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

不出所料,月祀的废除在蜀国朝廷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以神庙首席神官崔嵬为首的一众神官公然不顾右相鳖灵的命令,在月祀当日开启了神坛。尽管蜀国帝后及百官都没有到场,因为亵渎神灵而愤懑不已的神官们还是以一种虔诚得几乎壮烈的姿态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祭祀步骤。

“神啊,请饶恕那些对你们犯下的罪吧!”神坛上,带着黄金面具的崔嵬挥袖舞蹈着,祈求天上的主宰们能听见自己卑微的要求,“让恭顺的获得救赎,让良善的获得庇护,让蜀国的土地不因为妖孽的忤逆而变得罪恶,让被蒙蔽的心灵能够重新沐浴在天神的光辉下……”

“够了,收起你的陈词滥调吧。”一个声音蓦地插进了崔嵬的歌吟中,虽然并不尖锐,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妖人,你终于来了。”崔嵬将他戴着狰狞面具的脸转向走上神坛的黑衣人,用手指着那双妖异的金眸,“你带了这么多士兵来是想抓我的吗?可惜这是神界的祭台啊,你以为你能对抗这上天的力量?”

“我现在只想对付你。”鳖灵淡淡笑了笑,挥手命令列队的士兵将一众参与月祀的神官都围了起来,对崔嵬道,“放心,你效忠的望帝陛下心慈手软,不会杀掉你们的。他只是让我来告诉你,从今天起,蜀国的神庙再不需要常驻的神官了,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去哪里?”崔嵬忽然有些惶恐地问了一句。对于这些自幼到神庙中供奉神灵的修行者而言,离开神庙便是失去了栖身之处。

“没看见陛下正在倡导农耕么,你们就去为蜀国修建灌溉的水渠吧,这才是你们表现忠心的机会。”鳖灵扭过头去不再看崔嵬的表情,挥手让人上来将崔嵬赶下神坛。

“鳖灵,你过去也做过巫祝,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崔嵬一把揭开脸上的黄金面具,大声问道。

“正因为我自己也做过巫祝,我才知道你们这些神界的奴隶有多么卑贱。”鳖灵脚步不停,放肆地回答。

“倒行逆施的妖人,居然想流放我们去做苦役,你以为抓得住我么?”轻蔑的笑声中,崔嵬忽然双掌一拂,带动起强烈的风势让想要抓住他的士兵一时无法上前。借着平地而起的旋风,崔嵬蓦地腾空而起,直往王宫而去:“陛下定然是受了你的蒙蔽,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等逆天之事!”

“他未必有逆天的胆子,不过我有。”鳖灵冷眼看着崔嵬升空而去,紧紧地掐住了自己手。

崔嵬的法力有限,到达王宫大门之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落下地来,请求觐见望帝杜宇。可是还不等他喘息初定,早已守候在王宫外的士兵已经按照鳖灵的预先吩咐抓住了他,将他往远处拖去。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相信以杜宇神人之能,完全能听见自己的求救,崔嵬拼着最后的灵力甩开士兵扑向紧闭的宫门,却发现那大门已被结界所笼罩,自己是无论如何无法打开了。

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崔嵬跪跌在高耸的宫门之外,将头咚咚地撞击着包了铜皮的大门,嘶声喊道:“陛下,求你开恩,让臣下再见你一面吧!千万不要把臣交给鳖灵那个妖人啊,求求陛下了!”

“陛下正在休息,休要胡乱喧哗!”士兵们再度围过来,将哭得全身发抖的崔嵬架了起来,“有话去跟开明君大人说吧。”

“开明君?哈哈!”崔嵬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占卜的结果已经显示,鳖灵是祸乱蜀国谋朝篡位的罪魁,陛下千万不能被他蒙蔽,断送了自己的大好江山啊……”

这声音穿越王宫的层层宫墙,传进了院中正在为花园除草的王后蕙离耳中。她随手拿起一枚草叶打了个结,凝神注视了一会,脸上的神色渐渐沉重——那枚草结占卜的结果,果然是大大的不祥。

