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孥无声地笑了:“你觉得,我们便是陷入这般境界了?”

“难道不像么?”勿挑衅地看着他,反问道:“你记得最远的一件事,是年、几个月,还是仅仅几天之前……”

他的头本能地一侧,砰!厚达一尺有余的树壁骤然爆出一个孔洞,无数木屑激射而出,劈头盖脸将勿打翻在地。驭牙反手急拍,将袭来的木屑挡下,一面尖叫道:“你疯了!”

勿半边脸完全麻木,觉得似有水流下,顺手一抹,满手都是血。眼前的一切都在高速旋转,然而仍能看见孥拍出的手掌没有收回,而驭牙则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想要阻止他再一次攻击。

勿艰难地道:“你……做什么?”声音虚弱得连自己都觉得惊异。

孥冷冷地道:“我不是对你。”

只听洞外有人大声道:“不要出手,我们没有恶意!”

驭牙没想到外面竟有人,惊疑之下放开了手。孥收回手臂,身体明显的一缩,再一次憋足了劲。勿知道这个梦凶险异常,断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出现,忙忍着痛道:“等等!你……你也得等问明白了再动手啊。”

孥眼中凶光闪动,低声道:“三人都非等闲之辈,至少先杀一个,才有绝对胜算。”

驭牙听他说得坦然,赶紧抓住他的手。孥眉头紧皱,喝道:“退开!”驭牙不退反近,干脆合身抱住他的手臂。孥本待将她震开,但感到她温暖滑腻的肌肤贴过来,顿时一怔。他恶狠狠地道:“快退!”

勿一下撑起身子,血当头流下,流过他的眼睛,他也不管,厉声道:“不要乱来!这不是靠近黄泉的洞窟,需要那么多算计。在弄清楚来者是什么人前给我安静点!”

他一直文弱,此刻突然爆发,自然有一股逼人的气势。孥一怔,下一掌便发不出来了。

驭牙掏出一块布,要给勿包扎。勿自己拿来压在伤口处,瞪孥两眼,转身出洞。

孥自言自语道:“什么洞窟?”似乎有些纷乱如麻的片段在脑子里转,但他一个也抓不住,心中没有来一阵茫然失落。

勿走出洞,暴雨依然如注,几乎瞬间就让他从头到脚湿透。不过这样一来,倒把覆在他眼前的血冲洗干净了,冰冷的感觉也让他头脑清醒过来。树洞离地不到半丈,雨水象犁田一般,已把地犁得寸草不生,一股子泥腥味直冲脑门。但就在这样的泥腥中,却隐隐混杂着某种烧焦的味儿。

他凝神向前看,十几丈之外的森林似乎比刚才要稀疏了些,几根粗大的树木横倒下来,砸断大片灌木和矮树。看来刚才那道雷电可干了不少事。他看清了那三个顺着倒塌的树干走来的人,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那三人皆着白袍,头巾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口鼻。如此大的雨,他们一路行来身上却一点都没被沾湿。不仅如此,当先那人手持牛骨节杖,嵌着刻有雷纹和风纹的玉石,顶端三根檀紫色凤羽随风轻轻飘扬,视瓢泼大雨如无物。这样阴暗的林子里,他们如同三盏白色的灯火一般迅速接近。

檀紫色凤羽……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只有黄帝亲自委派的使臣才有资格使用这样的饰物。那三人堂皇庄严的步步逼近,气势排山倒海而来,勿倒退两步,一时不知该跪下迎接,还是掉头逃跑。

那三人走到离树洞三丈远的地方停下,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他们的白袍飘扬,隐约露出里面皮甲包裹的肢体。当先那人将节杖一顿,霎那间雨纷纷向上飞去……勿定住心神,凝神细看,才发现只是某种力量从地上升起,将风雨完全隔离在外。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一直升到接近树巅的高度,将方圆数十丈内都笼罩其中。暴雨、狂风,连震耳欲聋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四下里霎时寂静下来。

那人朗声道:“树内可是贰负之女?”

