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死有命

申士图看完了信,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他猛地把信扔在桌上,身子埋进了大椅子里。

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小子!

这封信是郑司楚写来的。信里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说共和的信念即是以人为尚,不应殃及平民,所以邓帅之女应该及早送还,以示再造共和一方才是真正的共和。这一件事还算说得过去,接下来郑司楚说自愧无能,已不想再投入征战,因此申请退伍,这才让申士图恼怒万分。申士图不怎么知兵,对鼓动民心这方面却是个大高手。郑司楚连番击败北军,在南军中已树立起自己的威望,目前正在准备的南方那支报国宣讲团有一个重头节目便是申公北说的《海上血战》,讲的正是郑司楚所指挥的与邓沧澜海上一战。他有意在军民中树立起“只要有这批年轻年领,南军必定胜利”的信心,而这些举措卓有成效,在再造共和联盟中,包括天水军在内,都以南军拥有以郑司楚为首的这一批年轻战将自豪,只觉南军有这些新鲜血液,生机勃勃,最终的胜利无疑是南方的。现在若郑司楚要退伍的消息传出去,岂不是对军心的一个极大的打击?等如在自己脸上抽了个大大的耳光。

他正在恼怒,门外响起来文书的声音:“申公,郑公回来了。”

郑昭回五羊城奔丧,席不暇暖马上就回来了。不过郑司楚发的是军中羽书,比郑昭来得更快。申士图忙站起身,迎到门口道:“郑兄。”

郑昭踏进门来,拱拱手道:“士图兄,我走的这几天,没什么事吧?”

“北军尚无异动。”

申士图见郑昭风尘仆仆,第一句话便是问战况,心里的怒气不觉消了许多。郑昭见他脸上尚有怒意,诧道:“有什么不对么?”

“令郎寄来了一封信。他不回来了?”

郑昭听得郑司楚寄来了封信,心中又是一疼。郑司楚看来真的不愿再和自己见面了,连信都不让自己带。他拿过信来看了看,心头便是一震。

他的心真的死了?郑昭与郑司楚已相处了二十多年,知道他外表坚强无比,其实内心却很脆弱。当初他被开革出伍,是平生第一次受打击,当时便有点心灰意冷,不过后来渐渐又振作起来。但这一次,也许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了。他强笑了笑道:“这孩子,也是没经过这等打击吧。劝劝他,会好的。”

申士图见郑昭还笑得出来,心中不禁佩服。白薇去世,对他来说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事,不过他还记得当初妻子去世,女儿终日啼哭的情景。申士图向来自觉是做大事的人,不应沉溺于儿女之情,但当时也曾痛苦过一阵。现在见郑昭刚奔丧回来,说起儿子因为母亲去世而灰心,似乎在说不相干的人,心道:“成大事者,当有非常之心,郑兄果然比我老辣得多。”在郑昭面前他当然不好显露对郑司楚的恼怒,只是道:“丧母之痛,为人子者自难承受。不过司楚有绝世之才,这等一蹶不振,未免可惜了。郑兄,你也该劝劝他。”

郑昭叹了口气:“我劝他,只怕劝不进。”

“你们父子之间,又有什么劝不进的?郑兄,司楚乃是今世名将,若他不愿征战,实是再造共和的莫大损失,你无论如何都要劝他打消此念。”

郑昭在心底又叹了口气。他知道,现在任谁去劝郑司楚,大概都比自己有效。郑司楚没有杀自己,只怕全然是因为母亲临终时的吩咐。不过,想到郑司楚就此一蹶不振,他心里也甚不好受。想了想,说道:“司楚与宣将军交情莫逆,我看,现在战事既然并不吃紧,是不是放宣将军一个假,让他回五羊城去劝劝?顺便也好让他小夫妻盘桓一阵。”

当初申芷馨决定嫁给宣鸣雷,申士图实是很不乐意。特别是知道宣鸣雷竟是狄人,他更觉不快。只是申芷馨一意已决,而宣鸣雷虽是狄人,对自己却忠心耿耿,而且屡战屡胜,名声已直追郑司楚,他对这女婿亦慢慢看得顺眼了。听郑昭这般说,申士图点了点头道:“也好。正好那报国宣讲团组建得也差不多了,就让他们先回五羊城,再一路北上,向民众宣传。若那邓小姐回心转意,也正好让她加入报国宣讲团一同北上。”

回五羊城时,郑昭也见过一面傅雁容。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见到这少女,他就觉得她与她母亲实在很是相像。虽然可娜夫人退居幕后已久,郑昭却还记得她当初大放异彩的情景。当时正是可娜夫人一举策反了帝国水火两军团,挽狂澜于既倒,使得帝国在转瞬间崩溃。这个少女虽然尚未展露出她的才干,但肯定与可娜夫人如出一辙。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转向再造共和一方的。他道:“士图兄,若邓小姐一定不愿,你准备拿她怎么办?永远扣着么?”

