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乾闼婆

阿鸾回到松虫院的时候,夕阳还鲜明地挂在北郊山头,收留他借住的年轻院主蝉法师一时没看真切,还在纳闷这时候会有谁来拜访,待看清少年凄惨面孔的时候,他一把丢下正在整理的香花供果,疾步走上前来,扳住对方的下巴关切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谁打了你啊,阿鸾?”

阿鸾的眼眶上印着一圈青紫的瘢痕,嘴唇也磕破了,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青布衣衫上全都滚满烂泥。他眼角红红的,刚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备不住蝉法师连番追问,只得说道:“是……是掌柜的打的,我……我把巴掌那么大的一块龙涎香给烧掉了……”

蝉法师恨得牙痒痒的:“真是个混账东西,下这么狠的手,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亏你还是他的亲戚晚辈,打坏眼睛怎么办!”

一番话让阿鸾竭力忍住的眼泪终于扑簌簌地掉了下来——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数月前刚到香川城来投奔远房堂叔,小香料铺养霞斋的店东掌柜学习手艺经营,贴补徽州山里的寡母弱弟家用。在这繁华极盛的都市之中,阿鸾举目无亲,掌柜的又一生鳏寡,素不受亲情羁累,对他的饮食起居并不上心。少年只能借住在城外这座小禅堂里,做做杂役抵算房租。好在住持蝉法师性格萧散爽朗,待人却实心实意,看到少年受这样的委屈,他一个出家人都不由得动了真气。

阿鸾泣不成声地哽咽着:“怎么办啊,法师?掌柜的要把我撵回去,还要告我……”

“别急别急,这是气头上的话,掌柜的未必就那么铁石心肠的。”

“可这龙涎香是城北甘泉山上的雷家订的货,过几天端午节就要用的。掌柜的说全香川有谁不奉承雷家,有谁敢惹他们不痛快?好不容易人家给面子下一回单,居然全让我搞砸了。还说明早若赔补不上,让雷家吵嚷起来,他就要告官办我……”

“哎呀……是雷家的事情啊……”一听这话蝉法师也没了章法,叹气埋怨道,“我说你这孩子平时也是很懂事的,明知道掌柜的那老家伙是个把铜钱看得比磨盘还大的货色,碰上贵重东西、要紧事情的时候,你怎么反倒不知谨慎了?”

“因为那东西好恶心啊!”阿鸾脱口而出。

“恶心?龙涎香气味还算清雅,虽说是龙的口水……”

“龙的口水那还罢了!法师你不知道,那东西居然是海里一种大得不能再大的扁头鱼,吞下软啪啪湿腻腻的大八爪乌贼,八爪乌贼到它肚子里还没死,拼命扭啊扭的,扁头鱼的肚肠里就涌出那么多黏液把八爪乌贼裹住,然后慢慢结成蜡块,八爪乌贼还在……”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不等阿鸾说完,蝉法师慌忙苦笑着拦住话头,随即他皱起眉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扁头鱼、八爪乌贼这一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一刹那,阿鸾的眼中瞬间闪过一抹薄青的光影——怎么知道的?总不能告诉蝉法师,自己是“看见”的吧!

阿鸾什么都能“看见”。对于他而言,昼与夜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就算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宵,他也能轻易瞥见掉在地上的一根绣花针。还不仅仅如此——非但尘世的一切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就连彼岸世界的魑魅魍魉、精灵鬼魅他也洞若观火,那是因为这位平凡的少年,偏偏天生一双不详的碧青眼眸,也因此带累生父死于非命,而被母亲嫌恶的呼为“青眼枭”。

所以少年是在龙涎香那小小灰白硬块表面,一清二楚地看到了那幻影残像——即使已过去百十年,扁头鱼和八爪乌贼的魂魄,也还在因为自身和对方的痛苦而挣扎不已。那令人作呕的惨状让他忍无可忍,终于将这珍贵的名香投入火焰,到底给它们以解脱,可没想到如今倒弄得自己不得解脱了。

“我是听……听别人说的。”阿鸾嗫嚅着移开视线,又抽抽噎噎地滚下泪来,“这可怎么好呢,法师?掌柜的一旦铁了心,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我要是坐牢,娘和弟弟可怎么办啊……”

“若是沉檀降速这种寻常好的,我倒还能帮你,可龙涎一时上哪里弄去……”蝉法师低头叹了口气,突然间他眼前一亮,“对了,阿鸾!盐政卢照之大人家的二公子不是你的朋友么?”

“啊,他?”阿鸾的语尾微妙地扬起,又低沉下去。

“对啊,就是卢清晓卢二爷。他素来对朋友最讲义气的,你只要开口说一声,巴掌大的龙涎香又算什么啊!”

“朋友……吗?”啜泣的少年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清晓……是朋友吗?

卢家二公子清晓是阿鸾在香川为数不多的“有过交往”的人,更是此地唯一知道他“青眼”秘密的人。也许是出于好奇心甚至猎奇心吧,这挥金如土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对阿鸾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浓厚兴趣,甚至拆开其父遍寻天下得来的一对通天犀角,将这辟邪异宝之一赠给备受彼岸异类困扰的青眼少年。

可这真的就是朋友之情吗?自从蜉蝣衣羽的事情之后,清晓曾答应阿鸾要带他去拜访画中人“莲华姬”。可等来等去没动静,阿鸾偶尔问起来对方也是推三阻四,现在更是彻底连面都不照了。对此少年始终有些困惑,谁能说清晓不是因为发现一件新鲜有趣的玩物,而一时间乐此不疲呢?但是等兴头过去……

想到这里,少年轻轻地摇了摇脑袋:“法师……卢公子他,不是我的朋友……”

“这样啊,那就没有办法了。”蝉法师露出了罕见的犹豫神情,“事到如今也没了别的法子,只怕就剩一步险棋可走了……”

“什么险棋?只要不去坐牢,再难再险我也不怕!”阿鸾一把抓住对方。

蝉法师举手指向北窗,透过格子棂,辉煌的落日光线勾勒出丘陵的剪影,那山肌的线条柔媚异常。年轻的僧侣微微眯起眼睛:“雷家的宅院就在那边甘泉山里,如今只有雷万春雷老太爷带着儿子月麟、孙子玉茗住着,路倒是不远。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索性你求求他,让他家先到别处买去——香川那么多大香料店,那里弄不到几两龙涎香啊?只要他家不恼,掌柜的也不能硬抓你去见官,等缓个几天,说不定办法就有了。”

“我这就去求雷老太爷!”阿鸾连忙就要起身,就朝门口跑。

蝉法师像是陡然间想起了什么,急忙追上前一把拉住他,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都怪我一时嘴快。就当没说吧!还是不要和雷家扯上关系为好……”

“为什么!”

蝉法师难得地吞吞吐吐:“这家……这家的名声不好。传说雷家,养着‘乾闼婆’……”

“‘乾闼婆’?是什么‘婆子’吗?”阿鸾迷惑的偏过头来。

“当然不是!按说这话我一个出家人也不当讲……”蝉法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只是香川城里一直在传说:雷家累世名门,又在前朝做过大官,如今却躲在城外的荒山里深居简出,都是因为他们养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虽叫‘乾闼婆’,但其实和我们佛家经书里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那种‘东西’我才不怕!”阿鸾哪里管得那么多,他不等对方说完就挣脱手拔腿往门外跑。蝉法师急赶着也追不上,连声嚷道:“走夜路进山,好歹带盏灯去啊!”可心急如焚的少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五月里白昼渐渐长了,阿鸾到达目的地时,天边的残霞还没有褪尽那绮丽的色彩。

甘泉山是雷家的私地,高倒是不高,传闻却是大别山余脉,隐隐然有崔嵬蓊郁之势。也许是因为遍植翠竹的关系吧,踏入山中便有一种妥帖的爽气清寒。雷家宅院也不甚难找——站在青筠环抱的宅门前,仰望着匾额上风雨剥蚀的“雉化山馆”几个字,阿鸾不由得犯起难来。

手上没有片子更没人引荐,想要进入这样的高门旧户,对一个平人伙计来说还真不容易。事到如今阿鸾也只有硬着头皮,上前叩动素铜错金海棠式门环,却没想到刚一用力,大门竟应手而开。户枢艰涩的吱哑声回荡在薄暮空山里,令少年头皮一阵发紧——想不到雷家竟是这样门户不谨的人家?

不过阿鸾还是不敢大意失礼,耐心敲了一阵门却始终没人回应,他只得一边扬声喊着:“有人吗,在下罗鸾,有事前来拜访”,一边东张西望地朝院内走去。

雉化山馆是闲居苑囿格局,进门便有一座丛云般的宣石假山,将小园分成东西两界。东园山石嶙峋,贴墙的游廊连着高坡上几座宏敞厅堂和玲珑馆舍;西苑则是亭台轩榭环抱着的一泓池水,摆布得相当紧凑,只是疏于整理,看起来略显萧索荒寒。那满眼绿意森然如冻结的碧波,细看却只有竹子一种,仿佛遍山的幽篁漫过了院墙涌进院中来似的,反倒增加了曲折幽深的意趣,令这占地不大的园林呈现出深山大泽的气韵。

阿鸾攀上假山望去,只见唯有西苑水榭里隐隐透出灯光,他便穿过藤萝垂挂的岩洞宝瓶门,踩着池中的步石走过去。这初夏的薄暮时分,水榭的花窗隔扇全部打开,遮阳的湘帘也已经搭起,室内的景象一览无余,可以清晰地看见两位华服少年正凭着雕窗,喁喁细谈。

不看还罢,这一看阿鸾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断然转身就要走,却没留神一回头碰到了横逸出来的竹枝上。只听哗啦一声,本已狼狈周章的少年被带得踉跄栽倒,差点跌进水池子里去。

水榭里的两人已然觉察到外面的动静,一边厉声呼喝着“是谁”“给我站住”,一边急步追了出来。

阿鸾挣扎着刚要起身,胳膊早就被先赶来的那个高挑剽悍的少年一把拿住,痛得他“哎呦”一声喊了出来。对方闻声也吃惊不小,连忙放松手上的力道,俯身将他扶起,惊愕地喊出声来:“阿鸾,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正是阿鸾二话没说转身就走的原因——眼前的矫健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令他近也不是、远也不是的卢清晓!

真应了“冤家路窄”这句话,就是为了不跟这纨绔子弟打交道,阿鸾才硬着头皮敲雷家大门的,没想到越躲着还偏偏越是碰上!

这时水榭里的另一位少年也赶到了,几步路跑得他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连声嚷着:“清晓,别放走了小贼!”

“我不是贼!我是……”一听这话,阿鸾顿时挺直腰板,回头直视向那少年,却在看清对方容颜的那一刹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依稀带着泪痕的双靥,仿佛要消失在暮光中一般澄澈纤细,而那双摇曳着不安的眸子深处,却沉淀最浓重的幽暗。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人,微妙的融合着清澈和浑浊,明净和阴翳,他的美不是静止的,而恰似一台精妙的钟摆,在极端的两头荡动着,摇曳出不可思议的艳异风情。

可这美少年的语调却蛮横娇纵:“还强嘴!闯到别人家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还说不是贼?清晓,快给他点厉害瞧瞧!”

“误会,这是误会,雷兄!”在美少年面前,清晓竟也不见了平常的洒脱不羁,只是赔着笑脸,一个劲地寻找遁词。

“又不是你的错,跟我客气什么?什么‘雷兄’,我不要听!”美少年拧起了纤细的眉心。

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委屈,阿鸾拼命咬紧牙关,沿着圆石小径埋头疾走,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约略回过神想看看走到了哪里,抬头却见眼前一排列栅似的竹影,甬路依旧蜿蜒伸向丛筠后方。

阿鸾一时有些茫然,转头四顾,眼中所见却只有一色青竿,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进园之后,明明看见假山轩亭,水榭池塘,可是视野中为什么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竹子了呢?

而且这么久都没到大门口,难道走错路了吗?更何况园子分明也没那么大啊?或者,自己不留神其实已经出了雷家,进到山里去了?可是也不像啊,谁会把嵌花的卵石甬路铺到门外去呐?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定下来。不知何时,一钩冰晶般的三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山里夜风幽幽地吹来,清寒霎时浸透了衣衫,他反射性地打了个冷噤,而这一刻,万竿幽篁也随之发出了密语般的沙沙声。

——穿林度叶,延绵不绝……

——风已吹过,为什么叶音依然没有停息?

阿鸾陡然警觉起来——这不是风声,是有什么在骚动!它藏在丛竹深处,似百无聊赖,又像蓄势待发般地骚动着……

可是阿鸾看不见!

是的,在这个雉化山馆里,阿鸾到现在也“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道理啊?这里是近郊的山中,虽然不是人迹罕至,但也算清幽偏僻,加之薄暮方敛月上东山;虽说林魈树魅、孤魂野鬼这样的大家伙要到深夜才会出没,但花精木灵,夜游宵行这些小东西却正需趁这时刻嬉戏游乐才对,可是不管是哪种,少年一概都没有看见。

虽然看不见,但这里确确实实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阿鸾甚至可以听清那反复袭扰的琐屑声响。可它们又藏在哪里?是在新月的薄光里巧妙隐匿了蛛丝马迹,还是被那密密层层的竹叶遮挡了形迹行踪?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未免太不正常了!

阿鸾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昏暗的恐惧,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这样命令着伶仃的少年,他拔腿就跑,可刚转过前方的竹林拐角,就被脚下一股突如其来的执拗而柔软的力量拖得一跤栽倒。

膝盖和手肘痛的彻骨,脸上的旧伤也被擦到,现在的状况再凄惨不过了。一腔无处发泄的无名火顿时压倒了恐惧,阿鸾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恶狠狠地回头去看究竟是什么给自己下了绊子。不看还好,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尸……体!是尸体吗?

——竹林间的小径中央,竟僵硬地横躺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孔皱得像核桃似的老人!

