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幕,天亮了吗?”

“嗯……”

“幕,天亮了吗?”

幕昨晚练到大半夜,这会儿才歇下小半个时辰,困得死去活来。但心中有事,她稍有一点意识,立即清醒过来,在被子里算了算,咦?今天才十四呀,明日才会……于是缩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含糊地说:“还没亮呢……”

大祖母厉声道:“起来!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了。”

幕在半昏半睡中突然一激灵,翻身爬起,惊道:“什么?”

“快点收拾,我们今日要过去。”

幕呆了半响,才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今日!今日!

这句话把幕的心一下烧得火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就在今日!那么说提前了!可是计划……怎么办?来得及变更吗?该死!精心准备了三个多月,千般算计万种考虑,竟没有算到这一条!

尽管心中一会儿火热,一会儿冰冷,念头翻江倒海般转个不停,幕仍故意慢吞吞地穿衣服,一面打着哈欠道:“为什么?明日才会下去呀……”

“不能再等了。”天刚蒙蒙亮,她能看见坐在窗边的大祖母吐着寒气,垂头疲惫地说:“今日……要想办法先下去探一探。”

“老东西又是一夜未眠,”幕心中暗道:“看来她等不了多久了……可要等到我自己动手啊!但是,如果今日就去的话……”

土坑里的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屋里还漆黑一片。幕戴上冰冷的面具,四肢着地,在更加冰冷的地板上摸索着收拾东西。木板不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提醒十四岁的幕对这又破又旧的吊脚木屋客气一点。虽然大祖母的眼神已经很差,就算在白天也看不清几丈外的物事,但她仍然非常小心,把所有要打进包袱里的东西都堆到自己的草席上,方回头问道:“全部都要收走吗?”

运气不错,大祖母面朝窗外,看着外面灰暗的森林的剪影,略点了点头。于是她偷偷将手伸到自己的草席底下,摸到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拿出来悄悄藏在腰间。迟疑了片刻,她继续往里摸,摸到块微微突起的小木板。因为要藏得深,这木板每天晚上都顶在她腰间,三个月下来,顶得她好不腰酸背痛。好了,就要忘了这一切了。她用指甲小心翼翼撬起木板,将其下的那物事取出。当她把它收入衣袖之中时,仿佛觉得是一条虽小却致命的毒蛇钻了进去,禁不住浑身发紧,背脊上的寒毛一根接一根竖起。她咬着牙把要将它远远扔掉的念头强行压下,因为她需要用它来……天啊,哪怕想一想都是罪恶!

今天……今天真的是一切的终点,或者说,一切的开始吗?但如果她没有来,又会怎样?

“大祭巫还没有来……”幕终于忍不住,趁着把大祖母的包袱递到她手上时说,“要不等到明天……”大祖母的眼睛闭着,可是拐杖像自己长了眼睛一样,准确地狠狠敲在幕脑袋上。幕不发一声,继续转身收拾。当一个人被敲打了十几年后,这份痛楚越来越能忍耐,却也越来越无法忍耐。全身的怒火已经到了喷发的前夜,所以愈加沉静。

“好了,出去。”大祖母道:“去叫你姐。”

幕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去,直到绕过屋前的小山头,彻底看不见木屋,才松了口气。已经深冬了,她还穿着粗麻的长袖短腿的衣服,山路上露寒雾重,露水沾湿了她的小腿,冰寒刺骨。但这与离开大祖母的心情比起来,简直不算什么。

每次离开大祖母的身边,她都深感庆幸。大祖母已经很老很老……很老了,老得比枯柴还瘦,比沙土还干,老得村里的人简直无法说出她究竟有多老,一代又一代的人都称她为大祖母,好像那是她的名字。幕和她待在一起时,总有种和僵尸同坐的感觉。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也许与真正的僵尸一起生活可能还好些,至少不会动辄挨打受气。

虽然是大祖母收养了她和姐姐,将她们抚养长大,但这并不能让幕对她稍微亲近些。事实上——幕始终固执地认为——当初她本来是有希望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只是因为大祖母想要个奴隶——确切地说,是她的姐姐茗需要一个奴隶——才从中作梗。

他们村在楚境的大山深处,四周都是茂密的丛林和险峻的山峰,几乎与世隔绝。然而每隔七年的春天,总有许多妖族的浮空舟造访。妖族人并非只是带来外界的新奇玩意儿和消息,或带走山里的特产——比这要奇怪得多,他们会与村人共同举行为期三个月的盛大祭祀。这期间,如果能寻找到意中人,就会得到两族祝福,生下孩子。