申士图迟疑了一下。邓沧澜是绝对不可能因为女儿被扣压而就范的。长久扣着傅雁容,说不定反而给北方一个口实,说再造共和一方虚伪,也许会影响民心。他想了想,叹道:“如果邓小姐真的不肯,看样子也只能送她回去了。”

郑昭点了点头:“如此方为上策。士图兄,其实就算她不肯宣扬南武之非,只消送她回北方,本身就是最好的宣传了。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她回去?”

申士图又想了想,说道:“看情形吧。最好的时候,是邓沧澜准备反扑之时。”

这时候确实是良机。在北军准备南攻的前夕,提出把傅雁容送回去,两相对照,民众自然会觉得南方宽厚大度,而北方凶残了。郑昭道:“这样也好……”他还没说完,申士图又道:“郑兄,司楚一定要让他振作起来,退伍我是绝对不批的,你务必要劝他转来。”

郑昭和申士图商议一完,马上就把宣鸣雷召了来,让他护送报国宣讲团回五羊城,另一个任务就是劝郑司楚振作。这时候南北两军都在休整,五羊军固然损失惨重,急需补充,天水军则在清穹城立稳脚跟,开始召募流亡,以图再举。同时符敦城里的胡继棠也因为有半座城烧成了白地,亦在加紧修缮,稳定民心,准备长久对峙,同时昌都军恢复元气更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居然难得的平静无波。

七月十三日,宣鸣雷率报国宣讲团回到了五羊城。他一到五羊城,先和申芷馨说了阵体己话,只喝了几口酒,便一同去特别司找郑司楚了。一进特别司,便觉与当初的清静大不相同。因为铸造修理战具的任务很重,申士图征集了不少能工巧匠补充进来,现在特别司里热闹了许多,在大门口便听得到里面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宣鸣雷坐上如意车沿路而行,不时看到挑着柴火的民工走过,远处则黑烟滚滚,定是铸造工房在开工。他皱了皱眉,向申芷馨道:“芷馨,这地方这么吵了啊?”

申芷馨道:“现在特别司特别忙,当然吵了,不过司楚哥哥住的地方还清静。”

“小师妹呢?也住那边?”

他刚说出口,见申芷馨有点不悦,忙笑道:“芷馨,别喝干醋,小师妹是郑兄定下了的,我有了你就足够了。”

申芷馨撇了撇了嘴,斥道:“你啊,长得老实,却油嘴滑舌,真不知司楚哥哥怎么跟你就这么谈得来。”

他们在车里说着话,却听边上传来一个大嗓门:“你定然是没看准火候!跟你说了,焰色该是白中透青,不能有红火!”

这声音很响,一股子没好看,正是王真川。宣鸣雷见是他,不由看了一眼,王真川却在边上指着一个吏员的鼻子大声斥责,根本没注意到路上的人。他忍不住一笑,低声道:“王真川这回倒是兢兢业业。他琵琶还弹不弹了?”

申芷馨睁大了眼道:“王主簿会弹琵琶?陈司长说他很敬业,从没见过他弹琵琶。”

看来,王真川是一心一意地为南方做事了。宣鸣雷不禁有点感慨,他还记得当初这王真川可是大统制的铁杆支持者,大统制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不管王真川当初对大统制有多铁杆,当大统制说要把他下狱,王真川当然不能再支持了。

人真的会变。他想着。还有那个一同来的那申公北,当初在北方时四处宣讲,把南方说得一塌糊涂,现在转为南方的报国宣讲团,一路上沿途民众闻讯围观这些有名艺人时,他义正词严地说书,说的尽是大统制的虚伪和残忍了。难道真的只有利益,没有信念可言么?宣鸣雷摇了摇头。现在叔叔的狄复组也已改了章程,不再提狄人复国了,只说复兴,也许也是为了局势使然。不过这样倒是更好,宣鸣雷虽然是狄复组下一代的首领,只是他对狄人复国这件事既无兴趣,也无信心。

狄人和中原人,能够和平相处,就算融合到一起,又有什么不好?他不禁看了看申芷馨。自己本身就是狄人和中原人的混血,现在娶的也是中原人。当申芷馨生下孩子,那就只剩四分之一狄人血统了,还算是狄人么?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申芷馨在一边见他露出笑容,诧道:“鸣雷,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生出来的小孩,还是不是狄人了?”

申芷馨的脸一下红了,嗔道:“呸!你怎么想这些,到时生下来,说不定身上还长满了毛。”

狄人毛发较中原人为多,而广阳人距狄部极远,很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狄人,于是传说狄人身上都长满了长毛。宣鸣雷笑道:“成!那我们赶紧弄一个小毛孩出来玩玩?”

申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在宣鸣雷脑袋上一敲:“呆会儿在司楚哥哥面前,可别那么没正经。”

宣鸣雷见妻子说起郑司楚,心想也是。郑司楚慈母新丧,心情肯定不好,他道:“郑兄现在怎么样?他和小师妹谈得多么?”

