕尔斯人手下打杂的感觉,但并不是有不满。如果什么都不做,艾丝特尔的伤也好这个天气也好,他就会胡思乱想那些没用的事。少许也好,还是让身体活动活动比较好。于是,冬·里加路德在夏天生起了火炉,干着将派丽莎洗好的绷带病人穿的衣服床单在火上烤干的活而送走了这天。

“帕尔斯真是富裕的国家啊。”

冬·里加路德深有感触地想着。这是和祖国鲁西达尼亚相比较。道路左右并列着葡萄啊橘子等树木,遍布的水路中溢出清澈的水。虽有贫富差距,但贫穷的人们也能在经过一天的劳动之后,和家人一起一边欣赏艺人们的表演一边填饱肚子。与鲁西达尼亚截然不同。

“大举侵略帕尔斯,结果只是尽显无谋与非正义而败北的野蛮人。”

话虽如此,但帕尔斯的历史与帕尔斯人记忆中却永远留有鲁西达尼亚人的身影。确实如此,但是憧憬着帕尔斯富饶的鲁西达尼亚人的心情,冬·里加路德也很明白。羡慕着他人的富庶,而想将其以力量强夺入自己口袋的鲁西达尼亚人,却只是费尽了力气,连自己的国王也失去,最终迎来了分裂与混乱的暗黑时代。也有留存有力量的鲁西达尼亚人,他们留在马尔亚姆王国,在他人土地上,满足于建设新天地的幻想。

“顺利的话也是件好事,吉斯卡尔公也是个勇于尝试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无法跟上他啊。”

将曾是鲁西达尼亚王弟的吉斯卡尔称为新马尔亚姆王国的初代国王,对冬·里加路德相当困难。自己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而陷入逃离马尔亚姆的境地,所以也有些私愤。但是,下令鲁西达尼亚的子民侵略帕尔斯的吉斯卡尔,结果也舍弃了鲁西达尼亚。若是稍微感到有责任的话,不是就应该返回鲁西达尼亚,将人民从分裂与混乱中救出吗。

这是对吉斯卡尔不抱好感的冬·里加路德的想法。和他有着共同心情的就只有艾丝特尔,但是对着因重伤而痛苦的女性,怎么能谈论这样的话题呢。

不经意身体一晃。惊讶地踩了踩地板,发现摇晃地正是地面。当打开门,从头到脚覆盖在雨衣之下的加塞姆跑进来时,小型的地震已经停止了。

“帕尔斯原来是个多地震的国家啊。”

“本来不是的,但最近似乎多了起来。雨云也好地面也好,都不正常。”

加塞姆咋舌,粗暴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副呕着气的表情,将两脚架到桌子上。

“怎么了,心情很不好呐。”

“变得更差了。”

加塞姆鼓起脸颊。

“支出越来越多了。因为下雨而无法行进,完全没有想到啊。既要住宿又要吃饭。”

“不要小气。等到了王都,你们国王定会给你丰厚的奖赏。”

“这种事,谁说的?”

朝着小声嘀咕着的加塞姆鼻尖,冬·里加路德伸出手指。加塞姆徒劳地张合着嘴巴。到了王都,被国王陛下夸奖之后呢,为鲁西达尼亚人们画出蔷薇色梦境的,正是加塞姆本人。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转变了话题。

“真是的,不知何时丘尔克的獾就会攻来了,这可不是优哉游哉的时候。”

“獾是什么?”

冬·里加路德的脑子里存着的帕尔斯语字典里并没有“獾”这个词。

“獾是动物的名字,但在这里指的就是丘尔克的国王了。”

“是吗?”

短短地应了声,冬·里加路德将没有沾染湿气的绷带放到火伤去烤。

虽然满头白发但却并非老人的健壮男人,认真地将洗过的以为拿在火上烤的身影,或许是相当入眼的。当事人心中却转着各种想法。

“我这之后,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也是个未知数。总之,不管在鲁西达尼亚的乡下腐朽,还是在帕尔斯的荒野中客死,都没什么大的区别啊。”

绷带升起白色的雾气,冬·里加路德将绷带翻过来。

“蛇王撒哈克,啊!”

歪着头追寻记忆。

白色的头发因光的影响看起来或像银色或像灰色,但不论什么颜色都是老人的发色。冬·里加路德才只有三十过半,一夜之间头发却变为了白色。碰到了无法想象的怪异光景,终于返回到地上时,他的发色和记忆都已经失去了。

冬·里加路德曾体会过的如此深沉的恐怖,在经过几年之后记忆也恢复了,而然随着记忆的恢复,那股不快感随之加深。不管在哪里和谁战斗,只要是一对一的战斗他都不曾把后背露给对手。但是那时,却只能发出恐惧的叫喊,转身逃跑。对此他万分不甘,万分羞愧,万分悔恨。

“不想一辈子都和这份混乱打交道的话,就只有与那个叫撒哈克的家伙做个了断了啊。”

这是只有不是帕尔斯人才说得出口的台词吧。说的不好听点,就是从无知中产生的想法。但是,这也是表现了“不会再次逃走”的决意。话虽如此,是否还有再次与蛇王面对的机会,也无从知晓。

派丽莎向碗里添了只木勺,一进艾丝特尔的病房,就看向冬·里加路德的方向。跟着来吧,感到了如此的视线,冬·里加路德将已经干了的衣物放进篮子里站起来。

“来。艾丝特尔卿,喝了这个吧。甜甜的对胃也好。”

那是什么,对用视线如此询问的艾丝特尔,派丽莎清楚地回答道。

“榨的蜜瓜汁哦。喝了这个先让胃习惯一下,然后我给你做加了鸡蛋和蜂蜜的粥。补充营养,要养胖点才好。你现在太瘦了。”

“请不要为我这么麻烦。让你这么费心,我会过意不去的……”

