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衣 第五节

叮咚,叮咚。

脆生生的音符在风里跳动。

天际的光线穿过纯白无色的琉璃,流转于飞扬的鲜红裙衫,淡淡的香,浮于四周。

后面,载着露珠的草葱茏若翡翠铺成,一块光滑可鉴人影的青石,安静地享受青草土地的拥抱。

高高低低的坡,把天地相接的线拉成自然壮阔的弯曲。

天地间,仿佛只存这一块净土……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把起初的静谧美好击个粉碎。

“要走便走!”女人珠泪强忍的眸子,在盈盈水光中绝望,“只当……你我从不相识!”

对端,鸦黑残旧的袍子被风卷起,暗红的血渍藏于袍下冷光凛凛的铁甲之上,伤口已经结痂的大手,紧握腰间金线绕柄的长刀。

“君有命,臣从命。此生,你我注定殊途。”

男人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引来长长的沉默。

“你说,待你从此役凯旋而归,我定要披了嫁衣在此等你。”娟丽惊世的脸庞,净透如飞雪化水,倾国之貌只因他一句话,失色于无边无际的凄凉冷笑,“而今,嫁衣如新,人心不故。呵呵,皇命与我,终究还是我败下阵来……你走罢。”

浓重一声叹息,五光十色的世界,瞬间染成沉郁的灰白。

白底雕花的细瓷瓶从他怀里掏出,在粗糙若砂纸的大手间犹豫捻动。

“你最爱的紫清酿。”红色的瓶塞被拔开,甜而醉人的芬芳教人心迷意乱,他的嗓子开始黯哑,“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酿的酒。饮罢,你我恩尽情绝。”

纤纤手指停在半空,却只是短暂的一瞬,转眼间已将瓷瓶握入手中,一仰头,无色的液体灌入丹红小口,洁白细致的喉咙,在不断的吞咽中鼓动。

饮下的是酒还是泪,此刻谁能分得清楚。

空空的瓷瓶被倒转过来,一滴不剩。

“你可以走了。”空洞漠然的眼神投射到他的脸上,扣住瓶子的手赫然松开,“你我之间,从此干净如这酒瓶,空无一物。”

瓶子摔在泥地上,没有碎,在骨碌碌的滚动中压弯了无辜的草,停在大青石下。

大手一挥,袍子朝旁撩动,高窈健硕的身影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而去,呼呼风声下,没留半点不舍,只有一地踏碎人心的脚印。

所有力气在他的背影消失于这片苍苍草原后,化为乌有。

瘫坐到青石上,撑住身体的手掌紧压着冰凉的表面,微微颤抖。

“嫁衣,只为你一人而披。”

凝结纠缠于眼眶多时的泪,终于滴落,在石头上流成一条浅浅的印。

鲜红的群摆,颓然拖在地上,盖了绿草,盖了生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浅浅笑声回旋而起,又嘎然而止,“可惜,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八个字如魔咒般冲击着大脑的最深处,幻影颠倒间,恍然见到坐在青石上的女人,痛苦地捂着心口,匍匐在石上,脆弱的指甲紧紧抠在石缝中,随时有断掉的可能。

熟悉的痛觉扯动自己最纤弱的神经,痛的人不光是她,还有自己。红色嫁衣,倾国美人,草原天际,在这声声乎远乎近的咒念声下被剖成七零八落的碎片。唯一残留的记忆,是一张绝美的脸,还有一个决绝而去的背影,以及,心口上完全相同的痛。

君岫寒猛地睁开了眼。

背脊上的汗被从窗口灌入的夜风一吹,冷得寒心。

自己又做梦了吗?!

她惊恐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寻找并确认所有熟悉的场景与物品,深怕是陷入了另一场恶梦。

桌椅书柜,歪摆的电话,挂在门口的抹布,加上在手背上的重重一掐,君岫寒确定自己已从那怪梦里醒来。

心口的疼痛依然,但,似乎没有回到之前不能忍受的程度。她起身关上窗户,再坐回桌前,无处可去的目光愣愣瞪着那张画。

女人的脸,秀美的双手,在画中那空荡荡的嫁衣上渐渐浮现,像有高人提笔正往上精雕细琢一般。

君岫寒用力眨眨眼,哪里又见什么女人脸女人手,嫁衣依然孤单于草石之上,固执地守候。

时间一分分过去,君岫寒了无睡意,从来记不住梦境的她,出人意料记住了梦中女人的模样,尽管只是恍然几眼,可若她真出现在人群之中,必可以一眼将其认出。然,她记住了女人,却记不住那男人。准确说,她根本没看到那男人的容貌,纵是离得那么近,近到可以看到他手掌上的伤口,却依然无法看到他的脸。

为什么呢?!