“不多。倒是我来看阿容的时候多。”

还是老样子。宣鸣雷暗暗叹了口气。小师妹对郑司楚肯定亦非无情,若没有丧母之痛,说不定两人现在已是形影不离了。宣鸣雷自己娶了申芷馨,觉得心满意足,把以往对小师妹的那份感情都托付给了郑司楚,只希望他二人能够真成一对。可是,看样子,郑司楚实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郑兄的桃花运也真是太坏了。

他想着。这时如意车已到了当初郑夫人所居小楼前,还离得一段,便听得传来几声笛声,吹的正是那曲《一萼红》。《一萼红》的调子本来极是柔靡,不过宣鸣雷爱唱的那一曲却转为豪迈,只是现在的笛声却凄楚苍凉,令人闻而鼻酸。宣鸣雷知道那定是郑司楚在吹,心道:“郑兄的笛技倒是越发精进,只是当初的英锐全然没有了。”正在这时,“铮铮”数声,有琵琶声加入。这琵琶声则温柔异常,便如婉言相劝一般。宣鸣雷听得清楚,正是曹氏三才手,定然就是小师妹在弹了。他本来还担心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井水不犯河水,等若路人,一路笛子和琵琶合奏,这才放下了心,忖道:“原来郑兄也不是木头人,就算正在丧母之痛中,骗老婆的本事还是有的。”他听得笛声和琵琶声都极为精妙,一时技痒,放声唱道:“快哉风!把红尘扫尽,放出一天空!”

他放声高歌,笛声和琵琶声都一下停了,郑司楚和傅雁容两人一同走了出来。见时宣鸣雷和申芷馨,郑司楚抢上前道:“宣兄,你来了。”傅雁容却向他二人行了一礼道:“师哥,芷馨姐姐。”

宣鸣雷这些日子在军中没有战事,吃得甚好,红光满面,见郑司楚却瘦了一圈,两颊都有点塌陷,甚至背都有点佝偻了,哪还是月前那英武少年,几乎显出老态,嘴里都喷出酒气,心中不禁感慨,上前向郑司楚深施一礼道:“人生至痛,无过丧母,唯有一醉能忘。郑兄,我有美酒,陪你去伯母坟前一哭可否?”

郑司楚这些天日日都在喝酒,只是也没人陪他,包括傅雁容在内,别人都劝他不要喝酒。一听宣鸣雷要陪自己去母亲坟前喝酒,精神一振,说道:“甚好。”

一边申芷馨见宣鸣雷一来就鼓动郑司楚去酗酒,吓了一跳。这些天郑司楚有点自暴自弃,若不是拦着他,他连饭都不吃,整天都在喝酒了。她正要阻止,傅雁容在一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芷馨姐姐,让他们去吧。”

傅雁容年纪虽比申芷馨小一些,可是自幼就在可娜夫人耳濡目染下,比申芷馨要想得多。这些天郑司楚每天都沉默不语,除了喝酒,就是呆坐,纵然相劝,周围的人如陈虚心夫妇都不是能解劝人的,而有交情的华士文和戚海尘也都笨嘴拙舌,和陈虚心差不多。而且这些人都不喝酒,郑司楚在独饮时他们都插不上嘴。今天才算劝得他合奏,可合奏的这一曲《一萼红》又如此凄楚。傅雁容精于音律,听得出郑司楚心中苦痛,无以复加。她知道郑司楚这等人向来镇定自若,可一旦伤心,却是伤心到了极处,谁都劝不回来。见他颓唐得几无生趣,傅雁容心中亦是伤心。宣鸣雷的性子却与郑司楚相反,有什么话不吐不快,而且酒量比郑司楚还好,让他解劝,这等以毒攻毒,说不定反而有效。她对宣鸣雷亦是知之甚深,知他虽然好酒,而且每饮必醉,每醉必撒酒疯,却又是识大体之人,既然有心来劝郑司楚,就不会因酒误事。申芷馨被她一拉,便不再说话,可看他们端了一坛上了如意车,心中终究担心,追上去道:“鸣雷,要不,我们也去?”

宣鸣雷道:“芷馨,你在这儿陪小师妹吧。对了,小师妹,申公已然准了郑兄所请,择机就要送你回去,你放宽心住下吧。”

虽然说起来傅雁容还是个俘虏的身份,可她是宣鸣雷的师妹,又是郑司楚亲自进来,呆在这儿,谁也没把她当俘虏看过。傅雁容点了点头道:“师哥,你把我的琵琶拿去吧。”

宣鸣雷接过琵琶,心想小师妹真是聪明绝顶,我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音乐最能移情,有些话不太好说,以音乐来宽解郑司楚,说不定效果更好。他把琵琶放到一边,向郑司楚道:“郑兄,坐好了,别摔下来。”

他们到了门口,换上一辆马车,便驶出城去。出了城门,到了墓地,宣鸣雷停下马车,见四野尽是墓冢累累,叹道:“醒时譬如生,醉后譬如死。三万六千日,醉醒何自止。郑兄,那边便是伯母的佳城吧?”

