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低语的板壁

“真悠闲啊……”坐在教室里靠窗的位置,感受和畅薰风吹拂颈项的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数学辅导课,眼看着日影就偏西了。我忍不住合上眼睑长长的叹息着——没有奇怪东西打扰的平静日子真是悠闲,除了放学回家后麻烦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外……

前不久我和堂弟冰鳍不小心弄断了一缕红线绳结,无巧不巧它是祖母年轻时偶然染成的,看起来还很像她和祖父之间的信物;于是我和冰鳍把所有用这种丝线装订的笔记册子全都拆开,准备重做一个,却全然没想到而这些是祖父留下的遗物。祖母一怒之下把我们两个赶去远在邻省山里的本家正房接受历练,虽然这些天来她也没少担心牵挂,但也收到了预期的效果——经历了本家匪夷所思的雪神婚秘仪,我和冰鳍终于明白了一点:所谓的红线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凝结在那些泛黄纸页上的悠久思念,才是连接着祖父和祖母的无法切断的牵绊!

所以,我们两个决定把那些弄乱的笔记本重新装订起来。在祖母看来这行为可能幼稚并且又落了形式,可就像砂想寺能寂方丈说的那样——“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不这样做,我们两个是绝对不能安心的。

不过这项“古籍修复”工程进展却非常缓慢,因为只是书札笔记的缘故,那些册子一来没有页码,二来记录得相当凌乱,字迹也因为年深日久而模糊了。我和冰鳍只能拼命辨认,勉强根据行文的上下呼应来确定顺序。可是渐渐的我们就发现了祖父笔记的有趣之处——那些零星随笔不仅记录着祖父的日常行事,当年师友的言谈行状,还记载了香川城的旧家遗迹,古街老铺,甚至连传统的岁时风俗和奇妙的民间传说都屡见不鲜。最让我和冰鳍喊冤枉的是竟发现了有关“务相屏风”的条目,连对这件巴家传家宝来历用途的猜测,祖父都一一写下,而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初秋时分我和冰鳍正是被这古怪的屏风弄得焦头烂额,如果早点翻到这一页的话,哪里还用吃那么多苦头!

“火翼!快点!老师叫你!”耳边突然传来冰鳍着急的提醒声。神游物外的我想也没想,条件反射的站直身体,却听见讲台上数学老师发出惊讶的叹息声:“真难得啊……”

冰鳍这家伙,居然陷害我!原来老师正列出一条稀奇古怪的例题请人上台演算,那种难度别说我这每次数学成绩都在低空掠过的人,就算冰鳍他也不一定立刻就能解出来!大家都在担心老师会不会叫到自己,我却傻乎乎的“毛遂自荐”,站起来解了全班的围!

看见一贯懒散的学生这次竟然表现出浓厚学习兴趣,老师完全不听辩解,格外热情地把我拉到讲台上。一边是四十几双“又感激又期待”的眼睛,一边是满黑板魔法阵一样的数学符号,进退两难的我连冷汗都下来了……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救星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快点,照着我说的写就可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低语突然响起,就像在咬耳朵似的,那语声微弱但却并不模糊。我环顾四周,同学都呆在座位上,连数学老师都退到讲台下,向这边投来鼓励的眼神。

根本没有人在说话啊……就在我踌躇地拈起粉笔靠近黑板的时候,那莫名其妙的耳语再度迎面而来:“别磨蹭,我开始念了哦!”

我一下子明白了——是黑板!这语声是从黑板后面传出来的!可是黑板后面……是墙壁啊。莫非是隔壁有人在提醒我?不可能啊,难道墙对面的人有透视眼不成?再说这明显是男人的声音,在一墙之隔的邻班教室里上课的,明明是那位特别漂亮的女英文老师啊!

说是病急乱投医也没错吧,这一刻我全然顾不得墙壁里传来语声是多么怪异的事情,拿起粉笔就随着那位“好心人”的提示写起来。不用回头我都能感觉到老师和同学热辣辣的惊叹目光——此刻下笔如有神的速度,一挥而就的自信,对我来说恐怕是上学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这一题演算完毕后良久,全班师生都瞠目结舌,沉浸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中。看见这一幕我不由得有点飘飘然起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充分品尝这甘美的成就感,忍俊不禁的嗤笑声却煞风景地从冰鳍的方向传来。气氛霎时被破坏了——就像导火索一样,全班四十几人份的嘈杂紧接着爆发:“这是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从哪里弄来的答案?跟题目完全没关系,她居然还写得那么流畅!”

“撇开题目不谈,答案本身居然是成立的呢!”

“太惊人了,简直是灵异现象!”

数学老师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局面,看着讲台上呆若木鸡的我,他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擦着额头的冷汗:“你……你是做得很好啦,可这是下一道例题的答案……我根本还没把题目写出来啊……”

以后发生的事情不用说也知道了。学校这地方是奇闻怪谈最好的温床,上千个人被强迫每天在同样的地点,按照同样的顺序做同样的事情,闷就闷死了。作为这乏味生活的调剂,只要有芝麻大一点事情,大家都会不遗余力地把它培植成热气球。

已经没力气再一一解释了。惹不起躲得起,我找了个借口就逃去空无一人的图书旧馆阅览室。那里是著名的“七个怪谈”发源地,所以平常根本没人靠近,那阴沉沉的房间的确有点“不干净”,可是我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算是真正认识到有时候人类比妖怪更可怕!

