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幕 魔屋

那里的一切都如云遮雾绕一般迷离,轮廓依稀莫变。
但我可以感觉出那片风景中潜藏这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什么,
而且我清楚:
她也在看同样的风景。
——村上春树

玄小童!

他戴着白色的和GUCCI玳瑁色墨镜,将那双大眼睛全都挡住了,只看得见满蕴笑意的嘴角、尖尖的下巴,和两个深深的小酒窝,乍一看就像是个白皙漂亮的女孩。

如果不是听到这句“缺德的艺才家哥哥”,我根本认不出他来。

自他在飞机上凭空消失后,空姐、乘客全都声称查无此人,弄得我差点以为自己精神出了向题,想不到此刻他竟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又惊又喜,正想向他怎么会在这儿,他扮了个鬼脸,笑着说:“上车时我就看到你啦,不过你一直别着脸,不敢确认是不是你。”

我恍然醒悟,这才想起坐在大巴最后一排那位听着音乐玩手机的“女孩”,难怪我目光扫到“她”时,“她”抬头冲我微微一笑。

隐隐之中,我似乎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一时却又想不出来。

此时此地,玄小童甜脆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人纷纷转头朝我们看了过来。

我急忙低下头,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压低声音问:“那天在飞机上,你怎么突然消久了?怎么找也找不着你,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你也不知道?”玄小童扬起眉梢,似乎有点儿失望,“我只记得被强光一照,晕过去了,醒来时就躺在了医院里,问那些医生、护士怎么回事儿,他们说是遇到空难了,除我之外,所有人都死光了。今天在巴士上看见你,还以为是撞鬼了呢。”挽住我的手臂,嫣然一笑,“不过你没死,真是太好啦!”

夕阳照在他的笑脸上,光彩照人,喜悦洋溢。我心里扑通一跳,除了感动,还有种难以形容的奇怪感觉。或许是因为飞机上那段可怕的经历,虽然彼此相处不过短短一个小时,却仿佛成了患难之交,看见他没事,我一直悬着的那份挂念也总算放下了。

武警忙着救援伤者,没人注意到我们。绕过几道沟壑,穿入树林,嘈杂声越来越小,渐渐听不到了。刚舒了口气,空中又传来直升机的轰鸣声,三架飞机正从西边急速飞来。

我急忙拽着他藏到一株大树背后。

“你就这么怕被警察抓住吗?”玄小童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老实交代,都干了什么坏事儿啦?是伪造文物、偷盗国宝,还是拐卖未成年少女?”热气呵在我的耳根,又麻又痒,我的脸一烫,不知怎么跟他解释发生的这一切怪事儿。

忽然想到,糟了,我是IMU和反恐特别调查科的通缉犯,如果被他们逮到我和玄小童在一起,并得知这孩子就是飞机上神秘消失的那位,他肯定也要受到牵连,成为空难事件的凶嫌。于是我故意板起脸,沉声说“你知道就好。我是公安部通缉的杀人犯,要想活命,就别再跟着我!”

“我还没见过通缉要犯呢,原来长这个样儿呀,”玄小童摘下墨镜,笑吟吟地打量着我,又露出了那种狡黠俏皮的神情,“通缉犯被人发现了,不是该杀人灭口吗?哎呀,你带我来这片树林,是不是准备毁尸灭迹?我是不是该大声喊救命?”

他挥着手,真的朝直升机叫喊起来。我吓了一跳,急忙捂住他的嘴巴。玄小童朝后一旋,灵巧地挣了出去,咯咯直笑:“放心吧,这么远他们根本就听不见。从这儿到司马台景区还有6公里,你想杀我,多的是机会。”

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真的单纯如白纸,不相信世上有坏人呢,还是吃准了我是个好人。我拿他没辙,只好告诉他国安局怀疑我和空难有关,要想不惹麻烦,赶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太迟啦,”玄小童冲我甜蜜地一笑,又挽住了我的胳膊,“我在北京呆了一个多礼拜,找不着姥爷,钱又快用光了,想起你给的名片,就给你打了个电话,谁知道接电话的是个老外,问我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托你的福,挂完电话没多久,我就被盯梢上啦。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难兄难弟,你可不能抛下我不管。”

“盯梢?”我的心一下收紧了,难怪他故意戴着遮阳帽和墨镜,打扮得像个女孩。

他说的“老外”肯定是IMU的罗伯特,这帮人没抓他,或许是想顺藤摸瓜,跟踪他以便抓住我,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国安局要一路设卡检查了。