郑司楚听他谈吐甚为风雅,虽知宣鸣雷长相粗豪,却是文武全才,但吟出这等感慨的诗也是头一次。他从车上搬下酒坛,席地坐下道:“是。”

宣鸣雷大踏步走到郑夫人墓前,伏倒在地,行了个大礼道:“伯母,小侄宣鸣雷有礼。看郑兄的模样,只怕很快就要来看你了,请伯母届时莫怪小侄未能尽到朋友之道。”

郑司楚听他这么说,心中有点不快,心想你在咒我马上要死还是怎么?只是他也不想多说,伸手揭了封泥,倒出两大碗酒道:“宣兄,闲言少叙,还是来畅饮一番。”

宣鸣雷接过碗来一饮而尽,将衣服当胸拉开,赞道:“好酒!郑兄,你若想要一哭,便哭一场吧,这里反正也无旁人了。”

郑司楚冷冷道:“我已向家母发誓,从今后再不流泪。”说罢也把酒一饮而尽。

宣鸣雷待他喝完了,又倒出了一碗,见郑司楚要来接,道:“既然郑兄誓出如山,那我也发一誓,若不能劝得郑兄振作,成为天下名将,今日也醉死在此,以告慰伯母在天之灵,也算我宣鸣雷尽了友道。”

郑司楚见他这么说,叹道:“宣兄,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意已决,今生不再征战。”

宣鸣雷本来正是要激他,见郑司楚说出这等绝话,怔了怔道:“你真的不想从军了?”

“不想。”

郑司楚接过酒碗,看了看四周道:“宣兄,你看这儿尽是墓碑,有不少都是新坟。看过墓碑么?这些新坟不少都是写着‘爱子某某之墓’。白头人送黑头人,本是世间最不堪之事,这么多人夭亡,你道为何?还不是因为这一场战争。”

宣鸣雷道:“原来你是觉得因为战火连绵,才使得伯母未尽天年。可是你想过没有?若你我不战,只怕不用多久,你我连在此立碑修坟都不可能了。”他见郑司楚仍是无动于衷,站起来走到车边拿下琵琶道:“郑兄,那我也不劝你了,反正你比我聪明得多。不过有酒无肴,未免扫兴,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端着酒碗正要喝,听宣鸣雷说要合奏,便道:“又是那曲《一萼红》么?你没见闵先生最后也说,‘叹息都成笑谈,只付衰翁。’什么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衰翁,只是付与笑谈罢了。”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今天不唱这个,我弹个《国之殇》给你听听。这还是师尊有一次招我与傅驴子共饮,醉后所唱,我爱这词豪迈,便记了下来,不过还从没唱过。”

《国之殇》这名字郑司楚似乎听说过,但又想不起来了。他倒有点兴趣,喝了口酒道:“好,你唱吧,不过我可没钱给你。”

宣鸣雷摇了摇头道:“听曲要开发赏钱,那是歌姬所为。我宣鸣雷当世英雄,郑兄你亦是好男儿,只消我弹得你与我合奏,便是泼天的赏赐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松了口气,忖道:“郑兄还能说出笑话,显然心尚未全死。”

宣鸣雷虽然有点粗豪,但也心细如发。不等郑司楚再说什么,伸指在琵琶上一拨,试了试音,便弹了段小过门。这小过门一弹,郑司楚眼里便是一亮。

这是《秋风谣》!

这是郑司楚最早练熟的曲子,郑昭昏迷时,他便常在院中吹奏此曲。这一曲曲风哀婉凄楚,可郑司楚吹来总觉其中有骨,表面上的哀婉也掩不去内里的锋锐之气。当初刚到五羊城,还曾和申芷馨与宣鸣雷合奏过一次。当时正是因为此曲,申芷馨居然评价说郑司楚的笛技纵然还算不上天下第一,也差不多了。这时却听宣鸣雷唱道: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此时正值七月,天气正热的时候,两人穿着单布衫,又喝了酒,更觉身上燥热。宣鸣雷唱得又高亢入云,可歌声一响起,郑司楚却觉如同天风海雨欲来,秋意逼人。他怔了怔,猛然间想起当初蒋夫人和他说的关于这曲子的事。

《秋风谣》,正是原名《国之殇》!郑司楚已全都想起来了,当初蒋夫人正是说《国之殇》本是帝国军歌,因此改朝换代后,成了忌讳,不能再唱,所以改成了这曲子。邓沧澜正是旧帝国宿将,怪不得他会唱原来的词!郑司楚只觉身上一阵清凉,一碗多酒喝下去,身上似乎要燃烧起来,可身周又似有秋风吹来,吹得人醉意全消。

宣鸣雷唱完了一段,又弹了一小段过门,接着唱道: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这一段更为凄楚,却也越发悲壮,郑司楚只觉胸中的烈火似要裂胸喷出。四周尽是累累坟冢,唱着此曲也更应景。所谓人生苦短,岁月蹉跎,人生有命,一切似乎都无可奈何。但唯有家乡难忘,便是人死作鬼,终要回到家乡去。不知不觉,郑司楚只觉眼中已有点湿润。这五羊城,不正是自己的家乡么?无论如何,这些战死的年轻人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家乡,那又有什么不值得?自己纵然身死,换来的是家中亲人的平安。这些日子他一直茫然,只觉任何战争都毫无意义,人活着也毫无意义,但此时却想着:“只是为了家,为了家啊!”