“说什么呐。”

跟着派丽莎而来的冬·里加路德,沉声说道。

“艾丝特尔卿,你曾保护了那么多人。包括失去记忆的我。这次只是轮到你被保护而已。你就安心让我们守护你吧。”

“是啊。这可是顺序。一日也好,你要快点痊愈,接下来就轮到我喝蜜瓜汁了。”

“……谢谢你们。”

“不用说谢了。虽然和你交往时间不长,却觉得和我像姐妹一样呢。虽然我并没有亲人。”

派丽莎温柔地拿起勺子,在艾丝特尔喝完之后,用手巾擦拭着她的唇边。

“到了叶克巴达那,就会有豪华的房间,好几个医生和看护来照顾艾丝特尔卿了。国王陛下一定会那样做的。”

“这种事不可能啦,派丽莎。”

“为什么?经过了这么久的旅途,你不去王都吗。国王是个好人,一定会欢迎艾丝特尔卿的。”

“我只是一个异国人。连见不见得到国王也不确定。”

“会见到的。如果见不到的话……”

活泼的帕尔斯姑娘,露出了有点可怕的眼神,再次举起了木勺。

“我就不在叫他国王‘大人’。国王那种家伙,到处都是,那种家伙!”

抱着空了的碗,冬·里加路德率先,派丽莎也跟着走出了病房。一处病房,就露出了有些怯懦的表情。冬·里加路德问道。

“怎么了,刚才的气势跑哪去了?”

“我很担心啊。”

“担心,是指什么。”

“我担心的,不是她的伤势。虽然对伤势也很担心……”

“那么是什么。你担心什么?”

冬·里加路德不禁放大了声音。派丽莎对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爱人,露出了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小弟弟一般的目光。

“艾丝特尔见到了国王,就能恢复元气吗?”

“会恢复的。那可是比起任何药都要有用啊。”

“相反哦。”

“相反?你是什么意思?”

“见到国王,艾丝特尔卿也就耗尽了气力,很可能就那样不想再振作起来了。虽然说不吉利的话不好,但我总有这种感觉。”

太过出乎意料,冬·里加路德连气都生不起来。

“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比起那个,给你,去做粥让她喝吧。比起将来,首先要顾好现在。”

的确,还没到担心那种事的时候。

这天,加塞姆叫来的医生,虽然起来是为年近百岁的老人了,但在经过一番大略的检查后,本人用仿佛濒死般的声音告诉派丽莎她们。

“已经发生坏疽了”(译注:坏疽,huaiju,组织坏死后因继发腐败菌的感染和其他因素的影响而呈现黑色、暗绿色等特殊形态改变,称为坏疽)

看着惊呆的男女两人,老医师的眼神充满不吉。

“如果不快点切断受伤的腿,毒素就会蔓延至全身而死。”

“话,话虽如此……”

看到冬·里加路德陷入无言,声音变得苍白的派丽莎问道。

“如果切断腿,性命就无碍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也不能那么保证。确定的只有,坏疽是无法治疗的,就这么放着不管死是迟早的事。”

两个人看向门。刚刚关上的门那边,艾丝特尔·德·拉·法诺正在面临死亡吗。

“只是要止痛的话,还有方法。和可以消除坏疽恶臭的香药一起用就好。”

“可以止痛吗?”

冬·里加路德的声音像个半死的人。

“这一点我保证。用了黑莲果实的精粹啊,再怎么痛也会忘记的。”

“延命呢?”

“那就没办法了。等到使用这个香料也无法消除恶臭的时候,就到大限了。死亡的力量压倒生存的力量,已经不是人力有办法的事了。”

老医师自己也很痛苦似的咳嗽起来。派丽莎扶着他的背。老医师一般道谢,一边打开牛皮绳编制的药箱的盖子,取出三个小小的包。

“这个药,少量的使用没有问题,但是随着痛苦的加深就增加量的话,就会渐渐地依赖这个药,变得没有药不行。所以,对于还有希望恢复的病人和伤者,我并不想用这个药。”

“……也就是说,她没有希望了吗?”

“这样下去,也就十天,最多十五天呐。若是气力衰竭,还会更早。”

老医师的声音,比冰雨更冷地回响在派丽莎的耳中。虽然老医师的无情也想让人责问,但她明白就算苛责也是没有任何用处的。

“艾丝特尔卿是个好人。那么好的一个人啊。那么,为什么,她还那么年轻……”

“不管是善人还是恶人,死亡都是不可以避免的。你啊,难道以为我只见过恶人吗?”

就算是口齿伶俐的派丽莎也只能无法回答地望着老医师。老医师催促着派丽莎决断。

“那么,怎么办?要用药还是不用?”

“请用药吧。”

冬·里加路德答道。用接近呻吟的声音。老医师那仿佛被埋进皱纹里的两眼放出光芒。

“对了,说依赖不依赖,也要恢复了啊。即使是我,对患者的苦痛,至少也想要尽力消除啊。”

“那么,药就免费送我们吧?”

派丽莎立刻接口道,老医师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后用手指揉着鼻子。

“不要说那么天真的话。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老朽也要赡养家人和弟子啊,也要买草药和治疗用具啊。”

“知道了啦。你来一下,加塞姆。”

被叫来的加塞姆听到自己要付医药费时瞪大了眼睛,但被派丽莎和冬·里加路德瞪视着,只得仰天长叹地拿出了钱包。

老医师回去之后,派丽莎对冬·里加路德说道。

“将来的事情先不管,目前我是留在帕尔斯了。你也留下来如何?”

“喂喂,不要擅自就决定啊。我也有生我养我的国家啊。”

“你们回到自己的国家,会有什么好处拿吗?”