躲在精魅出没的阴暗墙角里翻着陈年旧杂志,难以言喻的凄惨感觉不断向我袭来。想想这都是拜谁所赐吧——从头到尾冰鳍都在一边看着我的狼狈相,别说来帮忙,他笑得脸都快抽筋了!一定是这坏心眼的家伙串通墙壁里的“好心人”来捉弄我!“等着吧,回去就给你颜色看!”想到这里,愤愤不平地低语脱口而出。

“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回家吧!”似曾相识的语声突然在身边的墙壁间震响,我吓得条件反射地直跳起来,一头就撞在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那东西竟随即发出一声非常惨痛的惊呼。

我连忙转头看去,只见椅背后一位年轻男子正按着颌骨,腰弯得像虾米一样,细眉细眼都扭到一块儿去了,瞧他疼成这个样子,看来我刚刚撞上的硬东西就是他的下巴。

“真对不起,你没事吧!”我连忙赔不是,这年轻人虽然痛得歪着脸,但还是努力朝我露出笑容:“哪里哪里,千万别在意!不过……你的脑袋还真硬啊!好像一点都不痛的样子。”说着便相当自来熟地靠过来。

这话说的,我的头怎么可能不痛啊!见他凑近,我没好气地让到一边,这年轻人却大大咧咧的在邻座坐下:“总会有个磕磕碰碰的嘛,别放在心上!邻里邻居的,又不是外人!”

“邻居?”我疑惑的重复着,虽说在学校里碰上街坊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可左邻右舍有这样一位人物吗?见我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年轻人故意皱起细眉毛摇摇头:“咦?你怎么连我也不认识了,我是小八啊,紫儿家的小八啊!”

紫儿家的小八?这名字听起来……的确有些耳熟。我疑惑的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他五官并不突出,个子也不怎么高大,是属于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那一型;不过因为举手投足显得精明利落,态度拿捏得更是微妙,他全然是一副邻家大哥哥的亲切样子——就是住得不算近也不算远,每天碰上都会打招呼,但仔细回想起来却对他的姓名长相都不甚了了的那种邻家大哥。

“这么多年邻居了,一直承蒙照顾,我们家的事情没少麻烦你们家。”小八终于不再揉下巴,可是不知道是碰上什么麻烦事还是手脚没处放,他又开始不自觉地搓起手来,“你看,现在又得请你帮忙了……”

“‘又’得请我帮忙?”我重复着这不明所以的“又”字,难道以前帮过忙吗?可能是客套话吧。我也跟着陪笑脸:“请别客气,邻居之间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可我……”

“这么说你答应了!”话还没说完小八就兴高采烈的大喊着,一下子站起身来。我原本还想接着说“似乎不曾帮过府上的忙”之类话,没想到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我的手:“刚刚我急着想帮你脱身,翻那个老师的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害你遇上麻烦,还以为会生气不肯帮我们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义气!事不宜迟,你再不去家里就闹翻了!”

翻教案多翻一页,报错答案所以惹麻烦……我瞠视着对方弯弯的细眼,突然间恍然大悟——难怪刚刚小八的话音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而我又在一瞬间觉得这语声似曾相识,原来他就是数学课上的“好心人”啊!

我这人真是永远学不会谨慎!学校这么大干嘛偏偏要躲在旧阅览室里,这下好……又惹上奇怪的东西了……

“不行不行!”我拼命挣扎想挥开他的手,“还没放学呢!校门口有人看着,根本出不去啊……”这种说辞根本没意义,就算校门口有人看守,小八不也堂而皇之的进来了吗?

“没关系!跟我走马上就能到家的!”这家伙果然笃定地说着,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再不容我反驳搪塞,他拽起我的手,毫不迟疑地迎头冲向投射着夕阳金色光影的白墙……

“要……要撞上去了啊!”我拼命惊叫起来。然而小八的语调却那么悠闲:“怎么会撞上嘛,你看门不是开了吗?”

真有一扇门……在我面前,旧阅览室空荡荡的墙面上,真的打开一扇黑漆剥落的木门!

电光石火之间,我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同样的场面,同样的惊慌,我曾经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过!

往事穿越那扇凭空出现的大门,砉然掠过脑际,清晰得让人颤栗——原来小八这家伙真的没有说谎,我的确见过他,并且帮过他们家忙的,如果那也算帮忙的话……

我家世居香川古城观花巷的祖宅。这座包括前厅和书房,三进的三间两厢居室,以及后面的花厅暖阁的宅院,住着祖母、我们家和叔叔家一共七口人,宽敞倒是很宽敞,就是时常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比如物品突然失踪啊,奇怪的客人来访啊。除了我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之外,家里好像再没人注意到这些,所以刚开始我们还会惊奇一下,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时常听见木板壁那边传出低语声,特别是夜深人静躺在靠墙放置的床上听来尤其清楚——似乎是谁家在吵架,先是争执,然后是咒骂,最后就是撒泼号哭。住在隔壁厢房里的冰鳍也深受其扰,当吵得无法入睡的时候,他就会随手抓起书本啦,枕头啦之类的东西狠狠掷向板壁,这下连我这边也立刻安静了。

这种低语一到年根岁底就会演化成终日不休的争吵,祖父在世的时候还好,他总是做和事老,把吵架的人家请到书斋里调解。我和冰鳍有时躲在书房的雕窗下偷听,那两家人七嘴八舌的争论着,说什么这家贪了小便宜啦,那家多占了一份啦;祖父总是宽慰着:“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妈妈或婶婶常会跑来把我们捉回去,责备我们打扰了大人的清静,我们说祖父是在会见客人时她们完全不信——因为被昏黄的灯光映在花纹繁复的长窗上的,分明只有祖父一个人的影子。