驭牙闻言低声对孥道:“你就在洞里,别乱来……”

孥哼了一声。他眼中凶光不减,那是一种决然的杀气,若是旁人看见了,非被吓一跳不可。驭牙却突然觉得他像一只凶暴的虎崽子,凶暴,但仍然还是只虎崽子。因为太小,不知道外面广阔的天地,所以躲在洞窟深处,只知道终日吱吱地磨牙,谁来都是一口……她心中升起难以遏制的柔情,自己也说不清是爱慕还是痛惜。孥正要推开她出去,她忽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孥呆呆地道:“干嘛?”

驭牙摸着他的脸庞,柔声道:“没什么……反正你别乱来便是,若我有危险,自然会叫你。”说着转身出洞。

她走出了洞,才发现自己脸颊火烫。第一眼看见勿奇怪地看着自己,驭牙一下捂住脸,叫道:“怎、怎么?”

“那人要见你。”

驭牙从指缝里看见那人手中的节杖,惊道:“你是谁?”

那人道:“吾,奉帝君之命寻找贰负之女。汝可是贰负之女?”

驭牙走前几步,单膝跪下,但不忙行礼,先问:“敢问……是找哪一个?”

“名,驭牙者。”

勿在驭牙身后,明显看见她身体一松,长出口气。她恭恭敬敬地俯身磕了三个头,道:“吾,贰负之女,名驭牙者,拜见帝京!”

她既这么做了,勿也跟着跪下行礼。

“汝既为驭牙者,伸出手臂。”

那人声音始终平淡,却有一种从高天之上俯瞰万物般的气势。驭牙不敢有丝毫抵抗,伸出右臂。那人伸手虚抓,哗啦啦!骨饰和玉镯骤然穿过手臂飞起,悬在半空不动,驭牙手腕上一个小小的刺青露了出来。那人点头道:“然。”收回手去,饰物们又不可思议地重新落回驭牙手臂上。

“吾,乃帝京之车右,”那人庄严宣布,“奉帝京之命,授汝一物。”

守护黄帝的车右,几乎就是黄帝的左右手,其身份之高,不下于十二神将。勿没想到来的竟是如此重要人物,心道:“这个荒诞的梦究竟还有什么花样没出来?”

驭牙显然也没料到对方的身份,重重磕了三个头,颤声道:“是,多谢大人!”

帝京之车右左首那人上前两步,捧出一只玉匣。那匣子四四方方,并无任何神兽图案或是风、雷之纹,但古朴大方,看色泽也绝非等闲之物。那人小心翼翼打开玉匣,将匣身略倾斜,让驭牙和勿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勿眼睛一亮——这不是驭牙腰间挂的那面铜镜么?他再凝神细看,不对,是另一只……但无论造型、铜质还是色泽几乎一般无二,略有不同的是其上有一个未见过的文字,将镜面完全覆盖。

他转头看驭牙,却发现她突然之间脸色雪白,看样子若非强行忍住,只怕要跳起身来尖叫。她本来跪坐得笔直,此刻身体往左后仰去,既无礼也别扭,勿记得她把铜镜挂在左边腰间,这倒是个最能掩藏它的姿势……

帝京之车右道:“此镜与汝,贰负之女,名驭牙者所持之镜配为一对,当可保汝父无忧亦。请取来一试。”

“……”

勿感到驭牙正陷入一种绝望边缘,甚至都能听到她的心砰砰乱跳的声音,不觉诧异。驭牙偷偷侧过脸来,无助地看了勿一眼。

怎么?

驭牙嘴唇翕动,但开不了口,眼眶里不知何时已积满了泪水。她又看了一眼那面玉匣里的铜镜,象是见到什么至为可怕之物,只一眼便飞速移开,悄悄摇了摇头。

明白了……

帝京之车右等了片刻,又一次道:“汝取来一试。”

勿磕头道:“大人!吾主公此次南下,途径三千里蛮荒之所,不测之地,是以未曾携带。请大人见谅。吾主公回到北冥海,自当取出试之!”

那持玉匣之人厉声道:“汝何人?敢妄言,其可死矣!”说着啪的一下合上匣子,退回原位。

驭牙大急,磕头道:“大人!我实在未曾携在身旁,求大人宽限数日,待我回北冥取……取来试之……”

出人意料的,帝京之车右只是简单地道:“诺。”

他说出这话,连那持玉匣之人都愣了一下,勿和驭牙更是惊异地抬起头。帝京之车右道:“吾,奉帝京之命,将此镜授汝,汝擅自珍惜。予她。”

持玉匣之人重又走上前,驭牙忙膝行两步,双手高高举起,不敢置信地接过玉匣。帝京之车右道:“汝,须亲将此镜,与汝之镜交于汝父。汝知之乎?”