追究一个莫名其妙的梦,多么荒谬而可笑的举动。君岫寒明知道这点,但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探究之心。无法解释的混乱,彻底占据了她的身体和思维。

“小君!小君!”和蔼又有些焦急的呼喊在耳边回响。

君岫寒缓缓睁开眼,朦胧中,老秦的脸在面前晃动,旁边还站着个矮矮胖胖的人影。

馆长?!

睡眼惺忪的她忽地坐起来,紧张而局促地看着另外两人,桌上老式闹钟的指针正指向早晨十点。

自己睡着了?!还睡到这么晚?!

“小君,你没什么事儿吧?”向来严肃的馆长盯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病了就不要死撑,我可以放你病假。”

“馆长我没事啊!”君岫寒站起来,慌乱地摆手,她并不怕休病假,她怕让她休长假,非常时期,她断断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馆长狐疑地瞅了她半晌,咕哝道:“嘴唇都泛紫了……”

“我真的没事!”君岫寒一步跨到馆长面前,拼命把嘴唇抿出一点红润,说,“只是前几天有些感冒,估计是昨夜吃的感冒药,害我睡过了头。馆长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不是责怪你,只是真有什么不舒服千万不要藏着,闹严重了对大家都不好。”馆长摇着头朝门口走,末了又转回头对老秦说,“老秦,我等会儿要去省里开会,大后天才回来,你留意一下小君,别出什么岔子。还有,谢菲怎么还没来上班?你联系一下她!这丫头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了!”

老秦呵呵一笑,答道:“馆长,你来之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她说前天晚上回去的时候扭伤了脚,正在家休养。”

馆长的胖脸由白到红,又由红到白,缚手出门前,忿忿扔下一句:“每次一旷工就撒谎说自己这儿伤了那儿扭了!这次等她回来,不开除她我就把我的王字倒过来写,哼!”

老秦目送着馆长愤然的背影远去,笑道:“谢菲这丫头有麻烦了,馆长不怒则已,一怒惊人。”

如果是平日,馆长诅咒发誓说把他的姓倒过来写,君岫寒一定会偷笑不止,可现在她半点笑不出来。

“你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呀。”老秦看着她倦怠若死灰的面色,不无担心,“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如果真是感冒没有痊愈。”

“我还好……还好……”君岫寒软软地坐回椅子上,颇为懊恼,“上班时间睡觉,但愿馆长不会介意才好。”

老秦走过去倒了杯热水,放到她面前:“不会的。唉,也怪我。今早我来,见你睡得那么沉,不忍心叫醒你,没想到馆长也来了。”

她抱住热腾腾的水杯,干涩的嘴唇刚刚碰到杯沿,马上又停住,一把抓住老秦:“我昨夜做了很奇怪的梦!还有,昨天我说我看到嫁衣活过来的事,还有你给我的那本贴着画的文件夹,那天明明出现了四句很奇怪的话,毛笔写的,什么长恨绵绵誓无绝期,明明有的,可是昨天晚上我再看,字全部没有了!我没有说谎啊!”

“小君,你冷静点。”老秦俯下身,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皱起了眉,“你在发烧呢!很烫啊!”

他以为自己因为激动而缺乏条理的语言是胡话?!

“我没有病,也没有说胡话!”她蓦地恼了,用力拉下老秦的手,指着门外,“那件嫁衣有问题,一定有问题!你信我!”

老秦无奈,习惯性地扶着眼镜,缓缓道:“那件嫁衣,是我亲手做出来。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比谁都清楚。小君,你病了,不要固执,跟我看医生去。”

君岫寒从恼怒转而愤怒,莫名的悲愤与委屈在身体里兜转许久也找不到出口,最后终于化作她一声从没有过的大吼:“我不去!!!”

或许早已习惯了那个平素礼貌温和的女孩,此时的君岫寒,让老秦微微一怔。

然后是短暂的尴尬与沉默。

“对不起……秦老师。”君岫寒颤动的睫毛遮住泛红的眼睛,嘴唇蠕动着,“我不是有意的……我突然很烦……”

“呵呵,我想你需要安静一下。”老秦大度地笑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从抽屉里摸出一盒没吃完的感冒药放到君岫寒面前,“我出去工作了,今天你就好好留在这里休息。记得把药吃了,不行的话还是得跟我去医院!”

君岫寒没有再辩驳,轻轻点点头,说:“谢谢……”

窗外,隐隐有一缕夏阳透入,照在她冰冷的脊背上,再渐渐穿入身体,在融化中层层剥离裹住心脏的障碍物,一种有东西即将呼之欲出的急迫感。

她似乎遗忘了什么,而她的身体,她的思绪,正在不受控制地回忆。

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天,老秦送来的午饭她一口未动。

看着渐浓的夜色,老秦端起冷冰冰的饭盒,担忧地说:“你多少得吃点东西啊。”

“我不饿。”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几颗心急的星子已经跃入空中,争先恐后地忽闪着。

“小君……”

“秦老师,你先回去吧,我很好,不用担心。只是有点累。”她打断老秦。

不信的人,始终不信,多说无益。她灭了所有想让他人相信自己的念头。

老秦看着她沉寂的侧影,叹息:“好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再见。”她喃喃。

老秦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到门口,旋即侧过脸,嘴角有笑意:“七夕见。”

七夕?!