这个让幕一直心存怨恨的传统究竟从何时开始,为什么开始,早已没人知道了。有人说是几百年前,商汤王立下的血誓,也有人说几千年前,要上溯到黄帝时代——你能相信谁?但怪的是,向来悠闲而尊贵的妖族也默默遵循着这个传统,尽管他们自己也说不上原因。

就这样,一批批人与妖族的孩子们不停地生下来,他们天生就具有“源”纹。六岁的时候,他们会被带到妖族的圣地汨罗城,接受挑选。被选中的孩子从此脱离穷山僻壤,并且能有机会找到自己的父亲。没选中的则继续回到村里,繁衍生息……

但是幕却从来没有被挑选过。十岁那年,当她终于确信自己与别的被挑选的孩子身上的源并没有什么不同而找村里人打听时才知道,自己是被大祖母强行留下的。

这事几乎要了幕的小命。她全身抽搐,剧烈呕吐。等平复过来,她抢了把刀,一路尖啸着冲进大祖母的房间。接下来的半个月,她一直被倒吊在树上,靠雨水和姐姐求来的一点食物才活下来。

“你能活下来全靠你有个重要的姐姐。”她在持续七天的高烧中隐约听到大祖母说,“你的命比蝼蚁还贱,所以……尽力保护你的姐姐吧。”

不久之后,那个多嘴的倒霉鬼被永久驱逐出了村,从此再也无人胆敢挑战大祖母的权威。之后的三年,大祖母越发对她严格起来。她们三人离群索居,跋涉进入更深的山里,来到这离族之圣地卜月潭只有一山之隔的地方住下。大祖母教她如何使用身上的源,如何赤手攀上悬崖,如何生擒猛兽,再后来则是如何与人格斗,如何搏杀、逃命……从清晨到晚上,没有一天停歇。幕想,大祖母是不是打算用这个法子将自己累死?

她手臂和胸口的源——据大祖母说——分别是“火”和“金”。

“这是纯粹进攻的源纹,”曾经有一次,大祖母抚摩着她的源说:“很适合你的命运。但是可惜,火与金是相克的。你会死在自己的手上……如果没有可解之法的话。”

这是大祖母少有的一次感慨。她脸上像树皮一样的皱纹费力地扭曲着,看得幕全身的毛都倒立起来。她怀疑大祖母之所以说出“可惜”两个字,只是因为她大概觉得看不到自己死的那一天,是以可惜。

翻过两个小山头,她听见了汩汩的泉水声,便加快步伐。不久,一条汩汩流淌的小溪横在面前。她纵身跃过,却没有继续往前,回头看了两眼,转身沿着溪流向上游走去。小心地钻过一簇荆棘丛,再穿越大片密集的竹林。她尽力奔跑着,终于来到一处溪流拐弯的地方。溪水在这里流得很慢,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见水底无数长长的水草,整齐划一地向左倒伏弯曲,指示着水流的方向。这是只有她才知道的隐秘之地。

她蹲在溪流旁,太阳渐渐升起,天幕已经泛白,溪水流过一块平坦的岩石,如镜子一般将她的身影映照出来。她犹豫了很久,终于慢慢倾身向前,直到流水里映出自己的脸。她捏紧了拳头。

多么丑陋的脸啊。

柏木做的面具,表面连树皮都未削干净,粗糙、僵硬、灰暗,像死人似的。没有嘴,没有鼻子,只有两个胡乱挖出来的洞,躲在洞后面的是一双怯懦的眸子。十四年来,除了大祖母和姐姐外,在别人眼里,这就是自己的脸。村里人都叫她“木”,她可不正像木头吗?没有自己的生活,没有自己的面目,甚至连命都是替别人预备着的……

她凝视了一会儿,双手颤抖着解开脑后的绳子,取下面具,于是溪水里又出现了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多么可怕的脸啊。

虽然她知道,这张脸在别人的眼里,简直已不能用美丽来形容,但……但每次她自己看到时,仍会觉得可怕,会觉得痛恨,觉得恶心……因为这张脸其实不属于自己。这个世界上,有权拥有这张脸的,是另一人。

姐姐。

同胞降生的姐姐。

与自己云泥之别的姐姐。

姐姐浑身上下没有一个源纹,哪怕一颗小小的痣都找不到。村中流传,要上溯到二百七十年前,才有一名妖族所生的女子同样无源。关于这名女子的命运如何,没有任何记载,但幕认为她一定非常幸运,就跟自己的姐姐一样。