“是!大人将欲同行乎?”

帝京之车右没有回答,转身径直沿着那根倒塌的树干走去。他的两名侍从则警惕地盯着驭牙和勿倒退着走。走到树干边缘,他们才一转身,就那样踏着虚空而去。这三人昂首挺胸,迈着外八字一步一顿,走得堂而皇之,好像刚从逐鹿城五鹿宫朝见了黄帝出来一般。他们衣袖飘然,身上配挂的玉勾、玉阕、骨铃相互碰撞,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

这场面既庄重,又说不出的别扭,勿只觉得毛骨悚然。有一个念头莫名其妙爬上心头:此人在刻意掩饰什么……

走出数丈远,他们的身影开始模糊,仿佛正一点一点的从人变成影子……随即又剧烈晃动起来。然而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无声的风吹着活生生的影子,驭牙倒抽一口冷气,往后坐倒,却坐进一个坚硬温暖的怀里。孥低声道:“别动。”

驭牙反身抱住孥,把头埋在他胸膛,听见他的心砰……砰……一如既往的平静,于是自己也平静了许多。

蓦地三人同时屏住呼吸,刚才那屏去暴雨和狂风的力量闪电般掠过,发出刺目的光芒,向那三道影子追去。强光闪烁,风声狂啸,等到三人重新睁开眼,一切已恢复平常,影子消失不见了。

“走了……”

过了半响,勿才吐出口长气,低声道:“不见了……”

他觉得有水迷了眼,用手一抹,才发现是自己的汗水。真见鬼,那三个人明明是黄帝的使者,社稷重臣,却给人以极怪异的感觉,极……勿沉重地摇摇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帝京之车右带来不可思议的压迫感,简直象太行山当头压下。而被太行山压住的感觉,他可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怕。”孥说,“真可怕。”

他一边说可怕,一边也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驭牙却听见他的心跳一点也没变,既不快也不慢。难道愈是危险可怕的时候,他的心反而愈镇静?

想到他的心跳,驭牙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孥怀里,顿时脸上发烧,轻轻推开他站起身来。她惊讶地道:“雨停了?”

孥和勿一起抬头,真的,不知什么时候,雨竟然完全停止了。它来得既快又猛,去得却更加快速。刚才洞外一片阴霾,十丈外什么也看不见,现在却只见一束束明亮的阳光穿透树冠照射了下来。林间残留的雾气在阳光的照耀下四处躲藏。风也没了,被肆虐过的森林里,只听得见一滴滴水落下,打在满地残叶上的噗噗声。

孥深吸一口气,望着林间那些鬼鬼祟祟飘来飘去,偏生五彩斑斓的雾气,叹道:“真好看!这事……你怎么看?”

“不知道……”勿坦率地道,“他们要来,要去,要生杀予夺,我们都毫无办法。”

“……”孥涨红了脸,咬牙道:“那两个侍从我可以任选一个试试。”

勿失笑道:“你倒可以拼拼,我俩怎办?而且我想到了另一件事。”

“是什么?”

“刚才那一下就打在我们旁边的雷,你还记得么?”

“记得。”

“那一声之后,还有闪电么?”

“……没了,”孥一下醒悟,“难道是传说中黄帝的雷兽‘之囤’!”

雷兽之囤穿梭于天地间,须臾而至万里之外,传说世间绝没有它找不到的事物,是黄帝收服的三大神兽之一。

“很有可能。否则那么大的雷,怎能如此收发自如?而且我等在此避雨,他们怎么就那么容易就寻来了?”