我四岁那年春天,祖父去世了。等到各种各样的关目做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人是走了,年还得照往常的规矩过。比如说置办年货糕点吧,虽然附近就有麒麟阁这样的大糕点铺,可是我们家还是习惯多走点路到前桥的瑞蟾居去定做点心。瑞蟾居的主人是祖父的旧交,做生意特别诚恳,也只有他家肯替我家制作各种麻烦的糕点:就拿一种叫“和饼”的点心来说吧,每年只做两个,每个一两二钱,决不能有一点出入;取谐音制成荷花的形状,每朵荷花十二瓣,每瓣要一般大小。然而这种看起来就很好吃的饼只是拿来供的,除夕夜供在灶间里,年初一一早就没影了。

我还记得那个除夕,午后飘着霰粉一样的细雪,从瑞蟾居回来的婶婶抖掉身上的雪花,绛紫色的披肩下面盖着那个装了点心旧食盒,三层食盒上四时花木的漆绘早已暗淡了,婶婶打开最上层的盒盖,拿出一个白绢纸的小包递给我,薄薄的清爽油渍透过纸封渗了出来,呈现出微妙的淡青色调。

“是什么?”我抬头看着婶婶。

“我也不知道!”婶婶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是瑞蟾居的爷爷给火翼你的呢!”说着她把另一个粉色的纸包交给冰鳍:“一起去把和饼供起来吧!”

我一边随冰鳍向灶间走一边打开纸包。“虎头糕!”我欢呼起来,纸封里是两枚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黄色糕点,虽然叫“虎头糕”,但猛一看就好像是胖胖的虎皮猫的脸一样。这种端阳节专用的辟邪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幼小的我只顾高兴,完全想不到除夕送端阳的糕饼可是不常见的事。

“我也要!”冰鳍捧着和饼的纸包,不满的摇动着长及脸颊的童发。祖父按照旧俗,让我们穿一模一样的小袄,留不辨男女的童发,还特别关照我们不要以姐弟相称,只称呼对方的乳名,说是男孩当女孩带,女孩当男孩带,这样好养活。

祖父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可小孩子却无法理解。拿到虎头糕的我有些得意,学着大人的口气:“那可不行!这是瑞蟾居爷爷给我的!”

“连瑞蟾居爷爷也偏心火翼!明明是我比较漂亮比较乖!”冰鳍生气了,一把摔下手里的和饼,调头就跑。我连忙把礼物揣进怀里去捡和饼,可那粉色的纸包早已经摔破了,这下好!一枚和饼已经碎裂,显然是不能用了。

“冰鳍大笨蛋!”我一边骂着一边将仅剩的和饼拿进灶间供在漆盘里,幸亏有一枚完好无损,至于坏了的那个……我早就想尝尝它的味道了!反正到了第二天这糕饼就会消失不见,大人应该不会知道的。可谁想那浅粉色的荷花瓣是用米粉和上细豆沙制成的,除了甜之外再没别的味道,完全中看不中吃!

可能是因为私吞了供物而产生的罪恶感吧,我决定分出一块虎头糕来挽回冰鳍的友情。走过幽暗檐廊去前院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不太高大的身影穿过飘雪的天井,慢慢的走了过来。

在檐角下站定,我远远的打量着这位意外的访客。按理说天很快就黑了,谁家都在准备年夜饭等着守岁,这个人却不顾天气跑来别人家里,就算拜年也早了一点吧。他走上檐廊,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一味的搓着手,不知是冷还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是谁啊!”我一开口马上就后悔了,祖父生前曾反复叮嘱我和冰鳍,不要看陌生人的眼睛,不要先和陌生人讲话——若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会主动跑到人面前。

“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这人马上向我走来,他穿了一件浅灰褐色的皮袄,借着天光看还蛮年轻的,面容挺和善,生着一双伶伶俐俐的细长眼睛。他相当礼貌的朝我点头:“怎么称呼……”

“火翼。”我大声回答,祖父还告诉我们,如果这些奇怪的陌生人问起来,就大声说出自己的乳名,一般来说,他们听见这名字自己就会离开。

“是大的一个啊!真是好运气!就找你呢!”细长眼的陌生人一激动就加快了搓手的频率,“你看看,讷言先生刚过世就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正急着没处找人评理呢!这下好,火翼你管管吧!”

我对细长眼的陌生人放松了警惕,他不仅进得了我家,而且好像还很熟悉我的情况,应该不是坏人吧。然而我那时还不明白——并非所有人都称呼祖父“讷言先生”。我侧过头来询问这访客:“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就是紫儿家的小八嘛,还是白家和我家那事!”看我还是一脸茫然,紫儿家的小八摸了摸后脑勺,“对了,年年讷言先生都在书房里替我们两家分配第二年的份儿呢!”

“噢!”我恍然大悟,“你们是隔壁天天吵架,吵得人没法睡的那个!”

“对对!”小八用力点头,“快走吧火翼,你知道我妈那脾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朝房间里笔直走去。

“去哪里!”我一时慌了起来,用力想挣脱他的手,“那里是墙啊!”

“谁说的!”小八微笑着回过头来看着我,“这不明明是门吗?”