老人静静地躺着,倒没有什么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看不到胸口有一点呼吸的起伏,散落到口边的银发也纹丝不动,再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着的样子……

阿鸾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又是听心口,又是摸脉息。还好老人身上尚有余温,只是无论怎么呼喊施救,他却全然没有反应,看来是昏死过去了。阿鸾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别的,慌忙起身去喊人,可刚跑了几步他又不放心,回头脱下单衣外褂盖在了老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阵繁密急促的声响闯进阿鸾耳中——有什么泅渡过竹丛,正从背后朝自己直奔而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道金辉像离弦之箭般激射而来。

阿鸾慌忙避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枚“金箭”竟一头没入他怀中……

阿鸾只觉得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那不同于肉体的疼痛,竟和深切的悲伤有些相似。阿鸾反射性的一把按住胸口,还没等他察看伤到哪里,却听得“喵”的一声低鸣,那种粗浮干燥而得意洋洋的腔调,分明来自有了些年岁的老猫!

阿鸾转眼看去,果然有一只虎黄猫端端正正的蹲坐着,正漫不经心的舔着爪子,好像还很不屑似的用眼角瞄着自己。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小畜生坐也不挑地方,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昏死过去的老人的胸口!

“你这混蛋,还不快点滚开!”阿鸾破口就骂,他实在又气又急,加之胸口一阵阵抽痛,八成是被利爪给踹伤了,可是那“行凶”的虎黄猫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表情,完全视少年如无物。

可恶!连这家的猫都瞧不起人吗?阿鸾忍无可忍上前要赶,几乎与此同时,迎面突然扑来一缕锐利的罡风……

这股劲捷气流的威力与方才猫咪的袭击全然不同,在它的激荡之下,飒飒竹丛倏地向两边分开,渐次翻涌出一重苍翠的波浪,而在青波中央,陡然升起一抹泡沫似的虚影……

这影子轮廓朦胧,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披着数重石竹色浅淡衣衫的窈窕身姿。那一举一动比镜花还要轻盈空茫,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果敢和决绝。

不容细看,这抹幻影便已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下挥出莲蕊般的纤细手指,阿鸾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炽烈的红光,额头顿时像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重击那样一阵锐痛,这疼痛随即穿过肌肤深达脑髓,仿佛滚热的铁钎猛地插进额际。阿鸾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胸口的衣襟下猛地爆发出一片金茶色的光芒,瞬间淹没了整片竹海小径,那是与清晓成对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放射出的清辉。

霎时间,那倏忽而至的影子已被暴涨的辉煌光流吞噬,融化般消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清醒才骤然滴落进阿鸾混沌的脑海,一时间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苏醒,因为意识虽然是清楚的,眼睛似乎也睁开了,可看见的一切和闭目的时候却没什么差别。

眼前所见是墨一般浓浊的幽暗。阿鸾不熟悉这种感觉——即使努力地睁开双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世界业已消失,或者,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摸着还有些火辣辣作痛的前额,青眸的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中传来的竹叶的沙沙密响,繁茂的叶梢和薄寒的风一道拂过身体——自己应该还躺在那丛竹林之间,那段小径之上,只是为什么它们突然都消遁了形迹?

——还是自己“看不见”了?

——自己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睛,竟然一点都看不见了!

袭击阿鸾的并不仅仅是震惊,还有无法言说的张皇和恐惧。从来没有深陷于黑暗中的经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举步维艰的少年环顾四周:原来夜是由浓淡不一的黑暗组成的,原来黑暗是如此多层次的未知,原来未知是如此咄咄逼人……

还以为是错觉,如同止水一般的幽暗中,陡然泛起了这一点、那一点的光之涟漪。可片刻后阿鸾便骇然发现,那是次第亮起金青或蓝绿的寒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疏忽来去,不可捉摸。

少年不知道这些光点究竟是什么,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解到——原来可以“看见”的时候毫不起眼的一切,在黑暗的笼罩下,竟是如此神秘恐怖。

所以前方出现的一点浑黄的微光,就成了此刻最大的救赎。

——那是行灯!

难怪花木总是向着阳光生长,难怪飞蛾总会奋不顾身扑向火焰。近乎本能的,阿鸾拔腿就向灯影跑去,不置身于黑暗中根本不会知道,原来光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竟充满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但是光同样会带来恐怖……

灯影溶开了黑暗的一角,在最近处勾勒出桑皮纸般苍白而皱缩的手,随即慢慢向上侵润,朦胧地映照出竹节纹绫褂外面不相称的粗布短衣,越往上灯光越暗淡,来者的眉眼在淡墨似的阴翳里载沉载浮。即使如此,少年也能依稀分辨出那皱纹堆出的容颜,正属于刚刚那具倒在小径中央“尸体”!

那张曾经死寂的面孔,如今却挂着似曾相识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阿鸾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给我站住!”没想到身后竟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呵斥声,说着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你……你家?”阿鸾蓦地停住脚步,艰难地转过半边身子,“这是你家?那你是……”

“你还问我是谁?”

这一声断喝惊得阿鸾顿时省悟,连忙返身,语无伦次地改口:“您……您是雷万春雷老太爷吧?我是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歹人!这么晚来拜访本是有事相求,不信您可以问问令孙,还有他的朋友……”

可是年迈的雷万春一副也不知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的样子,只管静静地逼视着阿鸾。

阿鸾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只顾一股脑的辩解:“我一时糊涂,烧了您家定下的龙涎香,掌柜的说若误了您家的端午节用,他可担当不起,今夜若不能设法补救,明早他就要告官办我!只求雷老太爷——我坐牢倒也罢了,可家里的寡母和弱弟就没人养活照顾,这是性命攸关的啊……”

“性命攸关?”这句话倒是落进了雷万春耳中,他好歹有了点反应,顺手拽下身上的粗布短衣,“这褂子是你的吧?”

阿鸾还觉得这外褂很不相称,现在才反应过来,它正是自己方才披在昏迷的老人身上的那件。他不由得嗫嚅起来:“是我的。真是冒犯了,可刚刚实在很……我都慌了……”

雷万春悠然的点了点头:“果然是性命攸关啊……那就快走吧。”

“是。”阿鸾顺从地点头应道,突然间回过神来,“走?去哪儿?”

“问那么多干什么!不是性命攸关吗?”雷老太爷不由分说把行灯塞到阿鸾手里,转身走向庭院深处,少年犹豫了一下,终于也疾步追了上去。

沉默的路程显得分外漫长,突然降临又盘踞不去的黑暗则给阿鸾平添了许多惊惧与烦乱。到现在他还是弄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能凭着感觉踏过脚下的崎岖。

夜路不怎么好走,阿鸾一手放低行灯,一手要来搀扶雷万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窸窣声却更加清晰地掠过耳际,直至如今这绵延的怪响也一直没有散去,而那或青或蓝的光点依旧在夹道的单调竹丛中隐约闪烁。

望着摇曳的微光,阿鸾缩了缩肩膀,终于忍不住问道:“雷老太爷,这些亮闪闪的……到底是什么啊?”

老人家脚步倒还稳健,他不仅不需要人扶持,还满不在乎的笑道:“这些?这些是乾闼婆啊!”

“乾闼婆?原来蝉法师说的是真的,雷家真养着乾闼婆呀!”阿鸾脱口而出。

雷万春哈哈大笑:“你这孩子讲话还真有趣!”

阿鸾顿觉失言,连忙道歉,雷万春却相当豁达:“你也太小心了,不过就是句玩话!再说乾闼婆本是天竺国的乐天半神,住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里,终日幻化,不餐不饮,唯以香气为食,平生只需歌舞奏乐,追逐人间情爱,家里有这样逍遥又漂亮的天仙有什么不好?”

逍遥又漂亮的天仙,不知为什么,阿鸾眼前竟浮现出了雷玉茗的身影,他的神情不由得黯淡了下来……

“其实真正的乾闼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存在。”有些恍惚的耳际,飘来雷万春悠长的叹息声,“这些妖娆的家伙,他们要多任性有多任性,会毫不在意地夺走别人最珍惜的东西……”

一点都不错,傲慢的美人凭着一时兴起,就轻易地夺走别人最珍贵的东西,阿鸾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就是这样的啊……”

这话倒让雷万春来了精神,他饶有兴趣地盯着阿鸾上下打量:“这么说你已经见过‘他’了?被拿走了什么,给我从实招来!”

这句话令业已模糊的记忆霎时间闪现在阿鸾眼前——自己昏迷之前的那道皎洁倩影,以异常飘忽的姿态施出诡异狠辣的攻击,那行动全然不像人类的所为。难道“他”就是潜伏在雷家庭院中的“乾闼婆”吗?而自己的眼睛之所以“看不见”,正是因为被这异类夺走最珍贵的东西——洞察一切的“视力”?

究竟是凭什么!凭什么自己只是烧了龙涎香,就要这样低声下气的赔罪,弄不好还得见官坐牢,可自己的视力被夺走,也许永远都没法再取回来了,却连申诉的对象都没有?

阿鸾咬牙切齿地狠狠瞪了那些光点一眼:“真想不到这就是乾闼婆的真面目!”

“真面目?”雷万春嗤之以鼻,“他们是千变万化的怪物,谁知道他们的真面目。”

这句寻常的话像一粒石子,发出轻响猛地撞进阿鸾的心湖,随即荡漾起无声的暗涌。

——千变万化的怪物……

总觉得自从进入雷家之后,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了:为什么清晓偏偏在这里,为什么性命垂危的雷万春,转眼又从容地出现在路口,那翩若惊鸿的霞衣素影,为什么又恰恰与自己狭路相逢……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这潜藏着乾闼婆的庭院里,谁能猜到那“千变万化的怪物”又将幻化出怎样的面目,出现在人的面前?

这一刻,阿鸾猛地停下了脚步,隔着几步眺望向雷万春:“雷老太爷,都走了这么久了……你要……带我去那里啊?”

“不就是这里吗!”伴随着雷万春的语声,阿鸾赫然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东园山坡顶的幽斋门前。

完全没有登阶爬山的印象,自己居然就已经来到庭院的最高处了?阿鸾还在纳闷,却早被雷万春一把推进门里。那些闪烁的青蓝光点锲而不舍地尾随而来,却不即不离,只是聚集在窗棂外,三三两两的离合着逡巡不已。

看山斋的陈设,应该是书房一类的地方。雷万春也不点灯,只是绕到屏风帷幔旁的书桌后悠然坐下,命阿鸾将行灯放在台面上,抬手指向贴墙放置的高大斗橱:“最顶上那个斗隔里的东西,帮我拿出来。”

对方是有了年纪的人上上下下不方便,阿鸾连忙依言上前打开橱门,仰头望去,只见从上到下一排排斗隔中,堆山填海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箱盒匣笥、竹简卷轴,还乱塞着见过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粗陶器、槁葫芦之类的杂物和雕镂精致的金银玉帛错杂放置,完全没有章法;唯有最高处那个斗隔显得孤伶空旷,黑魆魆的也瞧不清放了什么。

猜也猜得出这架“杂货摊子”里的东西全都价值不菲,阿鸾倒有些踌躇,一时不敢动手,雷万春等不及了:“磨蹭什么,不是性命攸关的嘛!”

阿鸾连忙掇了凳子爬上去,伸手到斗隔里摸索,指尖随即触碰到织金锦缎冷峭的柔软,他顺手一拉便拽出个锦囊,还没来得及细看,豁朗一声暴响却蓦地闯进他耳中。

这一瞬间,那群徘徊在门外的青蓝星辉猛地撞开窗格门扇,揉成杂着光丝的漆黑的烟气涌进室内,疾扑向阿鸾。

少年只觉得一股燥热而松软的疾风,裹着无数锐利的尖针迎面袭来,身上衣服顿时被割裂开来,脸上也凭空多了好几条血痕。他本能地躲闪,却忘了身居木椅之上,脚下一歪一下子从高处整个跌落下来,刚找到的锦囊也脱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阿鸾心里哀号着,反射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重重跌到地面。

然而预料中的冲撞并没有降临,一只温暖的手及时阻止了他下坠的趋势,随之而来的是怀抱温暖坚定的支撑。耳中传来熟悉的声音,用怒不可遏的语调咆哮着:“你们这群混蛋,全都给我滚开!”

——那是清晓的怒吼声。

裹挟针尖的燥风霎时消散无踪,胸口一阵灼热,阿鸾知道那是通天犀角再度相聚后的共鸣。他睁开眼,近距离中是扶住自己的清晓那慌乱而关切的眼神。少年连忙挣扎着站直身体,却蓦地瞥见一群四下逃散的毛茸茸的小动物背影,其中几只还停下来,故意返身投来闪着青蓝色幽光的,恶作剧的轻视眼神。

这些……就是雷万春说的“乾闼婆”?

什么千变万化的怪物啊,它们分明就是一群花狸猫嘛!

而那些闪烁的光点,根本全都是猫儿的眼睛。

原来猫眼在夜里会发光啊——平常人视野中的世界竟也是如此诡异难言,如果不失去视力,阿鸾还真体验不到。

“痛不痛啊?你的眼圈额头上……”此时清晓已拿过灯来查看阿鸾的伤势,话还没说完,却听旁边有人冷笑一声,只见玉茗傲慢地眯起眼睛遮住嘴角:“这不正好?连充军发配的黥印都打好了!”

阿鸾连忙拽过清晓腰间那柄悬了犀角的佩刀,借着凝冰般的霜刃照了看,自己的面影真是再凄惨不过了——除了掌柜的殴打的旧伤之外,脸颊上又添了猫抓的痕迹,这些都还不算,最难看的是额头正中央,居然被打上了个四四方方的鲜红符印!

清晓正要举起袖子要给阿鸾揉一下,却不知为何陡然停住了动作。这不自然的反应让阿鸾心头火起,扭头让到了一边。

这反应让清晓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要是早点送你出去就好了,半天了,我老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叽叽咕咕的,后来越发大呼小叫的,赶忙追出来了却还是弄成这样……”

连忙追出来还到现在才来?阿鸾看都不想看清晓,索性转身再也不去搭理他。玉茗在一边早按捺不住了:“别给我拿型拿款!你不是早走了吗,怎么还在我家?这间屋子我都来不得,你就大剌剌地进来东翻西翻的,可恶的小贼!”

“你说谁是贼啊!”阿鸾不甘示弱,直瞪着玉茗反驳道,“雷少爷你去问问你家老太爷就知道了,我只是听他吩咐替他办事!不过少爷倒是要多多照看你家老太爷,上了年纪的人昏倒在路边,多危险啊!”