孥脸上第一次露出敬畏的神情,凛然道:“那么这场暴雨,也只是要把咱们阻截在此,方可让‘之囤’慢慢寻来。看来黄帝是铁了心要把这玩意儿交到你手上呢。”最后一句却是对驭牙说的。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驭牙手中的玉匣上,又向驭牙看去。她抱着玉匣呆立,神情有些迷茫。勿问道:“这跟你的是一对镜子么?简直一模一样。”

驭牙呆呆地点点头,片刻,又莫名其妙地拼命摇头。她郑重地将玉匣放在地方,而后更加郑重地跪坐在玉匣前,闭目沉思——勿和孥却觉得她其实是惊慌失措,不知该那这东西怎么办。但她不说话,两人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过了良久,驭牙终于慢慢向玉匣摸去。勿屏住呼吸,眼见她的手指哆嗦着都摸到了玉匣表面,却又象被什么蛰了一下猛地一下收回。

孥道:“好,那么到北冥海之前,我来保管罢。”说着伸手去拿。

“不!”驭牙突然放声尖叫,一把打开孥的手,另一只手闪电般掀开匣盖,抢出那只铜镜。勿刚道:“我们只是……”驭牙一跃而起,身体在空中横着唰唰翻了两个滚,双脚一口气踢出七脚,啪啪啪啪!孥不敢用力,被她连珠般的攻击逼退了两步,驭牙最后一脚却是踢在勿的肩头,将他踢进树洞,同时借力向一旁的树飞去。

她一下纵出十来丈,眼见就要钻入林子里,孥大声道:“等等!他们可能还在左近!”她才浑身一震,落在一棵树干上,回头叫道:“不要过来!”

孥举起双手,退到树洞里面,道:“我不会过来,别怕!”他一把扯起被驭牙踢得昏头转向的勿,说道:“瞧,他也不会过来,我们都在这里,谁也拦不住你。”

驭牙大口大口地喘气,但越喘得急,胸口却越觉得憋闷。她把铜镜紧紧抱在胸前,眼泪象断了线的珠玉般往下落,颤声道:“这、这是我的,谁、谁也不能拿走!”

孥道:“当然,那是你的。别人若敢来抢,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好么?”

勿捂着脑门,低声道:“她太激动了,再这么急促地喘,也许会晕过去。让她屏住呼吸!”

孥尽量柔声道:"瞧,我们俩不是你的家臣么?我们会保护你的。你别喘得太急,否则晕过去了,那镜子岂不是要掉到树下去?

驭牙急道:“我、我、我停不下来!我、我一急就、就……”

话到这里噶然而止,驭牙眼前一黑,再也不受控制地一头往下扎去……

脚踏上去,冰冷,湿滑……

粗大的石柱一根,又一根……向上向前,慢慢蜿蜒成路……

水声淅沥沥,哗啦啦,是那么好听。它们在光滑如玉的石壁间来回荡漾,和着那些光……

是了,光……七彩的光芒。它们在跳跃、舞动,在恣意飞翔……洞穴之外尖利的风声,洞穴之内清朗的水声,都是它们的歌。它们已经唱了多少年了?十年,百年,还是几千年?

踏上最后一级石柱,那人回过头来。不知是垂落的头发遮住了脸,还是本来她的脸就模糊难辨,怎么也看不分明。她的那身玄色衣裙倒格外清晰,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和下摆则是倒云纹。

洞穴外的风没有吹进来,但长裙却自己飘舞起来,仿佛被那些从水池里倒映上去的光托起一般,于是骘鸟展翅欲飞。她冷冷地说:“你知道命么?”

“什么?”

“命是你无法可预测,无法可阻止,亦无法可回避的东西。有的时候,命就是你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东西。比如,黑的变成白的,死的变成生的,又或者……你变成我,而我……”

说到这里她顿住了。清了清嗓子,她想开口,然而不知为何哽咽半天,后面几个就是吐不出来。她有些慌乱,张大了嘴,突然之间,竟然连一丁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她……她想……她伸手向前……一些光芒闪动……清脆的绽放之声……铺天盖地的花……

驭牙猛地坐起身,一颗心砰砰乱跳。她张大了嘴,喉咙却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别说发声,连吞吐气息都无比艰难。她憋了半天,终于狠狠一拳打在胸口,才啊的一声哽出来。

周围静悄悄、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呆坐半天,忽地一个激灵,正要跳起身来,有件事物从怀里落出去,发出沉闷的一声响。驭牙本能地扑了上去,果然是那柄铜镜。