他的铁笛本来就放在袖中,不知不觉掏了出来,凑到嘴边。这时宣鸣雷已开始转入了第三段,待琵琶声一起,郑司楚的笛声也同时响起。《秋风谣》本来就是笛曲,郑司楚又吹得最熟,笛声一起,真如利剑出匣,气冲牛斗。这时宣鸣雷放声唱道:“身既没矣,归葬山麓。天何高高,风何肃肃。执干戈兮灵旗矗。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永守亲族。这四个字,正是这一曲《国之殇》的一切吧。郑司楚望着母亲的坟头,看出去已是模糊一片,泪水不住地流淌下来。母亲已经逝去,但人生代代相传,永远穷尽。任何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而离开这个世界的,也在永远守护着自己的亲人。他吹着笛子,心中却在想着:“妈,你没有走,你永远都在守护着我。”

泪水淌落,滚烫如火,一曲终了,余音仍然袅袅不绝,被天风吹散。郑司楚放下笛子,只觉虽然红日当头,却如天已入暮,四野尽是狂风呼啸。他对着母亲的坟跪倒,放声痛哭起来,只觉心头无比委屈和辛酸。本来,应该是自己守护母亲,但如今却是母子已成隔世,母亲在永远守护自己。他从未如此忘情地痛哭过,现在只想放声一哭,把平生的泪水在一瞬间流尽。

他正在痛哭,却觉肩头一痛,宣鸣雷放下琵琶,重重打了他一拳,喝道:“郑司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你不是说你不再哭了么?”

郑司楚猛地跳了起来,喝道:“不错,我不会再流泪了!”说罢,也是一拳向宣鸣雷打去。他本已哭得肝肠寸断,这一拳打出去力道虽强,却并不快,可是宣鸣雷闪也不闪,受了郑司楚一拳,身子一晃,一拳又打过来,喝道:“既然不哭了,那擦干眼泪,好好活着!”

郑司楚又吃了一拳,却似不觉疼痛,喝道:“我会好好活下去!一定会!”说罢,又向宣鸣雷打了一拳。虽然不是生死相搏,但两人出手都毫不留情,“砰砰”连声,两人你一拳,我一拳,也不知互殴了几拳。一边和宣鸣雷互相打着,郑司楚心中却在想:“不错,要活,要活下去!”

母亲去世后,郑司楚已全然不觉生有何趣,直到此时,才觉得人还是要活下去,只为了守护活着的人。他两人一边打,一边互骂,骂着骂着,宣鸣雷忽道:“你这混蛋,抢了我的小师妹!”吼罢,一拳打过来还特别重。郑司楚一愕,马上还了一拳,也骂道:“你这混蛋,先把小芷抢走了!”旁人若在这时听得,只道两人是因为争风吃醋而斗殴了。他二人都是军人,本领出众,拳头也重,不一会,打得身上衣衫散乱,尽是淤青,力量也小了,打上去的声音渐轻,嘴上倒是越吼越响。不过两人也从来没有什么仇恨,说到底,无非是一个抢了小师妹,另一个抢了小芷是最大的仇恨,想骂点新鲜的都骂不出来。正当宣鸣雷打了一拳,郑司楚想还以颜色,宣鸣雷忽地退了一步,叫道:“不打了,酒还没喝完。”

他算是求饶,郑司楚却不依不饶,有如顽童般上前又是一拳,喝道:“你还多打了我一拳!”打完这一拳,见宣鸣雷没还手,只是在喘粗气,心里有点后悔,便道:“行,喝酒。”

两人都已打得筋疲力尽,坐到酒坛边。好在两人打的地方没在酒坛边,酒坛和碗都没有破。宣鸣雷倒满了两碗,自己先喝干了,叫道:“真是爽快!”见郑司楚也喝尽了碗中酒,他又道:“郑兄,你说你再不会流泪,是不是破了誓言了?”

郑司楚不禁语塞。若不是宣鸣雷这般惫赖,他也不会忘情一哭。可是誓言终是破了,他叹道:“以后,我想泪水已经流尽了吧。”

“那你还要不要退伍了?”

郑司楚又回答不上来。本来他觉得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是现在却觉得自己轻贱生命是如此可笑。他叹道:“纵不退伍,我也不想打仗了。”

“若有一天,敌军兵临城下,马上就要取你首级,你仍然只肯袖手旁观么?”