茗刚诞生,便被村里的大祭巫和大祖母共同立为“荩”,成为唯一有资格潜入卜月潭的人。这身份让她立即成为村里的圣者,从此众星拱月般被人呵护着长大。而自己这个紧跟着她的脚后跟钻出娘胎的人,却因导致母亲难产身亡,被视为不祥之人。大祭巫曾经与村中长老们严肃地讨论过将她祭天的事,最后被大祖母一手挡下。十年之后她才明白这份恩惠的含义:当姐姐独自一人潜入卜月潭时,再没有人比她这个妹妹在旁侍奉更加让人放心了。

卜月潭……这个名字像诅咒一般令幕从心底里厌恶。无论天有多干,涝有多大,潭水既不增加亦不减少,永远离它之上的玄武岩十丈距离。它阴森、冰冷、腐坏,可以唤起幕所有的厌憎之情。然而村中人却视它为最神圣之所,连同能潜入水中探视的荩的地位都无比尊崇。为了维护这份尊崇,大祖母严令自己,永远不得在旁人面前露出与姐姐一般无二的脸。

幕捧起溪水,洗了一下脸。溪水浸骨的冷,她忍不住低声呻吟。多可笑,这样的寒冷远远比不上自己冰冷的心。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体……

每当她看着姐姐站在卜月潭边高高的岩石上,散开长发,翩翩起舞时,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她想象那是自己,那样美丽的容貌,那样高傲的气质……那是自己,天啊,那真的是自己……那是照亮卜月潭的明月,不可逼视的光芒。她常常闭上双眼,任泪不动声色地躲在面具后流淌。真是可怕,愈完美的事物,她那阴暗的眸子愈无法接受……

她那胆怯的心呢?

她的心砰砰乱跳着,兴奋、急切、恐惧、慌乱……平日里她只是匆匆地洗一下脸,可是今天,她待了很久。今天将是重要的一天,也许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一天。她不停地取下面具,又慌乱地戴上,又取下,又戴上……她一次次端详水里的脸,丑陋与美丽交错,黑暗和光明重叠。

不,不不……茗是光明,而自己连黑暗都算不上,只能在日月更迭时露出本来面目,就着溪水,独自欣赏。

真正的黑暗是她……

幕摇摇头,把她从自己的意识里赶走。她掏出腰间那只布袋,从里面取出枚蚕豆大小的东西,捏碎成粉末,洒在水中。粉末融在水中,墨了老大一片,但立即便被水流带走,须臾不见。幕喘着粗气站起来,半响才让自己相信,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箭已经射出,再无任何退路。

是的,隐藏在面具后的脸一旦决定了要见天日,便无可遏止!

幕站起身,最后一次郑重地戴上面具,牢牢系紧绳子。在那一刻到来前,她必须万分小心,不能露出一丝马脚。等装束完毕,她深吸一口气,快速向北面的山谷奔去。

不一会儿,前面隐隐传来轰鸣声,山势在这里裂开一道长约十里的口子,陡然向下。幕纵身跳下一连串的陡坡,向轰鸣处跑去。轰鸣声愈来愈大,当她下到谷底时,已经震耳欲聋。没走多远,向左一转,进入一个三面绝壁环抱的死谷。正对谷口的绝壁顶端,一条宽大的瀑布落下,猛烈地冲击着二十余丈之下的深潭,激起漫天的水雾,人还离得老远,衣服便被水雾浸透,紧贴在身上。幕抬头仰望瀑布,心中莫名其妙生起一丝对茗的同情。她自七岁开始,无论寒暑,大半时间都在水中度过,按大祖母的话说,是用身体供奉水神。

同情?活见鬼!她摇着头把这些念头抛开,想了想,更加使劲地摇头,把厌恶之情从眼睛里甩出去。姐姐是那样敏感的人……凡事应当小心。

深潭边上乱石嶙峋,有一间木屋横架在临水的两块石头上,无数藤蔓自屋顶垂下,仿佛一道帷幕。幕一路跳过乱石,来到木屋前,叫道:“姐!姐姐!”

木屋里有人应道:“幕?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声音略有些暗哑。

幕道:“大祖母说,今天要先下去探一探,所以让我来告诉你,准备出发了。”

木屋里沉默了一阵,然后是一声叹息:“是吗。你进来坐会儿吧。”

“不了,大祖母等着呢,我就在外面。”

里面响起哗哗的水声,茗自水里钻了出来,开始穿衣服。幕站在岩石上,抬头看天,刚才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起已经阴沉下来。遮盖天日的是一块乌云,它仿佛就在这片山头上凭空冒出来,中心处以常人难以察觉的速度旋转着,慢慢向四面伸出爪牙,偷偷地扩张……这是一种她熟悉的聚集方式。幕的手心里出了汗,却仍搓着手道:“今天又比昨天冷了……姐,你在水里难道不冷啊?”