她就那样抱着铜镜,趴在冰冷的地上,心中又是高兴,又是痛苦。她摸到腰间挂着的那只皮囊顿了顿,一下扯断袋子,高高举过头顶,就要将它远远扔出去。

这个姿势她保持了好久,最终还是怔怔的放下。一阵恐惧掠过心头,她手忙脚乱地将黄帝送来的那面铜镜小心地藏在怀里,原来那只皮囊也重新系好。做完这一切,她只觉头痛欲裂,再也无心睡眠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坐了一会儿,忽地注意到左首隐隐有一片光。奇怪,那片光忽隐忽现,仿佛在召唤自己……驭牙扶着石壁站起身,向那片光走去。

洞穴低矮,她低着头,踩着满地的碎石追逐那片光芒。洞穴曲折蜿蜒,每当驭牙觉得迷失了方向,心中慌乱时,那片光就在更深、更远的地方闪烁,偶尔传来也传来一两下清脆的叮咚声,每一声都撞得她的心砰砰直跳,引着她继续前行。

这一幕怎的如此眼熟?仿佛千万世之前,又或是某一个早已忘怀的梦里,也曾有这么一次,她揪紧了心,摸着坚硬潮湿的岩石,向一片水光走去。脚心冰冷,她的心却火热,那片光是多么吸引自己呀……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一片三丈来高的石笋挡住去路。光在石笋上方闪耀,照得洞顶雪亮,看来已经离光源不远了。驭牙纵身跳上石笋,发现两丈之外再没有通道。洞顶和石笋之间的空隙不到一丈,一团光影就在这片狭窄的地方跳跃不定。

驭牙屏住呼吸,在边上慢慢蹲下。这真可怕,光影中有一个人。

说是人,其实并不确切。一来它非常小,还没有驭牙的小腿高;二来它是一团……影子,光中间的影子。

驭牙揉揉眼睛,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光照亮了四周,它明明处在光的中心处,却始终漆黑一片。驭牙盯着它看了半天,忽见它微微向拔高了一些,不久又缩回去……

它在呼吸……

“你是谁?”驭牙壮起胆子问,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中回荡。那影子动了动,转过身来——虽然它只是黑漆漆的一团,驭牙却觉得它转过了身,而且还对自己点了点头。

“汝,明白汝之宿命么?”

声音有如金石,铿锵有力,平淡冷漠。仿佛从天而降的神之旨意那么堂皇庄严,象混沌深处泛起的诅咒那样冰冷坚硬。

驭牙一惊,呆了片刻,说:“不……不知道。”

“汝知道,否则四年之前,汝便不会做那个决断。汝,因为看不清前路如何,迷茫,彷徨,如此而已。”

驭牙眯起眼睛,浑身每一根寒毛都立了起来。她颤声道:“你……你究竟是谁?”

“吾,乃宿命的安排者。”影子举起了一只手。

“判定者。”它举起另一只手。

“执行者。”它两手向下一劈,“汝之命运,便从此来。汝至亲之妹,其命运亦从此来。”

“我……我不明白……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驭牙只觉得天旋地转,但心底却知道它说的每一字都至关重要,两只手死死抓着石笋,不让自己就此昏厥。

影子沉默了。

驭牙等了良久,终于开口道:“好……好罢,我……我……懂一些……我不知道这么……这么一路走来,是否……是否就是你、你所安排的那样……”

“基本一致。”

“那……那么,妹妹她……”

“基本一致。”影子点点头,“吾心甚慰。”

驭牙胸口憋得气息吞也吞不进,吐也吐不出来,全身汗出如浆,就要支持不下去了……不行!最重要的问题还没有问!她……

“她……”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会怎样?”

“她,无法阻扰你。她,即将取代你。”

这是完全相反的两个答案,驭牙听得呆了,但是影子似乎并不打算解释。驭牙憋着气拼命想拼命想……“抉择!”她突然叫道,“这、这又是一个抉择?”

“汝很聪明。汝一向如是。汝四年前已经做出抉择,此次又该如何?”

驭牙缓过劲来了。只要还有活路可走,那便还有希望。她沉吟片刻,问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影子第一次略带感情的嗯了一声。驭牙从中听出了鼓励,于是鼓起勇气道:“我……我发现……我选对了。不,是我曾经选对了,可是却不知道那是对的,所以……”

“所以,汝将汝至亲之妹沉入湖中,却夺来了错的。”

“是……”驭牙把头埋进手臂中,深深吸气。

“吾问,汝,如何确定,汝手中的,汝至亲之妹首先选择的,是错的?”