的确,是门啊……厢房里哪来这么大的一扇门的?困惑之间,我不知怎么的就穿过了这扇黑漆剥落,这一块那一露着木纹的沉重大门。

好大的院子啊!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一户拥有宽广庭园的邻居呢?不过这家的主人也太不勤快了吧,这么好的庭院也不好好整理一下,任正在抽穗的芒草把青白的踏脚石都遮没了。

在对五岁小孩来说间距过大的踏脚石上,我一跳一跳的走着,四下张望:仿佛吸饱了带湿气的阳光一样,抽穗中的芒草呈现着仲夏的青涩,漫不经心的铺满地面,整个庭院荒凉但却并不颓废。

庭园的正中间是个八角的茶亭,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也是疏于整理的缘故吧,亭子上青瓦的缝隙里芒草丛生,还夹杂着开了细碎白花的瓦松。小八把我领到了茶亭上,大喊起来:“到了啊!”

“好了好了!这下可有救了!”疏疏落落的拍巴掌的声音响起,不知从那里转出一小群人来。面孔和老八都有些像——和善的尖脸,伶俐的细长眼睛。

领头的是个看起来很精明的中年妇人,穿着深色的皮袍,梳着光亮的罗丝髻,她一见我就眉开眼笑:“哎哟,这不是大的那个吗!叫火翼是不是?我是紫儿呢!”我向她行礼,她连忙阻止还一个劲的回礼。看起来她年纪不比妈妈小,但对我却用同辈甚至小辈一样态度,我实在拿不准该叫她什么。

紫儿回头拍了小八一下:“我这么多儿子里还是老八最能干,一听名字就知道讷言先生家小的那一个靠不住,八成会站在老东西家那边呢!”我暗暗皱起眉头,“小的那一个”是说冰鳍吧,这个紫儿说话还真不讨人喜欢。

小八眯起拉细长的眼睛:“怎么没见白家四先生?”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那一把老骨头哪是说起来就能起来的!”紫儿掩口笑着,亲热的揽住我的肩膀,“你看火翼,这个事你给评评理,每年的份儿都是我家和那个白老四家平分的,今年却拿不准了!”她把我领到茶亭中央的石桌面前,光洁的青石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漆盘,褪了色的黯淡花纹中衬着粉色的绢纸,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这个盘里放的,不就是我刚刚供上的和饼吗!

“平白少了一份呢!”紫儿咋舌道,“每年都是不多不少刚好两份,今年这可怎么办啊?”

我低下了头,哪里是平白少了一份,那一枚被冰鳍摔坏的和饼不就是给我吃了嘛……

“我看是白家的老东西乘讷言先生不在,先把那一份偷拿了!”人群中不知道谁嘀嘀咕咕,“然后又想来占我们家这份!”

“准没错!”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我的脸越发红了,简直不敢抬起头来,更别说承认和饼是进了自己的肚子了。紫儿一家闹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变成了咒骂,我偷眼看着把我带来的小八,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了耸肩。

就在这场越来越难听的吵闹准备有条不紊的进行下去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尖锐的声音响起:“吵什么,吵什么?讷言先生不在,一个个连规矩也没了。连信物都偷,紫儿你好家教!”

我转头向茶亭外:泛着朦胧青雾的石路上,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小心翼翼的避开踏脚石,缓步向这边走来——看来那是个上了岁数的男人,他穿着一件织了方胜纹的精致白衣,长长的下摆擦着路边的芒草,发出细碎的悉洬声。

忽然间我注意到这个庭院有些奇怪,明明是雪天,这里却不仅不下雪,而且光线异常充足,好像阳光普照的晴日一样,可是抬头却完全看不到天空的影子。还有,四面环抱的高大青砖墙上没有门也没有窗,这些人是怎么进来的,我……又是怎么进来的?

“哎哟,白四先生!你这话我们那里吃的消!”就在我迷惑的时候,紫儿迅速换了笑脸,“出了错谁都急得要死嘛!你看,我们连能做主的人都请来啦!”她伸出胖胖的手指着我。

四先生轻轻悄悄的踏上茶亭,只看了我一眼就退到了另一边的亭角,本来在那边的紫儿家人马上让开了,有的还退到我身后,好像很怕四先生的样子。不过四先生面孔的确是蛮凶的,眼神又冰冷又严峻。他伸出看起来不太有力的苍白手指揉揉额头:“冬天就是没精神。这是大的那位吧,叫……什么的?”

“火翼!”紫儿拿腔拿调的大声说,好像很得意的样子。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四先生干咳了两声,“这么小能做主吗?”

紫儿冷笑一声:“讷言先生家能做主的另外一个不是更小吗?”

又提起冰鳍干什么,这两家为什么不找我家大人呢?我抬眼看四先生,他冷冷的瞪着紫儿:“那你让这位说说看,份儿少了这种大事,该怎么断!”

少了块饼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这两家这么紧张吗?我低声嘟囔着:“不就是少了一块和饼嘛!”

“哎哟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啊!”紫儿大惊小怪起来,“没了它我们就得饿肚子呢!这两块饼代表我们两家明年各自能拿多少粮食,可是重要的信物!”

“你凭什么教训讷言先生家的人?”四先生忽然厉声斥责紫儿,“你是什么东西!”

紫儿立刻换了脸色:“我是什么东西?不就和先生你帮七帮八吗!还不知道那块饼下了什么东西的肚呢,谁也别说谁吧!”显然紫儿这话暗刺四先生,但我听着可难受了,她未必就知道是我吃了和饼,这哑巴亏我也只能吞下去,谁让“吃人家的嘴短”呢!

四先生果然勃然变色,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紫儿一家哄的一下子四散逃开。情况实在不妙,而且事情也因我而起,我连忙拦住四先生:“不就是分配信物嘛,剩下那个掰一掰不就行了!”