这时太阳己经快落山了,暮色渐起。树林里金光闪烁,绿影斑驳,很难分辨是否有人藏在里面。

“你不是找姥爷吗?为什么跑到这儿来了?”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回头扫望。

玄小童的眼圈一红,叹了口气:“从医院出来,我找遍了所有小时候去过的地方,也没打听到妈妈和姥爷的消息。在西城转了好几圈,才知道姥爷住的四合院五年前就被拆迁啦,原来那些个古香古色、郁郁葱葱的胡同院子全都成了玻璃盒子的写字楼,难看死了。昨天突然想起来,姥爷在司马台附近的山坳里有一个小木屋,从前带我到水库里钓鱼时就曾住在那儿,所以就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赶来啦。”

十天前,我第一次听说他打算千里寻母时,只是对这半大孩子感到惊讶、担忧和同情:但这时经历过种种事情,和父母生如死别,再听到这话,感同身受,心里一阵难言的酸苦与悲伤,泪水差点涌了上来。

如果他母亲还活着,就还有重逢团圆的可能,但我即使面对面见到了父母,他们也再也认不出我了!就像在西藏雪山的医院,爸妈和我facetime视频时,陌生如……忽然,我心里一沉,明白刚刚才为什么觉得不对劲了!

血液直冲头顶,猛地转身抓住玄小童的肩膀,喝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声音颤抖,又尖又利,都不像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了。

飞机空难后,我的外貌、声音发生了自己所难以察觉的变化,连我爸妈、前女友都视如陌路,这孩子和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又怎么能在大巴上一眼就认出我呢?

“喂,你弄疼我啦!”玄小童脸上晕红,也不知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一把就将我推开,恼恨地跺了跺脚,“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就怎么认出的你。长这么大眼睛是干吗用的?”

我一愣,满腔的惊疑、愤怒、恐惧……立即泄气似的烟消云散。

这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就怎么认出的你”似乎蕴藏了什么禅机,就如同辛弃疾的那句著名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他说得没错,宇宙中所有的力都是相互的。既然那趟航班上的所有乘客都看不见他,只有我能看见,为什么他不能认出所有人都认不出的我?

或许真的如神秘人所说,同样的东西在每个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又或者,就像不同的波段收听不同的广播节目,我和他之间注定存在着与众不同、相互契合的电磁场。

那时我虽然隐约感觉还有蹊跷,但看着他那纯净无邪的眼睛,却又觉得自己未免有点儿太多疑了。既然我也无法解释自己遇到的一系列怪事,又怎能向一个同样劫后余生的孩子追讨答案?

“走吧,”我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勾住他的肩膀,“如果走得快点儿,说不定还能赶在拆迁队铲平你姥爷的小木屋前见他老人家一面。”

“讨厌!”玄小童甩开我的手,恨恨地瞪了我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指了指右前方,“朝这边走啦。穿过树林,翻过两座小山,再沿着小溪走几里地,就能到木屋了。”


溪流潺潺,遍布着高低错落的石头,沿着峡谷朝东蜿蜒,银光粼粼闪烁。两边的山不高,绵延着苍郁葱茏的森林,在月光下仿佛笼着一重淡淡的绿烟,随风起伏鼓动。

山的上面是星星,密密麻麻,漫天闪烁,就连河边草丛、山坡林间缭绕飞舞的萤火虫也像是坠落的流星,炫迷人眼。

“我姥爷说,每个人都是一颗迷失在银河里的星辰,”玄小童卷着裤管蹲在小溪里,掬起水喝了几口,擦了擦嘴,“如果你看到流星划过,那就这说明它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我还以为你姥爷是个地主,没想到是个诗人。”我忍俊不禁,心里却忽然想起神秘人在西藏高原给我上的那堂“课”,一阵莫名的迷惘与惆怅。他说星河浩瀚,人和宇宙万物戚戚相感,但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清楚,又如何天人合一,解开这银河里隐藏的亘古玄机?

“不许诋毁我姥爷,”玄小童叱喝一声,将水朝我泼了过来,“你才是诗人,你全家都是诗人!”我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索性也跳进河里,泼水还以颜色。玄小童银铃似的笑着,一边东躲西窜,一边踢踏反击,结果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摔进河里。

我哈哈大笑,看他趴在河里一动不动,觉得不妙,急忙上前将他抱起。双手刚碰到他的身体,玄小童忽然转身勾住我的脖子,一个扫堂腿,将我横着摔倒河里,咯咯大笑着跳起身跑开了。