“住口!你也配这样给我讲话?”玉茗俊俏的脸都气歪了,“满口胡说些什么!太老爷早就痰迷倒在床上不能动了,我家老爷寸步不离的照顾着,你又在哪里看见什么太老爷?”

“太老爷?老爷?”阿鸾被他这个“老爷”那个“老爷”的给弄糊涂了。

玉茗也不理他,只是鄙夷地冷笑一声,显然是看不上贫家小户不懂礼仪。清晓连忙附耳给阿鸾解释道:“‘太老爷’就是他爷爷雷万春老爷子,‘老爷’就是他爹雷月麟雷大爷,以前他还有个叔叔‘二老爷’,不过已经过世了——玉茗他们家规矩称呼都和别处不一样,一概不叫爹娘叔伯,而是按照排行称呼‘几老爷’、‘几奶奶’的,可记好了?”

一听这话阿鸾脸色也变了,他指向坐在书桌后的雷万春:“到底是谁胡说?雷老太爷明明就在这里,你当面问问……”

可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僵住了——指尖所指的方向帘幕垂挂,屏风静立,空无一人的桌椅仿佛在嘲笑着他的笃定。

雷万春不见了?

阿鸾顿时傻了眼,他手足无措地东张西望:“雷老太爷一直坐在这里的啊,想是出去了?要不就在屏风后头?”

“不要再狡辩了,我和清晓四个眼睛也没看见有人出去!”玉茗摆出露骨的嫌恶神色,一把撩起帷幔推开屏风,帐帘后面阒无人迹,只有数架藏书,雷万春就好像凭空消失在了这个山斋里似的。

阿鸾还在发呆,玉茗早已挑起姣好的眉梢:“太老爷和老爷就在下面的正屋里,你要不要去和他们当面对质一下啊?不过就怕痰迷的人开不了口,没法指认贼赃!”

“雷兄!阿鸾是我的朋友,无论怎样都请你担待。”清晓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打断玉茗的话,转向阿鸾拉起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去吧,早就告诉你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了!”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自己明明是无辜的,清晓这么说到底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阿鸾用力摔开清晓,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你凭什么冤枉我?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我本来是要回去的,可转来转去都没走到大门,还在找路就看见雷老太爷倒在路边,我正要去叫人,有个影子一闪,拿什么在我额头上敲了一记,我就昏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又看见雷老太爷拿着行灯走过来,要我帮他去拿件东西……”

说着说着,阿鸾渐渐地停住了——谁会相信呢?这根本就是越描越黑,越是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连在一起,就越是离奇而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如果猫可以说话就好了。”少年发出虚弱而无奈的叹息,“有只虎黄猫看见这一切的,如果它能说话,就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虎,虎黄猫?”这一刻,响起了玉茗颤抖的语声,他精致的面孔一片苍白,“难道……是阿虎?阿虎它回来了?”

“没有的事!虎黄猫多了去了,怎么就一定是阿虎啊?”清晓不知是在宽慰还是在发问。

对阿鸾的责难似乎已全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玉茗只顾着一把抓住清晓的衣角:“你不知道,这个家里猫虽然多,可自从十五年前那件事情之后,老爷看见虎黄猫就杀的杀赶的赶,决不许进家门的,这个肯定是阿虎!”

“也许是刚混进来的野猫……”

“不是的!这个必定是阿虎,再没有别的。”玉茗断然打断清晓的话,幽艳的容颜上笼罩着令人心动的恐惧和忧戚,“我知道的——潜伏在这个家里怪物又苏醒了,这些贪婪又凶残的‘乾闼婆’……”

渐渐铺陈开来的玉茗的记忆,一如他自幼长大的这座雉化山馆,遍植幽篁却没有一花半蕊,静谧到几乎乏味的程度,因此那十五年前开始萌发并一直纠缠的恐惧,才会显得格外炽烈鲜明,虽然最初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与“乾闼婆”有关……

当时的玉茗也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因为生母弃养,父亲月麟又尚在求学游历途中,抚养他的责任便自然而然落在其祖父雷万春肩上。对于初老之人而言,这本就是个沉重的负担,可更麻烦的还不在于此——玉茗的叔父“二老爷”,也就是万春的次子是个天生的药罐子,吃丸膏汤剂竟比吃饭还多!

照顾病人已力不从心,雷万春哪有闲暇关爱孙子;加之他恪守祖训,自改朝换代以来一直蜗居在甘泉山别馆里,连仆婢也不用,过惯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因此玉茗的童年记忆就如冬枯的风景般寂寥冷淡,唯一的温暖,竟来自形销骨立的叔父投来的眼光。

那时二老爷就在这全院最高处的山斋里设起病榻,图的是通透致爽,小玉茗闲来常去探望,每次也都会带些花草羽虫小玩意给叔父解闷,某天他甚至还抱来了一只威风凛凛的虎黄猫。

雉化山馆里野猫本来也不少,不过这家伙完全不一样,可能是谁家养熟的吧,它见了人不但不惊慌逃窜,反而靠上前在脚边蹭来蹭去。小玉茗见这猫儿实在伶俐可爱,干脆让它在山斋里安了家,还取个名字叫“阿虎”。

从那天开始,缠绵病榻的二老爷也有了消遣:他经常用饼饵逗弄两个小家伙,玉茗因为抢不过阿虎,总是扑到叔父身边撒娇,埋怨他偏心。每到这时候,二老爷总是打叠起精神,用一种罕见的认真态度说道:“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玉茗更重要了。等你长大就会明白的……”

这样的日子就如净水般,原以为直到蒸发殆尽也将如此清澈平淡,可改变它,只需一小滴恶意的墨汁而已……

玉茗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那个黄昏,自己正蹦蹦跳跳地走向山斋,竹径的静谧却陡然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凄厉嚎叫撕碎了,那种持续不绝的惨号令人毛骨悚然,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分辨出,那竟是阿虎的声音!

惊疑和恐惧已经将年幼的玉茗彻底攫住,任意地冻结了他的脚步,随即又任意地驱使着他跌跌撞撞地奔向那扇紧闭的格子门。

推开门扇的刹那,玉茗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病弱的二老爷早已僵扑在地,生死不知,阿虎则戒备地蹲踞在他胸口,竖起全身的长毛,虎视眈眈蓄势待发。而祖父雷万春拖着本来已不太灵便的身体,奋力想去扶起儿子,就在这一刻,阿虎竟发出全然不似狸猫的低沉咆哮,勇捷地纵身跃起,朝他挥出利爪……

玉茗无法分辨那是事实还是幻觉:只见阿虎化作一道黯金的疾风猛地袭向本已摇摇欲倒的老人,随着致密织物扯碎的裂帛之声,雷万春胸前留下了四道深刻的伤痕,那抓伤几乎见骨,却不见一滴鲜血溅出。

还没来得及发出惊叫,温柔的混沌便已包围了小玉茗。吓晕过去的他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月麟已从异乡赶回来主持家务了。

远游归来的父亲对于玉茗而言,根本还是个陌生人,只有那与叔父的面影依稀重叠的容颜还能多少给遭逢巨变的他一丝安慰,可这份仅有的亲切也很快被对方生硬的态度冲散了。

月麟不能接受摆在眼前的一切——一夜之间,父亲受惊痰迷,竟成了废人,而唯一的弟弟则已回天乏术,撒手人寰,棺椁至今还停在水榭里。他粗暴的抓住惊魂未定的玉茗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小孩子哪能顺利复述清这种怪事。月麟激怒攻心,竟将幼子拽去二弟棺木前,逼着他面对这一切来唤醒更多记忆。

二人踏着朦胧月色刚来到水榭,就遥见灵前烛火被薄寒的夜气侵蚀,疲惫地摇曳不歇,竟隐隐透出一丝碧色。就在此刻,一阵怪异的嘭咚声陡然触上他们的耳膜……

——那是一阵阵激烈的碰撞,而声源……竟来自棺椁之内!

玉茗清楚地记得父亲脸颊上霎时褪去了血色——那时的月麟也一定非常恐惧吧,但他还是强压住内心的翻涌,拖着儿子决然冲进室内,抬手推动尚未钉死的棺盖……

伴随着木板移开的沉重闷响,惊恐地遮住面孔的玉茗从指缝间看见了棺木内侧——那是一方凝固的黑暗,空荡荡寂寥异常,其中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

就在这一刻,更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仿佛无中生有般,一道黯金的疾风自棺内骤然激射而出——阿虎竟从幽暗中箭也似的猛蹿起来,直扑向月麟!

小玉茗早已吓得呆若木鸡,月麟却反射性地抓起奠纸灰盆里的火筷子,迎面突刺向阿虎,准确地洞穿了它的咽喉!

一阵激烈的挣扎之后,阿虎便再也不动了。月麟将它甩倒在地上正要查看,却没想到就在这当口,本该断气的猫儿竟蓦地再度飞身扑起,撞进月麟怀里,一歪头从他襟内拽出一团绮丽柔软的东西,随即落地拼命狂奔,遁入婆娑的竹影之中……

月麟连忙去追可哪里还来得及,这一系列动作转瞬间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让人根本措手不及!

看伤势阿虎断乎是活不了的。可是从那天开始,每当入夜,雉化山馆里便飘忽起若有若无的啼声,像濒死的猫儿在哀号。而虎黄斑纹的小小身影更是时而在竹丛间、阴影下明灭,时而夹杂在野猫群里游走,却从不直接现身。暴怒的月麟只要瞥见,便不管是不是阿虎,一律毫不留情地驱赶捕捉扑杀。可那天被叼走的东西,却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这样过了几年,某天玉茗终于壮起胆子替那些无辜的虎黄猫求情,月麟却冷笑着说出了一番令他难以置信的话:

——宁可错杀也绝不能给阿虎逃脱的机会,因为它根本不是猫儿,而是“乾闼婆”!

原来雷家一直潜伏着叫“乾闼婆”的怪物,它只在雷氏族人身边出没逡巡。阿虎便是其中之一,它阴魂不散又走不出雉化山馆的地界,如果不将其铲除,他们父子总有一天都会变成“乾闼婆”的猎物!

说到这里,玉茗好像觉得寒冷似的,在五月清爽的夜风里缩起肩膀,雉化山馆最高处的幽静山斋里,回响着他细弱的语声:“我还纳闷老爷说的‘乾闼婆’怎么和寻常看到的不一样,于是特地去查了各种古籍,才知道‘乾闼婆’其实是足以致人死命的灼热光线的化身。他们最初的形象根本不是美丽的飞天,而是手持光之武器,遍体长毛的半兽!”

阿鸾只觉得冷汗缓缓爬过脊背。难怪雷万春也会说出同样的话语——真正的乾闼婆,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存在。

原来他们最初的形象,是凶狠残暴兽性未脱的怪物,那些仙姿绰约、妙音缥缈,只不过是后人附会上去的美好外衣罢了。

惊愕和困惑强化了胸口莫名的隐痛,阿鸾反射性地低头察看,书案上摇曳的灯光照在他胸口,竟映出并排四道纤细的暗红血痂,就像深深镶嵌在少年身体上的石榴石铭纹……

这……难道是山道上虎黄猫的抓伤?以猫的力道而言未免深得不可思议,可衣襟上却又没有血迹,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伤口居然已愈合到这种程度了?这诡异的情形,总不会是……

“这个爪印是阿虎的……”玉茗脱口而出的话证实了阿鸾的猜测,美貌的贵公子难以置信的摇着头,连嘴唇都在颤抖,“阿虎果然回来了!没想到你这小贼居然还是惹祸精……”

“适可而止吧,玉茗!”浓重的阴云已笼上了清晓剑一般的眉梢,这令他异国情调的五官瞬间带上了一种猛兽般的威严,“阿鸾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请你尊重他,无论如何他已经被迫卷进你的家事中来了!”

“又不是我请他来的。”玉茗恨恨地跺脚,“我的客人只有清晓,我信赖的人只有你啊!”

“可如今的状况已经不是我能解决的了……”清晓的语气就好像在对陌生人说话一般,“现在我也需要信赖和依靠阿鸾!”

这一瞬间,阿鸾只觉得胸口涌起一阵轻盈的温暖,那应该是通天犀角共鸣的热度吧,可心情却朝相反的方向冷落下去。

他不是不知道清晓的意思——在如此混沌的情势下,能找到前路的只有自己看穿黑暗的青眼,这也许就是清晓对自己唯一的期待吧,可是已经做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低下头抚摸着额上的红痕:不久前在竹林小径中,倏忽来去的纤白人影打下的这方形黥印,已经彻底夺去了他超乎常人的视觉。

阿鸾犹豫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着说了出来:“可是清晓……我可能是被‘乾闼婆’的袭击了,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啊……”

细细地审视着阿鸾凄惨的额头,清晓的眼神倒并没有多少惊讶和意外。片刻之后,他终于有些踌躇地摇了摇头:“那就没办法了。你和玉茗呆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转身走向山斋大门,阿鸾连忙追上去一把拉住:“你要去哪里?”

清晓回过头来,从上方投来深切的凝望:“我必须去找一个人。因为这个庭院远比想象中的危险。”

目光中不容追问的坚定,令阿鸾不由自主的放开了他的衣袖……

然而骤变却总是在转瞬间发生。

就在清晓举步准备跨出门槛的一刹那,仿佛某个机关被突然触动般,完全不同的世界毫无征兆地降临了——山斋外的一切顷刻模糊,氤氲的水雾霎时笼罩了一切……

阿鸾反射性的揉了揉眼睛,一时不能确定是错觉还是亲眼所见——雾气中的确隐藏着依稀的轮廓,或者甚至可以说连轮廓都算不上,仅仅是某种征兆而已。待他定睛看去,伶伶俐俐的珠串次第浮现出来,那是装饰在一排栏杆上宝珠顶,渐渐的,玲珑的七节白石平桥从烟水中完整地袅袅升起。

——踯躅桥!

——雉化山馆山斋门外,为什么会出现这座连接香川内外城的界桥?

还不等阿鸾惊疑出声,一旁的玉茗竟脱口喊道:“咦!云龙书寓?这里怎么会是云龙书寓啊?”