四先生一见我便停止了脚步,退回到亭边的美人靠上坐下,好像很顺从我的意见似的点了点头。虽然看起来严厉,但他倒也不蛮不讲理,我拿起了漆盘里的和饼,紫儿一家顿时又围了上来。两边的目光都专注得灼人,我有些紧张,而且小孩子的手上也没准数,一下子掰了一边大,一边小。

“本来每年的份儿就不该一样!”紫儿环起了手臂,“我们家人丁兴旺,就该多得点,四先生你家就那几个人,不怕贪多嚼不烂啊?”这个妇人实在刻薄,我越来越讨厌她了。

四先生冷笑了一声:“我家少得也没关系,我儿子饿了,自然会去你家找吃的!”一听这话紫儿脸都白了,她家的人们抖抖的挤作一堆,可怜巴巴的看着我。

既然是信物,只要两边一样就行了吧,我看这两家人都没有注意,偷偷在大的一边咬了一口,没想到一口咬过头,大的一边反而小了。没办法,还得再咬一口……这么难吃的饼……

“不可以!火翼!”我忽然听见耳边焦急的低语,小八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在灶间里我就该对你说的,让我妈他们看见可不得了!”原来小八早就看见我偷吃那块摔坏的和饼了!

然而已经晚了,四先生和紫儿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脸上全然换了神情——他们已经看见了!

“了不得,这也算讷言先生家的!”紫儿一把将小八从我身边拉来,“存心不分我们粮食啊!”

“这下你说怎么办!”四先生的语气里连那一点点的客气也没有了,听起来又硬又冷。

我一下子没了主意,惶惑的看着渐渐靠近的两个人:“怎……怎么办?”

“既然信物被你吃了,你得有个代替的,就从身上拿件可以当信物的东西就行了!”紫儿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四先生很难得的和她意见一致:“对啊!按往年的规矩,只要一模一样的就好!”

“什么比较好呢?”紫儿掩着口轻笑着,“对了,这双眼睛可不错呢!多威风!”

“妈!”小八企图反对,但四先生却似乎很满意紫儿的提议:“也好,反正这位身上其它东西是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楚!”这两家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团结一致!

“我来拿!”紫儿凑了上来,却被走近的四先生逼得后退了一步,她骂道,“老东西你想干嘛?忌惮着‘火翼’这名字,你可是没法靠近的!”

“我信不过你!”四先生瞥了紫儿一眼,“指不定你从这位身上多拿点什么!现在是这位没理,没理就心虚,心虚就气短,我当然靠得近!”

我吓的脚都动不了了,眼睁睁的看着四先生一步一步地逼近。他伸出苍白而虚弱,泛着寒气的手,慢慢的靠近我的眼睛。一物换一物,在他们看来很公平,可我真的要为一块饼丢掉一双眼睛吗!

就在这时,四先生忽然发出呕吐的声音,好像吞下了什么很苦的东西一样,他的脸因为难受而曲扭了,本来伸向我的手则捂住了干枯的薄唇:“我刚刚就觉得不对了,你……你带了什么东西!”

“有什么快拿出来!”小八急切的喊了起来,紫儿狠狠的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我……带了什么?我下意识的抚着胸口,隔着锦缎的衣料,指尖触到什么鼓鼓的东西……对了!瑞蟾居爷爷送我的虎头糕!

我一把拽出那个绢纸包,因为沾染了体温,虎头糕发出淡淡的独特药香,可能是艾叶或菖蒲,或者什么我不知道的中药的味道。我忽然喜形于色——这两枚一模一样的虎头糕,不是正好拿来做信物吗!我打开绢纸将虎头糕举到两家人面前:“正好一个样,就拿这个做信物!”

四先生本来就很苍白的脸色几乎都发青了:“这个啊……”

眼看得了理,我立刻不饶人了:“是你说让我拿主意的,现在你不认,存的是什么心?”

“我认我认!”四先生完全没了刚才凌厉的寒气,“只要是一样的东西,什么都行……”

我转身向一见苗头不对就躲得远远的紫儿一家:“你们呢?”

紫儿遮着眼睛:“这东西的样子还真瘆人,快收起来!明年还是按往年的惯例一家一半,我们认了还不行吗?”

“那就把信物带回家去!”我理直气壮。

“不必了不必了!”四先生和紫儿两家一迭声的喊着,“我们已经记在心里了!”

我还是不太放心,便将虎头糕在了放在石桌中央铺绢纸的漆盘里:“这个我留下了,以后它就是信物,别年年争来争去的烦我!”看两家不大情愿又不敢反驳我的样子,我忽然想起了祖父在书房里说的那句话,便学着他的语气一本正经的补充:“大家住的那么近,别伤了和气!”

还是小八送我回来的,除了他之外那两家人好像都不愿再靠近我了。天井里雪纷纷扬扬的,越下越大,我们走到灶间门口时,恰巧碰上冰鳍从里面出来,他捧着个不小的陶钵,每天多余的饭菜都盛在那里面放在灶间前的空地上,一来不浪费,二来祖父曾说过老房子里都有些蛇鼠鸟雀,有这些东西吃,它们也就不会偷吃破坏了。看冰鳍捧着实在吃力,小八连忙帮他把陶钵接了过来。

冰鳍上下打量着小八,一转眼看见他身后的我,马上笑了起来:“很威风啊,偷吃的家伙,差点为了一块饼搭上一双眼睛呢!”

“你怎么知道?”我瞪他,冰鳍指指灶间:“我一直在那里听嘛!”

我立刻火了:“还说呢!也不来帮我!都是你不好,饼是你扔坏的!”