胡闹了一会儿,我们浑身湿透,彻底成了“湿人”,全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靠在溪石上喘息,四目交视,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十几天来,我要么疲于奔命,要么困扰于各种匪夷所思的怪事儿,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从没这么放松过。闻着野花与青草的香气,听着溪水与虫鸣,呼吸着清凉新鲜的空气……整个人像被忘川洗涤过,暂时忘却了所有的烦恼。

玄小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用手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别到耳后。颈子修长,手指纤细莹白,耳朵也小巧玲珑得如同女孩。

我心里一跳,忍不住朝那双被水光映照得明晃晃的长腿瞄了一眼。上帝真会胡闹,创造出这么漂亮的男孩。如果他是个女的,肯定秒杀我认识的所有姑娘,包括我前女友……嗯,或许苏晴是个例外。

“喂,快走啦,”玄小童似乎察觉到我异样的眼光,脸上一红,抬脚将水踢了过来,“再不走,拆迁队就要把我姥爷的房子拆了!”

峡谷起雾了,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看不见星空和山顶,渐渐地连三十米外的景物也看不清了,再过了一会儿,只能看见十米内的东西。

我取出指南针想要确认方向,奇怪的是指南针急速飞旋,始终无法停止,就连手机里的卫星定位系统也突然失效了,半天没有反应。好在玄小童对这儿的地理地貌了如指掌,似乎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他领着我涉溪而上,越过草坡,又穿过一片密林,在一幢木屋前站定。“就是这儿了。”玄小童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悲喜交织。

木屋坐落在山坳的草坡后面,周围又尽是高大茂密的银杏树与槐树,密叶如遮,再加上这蒙蒙大雾,如果不是他带路,我根本不会察觉到林子里还有这么一栋屋子。

我原以为他说的“木屋”只是当地农民搭建的小木屋,没想到居然是一幢占地六七亩的北美风格木质别墅。

木屋经久未修,门廊破败,油漆剥落,二楼的几扇窗子全都碎了,吱吱嘎嘎地摇曳着。在周围树木阴影与凄迷的夜雾里,阴森森的有点儿瘳人。

门廊的地板踩起来嘎嘎直响,像是随时要断裂似的。打开门,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显然是很久没人住了。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道是电闸烧坏了,还是线路的问题,所有的灯都无法打开,我只能跟在玄小童身后,张着双手摸索而行。

磕磕绊绊走了一会儿,玄小童在厨房里找到了煤油灯和蜡烛。火光摇曳,周围渐渐明亮起来。

大厅四壁挂着不少油画,墙上还插着十几个鹿头、熊头的标本,栩栩如生。地毯上铺了两张白虎皮,家具全是路易十六时期的法式风格,北边石墙上有一个很大的壁炉。看起来虽然又脏又乱,陈旧破落,但可以想象得出原来奢华气派的景象。

“姥爷!姥爷!”虽然明知道不可能有人,玄小童还是提着煤油灯,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去了。楼上通常是主人的卧室与私密空间,我不好意思跟着上去,一边举着灯在厅里转悠,一边等他。

厅角有一台钢琴,右边的圆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除去灰尘,简直灿灿如新。窗外林涛汹涌如海啸,我的手抹过琴盖,又顺着墙壁抚过桌沿,轻轻触摸着那光滑的铜喇叭,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从前来过这里,每一件家具都似曾相识……

一阵大风刮来,窗子乒乓乱撞,灯火明灭。我眼前一花,忽然闪过许多纷乱的景象。许多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耳边仿佛听到音乐,听到喧哗,听到有人低语,有人啜泣,有人尖声大笑……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

我团闭上眼睛,猛地摇了摇头,将纷至沓来的幻象抛出脑海。重新睁开以时,心里咯噔一跳,钢琴和留声机竟然互相调换了位置!再转头细看,汗毛尽乍,桌子、沙发、餐桌柜……全都或左或右移动了几米!

难道是我的幻觉?我惊疑不定地打量四周,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山里夜间的温度本来就比较低,这木屋里更说不出的阴冷,从小溪里上来后,头上、身上仍是湿漉漉的,一路上雾气森森,我已经觉得有点寒意,这时被穿堂风一刮,再这么一惊一乍,更是鼻子发痒,连打了四五个喷嚏。

我又想起了神秘人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睛最会欺自己”。

家具是死的,怎么可能会自己移动?相由心生,都是自己吓自己。我苦笑着揉揉鼻子,点燃壁炉里的木柴。炉火熊熊,全身顿时暖了不少。我脱下套头衫和牛仔裤,拧干铺在炉边的椅子上,又我了条毛巾,坐在炉边的地毯上搓干头发。