“习惯了就好了。”

“是吗?卜月潭……”幕尽量随意地说:“比这里更冷吧?”

茗沉吟一阵,仍然道:“习惯了就好。”

嘎的一声,她推开木门走了出来,幕顿时觉得眼前明亮起来。因为还未到正式祭祀,她只穿着寻常的玄色长裙,从腰到胸织有骘鸟,骘鸟的尾羽和翅膀一直延伸到后背,袖口和下摆则是倒云纹。她的衣服几乎与身后的山石融为一体,然而裸露出来的脸、手和脚上沾满了水,隐隐发出白光,仿佛明月的光辉,照亮了她周围数丈方圆的空间。

茗说这是她一次次潜入卜月潭,肌肤沾染了潭内的灵气,所以只要身体上有水,便会发出这样的光芒。幕以前常妒忌地想,这有什么好处?白天啥也看不见,晚上却像个人皮灯笼似的。如果有人在夜里狩猎,一定先射中她。但今天不一样,她由衷地赞叹道:“姐姐,你真美丽。”

茗向她淡淡一笑,坐在潭前,梳理头发。幕忙道:“我来吧。”说着坐到她身后,用木梳替她梳头。虽然茗潜入卜月潭时会束紧长发,但之前的祭祀巫蹈须得慎重。她正将一串珠玉小心地编在茗脑后,忽听她说道:“幕,你已经很久没帮我梳头了。小时候你常替我梳呢。”

幕一怔,忙道:“是吗?那是……因为很久以来,姐姐起来得都比我早。每次到这里时,你已经梳理完毕了。”

茗道:“你每天都练到深夜,当然该晚起一点。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

“哦?”幕小心地梳着,留神编起来的每一个发结,心中暗道:“你那么爱做梦,从今以后,有很多时间慢慢做呢……”

“我梦见你……”茗伸手入水,捧起喝了一口:“摘下了面具,露出的脸跟我一模一样。啊……”她微微侧了一下头。

幕丢了木梳,匍匐在地,颤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小心,手滑了一下!”

茗伸出手,拍着幕的头笑着说:“只是木刺扎了一下,有什么关系。起来吧。”

幕强压下狂跳的心,重新拿起梳子替茗梳头。茗感到她的手止不住地抖,道:“妹妹,你今天是怎么了?又没有弄伤我。况且就算弄伤了,我也不会给大祖母说的。”

“不是……”幕的手僵硬得差点又刺了茗的头,干脆丢了木梳,用手指抚摩茗的头发,道:“今天……你不是要入卜月潭吗?我有点担心……那潭真的深不见底?每次你入潭后就不见踪影,我很是担心。”

“很是担心……”她自己心中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你是在试探我吗,姐姐?”

茗说:“我也不清楚。反正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却仍没有潜到最深处。潭里很浑浊,基本上一丈以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手摸索。”

幕强笑道:“是吗?如果真的看不远,姐姐,你大可以每次潜一、两丈,过一会上来就行了,何必潜那么深?很危险的。反正……反正都一千多年了,也再无人见到……”

茗打断她道:“别说了。”幕吓了一跳,自己竟差点说出禁忌的话,忙伸手捂住嘴。茗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口气严厉,不再开口。

幕替她梳理完毕,又自木屋里取出铜臂圈、足环、兽牙项链等饰物,跪在地上为她一一穿戴。茗看着她谦恭的背,幽幽地说:“妹妹,已经十年了吧?你再未让我见过你的脸。你取下面具,让我见一下,好吗?”

幕叩首下去,惊慌地说:“不……姐姐,大祖母不……不许的!”

“只是看一眼而已,幕,我……我真的想看看。”

“不行!”幕硬着头皮顶回去:“我不敢造次!”

茗沉默了许久,幕看不见她的脸,却感到她的眼睛正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仿佛已经全然看穿了自己的阴谋,全身鼓栗,终于憋不住,装着苦脸哀求道:“求你了姐姐,别逼我。”

茗长叹一声:“你总说大祖母不许,大祭巫不许,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给我看,是不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什……么?”

“你也想进入那潭,是不是?”