我们就这样拌着嘴,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八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没注意到陶钵里早已经空空如也;我同样没追问身处灶间的冰鳍怎么会听见我和紫儿两家对话——灶间是座相对独立的偏房,而我和小八是从主屋厢房里的门进的那座庭院啊。

至于瑞蟾居爷爷,后来我去点心铺好好谢谢他时,他告诉我那都是祖父生前的嘱托,祖父说一定要在他去世后的第一个除夕替我准备端午镇压蛇鼠毒虫的虎头糕,至于原因他也不太清楚。

那两块虎头糕还真得很有效,直到今天那两家人也没再来找过我的麻烦。虽然半夜里躺在床上还能听见板壁里边传来他们的声音,也不过就是拌个嘴什么的,只要隔壁厢房的冰鳍一往墙上扔东西马上连我这边也安静了,不过至今我也没弄清楚这两家人到底在那里说话,因为从房屋结构看起来,我的床和冰鳍的之间,应该只隔着一道墙而已。

后来我也曾找过那个长满芒草的荒凉庭院,可始终都一无所获,不过倒是知道了一点:深夜路过灶间如果听见什么声音大可不必惊怕,那是也许白蛇或灰鼠在享用我们分给它们的粮食呢。

这才对嘛,大家住的那么近,和和气气的最要紧了!

所以紫儿和白四先生两家现在才这么团结同心地一拥而上吧——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再度置身于那片青葱的庭院中,两家人的环伺之下了。暌违十年岁月,这里竟然还是一派绿油油的生机,甚至连茶亭石桌上漆盘里的虎头糕都依然散发着新鲜清冷的药香。就像是时空的一个葱翠断面,深不见底的安详正在这庭院中缓缓结晶……

唯一改变的是两家的人口呢,多年不见,紫儿和白四两家似乎都人丁兴旺。他们以茶亭为分界各自架起一副炉灶,正热气腾腾的炖煮着什么。这么着急的邀请,原来是因为两家在这里野炊,要叫我来一起分享啊!

我环顾身边不好意思地笑着正要道谢,伶牙俐齿的紫儿却早已冷笑一声说开了:“哎哟,火翼你可算来了!还真难请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看看,知道的人说你贵人多忘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得了阔朋友,就不顾我们这些穷邻居的死活!”

这劈头盖脸的一席话顿时叫我摸不着头脑,小八暗暗拉扯紫儿的衣袖:“妈,你少说两句!”紫儿却一个手肘撞开他:“白养你了!长到这么大居然向着别人说话!”

凭什么一来就冲我发威,哪里对不起她了?我也跟着沉下脸:“出了什么事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我大惊小怪?我们都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说这种风凉话……”紫儿哧笑着朝我翻起白眼,若不是白四先生接过话头,只怕她又要牙尖嘴利的讽刺个不休了。白家家主还是一样阴沉稳重,他指指庭院里的锅灶:“我们的家被人占了,现在只能住在这个地方。”

家被人占了关我什么事?凭什么冲着我发火!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这脱口而出的埋怨,紫儿却还是不依不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子,仗着是龙神的家丁就霸占我们的地盘,还说有意见就找火翼和你家小的那一个去!我可不管你们拿了那小子什么甜的咸的,说到天外去也得还我们一个公道!”

“别说什么的家丁,我和冰鳍就连神明本尊都不认识,怎么可能扯上那种没边没影的关系!”我嗤之以鼻。

紫儿却针尖对麦芒:“不认识?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难道我还说谎不成?香川城大大小小的河川湖泊,深潭古井,哪个不镇守着龙王,可他们跟和善的土地公公不同,绝不会轻易屈尊搭理区区的燃犀!我和冰鳍最多就因为务相屏风的缘故,和龙神阳炎沾过一点边,可那是位失去本体的水脉神明,他被巴家供奉在无量宫神木里,成了维持那咒缚之家繁荣的力量源泉;直到醍醐冒着被禁足的危险决然将屏风击碎才得以解脱,然而这时候龙神的气息早已经消失不见了。

所以这位龙神仆从是什么来头,我和冰鳍根本就不知道!说不定根本就是居无定所的妖怪为找个住处,冒名顶替仗势欺人!我努力按住火头:“那跟龙神的家丁好好商量一起住行不行?大家既然靠的近,就当多个邻居,难道就不能和平相处吗?”

“说得到轻巧!”紫儿家首先炸了锅似的抗议起来,“我们才不跟那小子住在一起的!绝对不要!”

白先生家也忙不迭的摇头:“住不来的,我们绝对没可能和那种东西成为邻居!”

那种东西?这两家究竟碰上什么了啊?我总以为跟着龙神的大体就是蛇虫鱼鳅之类,紫儿家是老鼠,不愿意惹上这些还情有可原;白四那边是家蛇,为什么他们也没法跟那位家丁相安无事呢?就在我疑惑间,四先生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架势,朝我投来信赖的目光:“说实话我们是斗不过那小子的。但凡事都要讲规矩,所以他也不能由着性子恣意妄为。说到底一切都在你了!”

一切都在我?难道请我来,是要去和那个蛮横的龙神仆从谈判吗?这担子未免也太沉重了吧!还没来得及推辞,四先生早已从袖口取出一缕鲜红的东西,紫儿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也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模一样的物件,不由分说一起凑到我面前,我一看就更纳闷了——这不是被我和冰鳍不小心扯断的红丝绦吗?