这个问题郑司楚还是答不出来。他想了想道:“希望不要有这一天吧。眼不见为净,我真不愿见到人死。宣兄,我杀过不少人,现在只想洗掉手上的血腥。”

宣鸣雷叹道:“如果可能,谁愿意手上沾满血腥。但人生在世,总是身不由己,好比你是中原人郑司楚,我是狄人宣鸣雷一般。如果我们生在前朝,可能会在战场上决一生死。”

如果生在前朝狄人尚是敌人的年代,说不定自己和宣鸣雷真会决一生死吧。那时也不会知道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是敌人就是了。郑司楚道:“军中有你们在,已经足够了,反正也不缺我一个人。希望,我不用再上战场。”

宣鸣雷见说来说去,郑司楚还是不想征战,心中暗叹。不过现在的郑司楚总算精神起来了,虽然身上被自己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他道:“好吧,我帮你去请个长假。不过,一旦我有难,你郑将军千千万万不要脑袋冬烘,死都不肯来救我。永守亲族,好歹我也能算你的亲族吧。”

其实宣鸣雷既不是郑司楚的亲人,也不是同一族。可是郑司楚却觉眼前这人正是自己的兄弟,若他有难,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出手。他点点头道:“我答应你。”

宣鸣雷长舒一口气,笑道:“就怕你到时还对我抢了芷馨怀恨在心,一听我有难,张嘴就说:‘活该!’”

郑司楚斥道:“岂有此理!”伸手又倒了碗酒。正要给宣鸣雷倒,宣鸣雷一把抡过酒坛来道:“等等,给我!”

郑司楚不知他要做什么,宣鸣雷夺过酒坛,举起来凑到嘴边大口灌下去。这坛酒郑司楚本就喝了不少,刚才又倒出好几碗,只剩小半坛,宣鸣雷气都不喘,一口气全都下了肚。他酒量甚宏,不过平时喝酒喝多了要发酒疯,这时小半坛酒喝下去,两眼却越发明亮。喝完了酒,他将酒坛一摔,喝道:“喝酒真是误事,从今日起,我再不喝酒。若违誓,有若此坛!”

郑司楚本来要喝,听他发了这毒誓,诧道:“你不喝酒了?”

宣鸣雷抹抹嘴道:“不喝了。你不肯上战场,接下来我一个人肯定更要吃紧,省得因酒误事,反正芷馨老骂我是酒鬼。”

郑司楚听得了,将碗中酒喝尽了,将碗一摔道:“那我也不喝了。”他对酒虽不若宣鸣雷那样无之不欢,却也是个好酒之人,只是现在觉得喝了酒实是在逃避,终无益处,何况宣鸣雷这等嗜酒如命的人都能戒酒,自己又如何不能?只是宣鸣雷说出口,又有点后悔话说得太绝,笑道:“好,那等我们胜利之日,再开戒痛饮吧。”

郑司楚知他终究舍不得戒酒,不由笑了笑。可是眼角瞥到母亲的坟墓,心中又是痛楚,低声道:“回去吧,别让人担心我们。”

宣鸣雷道:“是。小师妹准要担心你了。对了,郑兄,你真要把小师妹送回去?”

郑司楚道:“这岂有假。战争,本来就不该殃及平民。”

“申公也已同意此议,不过说目前尚非其时。”

郑司楚暗暗叹了口气。他也算定申士图现在是不会把傅雁容马上送回去的,肯定要等到有利用价值的时候。对申士图,他不能多说什么,申士图是个干练之人,而且秉性也算忠厚,治理广阳省多年,威望极高,播及同边诸省,不然高世乾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会铁了心要倒向再造共和一方了。可是申士图毕竟只是政客,对他来说,利益高于一切。他道:“同意就好。”

宣鸣雷没在说什么,心中却在暗叹郑司楚这人真不解风情,只道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小师妹却未必领情。不过这些话也不用多说,他向郑夫人的坟走去,行了一礼道:“伯母,我们回去吧,郑兄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说罢,走向马车,跳了上去道:“走吧。”

郑司楚也上了车。马车开动时,他又回头望了望母亲的坟。坟上,几茎新草被风吹得摆动,依稀似昔年自己出门,母亲挥手告别一般。他只觉眼中又有点湿润,只是默默地对自己:“不要流泪,你已发过誓,再不流泪了。”可话这话说,眼中还是湿湿的,泪水似乎马上要流下来,终究还是没有。

回到特别司,申芷馨和傅雁容两人见他们一副狼狈模样,都大吃一惊,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看样子,两人曾经历过一场恶斗,难道是碰到了强盗?只是以他二人的本领,强盗想抢他们真是不开眼。申芷馨忙取了跌打药酒过来,把宣鸣雷叫进房里亲自给他擦拭。郑司楚却没人给他上药酒,只好进房里自己去擦。

在房中脱了衣服,用药酒擦着淤青。先前还并不怎么觉得,现在药酒一涂上去,活了血,越发感到痛了。郑司楚心道:“宣兄出手可真重,不过他也不见得比我好到哪里去。”正呲牙咧嘴地擦着,门上响起了两声轻叩:“郑将军。”

这是傅雁容的声音。郑司楚吃了一惊,忙道:“阿容,等等,我还没擦好。”

他在身上胡乱擦了一阵,穿上衣服开了门,只见傅雁容站在门口,眼中有点茫然若失。他道:“怎么了?”