“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驭牙的声音变得无比疲惫,“象中了魔一般……我拿着它,心中便只是想这是假的这是假的,然而当它随着她沉……”她硬生生哽住,把后面几字吞入腹中,才续道,“我抱着夺来的镜子,它却在我怀中死去,再也看不到任何事物。那个时候我便意识到,她带走的,才是真正的伏羲镜!”

“界镜。”

“界镜?”

“界镜,在汝至亲之妹手中。惑镜,在汝手。界与惑镜重合,方是伏羲之镜。”

“我手上,可我……”驭牙忽地一凛,摸到怀里黄帝送来的那只玉盒。一种命运轮回,无法可阻的念头在她心中骤然升起。

“汝,只需完成一件事,她,汝至亲之妹,便永不可取代汝。”

“什么事?”

“将,界镜,惑镜,用殊媾串之,二合为一。一旦伏羲镜重生,并交与汝父之手,汝,将得到永恒之青春,汝将,登临仙界。”

驭牙的眼睛亮起来了:“殊媾?殊媾是什么?我……我该如何得到?”

“吾……为何要告诉汝?”影子的声音变得飘忽,亮光开始往里收缩,它就要离去……

驭牙道:“你不是命运的执行者么?你今天来,不正是要告诉我这些事,好让我预先知道该如何抉择——就像四年前那样么?”

蓦地光芒闪动,骤然向外爆发,一下穿越了驭牙的身体。驭牙尖叫一声,全身都绷紧了,眼睁睁看着那片光幕向四周、向着高处扩散开去。原本近在咫尺的洞壁也跟着光急速移动,转瞬之间,洞穴就扩大到几十丈外。刺目的光幕最终闪烁了几下,渐渐淡去,而洞穴比刚才更加明亮了。

驭牙抬头呆呆地看着空旷的洞穴,无数石笋从上面倒挂下来,但因为离得远了,它们象一柄柄倒悬于头顶的剑,看得驭牙毛骨悚然。忽听有个人淡淡地道:“原来你还记得我。”

驭牙心砰的一跳,只见一个身着长袍的年青人站在不远处,正静静地看着自己。那人眉目如女子一般纤细精致,头发白得耀眼,随意地垂落在他肩头,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在发光一般。但那双眼睛透出来的目光却无比冷酷强硬,她只与他对视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地垂下头。

“我……我猜的……”她慌乱的说。

嗒……嗒……那人踱起步,从所站的地方一直踱到左首几十丈之外的洞壁,又嗒……嗒……的踱回来,节奏没有一丁点改变。走的线路也笔直,是以他走了一个来回,布满尘土的地上始终只有一行脚印。

“你必须取得殊媾。”他在离驭牙两丈的距离站定了,说,“没有它,界镜与惑镜永远也无法合二为一。此刻惑镜被仓颉所写之符文封住,不过一旦与殊媾合体,则符文将自行消去。”

“可是……我应该到哪里去找?”

“它,此刻就在真正的界镜身旁。”

“你是说……她得到了殊媾?”

“不。”

“那意思是……她跟持有殊媾的人在一起?”

嗒……嗒……那人不答,又一本正经地踱到右首洞壁处,尔后徐徐踱回来。

驭牙知道他的脾气古怪,对于显而易见的答案,他通常绝不多费口舌,于是又问:“可是,那名巫族使臣太厉害,我……我连界镜都无法拿到,又如何能取得殊媾?”

“让人帮你出手。”

“谁?孥?还是勿?”

那人还是不答,开始绕着驭牙转圈,一圈转下来,驭牙身旁就留下了一个浑然天成的圆形。他连续转了三圈,又向前后方向各走了几十步,待得再一次站在驭牙面前时,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纹路。驭牙审视良久,忽地明白纹路的意思了:无论她沿着哪一条线走出去,总会重新回到起点。

“命运,不可逆转。”他郑重地说。

“命运,可以选择。”他补充道。

“我……不明白。”

那人露出微笑,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柔和,雪白的头发无风自舞,即使如驭牙这样的容貌也相形见拙。他说:“你会明白的。告诉我,这一次你真的还会杀死她么?”