这段红线的遭遇还真是坎坷——先是在无量宫庭院里被我们意外发现,由醍醐带回砂想寺里,然后又在冬日午后被沙弥送回我家,此刻竟到了紫儿和白四手里。可能祖母顺手放进什么柜子盒子里,被这群蛇鼠翻着了吧,可是把这缕红线拿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啊?

我茫然地看看那抹鲜红,又看看紫儿和四先生:“这是干什么?”

紫儿顿时气歪了脸:“竟然问我们干什么?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别急,你再想想看,这东西可代表了重要的约定!”四先生好歹还能沉住气鼓励我,但他的蛇瞳却已冒出幽幽绿光。

“约……约定?”话一出口四先生和紫儿就目光灼灼的凑过来,一起用力点头,这下我更慌了,一时间口不择言,“这是祖父和祖母之间的红线信物……”

猝不及防的,耳边蓦地传来轰的一声沉闷爆响,我条件反射的缩起脖子——只见道道灰白暗影掠过眼前,霎时间布满整个庭院。惊魂未定的我惶惑地看过去,那原来是成群的蛇鼠突然现出原形,正慌不择路的四下逃散。

我算是亲眼见到什么是“作鸟兽散”了——如同被不知名的力量催迫着一样,蛇鼠们纷纷扑向四周,像沉进水中一样没入壁间,只剩我身边几位比较年长的精怪还能勉强保持人形。小八为难地看着我,皱起细细的眉毛频频搓手:“火翼,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反正我会常来看你,等那小子一走我们就搬回来……”

不等说完紫儿一把拉起他,将手中的半截红线塞给我转身就走:“哼!咱们走!离了这无情无义的人还不能活了吗?”

四先生眼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光芒,那慢悠悠的步态透着失望。将红线交还给我,他懊恼的摇了摇头:“也许你家另一位能记得那个约定吧,可惜这次来的是你。”

即使冰鳍来也不会知道这没头没脑的“约定”的!可是看见他们垂头丧气的样子,连我都觉得自己实在不应该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我只能垂头道歉:“对不起……”

白四先生摇摇手,飘然走向他游散的子女们:“我们和那小子打赌,如果你或者小的那位能想起这丝绦的约定,我们就能继续住下来,反之我们就得把地盘让给那小子。既然输了,我们就必须遵守规则……”

“对不起!”我的头垂得更低了。

白四先生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壁间,但他的话音却依然袅袅传来:“提醒你一句:这红线的约定,你们还是想起来比较好——毕竟自己做过的事情只能自己解决……”

我拿着那两截断掉的红线,茫然的看着络绎而去的蛇鼠两家。“自己做过的事情还得自己解决……”反复思索着白四先生最后的话语,那个冬日沙弥的传言再度浮现在我脑际——“解铃还须系铃人”,方丈能寂的暗示不也正是这个意思吗!

可这究竟是怎样的约定,我们又做了什么非解决不可的事情呢?这一切在心中根本没有任何痕迹、任何头绪——我和冰鳍曾经接触过那所谓的“铃”吗?那么它究竟是什么,我们又将它系在何处,到底要如何才能解开那看不见的丝绳……

嘈杂声不知什么时候消散了,耳中充满了寂寥空落的回响。我猛地回过神来,却发现苍翠的庭院早已变得空空荡荡,如同正被阳光照彻的翡翠匣。环顾四周,我陡然发现连小八也不见了踪影。糟糕了,每次都在他带领下才来到这里的我,根本不知道怎么离开!

我连忙奔向高耸的墙壁,沿着密实的墙体寻找出路,可这间庭院就像巨大石槽的底部,四壁到处都浑然一体,连条缝隙都没有,怕是连蚂蚁都怕不进来,别说我了……

这可怎么办,难道要在这古怪的庭院里困一辈子吗?我顿时着急起来,拼命敲打墙壁呼喊着希望外面能有人听见。然而就在这刻,一缕飘忽的白影突然掠过溢满眼角的无边碧绿,那种飘舞的方式,不像云霭,不是流水,它属于高扬轻举的纤薄衣袂!

又出现了,这皎洁虚渺如白昼月华般的影子——回想起来,在砂想寺、无量宫、书斋,每当我和冰鳍陷入困境的时候,这包围在绿意中的白衣影像就会毫无征兆的出现,反复徘徊着,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反应过来之前,视线已追向那片明净的光。初雪似的背影摇曳着掠过草间,飘上石阶,伫立在芒叶中央的亭茶里,一路迤逦,一路像水中倒影般荡漾不歇……

这逐渐清晰的幻象是位少女吗?因为垂着蓬松乱发的颈项看起来是那么纤细精致,可那挺拔的脊背却明显是凛然的少年风姿。静立庭院的一角,他缓缓回过头来,绿火燃烧在身后,模糊了此刻的虚幻容颜……

可是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不,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这么简单,渐渐呈现出轮廓细节的少年身影,熟悉得……近乎恐怖!

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又带着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的少年,会不会是抢夺了紫儿和白四家地盘的龙神仆从?

“等一等!”我呼喊这向他追去,却踏入一片荡漾飘摇的绿色之中……

恍如修长柔韧的发丝一样的藤蔓随风飘荡着,丝丝缕缕,芊芊柔柔……不,这不是藤蔓,是比藤蔓更轻盈柔软的植物——是水草,顺着水流油油摇漾的水草!少年素白的姿影便起伏在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叶脉中央。

只是这片刻的走神,那漫卷招摇的蓊郁绿意已在我眼前渐渐聚合凝结,融成强韧虬结着的粗大绳索,蟒蛇般缓缓蠕动着,交错着,掳掠似的不断缠绕向那霜雪般洁白的身影;而少年则化身为巨浪中的扁舟,随波逐流地在深碧的波峰波谷间颠簸,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等一等!”我努力分开漫舞的水草,向那少年跋涉过去。似乎听见了我的呼唤,他的背影凝住了,并不回头,少年只是背向着我缓缓握拢垂在身侧的右手,然后慢慢张开,随即再握拢,再张开——那个姿势是在召唤:随我来!