看着派丽莎漆黑的双眸,冬·里加路德没有回答。是无法回答。虽然想回答“我并非为了好处才回去的”,但无论怎么想都是不服气的嘴硬。

看到冬·里加路德的缄默,派丽莎仿佛玩味着一般继续说道。

“和艾丝特尔卿相遇之时,我都没想过要回帕尔斯,会变成这样也是有什么因缘吧。是和你相遇和艾丝特尔卿才有的缘,我觉得要好好珍惜才行。”

“是吗?”

想要今早回到鲁西达尼亚的理由,冬·里加路德已经没有了。王弟吉斯卡尔登基马尔亚姆的国王,完全没有回到祖国的意思。鲁西达尼亚因没有国王而持续着混乱,总有一天会从群雄割据发展到再次统一吧。但那是五十年一百年,或者更久远的将来了。

作为对他国带来无用的灾厄的报应,鲁西达尼亚进入了漫长的黑暗时代。

看到冬·里加路德陷入沉思,派丽莎又说话了。

“不管经过多少年,只要你愿意,就可以踏上返回故乡的旅程。如果不愿回去,就一直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帕尔斯可是很广大的哦。哪里都可以生活的。”

“是啊。”

冬·里加路德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也去吃饭吧。”

仿佛要挥去不详一般派丽莎扬起明快的声音提案道。

被冰冷的雨水封闭,沉入灰色的索雷伊玛耶的街道上,一双眼睛闪耀着像蜡烛一样光芒。

接近黑色的暗灰色外衣即使在雨中也显得十分阴暗,酝酿出不详的气氛。就连雨中的灯火和人马的喧闹声也让此人不愉快一样,吐出一口唾沫。

“这个雨,就算点了火也着不长,不过就算等着雨也不会停。”

虽然年轻却缺乏生气的声音,充满不详恶意的脸,正是名为古尔干的魔道士。是对蛇王撒哈克满怀阴惨的信仰心的信徒中的一人。

从城镇南方的山麓过来,下了坡道,古尔干踩着泥泞靠近了城镇的入口。

“格治达哈姆和根迪,都在那里坐着什么。连作战也不能互相通报一声。该不会是忘了我们的志向吧。”

现在要说古尔干的同志,也就只有格治达哈姆和根迪两人了。格治达哈姆应该是在和特兰的亲王伊尔特里休一起行动的,但现在却无法去的联系。和根迪则是在王都叶克巴达那的地下分别了。如果是溺死在了自己发起的洪水了,那可就太蠢了。古尔干嘲讽地歪了歪嘴角。他并不知道根迪的双脚被切断肌腱,成了人的俘虏。

“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只能我自己来了。”

古尔干环视左右。异性的影子,好像不吉的雕像般在旁候命。并不只有一两个。数个黑影收起了背上的翅膀。

“跟你们说了复杂的事你们也不明白……”

说着,异性的生物发出怒号。

“不,说错了。因为你们是在空中飞的所以不明白,对于在地上行走的人类来说,道路可是关系到死活的东西。少了这个城镇,让他们陷入绝境,同时,成为全面决起的烽火。”

对这些怪物的统领也有限制。古尔干抑制着这些渴望鲜血的怪物,等着雨停,但终于也快控制不住他们了。何况,真要无可奈何地决定允许他们攻击的话,古尔干自身对杀戮的渴望也就无法抑制了。

“快看啊,要成为血祭的糊涂虫,满不在乎的过来了啊。”

古尔干手指的前方,是骑着驴的老医师。从头上罩着雨衣,在返回家的途中。因为久违地卖出了高价药,所以老医师品尝着这明显的幸福,考虑着今晚在火炉前喝上一杯葡萄酒的新酒。

突然之间,一个黑影跃至前方。驴子发出悲鸣的同时,黑影反手一剑滑过了老医师的下颚。

不幸的医师连发出惨叫的力气也没有。咽喉中喷出血与气息,倒在地上。古尔干伸出手,舔去粘在手上的牺牲者的血。沉醉在血之中的狂信者。

“好了,走。随心所欲地去干吧。”

悲鸣穿透寓目回响着。

冬·里加路德手拿装着葡萄酒的夜光杯,加塞姆拿着长柄的勺子,一瞬间都没了动作。两人面面相觑。冬·里加路德一口气饮下葡萄酒,将夜光杯放在桌子上。加塞姆也放下勺子。

冬·里加路德走向门口。

“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没有回答紧跟在后的加塞姆的问题,拔出剑。打开门冲向雨中。

“喂,不要急啊,观察下情况比较稳当啊。”

加塞姆扯着嗓子发出忠告,奈何冬·里加路德头也不回踏着泥泞跑得更快了。

“怪物!是有翼猿鬼!”

“是蛇王撒克哈的手下攻过来啦!”

雨水的声音中混杂着帕尔斯语的叫喊,冬·里加路德应是听到了。连自己也吃惊的兴奋感驱使着他冲进雨中。积蓄起来的冲动向着怪物们投射而去。

被丢下的加塞姆站在门口,官员法拉科尔在雨中奔走着大叫。

“蛇王的手下袭来了!”

加塞姆发出一声惊喘。

“难、难道说,这雨,也是那些家伙干的……”

“你发什么神经。那些家伙怎么可能有如此强大的魔力。”

法拉科尔虽然如此断言,但声音之中也有着动摇。被雨浸湿的头发上不断掉下水滴。

“说起来,也真不得了啊。正好王都和培沙华尔都来了重要的使者……”

“咦,是吗?”

加塞姆提高声音,法拉科尔猛地闭上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啊!?”

“哼、哼,那可是国家机密。谁会告诉你这种可疑的家伙啊。”

“居然说我可疑!?我可是宰相的外甥啊。”

无视了愤慨的加塞姆,法拉科尔向着城里的人们大吼道。

“大家都躲进房子里!关紧门窗,不要出来!”