崔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蕙离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她匆匆走出自己多日不曾离开的宫院,推开了杜宇午睡的房门。

睡梦中的杜宇似乎极不安稳,皱着眉头,鼻尖上也有细细的冷汗。蕙离忽然想替他擦一擦脸,身形刚动,杜宇便蓦地醒了过来。

看着杜宇见到自己的惊异神情,蕙离有些不太自在,简短地道:“陛下让开明君把神庙里的神官们怎样了?他们一直在向陛下求情呢。”

“哦,根据阿灵在楚国做了多年巫祝的经验,神庙里不再需要那些不事稼穑、只会察言观色的神官了,便让他们自食其力去。”杜宇仿佛要说服蕙离一般又补充了一句,“倡农的旨意刚刚下发,朝廷总要表达一点决心。”

“朝政的事情,我是不过问的,陛下想怎么做都可以。”蕙离浅淡地道,“只是方才那个神官叫声凄惨,我忍不住过来问了一问。”

“阿灵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他是个善良的人,我相信他。”杜宇仿佛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揉了揉额头,掩饰般地对蕙离道:“你这些日子还好吧。”

“很好,多谢陛下关心。碾冰会常常来看我。”蕙离说到这里,与杜宇客气地相对一笑,径自回自己的宫院中去了。

她提碾冰做什么?杜宇暗暗有些心虚,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收了自己设在宫门处用来抵挡群臣进谏的结界。


“阿灵,你把崔嵬他们安置到哪里了?”僻静的偏殿中,杜宇有些疲惫地问向站在自己书案前的鳖灵。

“所有人都去参与修建湔江水渠,至于崔嵬——”鳖灵不动声色地续道,“臣杀了他。”

“什么?”杜宇的身子猛地一僵,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住了桌面,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容色沉静的男子。

“陛下若是不满,大可治鳖灵专行之罪。”鳖灵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杜宇的书案前。

“为什么?”杜宇试图看清鳖灵的神情,却发现鳖灵不知有意无意地将脸埋了下去,目光更是直直地盯着地面。杜宇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鳖灵面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鳖灵却始终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你就告诉我吧。”杜宇不敢强扶,收了手站在鳖灵身边,恳切地问。

“因为我若不杀他,我就会死。”鳖灵生硬地说出这句话,再不多加解释。

“好吧,这件事就这样了,你回去休息吧。”杜宇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放弃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臣告退。”鳖灵叩了个头,爬起身退出偏殿去了。

杜宇撑住额头闭上眼睛,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陛下,左相柏碌、上卿裴邴带着百官求见。”一个侍从忽然走上殿来禀告。

“让他们进来。”杜宇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一关迟早要过。

不出杜宇所料,柏碌等人果然是来反对迁置神官一事的,黑压压的一群人跪在狭小的偏殿中,显得拥挤而凝重。

“陛下倡农的主张,蜀国上下齐心拥护,哪怕鳖灵提出的减祀一事,既然陛下即是神人,臣等也不敢妄言。然而这驱逐神庙中的神官,实在过于悖逆!陛下也该看见,今年清明无雨,是大旱之象,分明是神界的示警!还望陛下及早纠正鳖灵的倒行逆施,获取神界的宽恕。”年迈古稀的柏碌跪在众臣之前,痛心疾首地祈求着。

“旱涝天灾并不一定为神界所操纵。”杜宇竭力为鳖灵辩护着,“何况开明君早已预测到今年的干旱,这才大力促成引水开渠的工程,让以后蜀国的农垦不受天灾的影响。”

“陛下,鳖灵为修水渠,征发民工数万,甚至把神官都编进民工队伍。蜀国国小民寡,经不起这等劳民伤财之事啊。”柏碌仍旧不甘心地弹劾道。

“修渠乃是为了成就蜀国的万世基业,一旦农业兴旺起来,何愁不国富民强?”杜宇口中自然而然地引用着鳖灵的奏对,耐下性子对众臣道,“开明君借鉴的,正是强邻楚国的策略,各位对待国事,目光还是要长远一些才好。”

“陛下此刻信任那妖人,自然他说什么都有道理。”柏碌冷笑了一声,“可是鳖灵杀害神官崔嵬一事证据确凿,陛下总无法对他徇私了吧。一个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的人,如何能参予国事?”