傅雁容看了看,低声道:“郑将军,芷馨姐姐说,申太守已经同意送我回去了?”

郑司楚点了点头:“以民为本,以人为尚。你又不是军人,本来就不该扣着你。”

傅雁容犹豫了一下,又道:“申太守……他是准备我爹出兵之际才送我回去吧?”

自然是这个想法。郑司楚想着。那时把傅雁容送回去,就可以打乱邓沧澜的出兵步骤,同时也可以让大统制对邓沧澜产生猜忌。到时邓沧澜若仍要按计划出兵,又可以给申士图布置的报国宣讲团一个大肆宣扬的材料。仅仅把傅雁容送回去这么件小事,其实也已成为南北双方角逐的一环了。他想起老师当初经常跟他说的“仁”字。远征朗月省,让他明白了“仁”字若没有力量做后盾,便只是侈谈。现在申士图的决策,不过给他的认识添了个注脚罢了。他道:“你放心吧,反正在这儿,你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保证。”

傅雁容叹了口气:“那,郑将军,我走了。”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见郑司楚还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但愿,战争早一天结束。”

然而战争终将绵延下去。虽然共和二十四年的下半年,南北双方都因为休整而迎来了短暂的和平,可这仅仅是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平静。八月,郑司楚见申士图再不提起送傅雁容回去的事,忍不住又写了封信,请求尽快进傅雁容北返。申士图的回信一板一眼,口吻很客气,却尽是官腔,说未至其时,请邓小姐安心在五羊城暂居,以待转机。

九月,十月。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底。这个月,宣鸣雷又放假回五羊城探亲。一回来,他便来与郑司楚闲聊。说起这几个月里,申公北领着报国宣讲团倒是如鱼得水,在再造共和联盟诸省巡回演出,甚至有一次还由谈晚同护送到了清穹城。虽然郑司楚对申公北印象极坏,觉得这人两面三刀,厚颜无耻,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很有鼓动的才能,特别他们这支本由大统制亲手下令组建的报国宣讲团反戈一击,到处宣传北方的不仁不义,无德无耻,节目也生动活泼,因此大受欢迎。申公北这人在说书上还真的很有一套,他本来是说官话的,不过很多没读过书的民众不会官话,只会说方言,申公北煞费苦心,把他的书目每到一省,就改成哪一省的方言来演说,果然更受人欢迎,每到一处都是观众如云,听得如醉如痴。什么郑司楚和宣鸣雷海上与邓沧澜决战,七天将大显其能,南方的几个胜仗被他说得足尺加码,锦上添花,几个败仗则被他开脱得一开二净,似乎连天水省这场惨败也成了见机行事,名为大败,实为大胜了。虽然他说出花来也说不死一个敌军,不过受报国宣讲团感召,再造共和联盟范围内,民众投军十分踊跃,以前还要抽丁拉伕,现在却基本上不需要了,只需在通都大衢设个招兵处,自有年轻人来报名参军。申士图见此情形,大为欣慰,特别下了一个嘉奖令嘉奖报国宣讲团的功绩。此时南方七省联盟中,除了本来就有军队,现在实力更增的广阳、闽榕、天水三省,南宁、秉德、成昧三省都组建起了一到两万余人的正规军,甚至连地广人稀,形势险绝的朗月省,也有了两千余军队。而且看形势,军队仍然会不断扩张。

五羊军已近十万,天水军五万,闽榕四万,其余三省加起来大约也有四万,再造共和联盟已拥有了二十三万大军。相比较而言,北方有胡继棠部和邓沧澜部各五万,昌都军现在也将近五万,加上中央军六万,南军的实力表面上已超越了北军。不过即使并不知兵的申士图知道,从质量上来说,南军仍然不能与北军相比。北军的各兵种十分均衡,邓沧澜的东平水军,刘安国的昌都骑军,胡继棠的陆军,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还有六万装备精良,水陆齐备的中央军,更加上北方近乎无限的扩军能力,总的实力还是以北军占优。南军人数虽众,一是各有各的旗号,缺乏一个强有力的统一领导,另一个就是没有一支能与北方匹敌的骑军。水陆两军,南军都应该不输,唯独骑军明显居于弱势。五羊军的骑军聊备一格,本来天水军也有骑军,不过天水军中用的乃是山马,爬山能力虽强,长途强袭却非所长,因此乔员朗在失去了符敦城后,就只能居于守势了,与胡继棠的野战交锋,每每都要落败。先前郑司楚在五羊军中以昌都军的训练方法练出了一支骑军,现在这支骑兵由石望尘统率,虽然也有进步,终难以和昌都军的精锐骑军匹敌。将来随着战事的进展,南军攻到大江以北,后继乏力这一点便迫在眉睫。申士图对此点看得很清楚,因此大力发展骑兵。只是南方并不产马,战马除了自行繁殖,只能购买。但如今南北隔绝,买马不易,因此到现在石望尘的骑军也还没满五千。相比拥有四万余骑兵的昌都军,实力之差,不啻天壤。