自己将浸过油的雨衣从头披上,再次跑进雨中。看来是个有身为官员责任感的男人。

加塞姆关上门,躲到了桌子下面。左手抓着一只桌子腿,右手脱去鞘紧握着短剑,屏住呼吸。

“怪物们,敢来就试试啊。让你们知道知道加塞姆大人是多么的智勇兼备。不要命的话,随你从哪进来!”

只有说的话像个像样的战士。

而同样是一个人的派丽莎,压根不将加塞姆放在心上。她带着从同行的士兵那里拿到的弩和五、六支的箭来到艾丝特尔的病房。不让地板发出响声,她小心翼翼地走着。

“有什么在骚动啊?”

病床上,艾丝特尔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异变。

“是怪物袭击过来了,艾丝特尔卿。”

“怪物?”

“是啊,怪物。”

“我之前来帕尔斯的时候,可是只遇到了人类呢。”

艾丝特尔笑了起来,但只是这样似乎也是一种负担。再一次,轻轻地咳了起来。派丽莎急忙走到床前,右手依旧拿着弓矢,左手覆上艾丝特尔滚烫的额头。

“不用担心。冬·里加路德会保护我们的,而且我也在这里。我们不会让他们动一根指头的。”

她站在床前,带着一丝生疏地将箭搭在弓上。之前见到过士兵们操作,应该是拉动弓弦箭就会飞出去了。

“好,这样就行了。”

话刚出口的瞬间,就传来异样的声音,木片飞进屋内。

从被破坏的窗子外,异性的黑影和雨一起飞了进来。皮翼击打着天花板,发出奇异声音的嘴巴恶毒红艳。艾丝特尔一跃而起,从被吓呆了的派丽莎手中夺过弓矢。

艾丝特尔并非使用弓箭的好手。但是距离很近,又是从证面而来。箭矢发出鸣响飞了出去,正中有翼猿鬼的胸口。箭投过了怪物的背骨从后背飞出,直直地插进了墙面。

箭矢钉进墙壁,怪物喷出黑色的毒血。没等这副丑陋的景象进入眼睛,派丽莎就飞奔过去,撑住艾丝特尔倒下的身体。

“艾丝特尔卿!”

“我没事,派丽莎,不用担心。”

“太好饿了。不过,冬·里加路德那家伙是去哪了。关键的时候不见了人,真是靠不住!”

明明直到刚才还在期待,转眼间帕尔斯姑娘就对鲁西达尼亚骑士发出了批评。

不知道自己已经辜负了派丽莎的期待,冬·里加路德在雨中战斗着。向着发出叫唤的有翼猿鬼的脖子挥剑斩去,然后跳着避开喷出的毒血。从泥中拔出脚,蹒跚着跃向侧面飞来的鸟面人妖。翻转手腕,从左下至右上挥出一击斩击,与砍中的手感一起血喷洒出来。

“可恶,可恶,这些家伙!”

浑身沾满泥水,一边挥着剑嘴里叫骂着鲁西达尼亚语。白发的一半也沾了泥水变成了黑色。就算在鲁西达尼亚,不要说骑士,恐怕除了夜盗也没人有此形象。如此兴奋,无意义地跳跃着,恣意地喊叫着,他是初次上阵以来第一次。

虽然冰冷的雨水打下,但全身都在发热,虽然一直做出无意义地动作,但却不感到疲累。仿佛疯狂一般挥动着剑,将怪物砍中,击杀。

一个人看到此景,不由地咂舌。那就是魔道士古尔干。他举起短剑打算从后面接近鲁西达尼亚骑士之时,上空飞舞的鸟面人妖在他耳边叫着什么。

“什么,军队!?”

魔道士古尔干想要发出嘲笑却失败了,脸上的肌肉僵住。以着冲破雨音的气势,其他的声音强有力地回响,到达了。是马蹄声。

“怎么可能,为什么军队会在这个时候来……”

古尔干为了决定下一步问道。

“多少人!?”

重要的问题,但是鸟面人妖无法回答。而有翼猿鬼只是惊慌失措地骚乱着。就算只是数量,也无法依靠。

“带着这么一群家伙,还怎么和亚尔斯兰一党决战!”

至今为止的怒气涌起,古尔干的短剑一闪。被剑刃切断后肢的有翼猿鬼发出刺耳的悲鸣。这声悲鸣也传到了冬·里加路德的耳朵。他两手握着大剑身体转了过来。

“攻击!”

尖叫一样地发出命令,古尔干自己转身离开。

令人不快的羽翼拍击声,奏出狂乱的旋律。数十个黑影在冬·里加路德的头顶盘旋聚集,它们试图从空中一口气袭向冬·里加路德,就在这瞬间。

又有其他的声音响起,向着密集的怪物们箭羽齐射过来。每一只的身上都插着数根箭,伴随着痛苦的叫喊怪物们坠入泥泞。飞溅的泥沫沾上了冬·里加路德的脸和胸口。

不曾停止的雨音与怪物们拍击着翅膀声音。而压倒这些的马蹄声包围了冬·里加路德,溅起的泥点污染了建筑物的墙壁。

“帕尔斯军……”

冬·里加路德低吟着。马蹄声从数个方位一起传来。

“东西同时?”