玄小童提灯下来,瞥见我,突然尖叫一声,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他看见了什么东西,急忙跳起身,握着拨火棍转头四望。

“你……你干吗呀!快把衣服穿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灯火映照,玄小童的脸红得像苹果,跺了跺脚,别着头不敢看我。

我一愣,才知道他是害羞,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怕什么呀,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又不是同性恋。穿着湿衣服容易感冒,来来来,你也脱了一起烤烤火,烘干了穿着才舒服。”

“谁说我怕呀?”玄小童冷笑着坐到炉边,接过我递给他的毛巾,“我这是文明。哪像你,搓衣板似的还自曝其短,没事儿讨丑献。”

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嘴硬脸皮薄,完全没了刚才在溪里和我血战到底的气势,视线刚扫过我的身体,又急忙转移开去。我故意逗他,摆了几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用倍儿深沉富有磁性的声音慢慢地说:“别说哥瘦,哥有肌肉;别说哥丑,哥很温柔……”

“得得得,怕了你啦!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是艺术家。”玄小童一把将毛巾砸在我头上,转身背对着我坐在壁炉边,任我怎么逗他也不理。

“真的生气啦?”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将毛巾披在身上,捅了捅他的肩膀。虽说和他已经越来越熟稔,但这玩笑看来还是有些狎昵过头了。他扭了扭身体,依旧没理我。

“你姥爷呢?找到什么消息没?比如纸条、信笺什么的。”我坐到他旁边,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玄小童抱着腿坐着,怔怔地望着炉火,像是什么也没听见,睫毛一颤,眼眶里突然涌出一滴泪珠,倏地滑落脸颊。

“好啦好啦,是我错了,我不该乱开玩笑。”被他这么一哭,我立刻慌了手脚,连忙抓起毛巾去擦他的泪水。

玄小童似乎更难过了,把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搭搭地哭着,肩头不住地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说:“姥爷,他……他……我再也看不见他啦,再也……再也看不见我妈了!”说到最后一句,更是放声大哭。

我这才明白他是为此难过,想起爸妈,心有戚戚,差点也要掉下眼泪。想要安慰他,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轻轻地拍打他的肩背。

玄小童的身子陡然僵硬了一下,仿佛想要挣脱,又渐渐地软了下来。他低着头,蜷着身,湿漉漉的头发顶在我的臂弯,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滴落在我身上。

风声呼啸,壁炉里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我们就像两只冬天里相互依偎取暖的流浪猫,各怀心事,半天没有说话。炉火与灯光将我们的影子映在地毯上,跳跃摇晃。

我心里一酸,涌起难以描述的异样感觉。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有人一见如故,有人对面不识。对于所有的亲戚朋友来说,“丁洛河”已经死了,我只是个陌生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认得我,并乐于和我嬉闹同行的,或许就只剩下这个认识不久的男孩了。他是我最后与最初的朋友,也是让我觉得“自己”还是“自己”的唯一证明。或许正因为这样,我才与他有如旧交,这么亲密。

“丁大哥,谢谢你陪我到这儿,”玄小童轻轻地挣开我,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我早就猜到姥爷不在这里啦,但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凡事总得试一试不是?”

“我还以为你要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呢,”我怕他伤心,笑着岔开话题,揉了揉肚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本好汉饿了,屋里有什么好吃的没?”

话一出口,立刻觉得自己太傻了。这幢木屋蛛网纵横,灰尘厚布,少说也空置了三五年,就算有罐头也变质了。

“你想吃什么?肉眼牛排?鹅肝煎金枪鱼?还是松茸火腿意大利面?”玄小童不以为意地朝厨房走去,忽然扫了一眼周围,“咦”了一声,“你搬过家具了?你怎么知道厅里原来是这样布置的?”

我脑子“嗡”的一响,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难道这儿真的闹鬼?

“吓到你了吧?”玄小童看见我脸色大变,忍不住拍手格格大笑起来,“我小时候刚到这儿时也被吓得够呛。我姥爷说,这是因为这栋房子所处的地方电磁场异常,如果人脑的电磁波恰好和它发生共振,就会产生一种神奇的作用力,家具会顺着你的意念移来移去,叫做波尔……”

“波尔代热斯现象。”我微微松了口气,这是西方科学家热衷研究的一种超自然现象,我虽然在探索频道看过不少这方面的实例,但与亲眼目睹又完全不同。难道这些家具真的是受到我脑电波与潜意识驱使,瞬间重新摆放?仍然有点将信将疑。