云龙书寓?这可是响当当的青楼馆名,清晓力捧的香川最上花魁虎妃就是那里的头牌。

“‘乾闼婆城’……”这一刻,清晓泠然的沉吟响起了,“这定是乾闼婆城,别被它迷惑,否则有去无还。”

“原来是海市蜃楼啊!”玉茗顿时恍然大悟,“书里说在天竺,海市蜃楼就被称为‘乾闼婆城’的。”

清晓摇了摇头:“不是海市蜃楼那么简单,这种乾闼婆变化出的浮光虚影,在每个人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幻象。”

阿鸾霎时间反应过来——自己看见的踯躅桥和玉茗看见的云龙书寓,都是潜伏在这座庭院中的光之眷族乾闼婆,用视像的幻术在不同人心中照映出的最真实镜像。

这些幻境应该都是与所见者因缘深切的地方吧,那此刻的清晓又看见了什么呢?阿鸾可以眺望到他坚毅的侧脸,却无法洞见他内心的风景。

似乎感觉到阿鸾的视线,清晓转过头来,却看到了对方额上那方刺眼的红色黥印,每当这时,他总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偏偏在这个时候……”

——偏偏在这时候“看不见”。虽然对方越说越轻,但阿鸾猜得出这话里的意思。一股倔强的逆流从他心底涌起:看不见有哪里不好?至少从今以后自己可以摆脱“青眼枭”的恶名,摆脱阴森惨恻的彼岸异类,平凡而安定地生活下去。

阿鸾忍不住转过头再不看清晓,就在这时,某种隐隐约约的微声却意外地渗进耳中——似乎是小猫断断续续地凄惨呼喊,可仔细听又不像。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低声道:“听!什么声音?”

清晓一脸困惑地四下寻觅,玉茗的脸色却霎时灰暗下来,他反射性地塞住耳朵,整个人却控制不住地瘫坐下来,失控地叱骂道:“讨厌!又来了,到底有完没完啊!”

这反常的行动令清晓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搀扶伙伴,阿鸾动作却在一瞬间彻底僵住。因为这一刻,他已听清了那究竟是什么声音……

——那是婴儿的哭喊。就像是在无人的黑暗中艰难地扭动着身体,想要被拥抱却无法向任何人传达的婴儿的,愤懑而无助的啼哭声……

“你这样哭个不停是什么意思,责怪我吗?凭什么怪我?又不是我的错!”突然间,玉茗一扫颓丧战栗,奋力挣扎着挥动胳膊,朝着看不见的目标放声怒斥。也不知他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清晓拼命按住他,爆发出雷霆似的吼声:“给我冷静点,玉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句质问让玉茗一个激灵,片刻恍惚后,稍稍清醒过来得他用力摇头:“不,没有什么!”

“你邀我来雉化山馆说有要事相商,见面什么却都不说只是哭,当时我就已经觉得很不对劲了。”清晓的语声越说越严厉,“老实回答我,玉茗——你刚刚在和谁说话,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原来到现在清晓还是听不见,阿鸾忍不住脱口而出:“不就是小宝宝的哭声吗?跟猫似的……”

“给我住口,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若不是被按住,玉茗的巴掌老早招呼到阿鸾脸上去了。

这一刻,清晓像丢掉什么污秽的东西一样松开了手:“果然没错……那是藤鹭的孩子吧,雷玉茗!”

藤鹭——阿鸾依稀记得那是云龙书寓里的一位“先生”,看名字就知道是卖艺不卖身的“文禽”。与同门花魁虎妃留给人艳丽夺目的印象不一样,藤鹭的存在感并不强烈,就算常去送香料的阿鸾也只是模模糊糊记得,生着细长凤眼的她,每次总会很细心地用美丽的染纸包上赏钱,却从不与人有只言片语的交谈。

可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听见“藤鹭”二字的瞬间,玉茗漂亮的面孔彻底垮了,他的眼神慌乱的游移着,控制不住地别过头去:“为什么……为什么我和藤鹭的事连清晓都知道了?”

“问我怎么知道?全香川都知道雷公子你的风流韵事!”清晓咬牙切齿的讽刺着。

玉茗垂下蝶翼似的睫毛,那无助的表情惹人怜惜到了极致:“那怎么能怪我,我也很为难啊——身份根本不配嘛!藤鹭她只是个歌伎而已,歌伎生的孩子怎么能被雷家承认呢?”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清晓的眼神越来越冰冷。

“是藤鹭一定要生下来的!我让她拿掉孩子可她不肯,是她一定要生下来的!”毫无悔意地说着这番话的雷公子容止依旧那么清贵娴雅,可在阿鸾眼中,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不堪入目的清贵娴雅了,因为它竟如此坦然地以别人的血泪与生命为饵食!

可是玉茗浑然不觉,或者一切在他看来是如此理所当然:“既然生下来我就不能坐视不管啊,雷家的孩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书寓里长大的!”

“所以你抢走了孩子?”清晓附下身,慢慢逼近玉茗,语声里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前些天藤鹭丢了孩子,如今已经人事不知了,虎妃认定是你害她变成这样,屡次托我来讨个公道。我原不信自己的朋友会是这种人,没想到你当真急着要我来商量事情,刚刚居然连云龙书寓的幻象都看见了……玉茗,你听我一句话——快把孩子还给藤鹭,不要一错再错!”

这一刻,玉茗的眼睛崩溃般地睁大了,他有些失神地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

这暧昧的态度令清晓瞬间意识到不对,他一把揪住对方的肩膀:“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孩子呢?”

“好痛啊,清晓!”虚弱的美少年哀号起来,“我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肯吃,又在发热,一直一直哭个不停!我觉得好烦又怕被人听到,就把他藏在这间山斋里,后来他就没声音了!我慌得没主意,又不敢再去看,只好请清晓你来商量,可不知道怎么开口……”

“孩子就在这房间里?”阿鸾终于明白了——难怪玉茗一看见自己在山斋里,就摆出那么紧张戒备而又尖锐的态度,原来这里藏着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怎么做得出来!”清晓咆哮着,反手毫不留情地拍在玉茗白皙的脸颊上。

“好痛!好痛啊!”纤弱的贵公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知道一个劲地哀哭。

“你这混蛋也配说痛?藤鹭和那孩子比你更痛一千倍!”若不是阿鸾拼命拦住,清晓的拳头早就想雨点一样落在玉茗身上了,“你把那孩子藏在哪里了?快说!不然我要你的命!”

玉茗惊恐的抽噎着,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把他放在斗橱顶层的格子里,那里东西多,谁也不会注意……”

阿鸾顿时面如土色,什么谁也不会注意,明明已经被人发现了啊!

原来年迈的雷万春那么着急地带自己来山斋,反复叨念着“性命攸关”,就是因为这个——那里藏着他命若游丝的子嗣重孙……

而自己在雷万春的指引下,从空荡的顶格拽出的那团织物,应该不是什么“锦囊”,那是婴儿的襁褓啊!

可是这襁褓那么小,那么轻,轻得就好像什么都没有一样。婴儿不在里面吗?还是不被人期待的他就连最起码的分量也没有,就连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

“你会遭报应的!”阿鸾脱口高喊,连忙转身在地上寻找起来——自己在取襁褓的时候被猫群袭击从凳子上跌下,东西已经脱手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房间中地上空空荡荡一目了然,难道是趁势掉出了门外?少年想也没想,一步就跨出山斋门槛,踏向那虚像的乾闼婆城……

“不要出去,阿鸾!”伴着清晓惊慌的呼喊,镜影霎时动荡摇撼,猛然汹涌成光与色的波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一瞬间,就连孤舟般飘荡在幻海中的山斋都被吞噬殆尽,三位少年顿时失去了栖身之所,不知此刻是在异界还是人间……

清晓疾步上前,劈手揪住已经茫然无措的阿鸾,一把将他拖回身边。这一刹那,从二人的胸口和腰间佩刀上,蓦地燃起两团金茶色的澄澈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已,彼此辉映,彼此消长。

那是通天犀角的净化之火,只见他们身边,光与色的洪流瞬间凝滞,暴乱的幻境像水面倒影那样渐渐平复,再度显露出完整宁静的实物轮廓。唯有两位少年身边是一带黑暗真空——在犀角的光芒之下,海市蜃楼的谎言被洞彻,呈现出贫乏但亲切的真实。

差点迷失在光涛中的玉茗此刻也忘了挨打的疼痛,近乎本能地奔向两人,在抓住清晓的瞬间,他忽然爆发出惊惧的呼喊:“啊啊!那是什么啊!”

只见数步之外,这一点那一点,亮起一对对或是青蓝,或是金茶色的光珠,憧憧地倏忽往来,诡异难言。不过阿鸾看清这些光点反倒镇定下来——这些不就是曾经在黑暗中惊吓过自己的猫眼吗!

穿梭逡巡在幻境中的这一群,若真是雉化山馆里的野猫们,倒是令人安心的事——小猫能通过的地方,应该是被假象掩盖的人间!

“是猫眼!”这时清晓也分辨出来,“好极了,猫能呆的地方我应该能走!”

阿鸾一语不发地仰视着清晓,仿佛要看进那双静静燃烧的眸子最深处——他还是要去找那个人吧?即使中途被玉茗和藤鹭的事情打断,他也没有忘记。

如今就算暂时不管那失踪的婴儿他也要去,无论面对怎样的危险他都还是要去,令洒脱不羁心无挂碍的他如此坚持的存在,究竟是谁……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看不见彼岸的阿鸾,此刻只能凭本能去选择未来的道路——如果一定要选择,自己宁可选择相信清晓,选择和清晓在一起。

仿佛要挥散像蛛网一样缠绕向心头的忧郁和不安,阿鸾用力摇了摇头,随即走向那骁勇的少年,凑近对方耳边低声说道:“无论如何,我跟你走!”

清晓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意不看阿鸾,笔直地眺望向幻境的远方。这一刻,少年瞥见他琥珀色的耳垂被染上了淡淡的绯红,可是不待细看,对方便转身搀扶起瘫软的玉茗,摸索着向猫群的方向而去。

他已经用行动给了阿鸾肯定的回答。

脚下一片平坦,没有山路的崎岖感,也感觉不到地势的起伏。走着走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缓缓浮上阿鸾心头,他忍不住环顾四周——之前雷万春带他来山斋的时候也是这样,一条平路一直走一直走,可突然间就到了庭院的最高点……

而那群荧荧的光点依然如影随形——也不知道是执著还是嬉闹,雉化山馆里的野猫们始终跟在少年们身边,不远不近,不即不离。渐渐的,小猫的轮廓自蜃楼幻境中依稀浮现出来,那伶俐的四肢和轻盈的动作本已司空见惯,可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哪里不对劲呢?

此刻一只三花野猫终于不慎跃入犀角照耀的范围,它发出被踩了尾巴似的尖叫,猛跳过三人面前。仅仅一瞬间就已足够少年们看清它的样子——这一刻,阿鸾失声惊呼,就连清晓也控制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玉茗更是惨叫着,差一点就跌坐在地。

那薄弱的五官、疏淡的眉眼,根本就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面孔。可是……它为什么长在了猫头上呢!

——这突然扑出的三花猫,竟生着一张人类婴儿的脸庞!

说时迟那时快,隐身于幻境中的猫群突然倾巢而出,蜂拥窜向三位少年。每头小兽都顶着同一张婴儿面,它们带着新生子特有的冷淡表情,妄图用扭曲变异的身躯淹没犀角的光华!

清晓和阿鸾连忙抵挡这群怪物,可人面猫的爪牙微妙的错开了他们。即使被犀角散发出的炽烈光焰灼伤,它们也无暇旁顾,竟百折不挠地扑向同一个目标——那是连破碎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的玉茗!

转眼间,雷家的美少年便被丑恶的怪物层层叠叠地掩盖淹没……

这些……就是“乾闼婆”吧,是玉茗自己亲手制造出的乾闼婆!

这些光之半兽在人们悠久的传说中生生灭灭,终于演化成恍惚迷离、瞬息万变的幻术师,以自身不可思议的形态,映照出人类本性中掩藏最深的污秽和丑恶……

这一刻,阿鸾控制不住地停住了动作——为什么要救他?雷玉茗连自己亲生孩子的性命也视如草芥,为什么一定要救这个自私卑劣的刽子手?

明明乾闼婆给予他的,是应得的惩罚!

这个念头宛如一道白炽的烈焰,猛然熔开了阿鸾理智的防线。与此同时,同样灼热的红光也以如出一辙的迅猛之势,在现实中骤然撕裂了幻象的表皮……

——蜃气楼中央凭空涌起洁白的浪柱,随着这雪涛的涌动,赤热炎流绘出一弯强劲有力的曲线,雷霆般劈向那群发狂的猫妖。

灼红光流裹挟着万钧的威势,猫群霎时被震得四下飞散,在纷纷坠落在地的瞬间恢复了平常的面孔。衣衫破碎玉茗全身伤痕,昏迷不醒。而在他身边的地面上,竟赫然印着一方和阿鸾额头上相似的朱红黥印。

围绕着这赤赫的印记,乾闼婆城的幻景急速蒸发,瞬间融回一片空蒙白雾,少年们四周则像被无形堤岸围绕,阻隔了如水波般不停荡漾的烟霭。猫儿们渐渐苏醒了过来,个个一骨碌起身,敏捷而狼狈地窜入浓雾之中,销声匿迹。

阿鸾抬起头,只见前方皎洁的雪浪柱正旋转着缓缓凝定下来——那是披着数重深浅石竹色衣衫的人影,缭绕周身的织物几乎与飘舞的浓雾融为一体,宛若玉树掩映在云蒸霞蔚之间,唯有纤月般的双手惊鸿一瞥地显现,正以持杖的姿势,握着一杆如意形长柄盘螭钮的金印。

这不正是前不久在竹林小径中,夺取阿鸾青眼视力的那个“异类”吗!

“乾闼婆!”阿鸾指向白影脱口而出,和他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清晓低呼:“莲华姬!”

莲华姬?