似乎帕尔斯军是有什么大规模的作战行动,然后不明所以地进到这里来了。冬·里加路德当然是无法知道了,但是怪物们对帕尔斯军的到来十分惊慌是不争的事实。

“该说运气好还是不好呢……”

冬·里加路德沾着一身的雨和泥,避过骑兵们躲到路边。突然,他的脚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大概是城镇的守卫在战斗中落下的,弓和箭矢满是泥。冬·里加路德拿起弓,而箭袋里还有五、六支箭。他抬起头确认上空怪物的身影。

冬·里加路德身为武人自然也要学习弓箭的技能。在战场上射倒的敌人人数也很可观。让他自己来说的话就是,“想要自称名家,还差一步”。

但是,这一步却相当遥远。

冬·里加路德连续放出了三支箭。第一支箭只是擦过了拐去的脚,就飞向了雨幕。第二只箭则利落地贯穿了怪物的身体落进泥水中。第三支箭似乎是命中了肩膀。但是,没能造成有效的伤害,怪物摇摇晃晃地逃进雨夜。

“帕尔斯的弓真难使啊。”

一边怪罪给弓一边准备搭起第四支箭的时候,冬·里加路德的头顶飞过一道银线。雨是从上面垂直下来的,但是这道银线确实水平划过。雨幕的另一端响起一声非人的惨叫,然后一个重物砸进泥泞发出钝响。

冬·里加路德吹了声口哨。他吹口哨的机巧和他唱歌的天赋一样,但是他不得不赞赏那个和他在一样的恶劣条件下还放出如此完美的弓势的名家。

“啧啧,真了不起呢,被骑士冬·里加路德表扬了,高兴吧!”

在一声口哨之后,他用鲁西达尼亚语喊了起来。雨声混杂着脚步声,他的身旁一个人站住了。明显,就是刚才使出完美弓箭技巧的人。

“那个语言,怎么看都是鲁西达尼亚语呢。”

一个年轻的男子说着帕尔斯语。冷静,却又危险的声音。冬·里加路德的肌肤感觉到了。那是一个能保持着冷静,对敌人发出致命一击的人的声音。

冬·里加路德无言地扔下了弓,拔出了咱是收回鞘里的大剑。年轻的帕尔斯人冷淡地发出疑问。

“鲁西达尼亚人现在跑来这里干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才是,可惜冬·里加路德并没有可以如此反问的立场。而且,他的精神依旧兴奋,鲁西达尼亚其实的意志,比起辩解更倾向挥剑战斗。

扬起尖锐的声音,冬·里加路德举起剑。这是在邀请对手。说是邀请,下个瞬间,冬·里加路德就为超乎想象的激烈斩击吃了一惊。刃与刃的突激,雨中火花迸溅。交手十数回合之后。

“这家伙好强。”

冬·里加路德感到一阵战栗。剑技相当,臂力是冬·里加路德略胜一筹,但是,敏捷明显是对方有优势,在雨中动作也没有丝毫滞慢。

不只一次,对方的剑刃划过冬·里加路德的衣服,划破了衣服。冬·里加路德的剑也曾逼上过对方的咽喉和肩膀,但是却无法造成伤害。

雨势稍稍减弱。多少可以辨认对方的长相了。是一张年轻,锐利,奇怪地显得不高兴的脸。话说回来,冬·里加路德的脸,对方也能清楚地辨认了。若是笑一笑定会惹来姑娘们瞩目的脸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喂,你那个白发是……?”

这声叫唤后半消失了。不知何时后背传来了靠近的有翼猿鬼的叫声。

从腰部被砍成两截的怪物身上喷出鲜血。上半身的部分就像乘着剑刃一样横飞出去。下半身还依旧一步,两步,在泥上摇摇晃晃地走着,然后溅起褐色的泥水倒在地上。大量的血瞬间就被泥吸收。

“梅鲁连卿,你在干什么?”

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传来。再次传来水和泥的声音。是谁从马上跳了下来。

“不是魔物,而是在和人打架吗。而且还是和白发的老人。发生什么了吗?”

“这家伙,不是老人。动作不像。”

“哦。”

黑影转向冬·里加路德。确确实实的黑影。青灰色的雨中,披着黑衣的高大身材,让人感觉像大树一样可靠。右手的长剑大概是被雨水洗去血污吧,泛出淡淡地银色。

“……这个男人可赢不了啊。”

冬·里加路德直率地想着。虽然不想一回合就被打败,但是也有“善战而败”这种说法。用自己的生命,来换对方的一只手如何。

冬·里加路德握紧了剑,在踏出一步的瞬间。对方的剑就发出长吟。

可怕的斩击。就连降下的雨水,也被一齐斩断一样。闪光水平地袭向冬·里加路德的身体。

火花与钢刃灼烧的味道。冬·里加路德的两只手腕承接了这一次沉重的斩击。刀刃的鸣响强烈地震撼着耳膜,冬·里加路德明白自己接下了黑衣骑士的斩击。

接住了,但是,鲁西达尼亚的骑士却踩着泥水向后退去。剑刃咬合在一起,第一步被拉近,第二步被逼上,第三步时身体的平衡已经无法维持。右膝跌进泥里,背也弯了下来。

“不可以!不能杀他!请不要杀他!”

叫喊着的是派丽莎。在雨中张开两手,插进冬·里加路德和黑衣骑士的中间。冬·里加路德想叫她不要过来,却发不出声音。

突然压倒全身的力量撤走了。黑仪的帕尔斯人收起剑,退后一步。

冬·里加路德摔倒在泥里。想要避免仰面倒下,结果就变成了左半身浸在泥里。已经全身都被泥浸透了。

“他找国王有很重要的事,正要去王都。不可以杀他。请帮帮我们!”

听到派丽莎的声音,冬·里加路德挣扎着从泥里爬起来。就算被杀,至少也要站着被杀,他这么想着。

“这个白发,总觉得在哪见过……”

平静地说着,收回见的帕尔斯人问道。

“你的名字是什么,鲁西达尼亚人?”

“在帕尔斯,我被叫做白鬼。”

听到冬·里加路德勉强做出的回答,对方点点头。没有将剑收回剑鞘,不过这并不是为了防人,而是为了防范怪物们。

“原来如此,想起来了,那个鲁西达尼亚人啊。”

“……你是?”