明明心底还有些抗拒,但手已情不自禁的朝他探寻过去,连我自己都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鲜明的冰冷触感,和缓微茫的脉动,那么直接,那么真实地传达到指尖。我握住的手腕不像是属于流着温热血液的人类,倒像是一段流水隔着浅浅的冰层,不断叩击着我的掌心……

脚步不知不觉的向前移动,我被白衣少年牵引着,穿行于这片绿之混沌中。四周寂静无声,静的空阔寥落,甚至连血液在体内那类似海潮的暗涌都可以听见。无法忍受这仿佛要埋葬一切声响的无边宁谧,我小心翼翼的试探着:“喂……在无量宫找龙神的时候的时候,在书斋里找祖父笔记的时候,我看见的也是你吧?”

并有回答,我的声音像一缕烟气般,在沉默里一点点地消散无踪。我下意识的慢慢握紧少年的手腕,似乎不这样,就不足以对抗慢慢升起的未知恐惧。那冰凉的,仿佛要把手掌吸住一样的皮肤,冷漠地抗拒着我的束缚。

“你是谁?”这沉寂几乎让人窒息,我觉得如果不说点什么,连自己都要消失在这片绿霭里了,这问题原本并不期待对方有任何回应,可就在此刻,突然叩响起水晶的清音:“这样的情形,好像以前也曾发生过呢……”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凝视着走在前方的白衣少年,苍雾缭绕在他颈间发梢,使那背影看来竟如透明一般,随即传来的语声同样澄澈通透:“是什么时候呢……对了,在遥远的异乡,雪神的领域里……”

雪神的领域?他说的是药神村吗?今年上元时节在那雪境里,被误认为神妻的冰鳍差点就走过了神婚仪式中的七座桥,成了异界的存在。问起缘由,冰鳍说他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也曾与一片青葱中的白衣人影狭路相逢……

“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了。触犯禁忌失去眼睛也好,破坏约定遭到天谴也好,我都不该放开手的……”少年的声音平静得如同反射着阳光的清澈水面,其下却奔腾着暗涌的情感,“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

似曾相识的语句瞬间在我脑海点燃清醒的野火。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这……不是冰鳍在那冰天雪地中亲耳听见的告白吗!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我脱口高喊:“原来不是雪神,那时候想带走冰鳍的,是你!”

“你是火翼!”少年惊呼着,手腕霎时僵住了。我的掌心蓦地一虚,手中充实的触感突然松动,隔了几秒我才反应过来——伴着一声近乎绝望的叹息,此刻少年肢体的一部分缓缓崩解,化作银色的星屑。像是握满一把流沙,越用力,那银光氤氲的碎片便越是以不可遏抑的速度,从我指缝间溜走……

幻惑的绿影像温柔的水脉一样蔓延过来,刹那间淹没了我周遭;带着无法逆转的毁灭预兆,少年的身影,崩散了……

我惊呼着伸手去捕捉那四散的银星,指尖蓦地碰到某个坚实物体,我下意识的一把握住,和煦的温暖霎时间传递到掌心,熟悉的惊叫声随即响起:“火翼!你怎么在这里!”

苍潮瞬间退去,眼前回复澄明一片,我发现自己竟置身于某个陈设凌乱的房间里,还紧握着冰鳍的手腕!平复着紊乱的呼吸,我惶惑的环视周围:繁复的雕窗外暮色四合,昏黄的白炽灯将灰蒙蒙的影子错落有致地画在重重书架上,窗下摆着张拙重的书桌,桌面上还摊着整理了一半的卷册——这不是我家的书斋吗?我居然一时都没有分辨出来!谁叫书房里“干净”的异样,平时嘈杂拥挤的小精魅和颜如玉们都不知躲去了哪里,这里比平时要空旷冷清不知多少倍。

妈妈和婶婶一边忙家务一边说笑的声音依稀响起,才让这种回家的感觉切实在我心头沉淀下来。冰鳍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我:“你怎么突然就冒出来,还把小杂碎们全都吓跑了,变得很厉害嘛!”

我是怎么从傍晚学校的图书馆,一步跨到入夜家中的书斋里的呢?深究其中的细节,只怕绞尽脑汁也是白费力气,我用力摇晃着冰鳍的手:“这些就别管了!冰鳍,雪神婚你还记得吗?你不是说那个时候看见什么白衣人影吗?”

冰鳍迷惑的看着我:“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我低下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字的重复着:“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就不放你走。”

“你什么意思啊,重提这种旧话!”冰鳍顿时红了脸,“那时候我穿了忍冬神婚服,雪神认错了也是正常的!”

“说这句话的不是雪神!”

“不是雪神是谁?”

“是……”我一时语塞,直到此刻才发现,那个白衣少年究竟是谁,我根本一无所知。

抬起手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流沙滑落的感觉依然那么鲜明的残留在指缝间。少年消失那一刻的叹息声清晰的划过耳际,我突然间没来由的觉得,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那皎洁的幻影了;也正是在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从看见绿意中的朦胧白影开始,原来自己的眼睛一直都在不自觉地追寻着那有些莫名熟稔,却又有些莫名可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