阿鸾猛地转身,瞠目结舌地瞪着说出这出乎意料人名的同伴。

这名字对青眼的少年来说包含了太多的涵义——数月前他曾在清晓亲笔绘制的小影上第一次看见“莲华姬”的丰神。自那时起,画中人仿佛垂怜着什么的神态就如月华清光,洒遍了他梦魂的每个角落。如果说这位平凡少年一直存有什么令自己都害羞的奢望的话,那就是有朝一日能与这位美人相见,哪怕仅仅一瞥,哪怕对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可阿鸾万万没想到,自己和梦中之人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在这样的地方邂逅。

他一时还是不能接受这种冲击,连指着对方的手都一时忘了收回来:“她不是乾闼婆吗?让我眼睛‘看不到’的乾闼婆呀!”

此刻清晓疾步走向仙姿绰约的少女,因为距离拉远,他与阿鸾所佩犀角的共鸣之光霎时黯淡了下去:“太好了,我在找你,莲华姬不在果然是不行的!”

原来清晓刚刚不顾一切一定要去寻找的人,就是她啊……意识到这一点的阿鸾不顾失礼,想偷偷地仔细觑看,却只见对方的容颜掩映在薄薄的纱幔之后,若隐若现。

“你去了那么久没出现,我都快沉不住气了。”清晓还是有些不放心,语调中满是掩饰不住的关切,“是我带莲华姬你来雷家的,若有万一我难辞其咎!”

“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我怎能坐视不管!”莲华姬的声音幽微但却坚定,然而自始至终,笼罩她周身的戒备状态始终没有消除,“可我还是没能弄清真相——婴灵也好兽灵也好,这个家里潜伏的‘乾闼婆’绝不是这种简单的东西……”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一时间阿鸾都有些懵了。

莲华姬转过头,轻扬的纱幔隐藏了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婉转的语调如远笛般飘来:“你不知道?真是太有趣了——明明是你压制住我的‘朱印’,让我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行动,以至于叫那些家伙有了可乘之机啊?”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清晓终于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这应该是朱印碰上了通天犀角,两种力量彼此抵触造成的,可是居然凭一枚就……”

“犀角……”莲华姬隔着面纱饶有趣味的上下打量着阿鸾,“如此说来,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阿鸾’了?”

难道清晓在莲华姬面前提起过自己?阿鸾一时有些局促周章,没想到对方竟款款走来,端然扬起手中的长柄金印:“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在寻找这座宅院里潜伏之物时,朱印忽然非常急切地把我引向这位‘阿鸾’。”

眼看着朱印缓缓抬起指向自己的眉心,方形篆文就像烧红的烙铁一样光晕流转,阿鸾顿时慌了手脚。清晓拦住他:“莲华姬是朱印的继承者,她就像是香川阴阳两道的守门人,职责是封印越过界限的魑魅魍魉。这次来雷家她自有道理,不过封住你的视力应该是一场误会,现在得解除封印——要破开眼前的迷局,不仅需要她的力量,也需要你的眼睛。”

可是我根本不想恢复这样的视力啊……阿鸾在心底低低的呐喊着。虽然一时还不能适应笼罩一切的黑暗,觉得有些狼狈无措,但少年并不讨厌这种境况——本来就不想看见,那些潜藏在背阴之处的暗恶形象;本来也不想背负,那无辜加诸己身的“青眼枭”污名。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犹豫,清晓低下头,撑住少年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不会勉强阿鸾做你讨厌的事情,只是……”

又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态度,一点也不像平时的清晓!青眼的少年恼怒的抬起头来——

“只是如果没有这双青眼的话,我就再也没有呆在清晓身边的必要了对吧?”这句话哽在喉间,阿鸾不吐不快却又难以成言。也许有某种东西,会随着这句话的掷地有声而碎成粉末吧。可是他也不清楚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是那么脆弱缥缈,即使洞悉彼岸的眼睛也一直看不清它的形象,少年没法给它一个名字也不知该把它怎么办才好,只能用无所适从的手指笨拙而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然而这片刻的犹豫却令阿鸾彻底失去了开口的机会。因为就在这一刹那,半阖的视野反而更加清晰地笼出一片砭人肌骨的寒光,而这片寒光掠开白雾,朝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自己的莲华姬和清晓背后袭来……

“小心!”阿鸾反射性地大喊起来。清晓猛然察觉,一把推开莲华姬。可他却不避反进,翻手拔出佩刀阻隔住那凛冽的光芒——那是一只笼罩着荧荧白辉的近乎透明的手,旧绢一样干燥微皱的五指紧扣住清晓的刀刃,看似脆弱的肌肤却坚不可摧。

阿鸾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只手早已曳起一道清光,轻而易举地夺过了清晓的佩刀,缀在刀柄上的犀角瞬间腾起团团澄明的火花。那只手却全然不惧,反而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挥动利刃,清晓本能地避让锋芒,对方却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击中他下颚,竟轻易将这剽悍的少年狠狠摔进雾气里。

白烟蒸腾着涌起,霎时间将清晓的身影吞噬殆尽……

“清晓!”此时此刻阿鸾急扑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就连用尽全力呼唤对方的声音,转眼都淹没在幻境里。这一刻少年终于明白了:如果方才清晓不硬接对方的攻击,而是随着莲华姬一起避开,那此刻消失在浓雾中的应该就是自己!

而莲华姬却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左右,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她早已挑起朱印急刺向隐藏在浓雾中的偷袭者。却没想到对方竟毫不迟疑地高扬刚夺来的犀角佩刀,骤然架住了这锐利的攻击。两种辟邪灵物正面碰撞,一股劲捷的气流激荡而起,霎时吹散周遭的浓雾。中年男子的清俊面孔从烟霭之中显现出来……

这张面孔似曾相识!

事态的发展却根本不容阿鸾仔细回忆,只见与佩刀相持的朱印篆面上,无数纤细的绯光陡然闪现,蜿蜒流转,瞬间暴涨。伴随着一声利落的爆响,中年男人被猛地弹开,犀角那无处可去的力量顿时反噬,在他掌心赫然腾起一片郁金的火光。

“这通天犀角怎么只剩一半了!”此刻才觉察到真相的男子发出恼怒的低斥。

这个人不知道清晓已将犀角中的一个送给了自己!阿鸾反射性地按住胸口,指尖感觉到了衣襟下那坚硬的沉默。

可就好像能够听到阿鸾的心声似的,男子曳着犀火猛地转身疾步而来,吓得少年反射性地后退一步,却没想到对方看都没看自己,一把揪起了瘫软如泥的玉茗。

此时此刻,被人面猫群攻击得奄奄一息的玉茗终于半睁开眼睛,茫然地眺望着这中年男子,他的喉间含含糊糊地逸出破碎的话音,喊的是:“老爷……”

阿鸾一瞬间反应过来——这中年人清艳而薄情的眉目,的确与玉茗有些相似。

难道这个突然出现,毫不迟疑地对清晓下毒手的男人,竟是雷家的当主,玉茗的父亲——雷月麟!

莲华姬却丝毫没有犹豫迟疑,她近乎妙曼地飞掠而上,沉默而准确地反戈朱印,挥洒出满天绯红光流朝这位不速之客发起强攻。月麟露出不可捉摸的冷笑,一把扼住玉茗的咽喉,另一只手从容地挥动佩刀,投出清冽的犀角之火,霎时间乱光交迸……

浓雾中稍纵即逝的明亮里,阿鸾的视线猛然锁定了月麟的容颜——像蒙着漆黑蛛网似的,那张雍容淡泊的面孔上竟布满了纵横蜿蜒的细小伤痕……

还不仅仅如此,月麟的身上只要目光可见之处,都遍布着这种被击碎的冰面一样的放射状裂纹,追根求源,这可怕的龟裂竟是从他握住犀角佩刀的那只手开始的!

如果自己能“看见”就好了!这一刻,追悔的念头像白亮的闪电,鞭打过少年昏暗的脑际,为什么自己不听从清晓的话解开青眼封印,这样最起码可以看透究竟要面对怎样的强敌。

莲华姬旋动朱印挥散犀火,视线却片刻也没有离开对手:“恐怕已经寻香而来了……雷家的‘乾闼婆’!”

这一刻,月麟喉间发出像铁锈簧片弹动般的怪异声音,那应该是得意的笑声吧。他依旧紧握犀角佩刀,似乎全然不在意它带来的恐怖反噬,而扼住玉茗咽喉的另一只手下,却霎时出现一片浓黯的阴影,墨汁似的侵蚀向少年白皙的皮肤。

玉茗顿时发出虚弱的惨叫,面孔瞬间如枯萎的花朵般,染上了一抹衰朽的茶色。目睹这变化,莲华姬连忙收势——难怪月麟有恃无恐,看来朱印攻击全都被转嫁到了玉茗的身上?

然而莲华姬不知道雷月麟早就在等待这一刻,她的攻击稍滞,犀角金炎却瞬间织成一片光阵,炫目迷离中,一道冰泉骤然自其中倾泻而出——光影掩护下犀角佩刀切开环绕着朱印的炽火,一下子砍中莲华姬重重衣衫下的手臂,朱印霎时飞上半空。

莲华姬发出惨痛的惊叫,黄金光流却间不容发,如灵蛇般沿着她受伤的手臂急速旋绕攀爬。从双手开始,她的躯体竟在这霸道的威光下一点点的散成雪粉,星屑般急速飘扬,飞落进虚空之中!

难道莲华姬竟没有的实体?还是在这里的根本就不是她的真身!

阿鸾整个人都僵住了。急转直下的变化纷至沓来,令他根本应接不暇。而早有准备的月麟却翻手把犀角佩刀插进腰带,纵身跃起,在半空中一把将朱印攫进掌心,炽光与金炎霎时间交相煊赫,随即彻底熄灭——两种灵物的力量在此刻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朱印……”不断消失的莲华姬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呆若木鸡的青眼少年呼喊着,“无论如何都要拿回朱印,否则整个香川……”

然而还没说完,她的话音已与身影一起,无可挽回的飘散在虚空之中……

“可笑朱印偏偏选了这么个弱小的继承者……”返回玉茗身边的月麟刚刚发出心满意足的笑声,却蓦地戛然而止——他的身体剧烈摇晃起来,似乎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从背后袭来,推得他整个人向前栽倒。自顾不暇的月麟死死攥住朱印,却再也支持不住脱力的玉茗。

那虚弱的公子哥儿像被抽掉提线的木偶一样软倒,月麟想要抓住他,却被身后忽然扑上来的一道黑影紧紧缠住。虽然因为意外袭击动作略有停滞,但月麟很快便镇定下来,就好像揭去湿衣一样毫不费力地将抱住他的影子从背后一把揪下,狠狠投到玉茗脚边。

一瞬间阿鸾看清了,此刻奋不顾身阻拦月麟救助玉茗的,竟是白发萧然的雷万春!

在山斋里毫无征兆消失不见的他,竟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突然出现,奋力挣扎着朝半昏迷的玉茗伸出手,以苍老的喉音艰难诉说着:“在我心里,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玉茗更重要了。现在玉茗……应该已经长大了吧?”

熟悉的语句令玉茗失神的眼中陡然闪过一星火花——为什么“太老爷”竟说出了当年“二老爷”常说的话?可此刻的他早已变成了被扔在岸上的白鱼,嘴唇虚弱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反射性地将难以置信的目光投向雷万春……

“你居然还有力气行动,看来我做得还不够彻底啊!”月麟发出不耐烦的咋舌声,漠然伸手按向老人的头顶。一旁的阿鸾连惊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看见雷万春本就丘壑纵横的老脸瞬间皱缩成干枯的树皮,整个人也像泄气一样瘪了下去,随即那薄脆的皮肤就如风化般,眨眼便在夜雾里崩解成了灰烬。

阿鸾反射性的扑上去抓那些尘埃,掌心却只握住了蝉蜕似的竹节纹褂,然而某种独特的柔软坚韧陡然透过薄绫传到掌心,他反射性的一把拽住——这个触感,不是从山斋斗橱顶层里拿出来的那个“织锦襁褓”吗?

一直找不到那个襁褓,是因为雷万春“失踪”的时候顺手将它带走了?如今这锦囊中的确裹着什么,但它又薄又轻,绝不是婴儿的身体……

“为什么……它会在你手上?”就在这时,阿鸾耳边响起了阴森的语声,他有些僵硬地转过头,却见月麟直勾勾的逼视着自己,确切地说,是逼视着他手中那个织锦襁褓。

阿鸾反射性地将襁褓藏到身后,月麟却好整以暇地踱过来,傲慢地伸出手:“给我!”

那还残留着蛛网裂痕的青白五指,这难道不是一切恐怖与憎恨的根源吗——被它融为烟尘的莲华姬,被它逼近崩溃的玉茗,被它化成灰烬的雷万春,还有……被它推进妖雾里的清晓……

阿鸾咬紧牙关:只恨自己“看不见”,只恨自己找不到清晓消失的方向,只恨自己不能让眼前这个妖魔原形毕露!但是,现在还不是说放弃的时候!

这一刻,青眼的少年昂然仰起头,直面那人类皮囊中的异类:“休想让我听你摆布,下贱的怪物!”

这句话令月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纵声长笑起来,他根本没有将这孱弱的少年放在眼里,更不想多费唇舌。

连表情都没有变,月麟冷漠地举起朱印,猛地抽向对方的脑袋,阿鸾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翻倒在地,锦囊也脱手飞出。温热的血液顿时濡湿了漆黑的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月麟随手捡起锦囊,接着悠然地再次高扬朱印,看准少年的太阳穴,淡然但却决然的狠击下去……

凌厉奔袭的绯红残影,却在少年脸前瞬间凝滞住,朱印像被卡住一样动弹不得——满脸鲜血的阿鸾竟以出乎意料的镇定和勇气,准确地抓住印钮一端牢牢握住,随即毫不畏惧的直视着雷月麟!

——必须看清楚,只要贯彻想看的意志,自己就一定能够“看见”!

阿鸾倔强的目光如同冷火在燃烧,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朱印,一字一字地说道:“把清晓还给我!”

“为什么……”月麟瞬间眯起眼睛,“为什么你一个普通人也能抓住朱印?要知道我为了得到它操纵它,费了多少工夫吗?”

“把清晓还给我,你这个妖怪!”

“好啊!送你们去团聚。”月麟的嘴角浮现一抹冻结似的冷笑,他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不用感激我,碍眼的东西!”