“我叫达龙。侍奉国王亚尔斯兰陛下。”

黑衣骑士盯着冬·里加路德,轻轻地摇了摇头。

“奇怪的组合呢。总之先找个房子吧。我还有要事。弄完了之后,再听你说吧。”

达龙转过身子,向着变弱的雨中走去。想他搭话的,是最初和冬·里加路德交手的那个帕尔斯的年轻人。

“达龙卿。”

“哦,梅鲁连卿,让你久等了。”

黑衣骑士达龙,回答着年轻同僚。达龙的面前是曾将冬·里加路德逼入险境的战士,轴德族的代理族长梅鲁连。

“你一个人吗?”

“不,加斯旺德卿也来了。”

“说起来,万骑长不用特意过来也可以的。”

“在王都待得身体都钝了。在大将军开始发牢骚之前,我就得到了陛下的许可逃出来了。”

达龙笑了起来。想到大将军奇斯瓦特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很愉快。梅鲁连并不知道,上个月,在王都叶克巴达那,为了争夺巡视暗黑神殿的指挥权,达龙和奇斯瓦特闹着别扭。

“那么,梅鲁连卿是先驱吗?”

“没错。”

“你带了多少兵过来?”

“六百骑左右。”

“驻扎的日数呢?”

“知道克巴多卿的大部队到来。”

说完之后,似乎对自己客气不足的回答稀罕地反省了一下。梅鲁连又补充道。

“不过,也得十天到十五天之间。住宿的准备什么,也有不少事啊。”

在帕尔斯的两名将军对话的时候,派丽莎带着冬·里加路德回到了旅馆。烧好了热水让冬·里加路德去洗澡,洗干净了满是泥污的衣服,为了将军们的来访做准备。

从王都叶克巴达那向东,骑马全速行驶的话,七、八日就可以到达索雷伊玛耶。从培沙华尔向西,全速骑马的话,则需要七天。让两边的急使碰面,这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此时,叶克巴达那的使者是达龙和加斯旺德,而培沙华尔的使者是梅鲁连。将军级的三名使者会面,详细地进行会谈。

就是如此重要的事件。

不只下送来了书面文件,达龙还对梅鲁连口头上传达了大致的意思。万一,就算文件丢失,也可以减少差错完成任务。

加斯旺德来到达龙面前报告着情况。

“怪物们已经收拾干净了。留下来的只有尸体。”

“从哪里来,又逃到哪里去了呢。这种苍蝇蚊子一般的行动真讨厌。”

梅鲁连一脸厌恶地说着。

“想想还真符合那些家伙的形象。”

达龙如此评判道。

“破坏索雷伊玛耶城,切断大陆公路的话,王都和培沙华尔的联络就变得困难了。兵力的调动也会出现问题。”

“好险。不过话说回来,军师大人从结果来说,是制蛇王的眷属于先机了。”

“真是一点也不可爱的家伙。”

达龙苦笑起来。

“不过,运气倒是好得很。这样没有必要变更预定,还证明了这个预定的正确性。”

之后的一刻钟时间里,帕尔斯的三位将军匆忙地展开行动。再次商议了一遍军事那尔撒斯的指示,确定了之后的行动。在干完这些之后,叫来了法拉科尔的手下。因下雨而毁坏的街道的修复,牺牲者遗体的收容,怪物尸体的处理,伤员的治疗和看护,建筑物和家畜的损害报告,确保士兵们的休息场所,食物的分配,城镇附近的侦查,以及尽可能搜索这次事件里怪物们的大本营……。数都数不清的工作要做。

大致的分配结束后,达龙拍拍手。

“好了,做到这样的话,那个啰嗦的宫廷画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吧。”

“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不知天高地厚。四年前,居然和那位仁兄为敌。”

身为辛德拉人的加斯旺德不知为何感慨道。

“也没那么狂妄啦。你只是为主君尽忠罢了。我才是,做着相当狂妄的事啊。”

“达龙卿?何出此言?”

“十年以上,我和那个阴险的画家做了十年以上的朋友,而居然还好好地站在这里。这可是很狂妄的啊。”

加斯旺德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大概达龙觉得他开了一个拙劣的玩笑,所以自己也用一个拙劣的玩笑来回应。

“那么帕尔斯的诸神该嘉奖你的忍耐和宽容了。死后一定会去天国的。”

“是啊。我不想被当做同类,和那尔撒斯那家伙一起下地狱。”

加斯旺德再一次苦思出一句玩笑。

“那亚尔斯兰殿下就该叹息了。怎么看,陛下也是去天国的人啊。”

一直沉默着的梅鲁连虽然还是沉默着,但无声地笑开了。

“那么,我就算使坏,也要把那家伙一个人踹进地狱然后爬上天国了。如果不能追随亚尔斯兰陛下,那么死了也没意思。”

加斯旺德还想再讲句笑话,不过他本来是一个很严肃的人,所以还是放弃了。

“到此为止吧达龙卿,用死亡来做笑话的题材是不吉利的,这是辛德拉人的看法。”

“不只是在辛德拉。”

达龙用手抚着脸。

“好了,这样宫廷画家的指示就暂时先完成了,不过方才的那个鲁西达尼亚人,白鬼,怎么办?”

梅鲁连至此第一次开口。

“的确,那个男人四年前就应该回鲁西达尼亚了。那么他现在到帕尔斯来干什么呢?”

“他似乎有个帕尔斯情妇啊。”

达龙露出一个带点取笑意味的笑容,加斯旺德的一脸严肃地抚着下巴。

“我们先听听他的话吧。多少为带给我们点消息。”

这样,三位将军终于来到来自红色僧院的四人投宿的旅馆。

“你们是为了何事到这里来的?”

达龙的问题是理所当然的,而加塞姆也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加塞姆将红色僧院所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边之后,三位将军都变了脸色。

“为什么不早说!?”