幕这一惊非同小可,手腕翻动,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那件冰冷的物事。身旁的茗却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潭边,昂首而立。从瀑布方向吹来的水雾将她宽大的衣袖扬起,雾气缭绕,云纹翻滚,骘鸟仿佛欲展翅飞去一般。幕看着艳若仙子的姐姐,禁不住愈加缩成一团,拉紧粗麻短衣。把自己的卑微袒露在姐姐面前,简直是种亵渎。

茗说道:“你心中的委屈,我何尝不知?身为我的妹妹,这些年来你吃了太多苦了,我这个姐姐,却始终袖手旁观。”

幕听到这句话,眼圈一红,差点落下眼泪,她忙眨着眼睛忍住,刚要说话,却听茗继续说:“可惜,我不得不说,只要有我在,你就打消这念头吧。我不会让你进去的,永远也不会。”

茗转过身,幕已抢在她看见自己眼睛前匍匐在地,发着抖道:“姐……姐姐,我……我没有那么想过,真的!我与姐姐虽为同胞,但相差何止万里,怎么可能……”

“好了!”茗一挥手,冷冷地说:“这道理我并不奢望你现在能懂,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该动身了,别让大祖母等得太久。”

当她们向谷外走去时,头顶的云已经堆积很厚,其中一部分甚至笼罩了不远处的山头,向下缓缓压来。奇怪的是更远处的天仍旧蔚蓝。茗道:“真是怪天气。等一会可别下雨啊,下了雨路就不好走了。”

幕道:“应该不会,姐姐。如果下雨,我会背着你走的。”茗闻言略一踌躇,瞧了幕一眼。幕躬身而立,毫无破绽地说:“大祖母吩咐,今日一定要下去。”

茗只叹了口气,继续赶路。幕恭敬地跟在茗身后走着,心中说道:“雨不会伤害到你的,姐姐。”

天气不好,她的运气不错。

今日之后,她将蜕变。

冬日的雨,通常又细又密,湿地不湿人,很少有下得这么大的。巫镜站在草棚边,呆呆地看着雨一线线、一条条自天而降,打得草棚悉悉簌籁地响。原本干燥的道路变得泥泞不堪,十几丈外一片阴霾,什么也看不分明。他心里也跟着天地一样迷茫,忘了从哪里来,又该去向何方。

缙山之战结束后不久,一向不问世事的长老会突然降下雷霆之怒,以擅自夺魂、隐匿不报等罪名,剥夺了劫和昊两人的预备长老之名,其惩戒之严,前所未有,整个昆仑山界为之震慑。虽然不久后,又恢复了昊的预备长老名分,但八隅司遭此重创,气焰收敛了许多,大规模撤回设在各地的使节、眼线,昆仑山百余年来积极参与天下大势的步伐也为之谨慎起来。

巫人的首要职责在于观星与守护南天门,长老会借此机会整肃风气,压制风头愈来愈猛的八隅司,这个,巫镜想得通。但是抡着大棒打了两只大猴子,到头却还是要来为难他这小猢狲,那就说什么也想不通了。

那份长老会颁下的诏书又长又臭,他唯一记得的就只有一句话:“二等侍候观星史镜,终身于冥窟侍奉……”

侍奉?说得好听,终身待在幽暗的冥窟里,除了吃饭就是冥想,冥想完了接着吃饭……那跟死有什么区别?巫镜在里面呆了三年,几乎想用脑袋把几百里厚的昆仑山壁撞塌。况且枫华齐韵那张笑脸一直在他脑海里翻腾……终于有一天,巫镜像屁股烧起来了一样,发疯似的跑出冥窟。巫人的自持、自律在他心里已经荡然无存,他只想跑、跑、跑他娘的!大概昆仑山还没有出过这样大喊大叫的人,冥窟也素来以自我修行为原则,无人看守,族人惊诧莫名之际,竟让他一溜烟跑下山去。

等他跑下了山,被冷风一吹清醒过来,想要回去时,昆仑山最下层的墉城城头已经升起了青色的熊旗——这是捉拿叛逃之人的标志。巫镜魂飞魄散、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却也无计可施。没有长老会的命令而出冥窟,行同叛逃,而对待叛逃者可就不是终身于冥窟侍奉那么简单了,他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敢再回昆仑,只得想办法混出了昆仑山界。

他出了昆仑,到处流浪。好在身上的佩环、玉蝉等在昆仑山虽算不上什么,在周国境内却是宝贝,随便卖掉一两个就够寻常人过一辈子了。他游荡过了中山国,又过了卫国、郑国、俪国……遇到了什么人?他不记得。看到什么事物?他根本不知道。就这样失魂落魄地一路向东向南走着,忽忽数月,走到一处城郭,只见街上人人戴着希奇古怪的高帽子,他突然想起幼时的朋友巫鼎的话,才知道不知不觉已走到楚国境内了。