然而就在这一刻,从雷万春遗留下来的衣衫里,倏地蹿出一道黯金色的疾风,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奔月麟的双眼!

只听一声惨叫,月麟本能地放开朱印去保护眼睛,却为时已晚,他被这道暗影扑中,左眼皮凄惨的耷拉下来,而右眼整个从眼眶中滚落……

那道金影则在半空中敏捷的折转,翻身扑向地面,一下子踩碎了掉在地上的那只眼珠!

因为争夺朱印的力量蓦地放松,阿鸾整个人朝后仰倒,他反射性地抱紧这灵物想一骨碌爬起,却没料到手中的东西竟沉重得超乎想象,就如千钧巨石一般,凭自己的力量不要说将它举起,就连移动分毫都无法做到!

少年反射性地转头查看周围的状况,却见不远处一只虎黄猫正牢牢踩着破碎的眼球,冲着雷月麟发出与娇小身体不相称的低沉吼声……

“的确不能再等了……”月麟并不惊慌,只是按住空洞的右眼眶,发出恼怒的咋舌声,那种波澜不惊的冷静下却压抑着随时都会失控的阴沉暴虐。因为几乎已经看不见的关系,他晃晃悠悠转向瘫软的玉茗,吃力地摸索探寻着他的颈项,“还好你已经生出继承人了,空有副好皮囊的废物……”

然而虎黄猫哪容他碰到玉茗,它间不容发地再度扑出,却没想到竟被早有准备的月麟反手一把抓住后脚。即使被擒,这小兽依然毫不畏惧,以猫科动物特有的柔韧和矫捷,从匪夷所思的角度猛地回转身体挥出利爪,只听嗤的一声,月麟的胸前的衣襟整个被撕裂开来。

而这一刻,小猫的肚腹也暴露在了众人眼前,它的颔下赫然裂开一对牙痕般紫黑幽深的血洞——那分明是火筷子的刺伤!

这与往事极度相似的一幕令恍惚中的玉茗忘却了今夕何夕,他挣扎着朝小猫伸出手:“阿虎……”

仿佛主人的呼唤回应一般,自身难保的猫儿低低的咕噜了一声,朝他投来稍纵即逝的眷恋眼神……

——这只小猫果然是阿虎!

谁说生性独立的猫儿与主人的情谊素来都不浓厚?就算玉茗曾经怀疑阿虎是“乾闼婆”妖物而对它心存芥蒂,这只小猫也还是在关键时刻,一再冒着生命危险,以绵薄之力舍身相救。

成功捕到了觊觎已久的猎物,月麟发出不似人类的长啸,猛然发力,竟一下子将阿虎生生扯成两半!在阿鸾和玉茗变了调的惊呼里,小猫的残骸像垃圾那样被轻率地扔向地面……

可动物尸体沉重地坠落姿态却在半空中陡然一变,变得像蝴蝶飘舞般轻盈,那是织物特有的翩翩姿态——难道刚刚一切都是幻觉吗?落向地面的根本不是残破的猫儿,那分明是一只被撕坏的虎头鞋啊!

难道说这五六岁左右的小孩所穿的虎头鞋,才是“阿虎”的真面目?

否则一只猫怎么可能受了致命伤还活得那么久那么矫健,经过了十几年都完全没有变化,除非它根本不是猫,甚至连生物都不是!

可这只突兀出现的虎头小鞋,又是谁的东西……

一瞬间,某种似曾相识的细碎微声又一次隐隐约约地振颤起来。随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嘈杂,仿佛盛夏闹市中令人烦躁的蝉声。这声音潜进人耳中,钻入人骨髓,在脑内不可思议地扩展开来,无论转向何处,这声音都如影随形地趋附过来,无法摆脱……

——那是婴儿的啼哭,无处不在的婴儿的啼哭!

原本就做贼心虚的玉茗发出低低的哀鸣。月麟的脸上却霎时露出了混合着恐惧、仇恨以及得意的复杂神色,他朝阿鸾投来不可捉摸的一瞥:“暂时替我抓好朱印,小子,用它的时候到了!”

却见那只被撕成两半的虎头鞋倏地弹跳起来,两边严丝密缝地相合,随着一层淡淡的光晕掠过,竟瞬间恢复了原状,连多年前月麟拿火筷子刺出的洞都彻底不见了。

这小鞋刚取回完整形态,便以一种小猫特有的灵巧姿态轻盈地蹿跳而去。随着它的步伐,浓重的雾气朝两边分开,显露出一条平坦的大路。这大路不断延伸,其尽头竟止于一间掩映在丛云般的假山间的轩敞厅堂。

阿鸾认识那间房舍,这是雉化山庄最轩峻峥嵘的一座建筑——位于山斋下方的正屋,也就是玉茗所说的万春和月麟父子一直起居的地方!

这间正屋的大门左右洞开,可以清楚地看到室内家具摆设被扔得七零八落,像风暴肆虐过一样凄惨,最刺眼的还不在于此——在屋宇正中的位置,裂开了一个道黑黢黢的巨大伤痕……

那是凝结着森森寒气的井口,附近的幽暗里,似乎有什么白晕的东西在虚弱迟钝地蠕蠕而动,仿佛随时都有翻覆进井底的危险……

——生着柔软胎毛的头顶,蒙着白色薄膜的眼睛,存在感薄弱的口鼻,细嫩的随时都会受伤的肢体,定睛看去,一一浮现在视野中的,是初生婴儿的轮廓……

那糯米团一样的小脚上,还穿着一只对他而言太大了点的虎头鞋!

此刻那只破雾而去的虎头鞋已蹦跳着来到婴儿身边,欢快地纵跃几圈后,自动套上了另一只空着的小脚,婴儿茫然无知,只是奋力地蹬着腿脚……

“为什么……藤鹭的孩子会在这里?”玉茗眺望着婴儿,露出了半痴呆的困惑表情。几乎是反射性地,他一把攀住离自己最近的父亲,却一下子揪开了他本来就已撕破的前襟。

呈现在眼前的一切令阿鸾大惊失色,那虚弱的美少年更是从喉间溢出难以置信的呼喊:“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伤痕会在你身上?”

只见月麟胸前,赫然印着与阿鸾胸口的猫抓非常相似的,四道并排的裂痕!

这痕迹的走向与衣襟裂缝恰恰相反,应该不是才印下的,那伤口纤锐但却深可见骨,奇怪的是灰白的肌肉皱缩翻卷,既不痊愈也看不出一丝流过血的痕迹……

玉茗整个人显然已陷入混乱中,他语无伦次的喃喃不休:“为什么阿虎的爪印会在老爷身上,受过伤的明明是太老爷啊?为什么太老爷又会知道二老爷对我说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太老爷、老爷和二老爷是同一个人……”

只是一道抓伤,为什么会令玉茗彻底堕入十五年前的往事迷阵?可是阿鸾没能听到解释,因为月麟残酷的指尖却已阻止了他的呼喊。

“只说对了一半!”伴着月麟冷淡的语声,他的右手倏地浮泛起一片冷光,玉茗脖颈那白皙的皮肤霎时如被刀割针刺一般破裂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鲜红而温暖的血液却并没有飞溅出来,而是旋成一股小小的漩涡,如同溪流没入山腹一样涌进月麟掌心,像被吸收似的瞬间消失无踪,与此同时,丘壑般的皱纹突然爬上了玉茗姣好的面孔……

反观此刻的月麟,他身上正发生着完全相反的变化——血气平缓地充盈入那毫无生气的干枯肌肤,被阿虎抓伤的左眼皮也慢慢恢复原状,右眼珠虽已被毁,但是那空洞眼眶上垂挂下来的血管经络却在渐渐收拢,在伤痕痊愈的同时,月麟中年人的面貌竟也在一点点变得年轻!

——他并不需要转嫁伤势,而是在直接夺取玉茗的血液和生气!

——难怪莲华姬会说“乾闼婆”已寻香而来,这世上又有什么能比人类鲜活的生气更加芬芳馥郁?

——原来月麟才是潜伏在雷家的怪物,那变化万端的“乾闼婆”……

意识到这一点的阿鸾竭力奋起双臂,可朱印依然纹丝不动,他只能发出徒劳的呼喊:“你究竟想干什么,玉茗不是你的骨肉血亲吗?”

“没错!”月麟回答得那么理所当然,“我给的生命,所以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吧!”

这句话令阿鸾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一定要阻止他!哪怕胳膊折断也无所谓,哪怕赔上性命也无所谓,一定要阻止这个连最后一丝人性也荡然无存的怪物!

这一刹那,藏在少年胸口衣襟下的犀角轰然燃烧起来,呼应着这一变化,插在月麟腰间的犀角佩刀上猛地亮起一团郁金的光球,随即如同绚烂的焰火般炸裂开来……

月麟猝不及防被这爆发力冲了个踉跄,侧腰顿时烧成一片焦黑,而佩刀早已不知飞射到了何处。

与此同时阿鸾只觉得手上一轻,虽然朱印依然有着可怕的分量,但已不再是完全无法驾驭的存在,仿佛有某种不可思议的托力猛地帮他承载起这神器——那是一缕缕赤红的炎流,扭结着自朱印篆面下熊熊腾起。阿鸾慌忙借势奋力控制着这霸道的灵物,摇摇晃晃地向月麟劈去……

虚空的轰响抹杀了一切。随即占据视野的,是无比炽烈的灼热白光,吞噬天地的黑暗紧跟着降临了……

意识的真空只持续了片刻,混乱的光线和烦人的嘈杂便涌进了阿鸾的感官,眼前依稀浮现出景象的轮廓,由模糊变清晰,由虚幻而真实,近乎蛮横地逼向碧青眼眸的少年。

然而阿鸾再也不逃避了——如果“看”是自己的命运,那就勇敢地接受、坦然地面对吧,清晓还在等待着自己的救援,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更没有什么能令此刻的自己退缩!

可是映入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何处呢?

——这里分明是一片混乱城池啊!

穿着前朝的衣装的男男女女,像一群被胡乱驱赶的家禽,张皇失措地四下奔逃。盲目的人影不断穿越过阿鸾的身体,令他知道还好一切只是幻象,可转瞬之间这份安心便烟消云散了——纷纭之中,阿鸾居然看见了……雷月麟!

那是一张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差别的面孔,即使穿着前朝的装束,阿鸾还是毫不费力的认出就是月麟本人!

雷月麟一身侍从短打,逆着人流穿过乱作一团的街道,撞开紧闭的黑漆大门闯进一座精巧的宅院。这宅院仿佛全然不理会蔓延全城的惶惑缭乱,遗世独立的岑寂着。

推开层层木格门穿过重重屋宇,月麟仿佛在寻找什么,就在他打开在宅院最深一进的厅堂隔扇时,坐在条案前的一位华服老人缓缓抬起头来,两人静静地面对面了。

“已经……无可挽回了吧……”良久之后,华服老人缓缓叹息着,率先开口了,他行止有度,言词闲静,语声带着前朝黏软的古音。

月麟调整了一下紊乱的呼吸,连忙说道:“老爷!鞑子兵眼看就要攻进香川了,大家都赶在关城门前逃的逃躲的躲,您也快带少爷避一下吧!”

“你也知道我的腿,如今根本走不了几步啊……”老人缓缓地抬起头,深切地注视着月麟,“现在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月麟!”

“雷老爷,您快……快别这么说!”被这句话的分量压在肩上,月麟的语声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为什么月麟的口气好像自己是下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他为是什么叫这个老人“雷老爷”?

华服的“雷老爷”艰难起身,吃力地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月麟的肩膀,语气中尽是无可奈何的疲惫:“半个时辰后若还没听到守城将士胜利的号角,你就到暖阁里带上我的儿子,去北城外甘泉山的雉化山馆。那里是我家的仓廪,人迹罕至,记住正屋下面有一口暗窖,你们躲在那里或许可以逃避兵火。”

“那您怎么办,雷老爷?”

雷老爷并不直接回答:“雷家的血脉就托付给你了,他还太小,没法一个人生存的。就当是我报答月麟吧——你想要的东西,等那孩子长大成人后给你。”

“老爷,您的话月麟不明白!”月麟露出有些夸张的惊疑表情,“雷老爷的恩情月麟没齿不忘,就算没有托付,照顾好少爷也是我的职责啊!”

雷老爷直视着面前的中年人,目光之中竟有一丝愧疚:“事到如今就别再隐瞒了,其实我早已知道。你一个读书人,放弃功名前程卖身到我家来做管事,就是为了那件东西——‘苏摩酒’啊……”

“苏摩酒”,这三个字令月麟控制不住地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先祖早年游历天竺的时候意外得到苏摩酒方子,也没人验证过真假,更何况这方子居然说要至亲骨肉的生气与血液……”意识到自己的失言,雷老爷露出嫌恶的表情停住了话头,他垂下头沉重地叹息着,“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到我家有这方子,千里迢迢来了兢兢业业服侍十几年;而我因为不想让这种不干净的东西流传出去,故意装作不知,没有提起过,想来实在有些对不住你,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反正也一直做了恶人,如今还当是我拿私心猜度你,和你做交易吧——等那孩子长大,他自然会把苏摩酒的方子交给你。”

“老爷!”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月麟颤抖着发出毫无意义的呼喊。

“可是……”几番犹豫后雷老爷紧紧皱起眉头,终于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万一那孩子有什么不测,守护‘苏摩酒’的‘乾闼婆’,是不会放过你的……”

——守护苏摩酒的乾闼婆?