“是,因为实在没有机会上报……”

“算了,总之,让我们见见的同行者吧。”

虽然听到了白鬼的名字,但并没有立刻联系到“鲁西达尼亚第一有精神的见习骑士”,要说迟钝也真是迟钝。

加塞姆叫来派丽莎,让她带路,三人来到艾丝特尔的病房。

艾丝特尔在床上坐起来,在肩上披上外衣迎接帕尔斯的骑士们。三人一时仿佛屏住呼吸一般凝望着艾丝特尔,之后立刻郑重地向艾丝特尔行了一礼。

“鲁西达尼亚的见习骑士,不,听说已经升为正式的骑士了,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再见。”

“让您见到如此失礼的样子真是抱歉。”

郑重的声音虽然微弱却饱含着炙热的自尊。女骑士的称号,对艾丝特尔来说不只是一个头衔,而是她生存的证明。

“还记得我们啊。”

听到加斯旺德客气地问题,艾丝特尔微笑着点点头,将视线转向梅鲁连。

“这位不是帕尔斯第二的弓箭手吗。最初是在王宫见到你的呢。”

梅鲁连曾和艾丝特尔独处过。

当时鲁西达尼亚军占领着王都叶克巴达那,由于各种原因,发生了马尔亚姆王国的伊莉娜公主,刺伤鲁西达尼亚国王伊诺肯迪斯七世的事件。那时,梅鲁连和艾丝特尔趁着混乱逃出了王宫,一同向南方而去,路上碰到了亚尔斯兰一行。亚尔斯兰他们当时正从海港都市基兰北上而行,为了将王都叶克巴达那从侵略者手中夺回而去征战。梅鲁连自己,也在父亲死后和妹妹亚尔弗莉德再会了。

无法说出“很精神啊”地寒暄,看到艾丝特尔,梅鲁连也无法说什么了。只是无言地点点头,盯着艾丝特尔的脸看了看又立刻移开了视线。这个青年,天生似乎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但他现在其实很困惑。

说起来,他的鼻子也嗅到了艾丝特尔使用的香药的味道,他明白使用这种药意味着什么。轴德族曾经除了做强盗之外,也有采集草药制造草药做过生意。

“你是为了见亚尔斯兰陛下而来的吗?”

梅鲁连终于张开沉重的嘴问道,艾丝特尔以因发烧而混浊的双眼盯着梅鲁连,微微动了动嘴唇。

梅鲁连向着左右的同僚低语。

“最好让他们尽早见面。”

梅鲁连话中的意思,所有人立刻就明白了。达龙和加斯旺德,谁也无法找到可以反对梅鲁连意见的情况。他们至今已经见过很多战死的人和因战而病死的人,艾丝特尔的样子,完全就是典型的“伤情恶化快死去”的人。

经过一夜,到了帕尔斯历八月一日。雨终于停了。从渐渐分裂散去的云层之间露出夏日的太阳,仿佛是作为好久没有照耀大地的回礼,投洒下灼热的光芒。原本湿冷的大气和土地立刻就变得干燥温暖起来。

“出发了出发了,一天一小时都不能浪费了。”

虽然加塞姆是一个吵闹的男子,但该做的一样都不含糊。在雨停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要艾丝特尔的身体可以随时都能出发。

加塞姆在意的只有停留期间花掉的钱,不过已经由达龙和加斯旺德用金币一起支付了。加塞姆从心底里赞扬国王的气度。

梅鲁连带着六百骑继续留在索雷伊玛耶。他们就交给法拉科尔,而有这么多的兵力驻扎在此法拉科尔也安下了心。

达龙对急忙做着准备的派丽莎说道。

“我们骑马向着叶克巴达那赶。”

“咦,这是,不带着我们一起吗?”

派丽莎抗议道,冬·里加路德制止了她。病情严重的艾丝特尔得乘坐马车所以走得很慢。不可能和骑兵部队同行。

加斯旺德做出了说明。

“我们必须尽早,将在索雷伊玛耶和梅鲁连卿碰面的事回复给王都那边。同时,也将鲁西达尼亚的女骑士来到帕尔斯的事报告给国王陛下。不是扔下你们。”

派丽莎终于接受地点点头。

“我们只能守着艾丝特尔卿慢慢走,不过你们先去报告给国王陛下的话,当然会在叶克巴达那做好迎接我们的准备吧。”

“那是自然,权宜之计,我会留下二十骑作为你们的护卫。”

“之后的地方能给我们通行和住宿的便利就最好了。”

“当然,照你说的办。”

帕尔斯的武将们和派丽莎之间,爽快地完成了交涉。冬·里加路德怀着有些复杂的心情看着。派丽莎越是发挥自己的才能,他就越觉得自己没用。

“不过,还是算了。这样我也能放下肩上的担子。”

小声说着,来到了旅馆的外面,无所事事似的走着。镇里的居民和士兵将沙子铺在泥水中,让街道可以通行。不想妨碍他们冬·里加路德穿过小路,到了一个不能称为广场的空地。可能是昨夜的牺牲者,十几距遗体摆在那里等待着下葬。念着“失礼了”转身离去的冬·里加路德,看到了昨晚卖药给他们的老医师也在死者之中,他深深地低下头为老医师祈祷。

进入了八月,终于和“盛夏四旬节”告别了。白天的阳光虽然依旧灼人,但到了早晚就会有秋日的先锋吹来阵阵凉气,王都叶克巴达那的市场上早早就摆出了石榴和苹果。从这时直到雪花降下,王都都将处在凉爽的季节中。

“来来,喝。慢吞吞的话,就会错过麦酒最好喝的季节哦。来来,不要小气,一口气干了这很贵的酒。”

“卖剩下的话困扰的不是你吗。稍微便宜点吧。”

“这可是辛辛苦苦运来的啊。怎么能说便宜就便宜。不过,算了,就给你搭一串这个羊羔肉的烧烤吧。”