不能再往南了,再往南就得跟猴子一起生活了。但是又该到哪里去呢?他半点主意也没有。好在楚地偏远,昆仑山又在整肃之中,这里几乎没有巫人的踪迹,于是他就在楚国周围到处晃荡。逛到泸国都城,恰逢卞国顷全国之兵大举来犯,巫镜素来好战,大感兴趣,于是干脆在泸都住了下来,就近观兵。这一天出来溜达,说是泸都,但除了正中几幢房子是石头堆砌的外,其余全是乱草棚子。就算那几间石头房,在昆仑山连做厕所的资格都没有。巫镜想到家乡的庄严雄伟,繁华堂皇,心中正自感伤,上天又赶着下起大雨,把他困在一处草棚下。此刻外面下大雨,草棚里下小雨,衣服被冬雨浸湿了,像冰一样贴在身上,巫镜只觉人生悲苦,莫过于此,要不是屁股后面还有几个贱民也蹲着躲雨,几乎要放声哭出来。

忽听身后有人说了句什么。巫镜在楚国久了,也听得懂一两句楚语,知道那人说的是:“有人来了。”他向左面的路上看去,只见蒙蒙烟雨中,有一人正缓步走来。

那人身着长袍,不似寻常百姓的短衣,却没有戴冠,而是歪戴着斗笠,看不见他的面目。他全身已经湿透,不知道在风雨里跋涉了多久,手里握着根竹棍,一路敲敲打打,在泥泞的路上走得很艰难。

“是个瞎子。”巫镜想。但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眼熟,难道是曾造访过昆仑的人?巫镜转过了身,缩到草棚最边缘的角落,把头上套的布裹紧了些,心道:“无论怎样,小心为上。”那人走到草棚前,草棚里的人招呼他进来避雨,他也没说话,摸索着进来,静静地坐在草棚另一处角落里。

这会儿风更大了,带着雨像刷子一样,从东刷到西,又从西刷到东,寒意渗人骨髓。巫镜藏在袖子里的左手手腕一跳一跳地痛。他右手拿了张小鹿皮伸进去,不动声色地抚摩着青铜锻造的假手。

假手。假手。

缙山之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父亲请顷宫锻冶所最好的能工巧匠为他打造了这只青铜假手,辅以上等的附魔藤,刻以精细的云纹、兽印……巫镜第一次看到它时差点背过气去,打造得如此花哨,难道还要出去炫耀不成?

再真,再能机巧动作,再多符文,是肉做的吗?有用吗?不仅如此,每到阴雨天手痛的时候,巫镜就忍不住担心它会发霉,生锈,连带自己都会发霉生锈,一直锈一直锈,直到身体锈穿……于是就不停地擦拭……擦拭……

雨雾里,传来一阵咕噜噜的车辕声。巫镜小心地侧头看去,只见两辆牛车拉着农货,向山里走去。这里的车轴比较短,车辙印只有三尺多一点。如果中原诸侯驾着宽达四尺的战车打过来,恐怕会吃苦头。巫镜正自乱想,忽听身后有人问了句话,似乎是问这货送到哪里。赶车的回答道:“卜月村。”

“卜月……很动听的名字嘛。”巫镜想。正在这时,另一人朗声道:“卜月村吗?是不是有个卜月潭?”正是刚才进来那瞎子。巫镜迟疑了一下,这声音……

农夫回答道:“传说是有这么个潭。”

那瞎子道:“有谁能带我去呢?我可以付钱。”

农夫道:“那你得到卜月村才行。那潭是他们的圣地,只有村里人知道在何处。”

瞎子身旁一人听到有钱赚,刚想说自己认路,蓦地有人纵声尖啸,如疯如狂,如歌如泣,叫道:“是……你!是你!”

草棚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只见站在角落里的那个外乡人猛地扯下头罩,整张脸扭曲变形,头发根根竖立,呲牙咧嘴,目光如血,又像哭又像笑地跺着脚叫道:“你!真的是你!是、是、是……啊呀!”

随着啊呀这声大叫,他高高举起左手,宽大的袖子落下,众人一下都傻了,什么?铜铸的手?没等细看,那手上突然亮光一闪,砰砰砰砰四声,四根手指向前暴长,每根都突出一尺有余,仿佛四柄短剑。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四柄剑左面一挥,右面一挥,似有数道亮光闪过,那疯子手一扬,短剑又瞬间缩了回去。铜手一把握住身旁的一根柱子,“嗬呀”一声喊,草棚的四根柱子啪啦几下,竟整整齐齐从中折断。他大概真的气昏了头,就那么一只手将草棚顶举了起来,那只还算正常的手拼命撑着腰,脸憋得通红,全身筛糠一样颤抖着,终于奋力一扔,将棚顶甩了出去。草棚翻滚着砸进路旁的水坑,溅起的泥水泼了他自己一身。

这一下差点要了老命,他大口地喘了一阵粗气,扶着断柱头才勉强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污水,见众人仍呆呆地站着,怒吼道:“滚……咳咳……滚啊!不想死的给、给、给我滚远点!”