这句话像日光的投枪猛然刺穿阿鸾心头疑惑的云层,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画面已彻底改变——月麟疾步闯进一间精巧紧凑的暖阁,焦急地喊道:“小少爷快跟我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却见幽暗的室内,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孩呆呆地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晃动着穿着虎头鞋的双脚,这鞋子正和如今穿在婴儿脚上那双的一模一样。在他身边,雷老爷静静地俯伏着,手边还放着残余着暗绿色液体的空樽——想来他是料定自己无法逃脱,于是服毒自尽了……

月麟一把抱起孩子冲出宅院,穿越漫天烽火融进纷乱的人群中,在最后关头奔过了渐渐闭拢的香川北城门……

接下来呈现在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沉重,渐渐压垮了阿鸾的承受极限——

很长一段时间内,香川都是一座死城。数年后流民迁入,这座城市渐渐复苏,“月麟”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从劫灰中拔地而起的街市上,此时他的身份已经变成了“雷老爷”。

因为鞑子兵长达七日的屠杀,香川城原住民早已所剩无几,月麟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揭穿自己偷梁换柱冒名顶替的真相,他深居简出,安心地享受着囤积在雉化山馆里的财产。而雷家真正的血脉,那位小少爷有幸躲过了毁灭性的兵燹,却坠进了更为可怕的命运漩涡……

雷老爷这个胄族子裔、迂腐书生哪里能料到月麟根本不可能乖乖等雷少爷长大——他一直以难以想象的残酷手段折磨着那个孩子,逼迫他交出“苏摩酒”的配方。

开始这孩子无论遭遇到怎样非人的对待,都只会辗转哀号,讲不出半句有意义的话。可月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直到那孩子濒死前用最后一口气哀求着,说他愿意交出苏摩酒的配方。

月麟心满意足地拿走自己需要的东西,也停止了对雷少爷的残虐,只是把他留在地窖里,封上了井口……

像所有衣食无忧的士大夫一样,从此之后月麟吟风弄月悠闲度日,还从异地买来美貌的娇妻,生下子嗣。不过更令他高兴的是终于调配出了“苏摩酒”,多年以来他投身雷家为奴的屈辱,放弃前程的悔恨,背井离乡的孤单,全都在此刻得到了补偿——

苏摩酒,天竺国传说中半神乾闼婆所守护的仙药,能令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永葆青春。

它是月麟的全部梦想。

从此以后,地窖外的雉化山馆里,时间平静优雅地流逝着,而谁也不知道就在正屋的地下,一个萌葱稚嫩的生命正在慢慢窒息、枯萎、腐烂、湮灭,谁也听不到他无声的呼救……

财富的累积,血脉的延续,奢侈的享乐,月麟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就在他准备慢慢领受长生悠远无尽的丰厚馈赠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开始衰老了!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但某天清晨,疲惫像沉重的沙子一样突然灌进了他的关节。当他确定一切并不是错觉的时候,这改变如同被巧妙掩饰的谎言,早已在他身体内部彻底发酵。所有的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他自己承受——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出几年,他就会急速衰弱成鹤发鸡皮的垂垂老者!

更为可怕的是在某个深宵,独居正屋的他忽然听见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幽声,这声音夜夜低回,徘徊不去。起初他以为是秋虫鸣唱,接着又以为是野猫的哀叫,数夜之后月麟终于听清了——那是小孩的啼哭声!

月麟越来越暴躁,他赶走了妻儿,终夜徘徊在空无一人的雉化山馆里,可那啼哭声依然得意洋洋地炫耀着自身的存在,这令他不得不直面那个无法接受的事实——自己被骗了,雷少爷给的苏摩酒配方,是假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月麟不顾一切地打开关闭已久的地窖,那里依然保持着封印之前的样子,就连小少爷的尸体都还在原地,只是已经完全枯槁了。长发蓬乱成蒿草,衣衫朽烂成灰尘,那伶仃消瘦的身躯袒露出来,青灰色皮肤上却密密麻麻地布满一行行文字,气血充盈时看不明显,在皱缩干涩的遗骸上,这文字竟格外清晰,可以看清那令人心悸的内容——“龙涎香、玄龟甲、鹤顶红……”

月麟如获至宝——这应该才是真正的“苏摩酒”配方,自己差点坠进了书香贵胄温良君子雷老爷临死前最后的狡猾,唯一的诡计!

剥下小小枯骨上的皮肤,欣喜若狂的月麟连一刻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人间地狱,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干瘪了的小脚上,那双虎头鞋依然历久如新,更没有发现其中一只竟轻捷无声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尘封的地窖……

将药方秘藏在锦囊里随身携带,月麟按图索骥炼出了梦寐以求的秘药。可是没有变化,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衰老的牙齿还在啃啮,死亡的步伐还在逼近!

这一刻,被他遗落在昏暗记忆一角的往事渐渐浮现出意识表面:

——“先祖早年游历天竺的时候意外得到苏摩酒方子,也没人验证过真假,更何况这方子居然说要至亲骨肉的新鲜的生气与血液……”

雷老爷曾经的话语霎时照亮了月麟眼前的昏暗迷境——难道服用秘药之后,必须饮下族裔青年之血?

这才是“苏摩酒”的关键,原来要酿成它,离不开至亲骨肉的鲜血和生气!

于是“月麟”连夜找回了儿子。这善良的青年业已成家,虽然不能原谅月麟曾经的所作所为,但在服侍母亲辞世之后,他还是不放心年迈的父亲独居。

因为发妻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月麟之子便独自一人回到雉化山庄,却没想到自己竟成了这重返青春的秘仪的第一个牺牲品。

噩耗传到子媳的耳中,她经不起打击,产下了虚弱的男婴后也命丧黄泉。也许是出于对唯一的儿子愧疚吧,取回青春的月麟尽心抚养起了那个无依无靠的病弱婴儿。

那时的他再度拥有了一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从雉化山馆正屋地底传来的哭声,恍如虚弱的猫鸣一样,偶尔会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边……

如同迷离晓梦般稍纵即逝,看清这雉化山馆中尘封已久的漫长往事,只需片刻时间。

这一刻,阿鸾只觉得眼前的荫翳被揭开,屏障被撤除,重新恢复了无比的通透澄明——又可以“看见”了,凭借着自己的意志,他不再躲闪和逃避,终于直面了这雉化山馆中尘封已久的真相!

但这是多么残酷的真相啊……

了解一切的阿鸾失控地怒吼着,毫无目标的四下挥动着朱印,他不知道自己是想挥开笼罩一切的雾障,还是想借这个动作,驱散此刻心底生长出的绝望和恐惧。朝向周遭的混沌,他漫无目的地大喊着:“雷月麟,你还有没有人性,那是你的孩子啊!”

“早就说过吧——他们的生命是我给的,无论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由!”迷离不散的烟雾里传来月麟不紧不慢的声音。

阿鸾握紧朱印焦躁的转动着身体:“你抱走养大的小孩就是玉茗对不对,你想对他怎样,你想对他的孩子怎样!”

雾中传来一声冷笑,听起来却更像无奈的唏嘘,月麟淡然地回答着:“你也只对了一半。那孩子算起来应该是玉茗的父亲,他本应像他爹,也就是我儿子万春那样,干脆利落地为我献出全部生气鲜血的,可惜被那该杀的虎黄猫打扰……”

这一瞬间,所有散落的线索如同灰烬下的星焰,瞬间连成一条火绳,猛地在少年混乱昏暗的脑际勾勒出完整的图形。他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明白了……难怪你的胸口会有十五年前,阿虎在雷万春身上留下的伤痕!”

——因为月麟就是那时的“雷万春”!

确切地说,“万春”是月麟亲生儿子的名字,自从他在第一次返老还童的秘仪上成为祭品尸骨不留之后,月麟便取代了他的身份,以“雷万春”自居,并一手抚养大他遗下的病弱子息,也就是月麟唯一的嫡孙。

“我明白了——你抱走的孩子是‘二老爷’!”阿鸾一字一字地沉声说道,“原来雷家一直是单传,这雉化山馆里的男丁从来就没超过三个——那个在外游历未归的所谓‘老爷’是你虚构出来的,其实根本就不存在!”

“你倒也不笨嘛……”月麟的语声飘忽于四周,“我只有万春一个儿子,万春也只一子,而这孩子也只为我留下一个玉茗。”

“‘二老爷’果然是玉茗的生身父亲!”阿鸾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连谁是他生父都要隐瞒?”

月麟不屑地咋舌道:“你懂什么!如果让玉茗知道谁才是他亲爹,难保不出什么乱子。”

老谋深算的月麟早就留了一手——雷家守礼的称呼方式便是他别有用心的安排,这是为了全方位杜绝“二老爷”向玉茗提起任何有关身世话题的可能。

一切都是为了可能会来到的第二次秘仪……

所以当苏摩酒药力渐尽,衰老再度排山倒海地袭来的时候,月麟才没有慌乱——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次衰老来得更加迅速、更加凶猛、更加不可抗拒。

但月麟早有准备,新的秘药已酿好,新的血气已长成,一切按部就班——这次的祭品将是“二老爷”,可他没想的是中途竟变生肘腋,被区区虎头鞋所化的小猫打断。

所以阿虎飞蹿而出的那个棺椁是空的,其中根本就不存在“二老爷”的尸首——“二老爷”从中断的秘仪中捡回一条命,形骸虽迅速衰老,但却得以苟延残喘,从那日起他便顺理成章地被月麟伪装成“雷万春老爷子”,对外宣称患了痰迷至今卧床不起;而玉茗睁眼就看见的“老爷”,正是取回青春后,再也不必假扮“雷老爷子”的月麟,他装作从远方赶回来操持家务,其实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雉化山馆一步!

——所以如今的“月麟”胸口才会有当年“万春”身上的伤痕,而如今的“雷老爷子”,才会说出当年“二老爷”对玉茗说过的话!

——算起来,月麟应该是玉茗的曾祖父才对。他先害死儿子并取而代之,又在孙子身上故伎重施。秘仪受阻,自己被阿虎扑击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寸步不离的药方锦囊也被夺走,这一系列变故已是冥冥中的惩戒示警,可他不仅不知深思猛醒,现在竟又将魔爪伸向重孙!好在不知是为旧主报仇的执念缠绕,还是不舍新主人的片刻情谊,抑或是残留在躯壳里生身父亲最后的血缘牵绊,阿虎竟附在“二老爷”的行尸走肉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搭救了玉茗。

也正因如此阿鸾等人才卷入今天混乱的漩涡——锦囊虽然丢失,但月麟早将药方烂熟于心。所以衰老征兆再度萌芽之时,他已然着手调配苏摩酒,并且长期饮用,以备随时进行吸取玉茗生气的秘仪。为了严格不让配方外泄,月麟一直从不同的药材店香料铺购买材料,有时零星散买,有时超量购入,有时故意选择不需要的货品,这次在养霞斋下定龙涎香也是如此,阿鸾也正因这个机缘巧合,才踏进雉化山馆大门。

“那你为什么要对清晓和莲华姬下毒手!”在渐渐趋近最终真相的道路上,阿鸾始终跨不过这个障碍。

“因为我需要朱印……”这一刻月麟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种掩饰不住的疲惫——

为了得到朱印,他精心安排了一切——首先,一定要让玉茗结交关键人物清晓,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与莲华姬有交际的人,并且还拥有强大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当时机成熟,月麟便放出家中潜伏着强大妖物的传言,他知道莲华姬身为香川两界的守门人,绝不会坐视不管,而以清晓的性格也不可能让纤纤弱质只身赴险。到时候,两件灵物都会聚集到雉化山庄成为笼中之鸟,只要拿到辟邪犀角,那月麟就算不是继承者,也能从容驱使朱印而不用担心它的排拒反噬。

更何况在他纵容下,玉茗行止无度,更是私通歌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懦弱任性的公子哥儿自然会向唯一的朋友清晓求助,那接下来的事情便会像齿轮一样沿着月麟的安排转动下去,可是他没有想到原本再顺利不过的势态,却因为阿鸾这个不确定因素的加入而偏离轨道……

“难道你要永远这样下去吗?”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悲悯,阿鸾只觉得自己连指尖都在颤抖,“你要永远做吸食自己子孙血肉的饿鬼?”

月麟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振响:“当然不,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寻找着衰老的根源!”

什么才是衰老的根源?有形的东西一定会消亡,只要有肉身就一定会衰老,除非像乾闼婆那样,以幻影的姿态存在!

连没怎么读过书的阿鸾都能明白这种道理,为什么机关算尽的月麟却无法看透呢?

“我找到了那个根源,之所以要得到朱印,就是为了将它彻底斩断!”伴着话音,奇寒透骨的双手突然穿过浓雾,准确地从阿鸾手中攫住朱印,月麟披着混浊的雾气蓦地出现在少年面前。

炽光轰然流转,在那人形的怪物全身爆起一连串的火球,光炎所到之处,带来了粘腻的坍塌和瓦解——月麟鼻梁上的皮肤翻卷,额间发际已经裂开,头发成把掉落……

——这还是人身吗?明明是白骨髑髅上,粘挂着腐烂已久的皮囊啊!

尖锐的惊恐如冰凌沿着阿鸾的脊背缓缓滑下,他前所未见的意识到,这饿鬼已经孤注一掷了,即使陪上一切,他也要夺过朱印切断令自己不断衰老的“祸根”!

刹那间的恐惧令少年微微松懈,而朱印恰在此刻失手被夺……

“应该结束了,乾闼婆……”这一刻,月麟用含混的喉音咒骂着,挥舞着朱印冲向纠缠了他多年的仇恨目标——那竟是地窖口边穿虎头鞋的婴儿!

虽说朱印只能封印魑魅魍魉,可柔弱的孩子也吃不消重物的猛击。这妖怪疯了吗?这个孩子可是他下一次秘仪的生气之源,一旦死去真的一切就结束了啊!

可那双渐渐朽烂的双手,已高举起朱印狠狠挥了下去……

阿鸾冲上前去想要阻止却已经迟了,耳中传来……朱印击中肉体的闷响……

原以为是婴儿惨遭毒手,呈现在眼前的却是出乎意料的一幕——凭借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和勇气,本已形同废人的玉茗竟扑上来抱住婴儿,以单薄的身体庇护着自己的孩子。

月麟残破的肉身难以支撑更久,几近疯狂他彻底红了眼,盲目地挥舞着火流四溢的朱印不断打向玉茗:“你竟然妨碍我!只要斩除这一切的根源就好了啊,连你也不用死掉,可你却来妨碍我,明明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不行……就算是赐予生命的人,也没有任意剥夺它权力……”从交混飞溅的朱焰和鲜血里,传来玉茗微弱的呓语。

“住手啊!”阿鸾忍无可忍地高喊着,猛冲向月麟阻止他的暴行,脚下却突然踩中什么坚硬的东西。霎时间,他胸口衣襟下的犀角如火种般陡然亮起,同样的光之共鸣自身边地下闪现——刚刚爆裂着脱离月麟控制的犀角佩刀,就落在阿鸾的身边!