“这说明你的脑电波和我的脑电波属于同一频道。这幢房子神奇的地方还有好多呢,比如积水不腐,木头不蠹,钉子、铲子、锅具永不生锈……”玄小童己经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失落与难过,打开柜子,将一块新鲜红嫩的牛肉丢在操作台上,嫣然一笑,“又比如牛肉不用冰冻,也绝不变质。”


烛火跳跃,留声机里放着一支不知名的法语歌曲,刀又在雪白的瓷盘上切割着牛排,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小,厨艺这么好。等哥哥我有钱了,赞助你在使馆区开家馆子,羞臊羞臊那帮夷蛮老外。”牛排果然新鲜得就像是刚切下来的,烤的火候恰到好处,嚼在嘴里脂香四溢,美不可言,我接连塞了两块,赞不绝口。

“那可不成,本姑……本公子的手艺千金不卖,不是谁想尝就能尝到的,得我高兴才行。”玄小童放下刀叉,端着水晶杯浅啜了一口红葡萄酒,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烛光,脸上酡红娇艳,眼睛也水汪汪的像个姑娘。

我心里莫名地一跳,心想,幸好你不是个姑娘,否则我就得误会啦。不知为什么,一时竟不敢和他四目交对。一边将土豆泥和着牛肉往嘴里送,一边假装欣赏墙壁上的肖像画:“这些画都是你姥爷画的吗?”

“我姥爷哪有这本事呀。”玄小童“嗤”地一笑,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似乎看我狼吞虎咽比自己吃还有滋味儿,“这些肖像画上的人,都是我的姥爷、太姥爷、太太姥爷,以及太太姥爷的爷爷,太爷爷……往上数能数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会儿。”

“嗬,盘古那会儿就有人为你们画油画啦?那这画得好好藏着,放苏富比上拍卖,指不定能毙了元青花。”我含糊不清地嚼着牛排,巡视着墙上一张张油画。玄小童姥爷年轻时的肖像非常漂亮,男生女相,和他有六七分相似。

目光移转,扫到拐角暗影里的一幅肖像画,我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响,浑身汗毛全都立了起来。

那幅画上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俊秀男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似笑非笑,除了隐隐透着的几分邪气,就像是和我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竟然就是苏晴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中、和山本五十六一起站在梵高“春夜星空图”前的无名氏!

山风穿过餐厅,刮得灯火明明灭灭地摇曳着,我的颈后一阵阵发凉。画上的男人仿佛正死死地盯我,似笑非笑,在那阴晴不定的光影里,显得格外阴森诡谲。

玄小顺着我的眼光望去,也一下愣住了,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上上下下地打着那幅确,似乎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上的人会和我这么相像。

“他是谁?也是你的姥爷的亲戚吗?”我心里扑通剧跳,嗓子突然干哑了。

我的人生之所以发生突变,是因为苏晴买了我的画。她买我画的原因,除了那四幅《四季·光年》和梵高绝笔惊人相似之外,还因为油画上的这个男人,这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无名氏。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他就算不是我的直系亲属,也一定和我有某种神秘的关联;第二,他一定关系到某个惊人的历史秘密,这个秘密与梵高的《最后一年》有关,甚至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有关。

如果这人是玄小童的祖辈,那么是否意味着玄小童家族和我也有某种渊源,甚至是血缘上的关联?我一直苦苦想要找寻的答案是否就在这幅画上?或者,就在这幢荒废已久的木屋里?

“画上没有注明身份,不知道是谁,应该不是我们华家的长辈……奇怪,我在这儿来来回回走过N遍,怎么从来没注意到有这幅画?”玄小童歪着头凝视画像,突然狐疑地横了我一眼,“老实交代,是不是刚才你趁我上楼时,偷偷地将自画像挂在这儿吓唬我的?”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走到画像边。他说的没错,其他肖像画上都有当事人的名字,唯独这幅只潦草地写了一个日期与画家的签名。再仔细看看日期,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再次冒了起来。

这幅画竟然完工于1941年的12月1日,和我在上海葵画廊见到的此人与山本五十六的合影照,正好是同一天!这究竟只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另有玄机?

“真不是你画的?”玄小童转过头嫣然一笑,“哈!天底下居然有长得这么像的人,而且一个挂在我家墙上,一个又让我给撞上了,你说这得是什么概率呀。难怪,难怪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这么眼熟。”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胸膺如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个世界上没有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浩渺宇宙无序中的有序、偶然下的必然。比如这个长得和我极为相像的男人,比如我画出绝似梵高《最后一年》的作品,比如我和她的相遇,比如我们来到这幢木屋,比如我们一起经历和即将经历的一切……只是那时我们还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