棚里的人被他一吼,顿时你推我挤往外狂奔,赶牛车的农夫也吓得几乎尿裤子,下死力抽打黄牛,顷刻间跑得干干净净。

直到最后一人消失不见,巫镜才缓过劲来。他转过身,死盯着仍端坐在角落里的瞎子,阴侧侧地说:“原来……嘿嘿嘿……原来传闻是真的……你真的落到这般田地了!嘿嘿,哈哈!”

那人微笑着说:“镜,我感到的气息,果然是你。能在这里见到你,真好。”

“真好?嘿嘿嘿嘿……咳咳……你还有脸……咳咳……有脸……咳咳咳……呸,去他妈的!”他刚才使尽全力,此刻脚软得抖个不停,又岔了气,气急败坏之下骂出脏话。好吧,管他妈的,反正这里又不是昆仑山!

他勉强直起身,铜手曲指一弹,一道剑风斜劈向那人,斗笠应声而折,断成两半落下。那人点头道:“这是蚕丝剑臂吗?能造出这样精致的东西,看来你父亲很费了一番心血呢。”

巫镜看见他的脸,哆嗦了一下,躬着身慢慢走近,轻声道:“啊……哈哈哈哈……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枷’?这是你们这些显赫人物才配用的高档玩意儿啊。你加了几个?两个?三个?他们怎么没把你整个脑袋都枷起来,省得放出来祸害人?劫殿下……啊,抱歉,我忘记了,如今不能再称‘殿下’这两个字了。”

巫劫在三年前的缙山之役中,以神弓之力,险些射下云中族巨大的星槎菱号,令天下震慑,昆仑山甚至曾准备为他封号。但他返回昆仑山后,却公然坦承自己违反禁忌,夺人魂魄。长老会震怒之下,剥夺了他的预备长老之职,并革去一切统御之权,处六刑,加两枷三十年。此事亦成轰动一时的巨案。

巫劫昂起头,笑道:“两‘枷’。是什么样子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

巫镜扼腕叹息道:“是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应该老老实实告诉你,让你知道自己有多难看才是啊。我来告诉你吧。嗯……这一道应该是‘本’,在鼻梁中间,这九条就该是‘琐’了,真难看!四条在眉骨之上,四条在眼睛下,还有一条横贯鼻翼。真丑,真难看!劫,我劝你晚上不要轻易出来行走,否则会吓死人的。这道符文,让我猜猜……是‘枷’了你的眼和鼻?嘿嘿,看来大长老对你手下留情了呢!”

“是啊,”巫劫也挺遗憾地叹道,“真是惭愧。”

巫镜兴高采烈地欣赏巫劫脸上那几道渗入肌肤的符文,看了半天,脸又抽搐着沉下来了。

“喂。”他生气地说:“你怎么一点不难过?你变成天下最丑的人了,你看不见也闻不到。失去了预备长老之职,你也再不是高高在上的殿下了!我知道你心中痛苦不堪,哈哈,哈哈,可比我还惨多了!”

巫劫回他一个笑容,看起来像嘲笑小孩不懂事一样。巫镜怒道:“你笑什么?啊,你一定在讥笑我,笑我这个笨蛋无辜受牵连,对不对?”

他跳起身,反手一掌击出,看上去软软绵绵,但十丈开外一块巨石突然啪啦一声崩裂开来,裂纹呈十字,深达数尺。

“很不错!”巫劫赞叹道,“虽然没能将石头穿透,但能在瞬间发出符文,也很不容易了。”

“那是因为我未尽全力!”巫镜重新得意起来:“你以为这三年,我在冥窟是怎么熬过来的?哼!我发疯似的训练自己,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日子好过一些。我的精神灵力已经远超过你想象了!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简直像贱民一样!你毁了你自己,没人在乎,可是为什么还要连累无辜!我的大好前程,都毁在你手上了!当全天下都在惊叹那次伟大战役的时候,当妖族和师氏在欢庆胜利的时候,当枫华齐韵……”说道这里,巫镜简直有些哽咽难语,“名满天下时,我们在哪里?我族的荣耀在哪里?”