“反正都是卖剩下的吧,不要一副施恩的口气啊。”

帕尔斯历三二五年八月八日。

国王亚尔斯兰刚刚完成了上午的工作。签过名的羊皮纸的量,加起来都能到一个大人的腰部了。大部分工作宰相鲁项和王国会计总监帕迪亚斯都帮着处理了,但每三天就会有一座文件山送到亚尔斯兰那里。土地,租税,继承,刑罚,救助穷人和病人,表彰有善行的人,以及其他多得数不完的事。

午饭送来时,正赶上万骑长达龙卿的谒见报告。

“哦,来的正好。为了犒劳达龙你的辛苦,就一起吃午饭吧。耶拉姆,请告诉厨师长再追加一人份。”

但是,达龙问候过国王后,突然就抛出了话题。

“陛下应该还记得吧。在陛下还是王太子的时候,碰到过的鲁西达尼亚的见习骑士。”

“啊啊,记得。艾丝特尔吧。”

亚尔斯兰仿佛晴朗夜空一般的眼眸放出光彩。

“真是怀念的名字。不过,达龙,你为何突然说起这件事?”

达龙的回答很简单。

“因为她来了。”

“咦。来了?谁?”

很是意外,所以亚尔斯兰有点反应不过来,然后一笑。

“艾丝特尔来了吗!那么她现在在哪?她没和你一起来吗?”

“她正在索雷伊玛耶来王都的路上。只是……”

达龙的语气和表情都显得很沉重。敏感地察觉到这些,亚尔斯兰感到心中覆上一层不吉的阴云。近侧的耶拉姆只是屏息守护着他。

“到底发生什么了?不,艾丝特尔应该在四年前就回到鲁西达尼亚,我本以为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了,为何会来到帕尔斯?啊啊,对了,是叫白鬼吧,她救了一个失去记忆的鲁西达尼亚人人,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四年份的疑问一个接一个涌上来,冲出亚尔斯兰的嘴。

为国王而准备的料理,徒然地飘着热气和芳香,亚尔斯兰却没有在意。耶拉姆虽然注意到了,却不能说。

达龙回答道。

“其他的事先放一放。已经成为正式骑士的艾丝特尔卿,腿部意外受了严重的伤,而伤口又发生了坏疽。”

亚尔斯兰到发出新的疑问花了一些时间。

“……那么情况如何了?相当严重吗?”

达龙踌躇了一下,并不是他无法回答。

“伤情很不妙。据同行者说……不,就我自己所见,生命就在一线之间。”

亚尔斯兰努力调整自己的声调。

“准备好医师和病房。作为国王的朋友,郑重地招待……”

咽下没说完的话,亚尔斯兰看着达龙。

“……难道,已经来不及了吗?”

“自从索雷伊玛耶和他们分别已经经过七天了。病情不可能好转,十分抱歉,因为我们必须争分夺秒赶回来。”

年轻的国王重重吐出一口气。

“那么去见她吧。”

亚尔斯兰站起来。耶拉姆急忙制止他。

“陛下,下午的国务该怎么办。想要谒见陛下而等着的人们,可是接近百人啊。”

“虽然很对不起他们,谒见中止。延期。”

“哪里有花了数日从边境来到王都的人啊。”

亚尔斯兰没有反驳。将自己的手耶拉姆覆上耶拉姆的胳膊。

“让我去,耶拉姆,这是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后一次。”

“呃,陛下……”

“拜托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亚尔斯兰两手合十,向着臣下低下头。深深地。

耶拉姆对着国王的行为仰天长叹。慌忙地看了看左右。幸好除了达龙没人在。耶拉姆看着达龙,叹了口气。

“陛下,你可不能拜托我啊。请下命令。”

“那么,能让我去吗?”

“这样的话,请尽快。就从那个出口出去吧。”

亚尔斯兰微服出巡的时候,会使用“天使之间”设置的秘密通道。亚尔斯兰对着耶拉姆点头的时候,传来叫着“耶拉姆”的声音。听到带了讽刺的声音,耶拉姆真的是跳了起来,转过身,自己的师傅就在眼前。

“那,那尔撒斯大人……”

“不成熟。”

走过来的军师表情十分的冷静。

“反正都要要做恶人的话,也稍微表现点技术含量啊。我听说一个明明是夏天还穿着一身黑的好事者,也不跟大将军和宰相打个招呼就来参谒陛下,所以就来看看……”

穿着黑衣的好事男人无言地耸耸肩,国王出声为近侍辩护道。

“那尔撒斯,请不要责备耶拉姆,是我……”

“陛下,有话请待会再说。不快点做的话,我就告诉啰嗦的宰相大人了哦。”

那尔撒斯看着耶拉姆,低低地,但是严厉地发出指责。

“耶拉姆,你在做什么。不管是怎样的事态,形影不离地跟着陛下是你的职责吧。跟着陛下!”

“是,是!”

“那尔撒斯,谢谢你。”

亚尔斯兰和耶拉姆飞奔而出,目送两个不肖弟子,然后那尔撒斯看向黑衣骑士。

“从刚才开始你就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啊。多事的家伙,想说什么?”

“不,你啊。我还以为你会再欺负一下陛下呢。没想到居然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你说什么废话。”

不高兴地回应着,那尔撒斯似是故意地伸出手,拍了拍达龙衣服上的灰尘。

“你这么执着于黑衣,是因为脏了也看不出来吗?”

“喂喂。”

“嘛,怎样都好。那么,我们也去追陛下吧。”

“好。”

简洁地回答一声,达龙大步走了出去。跟着动身的那尔撒斯自言自语道。

“陛下似乎很讨厌宿命这种东西……”

这件事,是前几天那尔撒斯从耶拉姆哪里听到的。

“……但是,宿命看来不想放过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