说了一阵,两人也有点乏了。宣鸣雷因为说过戒酒,当真说到做到,便不再喝酒,提议说让四人合奏一曲。宣鸣雷不在时,郑司楚现在倒是经常能见到傅雁容,加上申芷馨,三人常在一处合奏,现在添了个宣鸣雷,四人这一曲奏得荡气回肠。一琴一笛,两面琵琶,宣鸣雷听郑司楚的笛声已不再有数月前听到的满是凄楚,甚是快慰。只是看郑司楚和小师妹两人难得说一句话,又急在心里。奏完了,他和申芷馨告辞回去,等出了特别司,宣鸣雷小声道:“芷馨,郑兄真是块木头。小师妹这么个活色生香摆在他面前,他都没得手。要我啊……”

他话未说完,申芷馨已是柳眉倒竖,喝道:“要你就得手了么?”

宣鸣雷心知说错了话,涎着脸道:“要我,更得不上手了。嘿嘿,我可是妇唱夫随,刚才你听我弹琵琶,每一个音都和你应和得妥帖无比。”

申芷馨抿嘴一笑,心知宣鸣雷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因为宣鸣雷的惧内之名现在已不下于他的勇名。她道:“你呀,也是块木头,司楚哥哥和阿容话虽然不多,不过他们互相看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甜甜的,司楚哥哥的眼珠子都有点跟你那时看我一样了。”

宣鸣雷怔了怔:“真的么?我倒没注意。”

申芷馨在他额头一点,嗔道:“你这傻瓜,当然看不出来。我看哪,阿容现在根本不想回去了。”

宣鸣雷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这个我也看得出来。看样子,他们也真能成吧。嘿嘿,我把你从郑兄手上抢了过来,现在还他一个小师妹,他总算没吃亏。”

“呸!小师妹是你的么?不要脸!”

她们两人正在调笑,宣鸣雷忽道:“对了,这回我有十来天假,过了年才回去。芷馨,上回我们说的小毛人的事,是不是……”

申芷馨脸腾地一下红了,轻道:“呸呸呸!什么小毛人,一定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宝宝。”

宣鸣雷道:“就算小宝宝,那也得有啊……”他话未说完,见申芷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中带着点嘲弄之色,一怔道:“喂,是不是,你真的有了?”

申芷馨见他看出来了,羞道:“快四个月了。”

四个月前,正是宣鸣雷来的时候。宣鸣雷又是一怔,猛地抱住申芷馨道:“哈!我算算,十月怀胎,四个月了,那……明年五月我儿子就要生了?”

申芷馨的脸已红透了,眼中满含幸福,点点头道:“嗯。男女现在哪儿知道,你都取个名吧。”

宣鸣雷想了想道:“那,儿子就叫铁汉!宣铁汉!”

申芷馨吓了一跳,嗔道:“什么铁汉铜汉,真难听,换一个。”

宣鸣雷搔搔头道:“不好么?我觉得挺好听的。他大起来,也是将军。大将军宣铁汉!吓都吓得死人。你说不好,那你叫什么。”

申芷馨道:“你叫鸣雷,雷鸣之后自是大雨,就叫宣沛霖吧。”

宣鸣雷又搔了搔头道:“这么大雨?好象也不太好。要不,就各取一个字,就叫宣铁霖。”

申芷馨道:“这名字也不太好听……”她还没说完,宣鸣雷已叫道:“有了,就叫铁澜!宣铁澜!”

申芷馨听他一定要把铁字加进去,心想也不好过忤其意。这个“澜”字当然取自邓沧澜。宣鸣雷虽然与师尊成为敌人,终感念师恩,而且宣铁澜这名字甚为响亮,倒是不错,点了点头道:“也好,就叫宣铁澜。可万一是女儿呢?”

宣鸣雷道:“不是女儿,一定是儿子!将来宣铁澜将是绝世名将,文武双全,水陆皆能,天下无敌,流芳百世!”

他们在谈论给儿子取什么名字,却不知申芷馨生下来的果然是个儿子,只是这儿子并不如宣鸣雷说的是个绝世名将,却成为一个有名的诗人。后世的诗人说起这年代,说前一代是闵维丘,后一代便是宣铁澜。这宣铁澜一生写诗数千首,青出于蓝,更胜闵维丘,诗作无一不流播人口,《铁澜诗草》直到千年后仍为士人推崇。将来,宣鸣雷、郑司楚、陆明夷,还有大统制,邓沧澜,郑昭,申士图,以及在这个年代叱咤风云,翻云覆雨的名将名臣,都已风流云散,渐为人淡忘,绝少有人提起,唯独宣铁澜之名却流芳百世,连蒙童都会背他的作品。虽然宣铁澜没能如父亲期许的那样成为天下名将,百战百胜,但诗才确是当世无敌,流芳何止百世。

不过这也不是宣鸣雷和申芷馨所能想到的。他们能想到的,就是在共和二十四年这难得的短暂和平里,享受一下家人的关爱。风雨即将来临,这一场大风雨,会比以往的更猛烈,不知又会有什么人被风雨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