对,明天是七夕,中国的情人节。

对于一个孤独的人来说,七夕没有任何意义。

七夕……嫁衣……

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件令人万般不悦的衣裳。君岫寒凄然一笑,在整个白天都没有发作过的疼痛又在心口肆虐起来。

她痛苦地呻吟着,蜷缩在椅子上的身体颤抖不停。

身体越疼,脑子反而越清醒,昨夜梦中的情景,女人的眼,男人的手,甚至那白瓷瓶上的花纹都历历在目,不似梦境,倒像真事。

老天,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了?!

君岫寒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天花板,期盼锥心之痛快些散去,又或者让自己即刻停止呼吸,不要再受这已经受不了的痛楚。

闹钟嘀嗒嘀嗒走动,红色的时针慢慢抵达午夜十二点。

疼痛终于隐退下去,君岫寒却不敢乱动,又躺了一会儿才费力从地上爬了起来。

擦去一脸的汗水,她端起水杯,一口气灌下一杯水。

刺激的凉意从食道扩散至全身,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甩甩头,身体的不适在此时悉数消失,什么疼痛,什么愤怒,什么委屈,全部归于平静。

甚至,她还觉得有点饿了。

人体是多么奇怪的构造物,刚刚还死去活来,此刻疾痛全无。

突然,包里一阵短促的铃音响起。

谁会在这个时候发短信?!

君岫寒的朋友少之又少,从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发短信给她。

取过包,掏出手机,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

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头的短信框里,只有八个字——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

通了。

接电话啊!!

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

君岫寒心下一惊,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千里之外》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

取过包,掏出手机,她的目光里闪过讶异。

谢菲的名字赫然在目,下头的短信框里,只有八个字——

“长恨绵绵,誓无绝期。”

君岫寒手一抖,手机差点摔在地上。

毫不犹豫地,她马上拨通了谢菲的电话。

通了。

接电话啊!!

君岫寒心头焦急地喊着。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隐隐的歌声从门外的走道上飘过。

君岫寒心下一惊,她知道谢菲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千里之外》是这丫头最爱的手机铃声。

她不假思索地跑出了办公室。

昏黑的走道上,千里之外的铃声一遍又一遍重复,越靠近三号展厅,声音越响亮。

君岫寒举着手机,在幽暗的灯光下偱声疾行,直奔空空的展厅。

最终,她的脚步在嫁衣前止住,顶上吝啬的灯光洒在展柜一侧,细碎的光点纷乱闪烁,里头的红衣在光线的扰乱下,恍惚间有了人的味道,安静地站,安静地看,安静地盼……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铃声在耳际悠扬高飞。君岫寒挂了电话,目光直直地盯着展柜后头,那块被及地金丝绒布帘遮住的墙壁。

那墙上,镶着一个大大的壁柜,老秦说早些年里头是用来堆放文档的,博物馆装修过后,这壁柜便成了放杂物的地方。

手机铃声,毫无疑问是从壁柜里传出。

“谢菲……”君岫寒发白的嘴唇惶惶嚅嗫,犹豫再三,她抖着双手掀开布帘,拉住暴露出来的,壁柜上冰凉的铁制把手。

咣当!

沉重的开门声震荡了整个大厅。

君岫寒惧疑的目光落在灰尘仆仆的壁柜里,霎时凝固——

一人多高的宽大空间里,身材娇小的谢菲双臂呈一字型平伸着,像个提线木偶般悬浮在离柜底不满半尺的地方,画着烟熏妆的大眼睛虽然圆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混浊无觉地看向前头。她的手机斜躺在壁柜一角,显示屏上的背景灯光尚未熄灭。

君岫寒紧紧捂住了嘴,本能地朝后退去。

忽地,她的脚后跟触到了另一人的脚尖,惊恐之下,还来不及回头,君岫寒只觉后脑上窜过一阵椎心刺痛,似有一根长针破骨而入,左右搅动,生生要将她的头颅搅成碎末。

眼前的一切开始颠倒错乱,君岫寒重重倒在地上,在意识彻底丧失前的刹那,她见到的最后的光景,是那件静立于柜中的嫁衣,悠然穿过厚厚的玻璃,带着猜不透的浅笑,缓缓朝自己飘来……

衣裳也会笑么?!

君岫寒昏迷前脑中迸出的最后一个问题。

鲜艳的石榴红,轻易侵蚀了全部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