轮到驭牙沉默了。

那人道:“无论你做何选择,只记住一条,千万不要回头。最后给你一点提示吧,她已经在你的北方了,如果不赶快,你会追不上呢。”

他举起右手,按在左胸,左手按在右胸,向驭牙点一点头。

驭牙心怦怦乱跳,还有无数事无数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她叫道:“可是……你、你……”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他,抓住自己的命运。她的速度不可谓不快,却一把抓进了一片虚空,一片弥漫于整个天地的、凝滞而冰冷的、黑色的光……

黑色的光包围了她,既而绕着她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驭牙闭上眼睛,抱紧了自己,身体象在惊涛骇浪中一般剧烈震荡。蓦地耳中嗖的一声,全身顿时一松,一跤坐倒在地。再看四周,却仍在刚才睡觉的那个狭小的洞穴中,哪里有什么石笋、光影?

她摸着狂跳的心,过了好久才勉强平复下来。她扶着洞壁慢慢站起来,小心地走出了洞口。

第一眼看见的是勿,他在洞口外盘腿闭目沉思——那几乎是他休息的唯一姿势——似乎对刚才她的境遇没有丝毫察觉。白天自己情急之下踢了他一脚,驭牙很是难为情,不过看他的模样睡着了,便轻手轻脚绕过了他。

他……呢?

驭牙向不远处的山崖走去。山崖边一排参天大树,月亮刚好落到树冠下方,月光在无数粗大的树干上勾勒出一道道亮线。驭牙的目光跳跃着,搜寻着,直到看见其中一棵树干上那个寂寥的人影。

她的目光刚注视到孥,孥就立即回过身。他的脸完全隐藏在黑暗中,但是驭牙感到了他炽热的目光,那黑暗的影子带来的恐惧顿时少了许多,于是展颜一笑,向他招了招手。

孥纵身跃起,无声无息地越过十几丈距离,落在她面前,低声道:“你做噩梦了?”

“你……你听见什么了?”驭牙心一紧,随即莫名的期待——若是他听见了什么,倒也好……

孥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摸到她脸上:“你满头冷汗。”

呀,驭牙这才发现自己果然一身的汗,头发也湿透了,一缕缕黏糊糊地贴在脸颊。孥冰冷的手指抚过哪儿,哪儿就是一阵清凉,随即又立即变得火烫……她什么也不管了,倾身向前,一下扑入他怀中。

孥抚摸到她的头顶,问道:“你在怕什么?”

驭牙吞吞吐吐地道:“没有……只是噩梦而已……”更加用力抱紧了他。

该信任他么?她偷偷问自己,那件事……

除了他,还有谁可以信任的么?心底有个声音反问。

“不知道为什么,总举得……很早以前,很早很早以前……好像在另一个梦里,曾经见过你。”驭牙的声音越来越小,飘渺不着痕迹,“仿佛……曾经见过你流泪的模样,而……而那么想你……你看得见沧海,那么大,没有边际的沧海。我……我只看见你……”

孥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一时气也不顺了。驭牙继续在他耳边道:“我……我知道你流泪,是因为你再也看不见沧海了,然而……你……你也不曾看见过身边其他的人……你和勿先生都是好人,能遇见你们,是我的幸运呢……”

“你到底要说什么!”孥恶狠狠地道。

“我……我……”驭牙全身战栗,那件事在她胸中激烈震荡,迫不及待地想要喷涌而出,但她却又怕得要死……不经意间,额头上再度汗如雨下。

“嗯?”

“如果……如果有人……要杀死我,你……你会为我而杀……杀……杀了她么?”

孥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我……我是说……也许……这个人不是坏人……”

“我不想知道太多事情。”孥冷冷地道,“没有不可以杀死的人。你要杀谁?”

“没有……”驭牙放开他,退后两步,说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能这么想,我已经很高兴了。夜深了,你早点休息吧。”

影子向南飞行,掠过长空,仿若一缕微风。

天幕之上有一层淡薄的云彩,在高空风系的推动下由北至南急速飞行。它们从月亮下方越过,乳白色的月光就时明时暗。

下方山峦中一片盆地里,有一汪月牙状的湖,月光下反射青白色的光,从高处望去,好像它才是照亮这片天地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