“关于此事,我会给开明君下一个特赦令,以后就不要再追究了。”看着众臣惊异之极的表情,杜宇不待他们把反对的话说出来,起身离开了偏殿。

“一个手上沾满了无辜之血的人,如何能参予国事?”柏碌义正词严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杜宇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手掌,苦苦一笑——那些忠直的大臣们不会想到,自己的手上,也沾满了无辜者的血。

在望帝杜宇的一意庇护下,开明君鳖灵擅杀神官崔嵬的事便不了了之。见杜宇对待曾经侍奉过他的崔嵬之死如此漠然,在水渠工地上辛苦劳作的其余神官们便丧失了回归本位的希望。

“陛下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呢。”朝臣们私下里嘀咕着,“不追查杀死崔嵬的凶手,却又亲自参与那个小小神官的葬礼,悲恸难禁,哀荣备至,看来,陛下对鳖灵,存的竟是惧怕之心。”

经过这件事,蜀国神官巫祝大大减少,连幸存下来的春秋两祭都草草而过,反倒是水渠的进展不断加快,纵横往复的灌溉设施如同一张网一般渐渐覆盖了整个蜀国大地,蜀国的百姓们也渐渐熟悉了那个不惜触犯天颜也要推广农耕的右相鳖灵的名字。


鳖灵拜相的第二年秋天,蜀都郫邑城内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乞丐。由于在饥饿中长途跋涉,他一走进郫邑城的城门便晕倒过去。好心的居民端了米粥给他喝,他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们的君王,我是来送给他牂国江山的。”

左相柏碌亲自接见了这个前来寻求功名的流浪汉,得知这个人叫做冶蒙,原本是牂国国君潍繁的大臣,后来得罪了潍繁,被流放到蜀牂边境之地。冶蒙于是偷偷越过边境逃到蜀国,愿意向蜀王杜宇献出牂国详细的地图和军政秘密。

“这个人是个人才,不过我们不能留。”柏碌在朝堂上向杜宇禀报道,“蜀牂向来友好,如果被牂王知道我们收留了他的叛臣,定会引起两国纷争。”

“开明君,你怎么看?”杜宇照例问向一旁的鳖灵——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杜宇已养成了凡事询问鳖灵的习惯,而鳖灵的言辞,也往往是杜宇最终采纳的意见。

“牂国地形险要,士兵强悍,此番若能得知他们的内情,对蜀国必定大有好处。”鳖灵沉着地回答,“至于柏相所谓的‘向来友好’,不过是蜀国退让,为牂国商人提供了湔江航道而已,牂国迟早想要开辟出属于自己的航道来。所以,冶蒙前来是天赐良机,若是将他交还给牂国,岂不是断绝了蜀国招徕人才的途径?”

“开明君所言有理,至于冶蒙,就烦劳开明君安排一个职位吧。”杜宇点了点头,脸上已有疲倦之意。

“陛下三思!”柏碌见杜宇立时就要散朝离去,连忙出列大声道,“陛下此举,无异于对牂国的挑衅,早晚是要惹祸上身的啊!难道陛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蜀国百姓陷于战争荼毒之中?”

“就算不收留冶蒙,潍繁迟早也要打过来。”鳖灵冷冷地说,“那个傲慢自大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被蜀国钳制在交通不便的群山之中?”

“不用多说了,就依开明君的意思办吧。”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杜宇不欲再面对朝臣们不满的眼光,匆匆退朝而去。

“陛下是越来越软弱了,迟早下去,蜀国要亡在他的手里。”无人之处,柏碌对一直明哲保身的上卿裴邴道,“看来我们是要采取一点措施了。”

“我去试探一下王后的意思。”裴邴点了点头,转身往僻静的蕙离寝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