少年想也没想,一把抓起地上的佩刀,不可思议的强大牵引力骤然自掌心传来。

在交相辉映的犀角光芒下,佩刀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拖着还没来得及调整歪斜姿态的阿鸾,笔直向月麟刺去。

然而这怪物拥有超乎人类的敏锐,他反手以朱印准确地格挡住佩刀,一瞬间两种力量正面相碰,不在继承人手中的朱印顿时被犀角的金炎压制,如意长柄霎时不堪重负地折断了……

阿鸾在强大的惯性之下前冲,犀角佩刀猛地扎进月麟的身体,瞬间在那本已支离破碎的躯壳内部引起了致命的炸裂。奔逝的时间之流仿佛忽然被注入了胶质,速度不自然地放缓,阿鸾清晰地看见皮囊包裹着不断燃烧的金色焰团,骨架则如同火场中残留的焦黑梁柱。崩溃的表情定格在月麟缺了一只眼睛的面孔上,而他的身躯慢慢扩张、慢慢膨胀,在达到极限的一刻瞬间爆裂,迸散成毫无意义的碎块与粉末,唯有一只尚具形态的手掌,依旧紧紧捏着那装苏摩酒药方的锦囊……

一直吸取着子孙血液生气的寄生怪物,从前朝存在到今日的乾闼婆,此刻终于灰飞烟灭,笼罩着雉化山庄的雾气刹那间消散了……

阿鸾看见身侧近距离中,竟呈现出清晓精悍的面庞——他握住自己持佩刀的手,指尖是那么坚定,而他的眼神比坚定的指尖更加温暖。

原来刚刚的攻击是清晓引导的,他一直都在,即使被妖异的浓雾吞噬了形迹,他也一直守护在阿鸾身边!

青眼的少年慌忙放开佩刀还给清晓,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耳中忽然传来好像针扎了似的啼声。被昏迷的玉茗护在怀里的婴儿挥舞蹬动着小手小脚,在一番惊骇之后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这下阿鸾顾不上别的,连忙上前抱起那可怜的小家伙,笨拙而努力地抚慰起来。

“奇怪……这些字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这时身后清晓困惑地嘟哝着,少年应声地回头,却见他已拆开锦囊,手上拿着那张人皮上的秘药方,似乎想借同伴的青眼睛来“看”个明白,可他的表情却突然间被前所未有的惊恐笼罩了,“快放开他!”

就在此刻,阿鸾的颈项,骤然感受到一只冰冷小手的触摸……

眼前景物毫无征兆地变幻了——踯躅桥,阿鸾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再度置身于踯躅桥头!

自己、清晓和玉茗处于这宝珠栏杆白石平桥的一端,桥身早已超过了七节,竟渐渐延伸入杳渺不可知的黑暗之中。而桥下翻涌着连天的赤红波涛,魑魅魍魉在暗恶的水影间此起彼伏,显露着种种穷形尽相。

踯躅桥变成了横跨地狱血海的长桥……

可是阿鸾根本来不及细看,脖子上突然施加的粗暴压力推动着他踉跄几步,竟直接跌向了桥栏。坚硬而冷漠的碰撞令少年意识到,眼前的踯躅桥并不是海市蜃楼的幻觉,它切切实实的跨越了空间,来到了初夏月夜竹影里的雉化山馆!

“老天有眼,不仅让我大仇得报,还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躯壳!”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阿鸾臂弯中响起,带着前朝韵味的绵婉口音。

少年僵着脖子惊恐地垂下眼睑,却只见婴儿的嘴边露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容,那只有粉红牙床的口腔开阖着,飘逸出匪夷所思的语句:“我就知道月麟是蛇蝎心肠,他咎由自取——妄想返老还童下场就是变成吸血鬼!”

“这药方还是假的吧,老狐狸!”依然手执人皮方子的清晓伫立在桥的一端,他朗彻的声音传进了黑暗中。

“配方并没有错!那是我‘闲来无聊’用指甲一点点刻出来的,怎么可能错?”婴儿加重了按住阿鸾肌肤的指尖的力量,“谁让月麟不开眼,又听不懂人话!何必执著于自己骨肉的鲜血躯壳呢?这世上明明还有更好的选择——比如青眼的怪物!”

“我不是怪物!”即使此刻,阿鸾还是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

隔着几步,清晓冷静地逼视那怪异的婴儿,说出了全然出乎人意料的话语:“你才是怪物吧,潜伏在这个家里的‘乾闼婆’就是你——雷老爷!”

阿鸾瞬间反应过来,难怪月麟嘶吼着“乾闼婆”,却朝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冲去;难怪这婴儿的语调似曾相识——这分明就是往事幻象中“雷老爷”的腔调,只是因为出自婴儿稚嫩的喉间,所以他一时没能分辨!

“可是我看见雷老爷已经服毒自尽了啊!”阿鸾脱口喊道,虽然他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不能以人世的标准来衡量了。

“还不明白吗,阿鸾?”清晓叹了口气,“他喝的那就是苏摩酒啊,只是真正的秘仪和月麟的理解完全相反——他以为带走了年幼的雷少爷,其实那正是取代自己骨肉的雷老爷!”

借助苏摩酒的复苏之法,不是吸取子孙的鲜血生气,而是将自己的魂魄注入子孙年轻的身体。

香川破城之日,以秘仪返老还童的正是伪装得温良谦厚的“雷老爷”,他故意用错误的语言给了相反的暗示,略施小计欺骗了鬼迷心窍的月麟,致使对方不仅背负着残杀血族的重罪,而且也永远没法逃离衰老的紧逼。

所以月麟才会一直听见小孩子的哭泣声,那是因为被封闭在地窖里的,因饥渴而枯槁,甚至被剥去表皮的“雷少爷”一直都没有死!虽然极度衰弱无法行动,可他一直都没有死!

所以他“闲来无事”用指甲刻下苏摩酒的真正配方,为得到下一次寄生的机会而布下连环的陷阱,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这不灭的魂魄,如同蛰伏在地底的蛇虫,忍耐着死亡之残冬的煎熬,一直在寻觅和等待着下一个躯壳,在全新的枝头再度萌发罪恶的芽蘖……

他的夙愿终于实现了,一直忍耐到今天,他终于以虎头鞋操纵“万春”的躯壳,盗来玉茗的子嗣作为凭依,此刻更看中了阿鸾这个优异强大的宿主!

“记得佛经说,人的魂魄在投胎之前有一段叫‘中阴’的时期,那时他们在半空中以透明幼儿的形态存在,寻找着未来的父母托生。而这种透明的幼儿,就被称为‘乾闼婆’!”清晓的声音如清越的鸣弦,“你才是‘乾闼婆’吧,雷老爷——这才是雷家妖物传说的最终真相!”

最终真相吗?怀着长生渴望的幽魂,早已游离于神与形、生与死的界限之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循着丰盈生气的鲜烈馨香,寻觅青春的躯壳为宿主,就算知道这一切只是在尘世间营构蜃气楼的幻境,无论多么巧夺天工都枉然徒然,就算知道永寂深渊必将如影随形,也无法停止……

——这就是“乾闼婆”。

“我是乾闼婆?没错,我就是乾闼婆!”雷老爷用婴儿的嗓音发出沧桑的长笑,听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他扫视着阿鸾和清晓,“不仅仅是我,你是、你也是,所有的人都是乾闼婆!”

“我们和你不一样!”阿鸾一边挣扎一边反驳道。

“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吗,那种哪怕毁掉一切也要握在手中的东西!”雷老爷逼近阿鸾的青眼,用近乎迷醉的嗓音低呓着,“就像当年我宁可杀死那位供养了几十年的天竺梵僧,也要抢来苏摩酒的方子那样。如果你有,那你就和我一样……”

每个人都是乾闼婆?毋宁说所有人都被“乾闼婆”寄宿着——那些潜伏在血脉深处的渴望,对生的渴望,对爱的渴望,对一切求之不得的渴望,那可以极端扭曲到导致人类一步步化为妖魔的贪婪渴望,才是真正的乾闼婆!

说到这里,婴儿那白漫漫的瞳孔突然透出了真切深沉的哀恸之色:“那梵僧临死前对我说——‘乾闼婆’就是‘虚无缥缈’的意思,不顾一切追寻虚无缥缈的东西,却不知道自己也虚无缥缈,妄想用虚无缥缈的手,把虚无缥缈握在掌心。所有在追寻中迷失了自己的人都是乾闼婆,一旦成了乾闼婆,就永远都无法摆脱乾闼婆的命运。”

“那我也是。”突然响起了斩钉截铁的断言,伴着话音,清晓沉着地举步朝阿鸾和他怀中的婴儿走来,“我也是乾闼婆——无论如何,我也决不会让你带走阿鸾!”

“不要过来!”“雷老爷”朝步步逼近的清晓发出尖锐的阻止声,仿佛呼应他的情绪,桥下血池里妖魔们百倍的激动起来,浓腻的波浪滔天翻涌……

“放了阿鸾!”清晓并不理睬他的威胁,只是默默的地朝桥上走着,咫尺间的距离走来却意外的漫长。

“难道你不知道踯躅桥是什么地方吗?”雷老爷威胁中隐隐透出一丝慌乱,这一刻,血的波涛哗啦啦向两边分开,魑魅魍魉簇拥绑缚着一道皎洁的人影从血池中升起——那竟是莲华姬!

即使身陷污秽而妖异的池沼中,莲华姬那浅石竹色的衣衫面纱依然纤尘不染,排拒着周围的浊流瘴水,但她一动不动,生死未卜……

“踯躅桥……这里比地狱更像地狱。”看到这一幕,婴儿形态的怪物得意起来,“所有在香川屠城中死去的冤魂都聚集在此,它无处不在。原本由朱印的继承者镇守,可现在朱印已经毁坏,继承人自身难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清晓却完全不理会这可怕的说辞,他再度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放了阿鸾!”

“你们谁也逃不掉,这里的一切全都是我们的东西!”婴儿焦躁起来,加重了手下的力道,阿鸾被他扼得呼吸困难,身体渐渐倾向栏杆外,连脚都快离开地面了。可令他惊愕的是身体还在原地!

此刻的阿鸾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正一点点地被抽离开躯壳,因为正被一团刺眼的强光奋力排拒着,它不顾一切地想融入年轻的身体,劫掠来属于别人的青春。从没看过这么污浊秽腻的光芒,它映照出的是人类灵魂中最丑恶的合理性。

不愿再纠缠也不能再等待了,清晓朝阿鸾和婴儿的方向飞身跃起,高高举起犀角佩刀……

刹那间,悬在阿鸾胸前的犀角爆发出耀眼的强光,那是共鸣之火的清炎,可与此同时桥下的浊流百倍高涨——这里是彼岸与此岸的交界处,异类的力量太过强大,犀角的光芒与之相比如暗夜浓云中的寒星般微弱,随时都会被掩盖吞没。

阿鸾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浊浪翻卷上来,波峰上的妖物们伸出尖牙利爪,借着奔涌之势团团围向清晓。

这一刻少年终于明白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有人赐予自己生命,有人依靠自己生存,有擦肩而过的,有宿缘深厚的,有微笑的,漠视的,感激的,咒骂的……那错综复杂的关联,如同一座看不见的乾闼婆城。

可在这座乾闼婆城中伸出手去,阿鸾能碰到的,只有清晓;这世上千千万万人之中,愿意为阿鸾付出生命的,只有清晓。

不假思索地,阿鸾凭着最后的一丝控制力一把扯下胸前的犀角——把它还给清晓的话,一切牵绊就会解开吧,得到这完整的辟邪灵物的保护,清晓应该能从这险恶的境地中全身而退!

自己已经亏欠清晓太多了,甚至连他的朋友,无辜的莲华姬都已卷入其中。应该结束了,就算无法偿还,也该到斩断一切的时候了……

就在阿鸾投出犀角的那一刻,桥的那一头的黑暗中,倏地浮现出一片洁白的泡沫。那泡沫瞬间凝结成白衣的年轻妇人身影——看不清这女子的面孔,只能看到她一身整齐的前朝装束,即使以不可思议的高速移动着,那月白裙的下摆也纹丝不乱,而插在髻边的赤金点翠蝴蝶簪被漆黑的发丝映衬得异常分明。

——是“厄物”!

那是徘徊在踯躅桥边的神秘而可怖的异类——“厄物”……

“为什么那个时候,‘厄物’会保护我们呢?”当一切尘埃落定,阿鸾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清晓也无法给他正确的回答,只是沉吟着:“乾闼婆雷老爷居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抱走了,真是不可思议……”

“也许雷老爷也想解脱吧,谁想永远都做不死不活的怪物呢?跟着‘厄物’度过踯躅桥去了彼岸,说不定就能从此摆脱乾闼婆的命运了!”阿鸾说着,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阿鸾单纯的言词令清晓忍不住微笑起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将视线转向窗外悠远的晴空:“总觉得……在踯躅桥头抱走婴儿的‘厄物’,居然有种‘母亲’的感觉呢……”

从翠竹森森的雉化山馆归来,一向洒脱豪快的清晓,忽然也染上了这种欲言又止的习惯。

可那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暗夜毕竟已成为过去,数日之后莲华姬也寄来书信,告知自己安全无恙,但因为修复朱印而需要闭关一段时间,她的真面目至今也依旧如同雾中之花般缥缈迷离。

只是那婴儿还是没能生还。他的父亲雷玉茗侥幸活了下来,这位一度任性自私到极点的美少年卖掉了家产,从云龙书寓里赎出了藤鹭,带着她离开香川不知所踪。

失去了主人的雉化山馆如褪去光影幻术的海市蜃楼,很快便会荒凉颓圮下去,雷家潜伏着“乾闼婆”的怪谈也将逐渐被人们淡忘——对于无关的看客们而言,精彩的永远不是真相,而是传说本身。

但阿鸾和清晓并不知道自己尚未脱离漩涡的中央,就算能看透黑暗的眼睛也无法穿过时空的帐幕,看清过去与未来就像碎片已经齐备的拼图,将在命运之手的摆放下,一点点显现出嶙峋的雏形……