他暴躁地满地转圈,上纵下跳。三年来的屈辱、不甘、愤怒和离乡背井的痛苦统统冲上脑门,一时连呼吸都不顺。雨水打湿了头发,放肆地流过他的脸,他狠狠地抹着,一把、两把……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一声,瞬间画出符文,三根冰柱拔地而起,在头顶猛烈交合汇集,形成冰盖。在这样的乡下,在这样的雨里,面对让他身陷囹圄又逃离故国的人,他已经顾不上小心避人耳目了。

“让你如此受过,是我的罪。”巫劫不咸不淡地说:“我曾向大长老求情,那此事件的所有责任均由我来承担,可惜没有获准。”

“求情?哈哈!天大的笑话!我是那种乞人垂怜的人吗?”他冲上前一把揪住巫劫的衣服,“你这张不温不冷的死人脸,怎么可能求得动大长老?你……你……连最下等的人都知道,擅夺人魂是重罪,身为预备长老竟然干出这事来,为什么?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你想知道为什么?”巫劫隔了半天才好奇地说:“你好像困惑比愤怒还要多。”

“因为……”巫镜好容易才忍住要掐断他脖子的冲动,牙根痒得话都哆嗦起来:“因、因为,我、我总想知道,你这天杀的到底在想什么?是怎样一个蠢得像……像……像爬虫、像蝼蚁一样的念头毁了我?我得知道!”

“你真的想知道?”

“不然就要你老命!”

“这是一个惩罚。”巫劫一本正经地说,“是惩罚。”

“老子知道是惩罚!”巫镜终于憋不住了,铜手闪电般地袭去,就要扯破巫劫的咽喉——既然这个混蛋说到惩罚,那就给他!蓦地手腕一紧,巫劫一直揣在怀里的手搭了上来,三根指头一夹,巫镜再也动不了分毫。他恼怒之下想要弹出指剑,蚕丝剑臂是通过附魔藤与他血肉相连,经过刻苦磨练,以念力控制,收发自如,谁知此刻卯足了劲,四根指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刹时大汗淋漓,知道是巫劫以念力完全压制住附魔藤,心中只闪过一句话:“我命休矣!”

忽感手腕一松,巫劫轻轻推开了他。巫镜踉跄两步退开,砰砰两声,小指和无名指的指剑痉挛般弹出,在左腿上拉出老长两道口子。要不是他躲得快,险些穿透大腿。

巫劫仍然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做了错事,就该受到惩罚,是不是?所以说这是一个惩罚。”

他说到错事,似乎想起了往事,神色凝重起来。这句话实在奇怪,但巫镜见他说得慎重,一边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一边迟疑地思考起来。他眼珠转了两圈,突然失声叫道:“你……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才故意犯下夺魂之罪?”

“虽然这么说并不全面,但……我不得不承认,是的。”

“你是说,为了惩罚自己……”巫镜眼睛里几乎流出血来,“把我也搭进去了?”

巫劫抱歉地笑笑,向他伸出手来:“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来吧,帮我做一件事。”

“滚开!”

巫镜的咆哮声传出去两三里远。

“我发誓,这件事一旦完成,你不仅可以重返昆仑,而且将享有巨大的荣誉。”巫劫毫不气馁地说:“我知道你会答应,如同当初应承昊一样。耐心一点,镜,你的野心,终将实现。”

“我是头豸,也不会信你!”巫镜双脚乱跳,“你给我滚!滚去死了最好!”

“你以为是在这里偶遇我的吗?”巫劫慢条斯理地说。

“什么?你……你……”巫镜愣了一下,突然浑身一颤,啪啪啪数声脆响,他身旁立起三道禁锢,同时四柄指剑全数弹出,像只受惊的猫似的左右乱看。

巫劫站起身来,张开手臂道:“不要惊慌,别担心。我向你保证,并没有其他族人。只有我一个人,镜,我独自找了你好久。我需要你,可是你更需要我……或者说,需要一个机会。跟随我吧。”

“不!我宁可去死!”

“为了我族的荣誉。”

“你跟被放逐之人奢谈什么荣誉?”

“那么,”巫劫慎重地地:“跟随命运吧。”

巫镜叹了口气,收回禁锢,决定向伟大的命运屈服。

他们在争吵、在辩解、在怒骂、在妥协……但是没有人注意到,头顶的冰盖上,本该从天而降的雨正在偷偷地做着件不可思议的事:它们中的一些没有顺着冰盖滑下去,而是摸索着相互汇集,小小的雨珠汇成一滩水。水的面积越来越大,慢慢隆起,忽然,一根水线向上突出,仿佛水伸出的触角。它始终只是细细的一线,和周围的雨丝没什么不同,只是雨丝往下坠落,它却倒着向天空延伸。雨越下越大,水线便越伸越长,一会儿功夫就钻入了云雾之中。

须臾,天上看不见的手掐断了水线,它跌落下来,在半空即化为无数雨滴。

消息已经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